只在这几句话的时间里,人便来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先生们先进行一轮考核,其后才是结业考试。

小童们捧着文房四宝上来,致知阁内,转眼安静了下来。

不知多少人,悄然将目光投注在了宋仪的身上。

这京城书院,最年轻的一名女先生。

她是宋仪,宋家的五姑娘,涅槃之后的人,也是陈子棠唯一的学生……

菩萨心肠的宋仪,今日看上去有些不一样。

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众人看着宋仪那专注的神情,便渐渐将这疑惑给忘掉了。

***

同是京城书院,求是阁之中,也已经挤满了人。

四面贴着的乃是古画,梅兰竹菊,甚至燃藜图,临窗的桌上排着琴棋书画,贴墙的位置有不少书架,书格里放着的都是珍本古籍。

这里放着的每一件东西,拿出去,都将使文人雅士们趋之若鹜,然而此时此刻,它们几乎得不到任何一个正眼。

从普通学生,到身份尊贵者如卫锦,没一个人有心思去看周围的东西。

她们这些人,熟知京城学院的规矩,也知道致知阁的主考官们这时候应该正在进行内部的比试,看看谁能成为主考官。

一般而言,谁当主考官都不要紧,至少对大部学生来说。

只可惜,卫锦不在此列。

她一向以为自己是京城书院之中特殊的存在,而如今她所要面临的情况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可从没有一次,卫锦如此希望——她不希望自己是个特殊的人。

一切,只因为主考官。

京城书院结业考的主考官,有权变更结业考校的题目,甚至有权更改结业考试的名次!

一般而言,没有人敢得罪卫锦,所以只要卫锦凭借自己的本事,拔得头筹,绝不敢有人暗中操作,黜落卫锦。

可今日,考官之中,偏生有个女人,名为宋仪!

死仇,绝对的死仇!

“不,不,不会的……”卫锦掐着自己的手指,平静眼神之中,是藏不住的阴郁,“不过是个才来没多久的先生,脚跟都没站稳,怎么可能成为主考官?”

不过是有这种可能,而这样的可能,原应当忽略不计。

卫锦抬手压着自己眉心,呼出一口气来,她必须相信,是她杞人忧天。

杨巧慧远远坐在另一边,自打进书院那时候被卫锦削了面子,终于挂不住,再也懒得搭理卫锦了。

不是不想巴结,只是杨巧慧到底还是要一点颜面的。

卫锦做事,着实太过分,若不是她还有这一层身份护着,早不知被多少大家闺秀千刀万剐多少次了。

现在看着卫锦脸上的表情,杨巧慧暗自冷笑,生平头一次希望宋仪厉害一些,再厉害一些,好叫卫锦知道,被人欺负,被人打脸,被人踩在脚底下到底是什么感觉。

两害相权取其轻,杨巧慧如今可知道谁对自己最有利。

书院的学生们,要么是假装淡定,要么是脸露忐忑,都在求是阁之中等待消息。

负责传话的童子,频繁来往于求是阁与致知阁之间,传着消息。

“先生们已经开题了!”

“先生们开始各自作答了!”

“已经有一位先生答出了!”

“最后一张答卷已经被收了起来!”

……

一条又一条的消息,传入了众人的耳中,转眼之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最后结果出来了吗?”

“主考官是谁?”

“对啊,主考官是谁?”

……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都站了起来,凑过去问,其余人等即便是没站起来也没开口,也都转过了眼,去看着那边,竖起了耳朵听着。

门口守着的小童也都抬高了头,看着前方暂时没人的道路。

按着规矩,很快就会有人来通传消息。

只是今日来通传消息的人,似乎有些迟了。

香炉里半柱香都要烧过了,报信的人才姗姗来迟,守在门口的小童连忙凑上去问:“可出来了?主考官是哪位先生?”

“是……是……”来报信的小童,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奇怪,他扫了一眼求是阁之中众多等着消息的学生们,也不知为什么哆嗦了一下,嗫嚅道,“是……是……”

众人简直要被这小子给逼急了,说话怎生如此拖延?

就是在一旁强作镇定的卫锦,也实在心浮气躁,一下站了起来,也凑到旁边。她只觉得心口跳动得厉害,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将她整个人笼罩。

杨巧慧也暗中握紧了手,其余人等则是面有兴奋之色。

守门小童急得跺脚,回头一看时间,也快来不及了,只叹气道:“你赶紧把气儿喘匀了,说话呀!”

那小童眼神带着几分古怪,终于开口道:“今年的主考官,乃是……”

“谁?”

“宋小先生。”

全场静默。

宋小先生,宋仪?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昔日一个都不能从济南书院结业的宋仪,今日不但成了鼎鼎大名的京城书院的先生,还成了主考先生?

世事,未免也太荒谬吧?

而一向自诩能与宋仪相提并论,甚至宣称宋仪不可与自己比肩的卫锦,如今不过只是京城书院之中被宋仪考校的一名普通学生。

何等巨大的差距?

鸿沟天堑,不过如此!

卫锦已经浑身僵硬,血液逆流,几乎叫她脑子发涨,完全无法思考。

而站在卫锦斜后方的杨巧慧,在一瞬间的惊讶之后,却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她控制不住地微笑起来,甚至笑出声来,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无比突兀,也无比嘲讽!

坐山观虎斗,有意思喽!

☆、第八十八章 昨日今朝

“诸位先生承让。”

致知阁内,宋仪接过杨老递过来的白玉腰牌,上头一个“天”字预示着此物的不凡。

首席考官有首席考官的腰牌,正好将宋仪原本的腰牌给换下。

此刻的致知阁最上首的桌案上,排着两幅画,一幅字,上头用朱笔圈满了圆,代表着这三样作品,都是经过大家一致认定的。

原本大家伙儿还想着,这般惊艳的作品,到底是谁的杰作,没料想最后结果一出,竟然真是宋仪。

虽有那么一点半点的预料,可出来的时候,依旧叫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眼见着宋仪衣袂飘飘,浅淡淡说出那一句“承让”,纵使曾经才高八斗如杨老,也不由得长叹一声:“后生可畏,陈子棠确是个有眼光的。”

“杨老也不必叹气,您也不差啊。”有人安慰。

杨老听了,只摆了摆手,笑笑,抚须道:“这些都是虚名了。今日宋小先生得了主考官的名头,回头最后一场大试便交给宋小先生了。以宋小先生这般高才,当得心应手才是。”

宋仪举重若轻,早已经将此次的主考官名头视为自己囊中之物,所以从头到尾没有半点惊喜之色,有的只是矜持和从容。

闻得杨老此言,宋仪躬身道:“必不敢负杨老所托。”

大考,也就是在最后选出名次之后,再由主考官好好把关审核一次,出题遴选所有学生,调整排名与位次,最后定夺名头。

其实大部分时候,这顺序是不会有多大的改动的,主考官也不过只是走个过场,毕竟京城书院少有人徇私,排定的位次大多还是公平的。

只可惜,他们都不知道——

这一次,遇到了宋仪。

宋仪面上没露出半分异样,淡然一笑,得了杨老一个欣赏的目光,便与众人一起到离开致知阁,朝着考场而去。

“恭喜宋小先生了,这可是件大好事啊。”

“也不过是蒙得恩师之荫,算不得什么本事。”

“宋小先生谦逊了,谦逊了……”

“是朱先生过奖了才是。”

……

诸位先生一路寒暄过去,也很快看见了求是阁的匾额。

宋仪当了主考先生的消息,早就炸得求是阁之中无数人头脑昏昏,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而首当其冲的又以卫锦莫属。

过了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那一时候,她脸色铁青,心里惴惴不安,可又还存有一分侥幸,宋仪该不会那般胆子大吧?

怎么说,她也是卫起的妹妹,纵使宋仪有报复之心,也该掂量掂量自己够格不够格。

这样一想,她心里又安定下来。

抬眼一看,宋仪已经站在最前面,款步而入。

二人目光撞在一起,如大海腾起波涛,又归于无声。

☆、第八十九章 一场大戏(一)

也许,这才是好戏真正开始的时候。

不管是宋仪,还是卫锦,脑海之中都浮现出同样的话来。

彼此已经了解了对方对自己的敌意,也知道别人无法了解的秘密,甚至他人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仇怨。

一切的一切,都在水面下头。

宋仪知道,卫锦知道。

至于其他人,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宋仪得体地一笑,眸光并未停留多久,仿佛卫锦也不过只是这诸多学生之中的一个,而她并不应该对这等平凡之人施舍以更多的目光。

在她目光移开的一瞬间,那种轻描淡写的蔑视,便已经被卫锦悉知。

她恨。

不过昔日一举手投足就能捏死的蝼蚁,如今竟然要凌驾到自己的头上?她将宋仪视作大敌,却没想到宋仪只是轻飘飘的。

手指掐紧,卫锦胸口起伏了一瞬,才强行压抑住当场爆发的冲动,让自己稳稳站在原地,看着宋仪一步一步朝前面行去。

求是阁内,一片的安静。

宋仪走出去,站在最上首位置,两手边分列着此次大考的其余考官。

在她下面,则规规矩矩地站着无数的学生。

这些女学生们,随便拎出一个人来,怕是出身都比她宋仪贵重。只可惜,再怎么贵重,这会儿到了她面前也只有伏低做小的份。

难怪人说,权力是个很好的东西: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岂不快哉?

她单单站在这许多人面前,眼见着他们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都已经心里快活,更何况是天下人?

这一瞬间的宋仪,忽然忘记了卫锦,想起了很多别的事情。

“本次京城书院结业大考,主考官已定为宋先生,请宋先生上座。”

最前面的一个座位,便是为宋仪准备的,她走上台阶,款款落座。

下头,是或喜悦,或战栗,或仇恨,或无所谓的,一道道的目光。

卫锦,也不过是这许多道目光的其中之一。

宋仪淡淡地扫视了一眼,道:“得蒙恩师信重,推荐小女子为京城书院的先生;又蒙庄院长器重,允许我进入书院;更蒙杨老高抬一把,今日能成为列位的主考先生。宋仪别无他想,只盼能甄选芝兰玉树之才,不使有沧海遗珠之憾。”

下头诸位先生闻言,都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好。

宋仪又道:“时辰已经差不多了,还请各位就座,就此开始吧。”

“当——”

悠长的一声钟响。

下头小童高喊一声:“请主考官开卷!”

开卷,乃是将写着试题的卷轴打开。

这一环,只能主考官来做。

宋仪起身,接过下头人递上来的卷轴,手腕轻轻一抖,这一年的试题便进入了她眼底。

“请主考官检验试题有无不妥,若无不妥,请起卷示之。”

小童再次眼观鼻鼻观心,高喊一声提醒。

宋仪本是第一次做这个,有人提醒才是好事。

只是她也知道,主考官到底有什么权限,所以在看见试题的一刹那,她便有了主意。原来的计划,一条一条全部在她脑海里划过去。

宋仪看似淡然地看着试题,却迟迟没有动作。

旁边有人疑惑:“宋先生,可是有什么问题?”

“……这……”宋仪故作为难地一皱眉,笑道,“只是觉得这一道试题略有些不妥。”

“哦?”

每一道试题几乎都是众人苦心想出来的,少有不妥的时候。

只是宋仪毕竟是主考官,要说出这话,肯定有自己的考量,由是众人陆续道:“宋先生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

“不曾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这一题需要改上一改。”

宋仪波澜不惊地说着,周围人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吓!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人当场改过试题了?!这宋先生,真是好大口气!

甭说是普通学生,就是椅子上坐着的先生们,都被宋仪一句话给吓住了。

怎么着也是个刚来的年轻女先生,头一次就说要改试题?

下头安静了一瞬间,然而立刻就像是油锅里溅入了一滴冷水一样,爆沸起来。

女学生们吵嚷议论的声音险些掀翻屋顶,而站在第一列第一个的卫锦,却是猛的抬头起来,直视宋仪。

宋仪的目光,也终于第二次地移了过来,这么意味深长地望了卫锦一眼。

卫锦心里凉透。

宋仪,到底会改出什么样的试题来?

她着实有些提心吊胆,可不敢在宋仪的面前表露出来,硬撑着冷笑了一声。

那场面,滑稽。

宋仪见了,不过轻轻一勾唇,提笔起来道:“此题,当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