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横目中明亮,胸中一口压抑着的气,忽然就吐了出来。

抬眼看的时候,只觉得这冬日里的阴霾也减去不少。

他摆摆手,云淡风轻:“我知道了,退下吧。”

“是。”

兵士应声而退。

原地,又只剩下了宋仪与陈横。

她看着陈横,陈横则有些玩味,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道:“陈某自认为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不过这时候却有些猜不透姑娘到底是要干什么。能嫁给王爷,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方才那兵士汇报,并没有避着宋仪,所以宋仪听了个清楚。

只是,她有些不大相信。

秦王的一切都在卫起与严照的掌握中,要谋反,哪里那么容易?只怕是……

宋仪暗暗心惊,又将这种想法压下,开口道:“京城事多纷扰,宋仪不过是想要逃离了。不过现下城门关了,怕是我已经出不去了。”

说着,她叹了一声。

陈横笑起来,觉得宋仪实在是有意思。

别的女人求也求不来的泼天富贵,到她这里,真是半文也不值。

“宋五姑娘莫不是在开陈某人的玩笑吧?”

宋仪抬眼看着他,眼底坦坦荡荡。

“陈大人乃是这世间少有的聪明之人,您看,宋仪像是在开玩笑吗?”

一张脸早已经被她自己弄得奇丑无比,正常人看了怕都要退着走。可陈横看着,却觉得别有一番味道。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目光清透,仿佛倒映着三年里经历过的千山万水,天光云影都在她眼底徘徊,纵使荆钗布裙又哪里掩得住她浑身散发出的光华来?

世人若嫌她丑,那是眼瞎。

此刻,这一双眼睛,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注视着他,反倒叫他觉得自己心里无数肮脏的心思都无处可藏。

“要不,陈大人您松松手,放了小女子离开?京城这摊子也是够烂的,宋仪惯是个浪荡漂泊的命,还不想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之中,孤独终老。”

她挺直了脊背,琼花玉树一样,叫人只能仰视,而不敢亵渎。

注视着陈横的目光,不曾移开。

她知道,皇宫之中已经是一片的兵荒马乱,谁胜谁负天知晓。

“陈大人,你们男人的天地很广阔,我等弱女子的天地也并不窄小。多谢大人高抬贵手,宋仪别过。”

陈横有些沉默,眼见着宋仪就要转身走了,才追问一句:“别过?陈某人还没说要帮忙呢!”

“大人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宋仪微笑着停下来看他。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陈横忽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承认,宋仪这女人,真是他陈横这小半辈子遇到的最叫人难以捉摸,也最令人心驰神往的女人。

其实她是一缕风。

无话可说。

陈横摇了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宋五姑娘还记得昔日的戏言吗?”

“只是戏言罢了。”

宋仪面不改色,看着他。

陈横心思从不外显,闻言哂然一笑,点点头,道:“对着王爷还有几分犹豫,可对着陈某,却是半分也不留情了。”

宋仪没说话。

陈横又道:“那陈某便送姑娘一程吧。”

说完,他转身而去,走在前面。

宋仪给自己身后两个丫鬟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们跟上。

几个人直接朝着城门口走去。

陈横跟守城士兵说了两句,便叫她们上前来,直接从城门口通过。

城门里有些昏暗,宋仪裣衽一礼,道一声:“多谢陈大人了。”

“一路顺风。”

也许是近日来操劳疲惫,陈横少了几分往日的尖刻,倒变得平和下来,唇边挂了几分笑,目中却藏着几分别人读不懂的东西,只对她说了四个字。

宋仪点点头,转身走出城门。

整个城门洞并不很长,约莫也就是两丈。

一步,一步,宋仪看见了城外的景物,一片宽阔的土地,衰草连天而去,天幕的尽头有一片灰色的树林……

她走了出来,站住脚,回头看去,那车夫也跟了上来。

陈横则负手站在城中,目送着她。

那一瞬间,宋仪想要说什么,最终嘴唇略略分开,却又合上了。

重新上车,宋仪还有些恍惚。

雪香雪竹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姑娘,咱们已经出城了,不该很高兴吗?您这是?”

是该高兴的……

宋仪眨了眨眼,想起方才所见陈横那一点影子,眼眶里却不知怎地,忽掉下一颗滚烫的泪来。

“可惜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场空

“昔年之仇,今日已报。我母妃,已在九泉之下等您……”

长刀上的血,一滴一滴顺着刀刃落下,点在地上,煞是好看。

卫起站在慈安宫最高的那一块台阶上,一身蟒袍,威仪无限。

整个宫中的宫女,已经过了最惊骇欲绝的那一个时候,大部分浑身发软地匍匐在地上。

伺候在太后身边的李公公,这会儿早已经吓尿了裤子,眼神涣散地看着。

杀神一样的卫起。

年少时被送去禅院避祸的卫起,一直到年岁大了之后才被接回宫中,人人都说这一位爷是个清心寡欲的菩萨心肠,只是脾气不大好。

可现在,李公公知道自己实在是错得狠了。

太后……

太后就这么没了……

原本高高在上的女人,这会儿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了。

她穿着玄色织金的宫装,头上已经有了丝丝白发,头上的珠翠不多,每一件却都是精致。

只是,当胸穿过的一刀,将原本玄色的缎料的颜色染深,鲜血流淌在地上,已经渐渐凝滞。

卫起脚下,也聚着一滩鲜血。

他从来不去觊觎所谓的帝位,只因为那一把椅子上的人太过孤寡。从头到尾,也不过是为了复仇罢了。

当年他母妃庄妃最为受宠,平白无故染了时疫,又平白无故地殁了,甚至自己也被送走。在这之后不久,便是父皇驾崩。

继位的,最后竟然成为了昭王之子。

太后与昭王之间的事情,卫起是后来才渐渐查到的。

只为着这一桩宫廷旧案,卫起已蛰伏了许久,到如今才算了结掉。

他还记得,自己走进殿内时候,太后惊惧的眼神……

这一位天下最尊贵的太后娘娘,慌张地打翻了自己手中的羹汤。

卫起忽然一声轻笑,将手中的刀扔了,扫了一眼散落满地的佛珠,转身朝着殿外去。

风吹,云动。

整座宫殿已经被禁卫军给包围,没有人敢发出别的声音。

陶德守在旁边,见他出来,带着满身的沉凝,甚至一分解脱。

“王爷,您还好吧?”

“还好。”卫起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来,道,“剩下的与我无关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已经移到天空中央的日头,略略一笑,道:“吉时快到了,该回府了。”

陶德一听,嘿嘿笑起来:“王爷可要给属下封个大的。”

“好,封个大的。”

喜钱,卫起不缺。

他再不多看背后慈安宫一眼,似乎已经彻底将那些陈年旧事给放下,只负手,大步朝着宫外而去。

只盼着别误了吉时。

今天过后,看宋仪这缺心眼儿的还能怎么蹦跶!

卫起的心情一下好了。

冬日的阴霾,被忽然冒出来的太阳给照散了,透出蓝蓝的一片天来,浮云雪白,明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