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睡下,对他道:“谢劲风的事,你做得对。”

他一愣,以为他会护着多年爱将。

老人沉声道:“卫家的男人,不许做左右摇摆之事。不喜欢,就不要给她希望。有权无德,才是大患。你已二十有八,十四年读书,十四年成人,日后独揽大权,世间诱惑接踵而至,万不可负了伴侣,要好生待程小姐。”

卫朝枫用力点头,竟有些哽咽。

无福承受父亲的教诲,隔一代,受到了祖父的教诲,一样好。

为爷爷曳好被角,心思流转,到底做惯了执行人,危机意识已成本能。下楼时男人打了电话,给家庭医生,语气严肃,一脸正色:“他喝了酒,你过来一趟。”

方医生在电话那头跺脚:“坏事啊,怎么能喝酒呢。”

卫朝枫突地一个手抖,破天荒头一遭,他有点慌了。

坐在楼梯上,他蹲了下来,打电话给她。电话接通,他破釜沉舟:“我派私人飞机过来接你,你过来赴约,就见一面,见一面就好。见完一面我立刻再派私人飞机送你回去,让你守着颜总,好不好?”

这是‘唐硕人’的架势,只要她愿意,再大的阵仗他也摆得起。

可惜流水有情,佳人无意。

程意城扶脑,近二十个小时没睡,她已经到极限,听他所说,好似天方夜谭:“我走不了,颜总可能……连夜要截肢。”

他知道他要输了,但仍不死心:“程意城,算我自私一回。爷爷在等你,我不想他失望……”

“对不起,他是为了送我去机场,才出的车祸,”她流了泪,一腔负罪感,只求能还报:“明日一早,手术完成,我就过来。”

末了,心里很苦,吐一句真话:“卫朝枫,二选一,这一次是我对你不住。”

事已至此,彼此穷途末路。

方医生到场,趁老人熟睡,量血压,测脉搏。卫朝枫守在门口,一刻也不敢放松。

他神经紧绷。

程意城的失约,使得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从期待到落空。又喝了酒,雪上加霜。是他不好,急于求成,揠苗助长。

暗夜中一声痛呼忽然传来:“卫董事长——!”

江湖上流传一句话,人不可得意,再巅峰,再破势,倒下去的样子,都是差不多的。

一代枭雄,逃不开生死轮回。

睡眠中故去,已是保全了尊严。

没有痛苦,没有□□,甚至没有告别,没有遗言。

他一生心事已了,卫柏长眠,唐枫相伴,卫朝枫已成大器,暴雪后继有人。若说还有遗憾,怕就是未曾与程意城握一握手。但世间谁人无遗憾?寒中腊梅,雪夜无人赏,一样美成绝。

泰山压顶,卫朝枫被一身的重量击溃,脚下一软,身先于脑,跪在床前。

七宝莲池,瞬间变成八热地狱。

他此生原谅不了自己,从此避谈程意城这一个名字。

第57章 定数(2)

千里之外,程意城一夜未合眼。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主刀医生和副手逐一走出,告诉她:“他的双腿保住了,日后能否行走,全凭一己之力。”

程意城深深鞠躬。

她有私心,此生她对他的良心有了交代。

主刀医生连忙扶起她,不敢受这大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硕人少爷一句话,我们自当尽力的。”

她方始知他背后的深水鸿潭。唐硕人,卫朝枫,哪一个都是云端之上,哪一个都有资格目无尘下。

她进洗手间,洗了把脸,绑了头发,将自己整理清爽,甩去一身的疲惫。一天一夜未合眼,她竟一点都不累,过了良心这一关,她觉得值。

离开的时候,程意城是用跑的。

就这样在医院门口撞上了乔深巷。

她心思已远,连尾音都带着上翘的希望:“乔医生!”

乔深巷看着她,转过了视线,又忍不住去看她,又避开了一回。来来回回,欲言又止。一个大男人,竟也有这不忍心、不忍看的时候。

程意城停下脚步,笑容渐隐。她对危机总是有一股嗅觉,这是研究员的本能,好比亚洲金融危机,多少研究员就靠这嗅觉躲过了家破人亡。

乔深巷深吸一口气,告诉她:“卫董事长……昨晚去了。”

自那日起,程意城没有机会再见到卫朝枫。

本就是两个世界,两种人生,有心要避,一生一世也就避过去了。

她在暴雪楼下等,等来了方特助的一声劝告:他没有再来过暴雪,公司的事已全权交由柳惊蛰。

他是真的伤了心,连暴雪都填不了被她撞出的血洞。

她去‘山城威尼斯’,山腰处被人拦下,管家面有难色,只说故人方逝,不便放行。

管家照顾了她面子。

不便放行,还不是如今的少主人不愿放行。

熙攘的城市,程意城初尝生命无常。来势汹汹,杀得她一片狼藉。往日云烟一朝散尽,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葬礼办得盛大而隆重。

他给了一个老人极大的哀荣,也给了一代枭雄最体面的入土为安。

仪式那日,她终于见到了他。隔着好远,他站在墓园的家属席,以少主人之姿,一一同往来宾客握手。一站数小时,也不晓得累,身姿挺拔如柏,乃父之风。

只一眼,她就红了眼眶。

短短数日,他瘦了那么多。一身劲道的黑色西服,连剪影都清薄。这些年她看着这个人一步步走来,一点点变了。相识时他整日笑,不正经的、什么都敢豁出去的;后来他渐渐正经了,只在她面前还会笑;再后来,他在她面前也不笑了。

空气中视线一触,他见着她了。

一瞬间的对视,千万重的痛苦。

只道当时你我年岁好,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未曾想过有今日,天也迟暮日也迟暮心也迟暮。

卫朝枫脚步一旋,平静地离去。

他不愿再与她亲近。

一整日的葬礼仪式,卫朝枫分*身乏术,滴水未进。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已是日落时分。墓园沉沉,他回头看了一眼,此后祖父就要和青松翠柏作伴长眠,此后这卫家,只剩他一人了。

坐上车,他忽然吩咐道:“以后我在暴雪的事,以‘卫朝枫’的名义去下吧。”

方助理心上一惊,面上不动声色称是。

他内疚得那么深,心甘情愿回到卫家的位置,连唐家都得罪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示意助理开车回家。拿起一旁的纯净水,喝了今日的第一口水。他的习惯又回来了,无色无味、寡淡疏离。葡萄汁有葡萄汁的坏处,喝多了,会甜腻,会伤,他终究还是不适合。

突如其来一个急刹车,手中的纯净水洒了一手。

驾驶座上的方特助惊魂未定,赶紧下车,查看突然拦身于车前的这一个人:“程小姐?!”

车里的男人面沉入水。

该来的,总要来。

他终于下车。

她执意要拦他,以身去搏,拦于车前,与车头险险相擦。

卫朝枫走过去,并不担心,也无气恼,弯下腰替她拍去膝盖上的灰,似一个故人,对她轻道:“这样危险的事,以后不要做了。”

她浑身发冷,觉得他陌生:“我们谈谈,我不知道事情会突然这样,如果我知道,我会来的……我向你道歉。”

他摇摇头,拒绝:“不要了。”

他一箭未放,她却已有穿心之痛:“你已经……不打算原谅我了是吗?”

卫朝枫不语。

他知道求人原谅的滋味,揪心的、无退路的,有时甚至,连自尊都要舍弃。过去那么多年,他求过她数次,他太了解了。这种事不适合她做,要她低头,要她在精神上下跪,单是想想,就觉得荒凉。

“我不知道,”他声音微凉,连眼神都是飘的:“我连自己都原谅不了,没有力气再去想原谅你。”

情不能生分。

生了一分,日后九分十分都会跟着走。

程意城一把拉住他。

她舍不得就这样和他散了:“卫朝枫,心里有怨,你说;心里有恨,你讲。是我顾左失右,负了你的心意,你对我怎样都可以。化解得了的,你原谅我;化解不了的,我来赎罪。卫老先生墓前,跪足七七四十九天,守孝三年吃斋诵经,是忏悔是弥补,都不要紧,你愿意,我就去做。”

他沉默许久,终于还是放掉了她的手。

“我说不要了,”他心灰意冷,如鲠在喉,终生不得好:“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但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第一位,你心里的第一位不是我,第二位再好我也不要。觉得我为难你了吗?程意城,我就为难你这一回了。”

自那日后,卫朝枫再没有见过她。她来,他避;她不来,他只当想不起还有这样一个人。

一个月后,暴雪一次性出售在手的星实股权,获得巨额投资收益,卫朝枫一分没要,以转赠的名义全数归还给了星实。他对她仁至义尽,暴雪从此撤资,与星实再无瓜葛。

最后一场会议也是由方特助作为资方代表出席的。他带出来的人,各个越教越好,各个独当一面,只有程意城,人生越来越模糊,她一生都想要伏在地面生活,却因他离地越来越远。

她每晚给他写信。

信息社会,电邮太冰冷,一串字符打上去,千万字不如手写的一句‘我想你’。

她坚持写信,一写就是一整晚,堂堂王牌研究员写起信来却毫无思路,一二三点都说不清楚,洋洋十几页,词不达意,型不成型。想起他父亲的长信,君子之风,娓娓痛快。她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满满一抽屉的信,最后仍是一封未寄。

内忧外患,旧疾复发。

她独自去医院挂妇科。

冗长程序,寂寞无依,个中滋味但凡少女都无勇气细说一二。躺在检查台,打开双腿,冰冷的仪器捅进去,她被他一贯惯着,许久未尝生疼滋味。医生问‘结婚了吗?’,她说‘没有’,惹来一记白眼,也属常理。取了样本,交了化验单,两日后去拿化验报告,医患详谈间又听得医生对她不洁的嗔怪。一连三日,受数回人情冷暖,她不作声,独自扛下了。

走出医院时被乔深巷撞见,乔医生心思一留,发觉她是从妇科走出,遂打探了一二详情。

主治医生不知她身份,平铺直叙,毫无留情:“下*体发炎,感染出血,典型的女人病。嫁人结婚了倒还好,新婚不懂事也是情理之中。最要命就是这样的,没结婚,没嫁人,只谈个恋爱,就谈成了这样。私生活不干净,惹了一身病,留下祸根,不清不白,将来哪家人敢要。”

乔医生医者心肠,听不得冷嘲热讽,一记眼风扫过去,对方立刻住了嘴。

他寻思半晌。

不是不知道城枫二人如今的现状,但侠骨心肠仍在,还是联系了另一位当事人,一顿数落:“卫朝枫,你做的好事啊……”

当晚,程意城走路回家,家门口停着一辆许久未见的保时捷。

抬眼看见,心跳漏掉一拍,下意识把散落的头发拢到耳后。

女为悦己者容。

卫朝枫下车,一如往昔那样,朝她直直走来,好似眼中再无旁人。他开门见山:“去医院了?严重吗?”

程意城一身的伤痛仿佛全无了。

他仍旧惦念她,记挂她,负责她,她还有什么伤好不了。

“不严重,”她摇摇头,不愿多谈这私密之事:“消炎就好了,不是你的责任,我自愿的。”

她是自甘堕落了。

像无数失足少女的说辞,‘我自愿的’,‘我们是有感情的’,‘我们不是玩的’。

自愿的,还不是自伤了自己;有感情,也不见他再求一次婚;不是玩的,最后也不见得会有恒久一生。

但她已模糊,当局者迷。

她见到他,又想握住机会:“卫朝枫,我不是故意失约的,我不知道会那样,我向你道歉……”

他不愿谈这个,回避得很:“我们不说这个。”

不待她再有机会,他伸手去拿她的包包:“把病历卡给我看,我安排人再给你检查一次。”

程意城捂紧不给,和他再亲密,毕竟这种事,还是难以启齿:“不要了,我自己会注意。”

他声音很淡:“还是根治了好。日后你总要嫁人,留下了病根,总是我对不住你……”

程意城当头棒喝。

好似血流了满面。

她误会得这么狠,把自己都作践了。

原来他已把她视作前女友。

程意城沉默而站,没有倒下,全凭一股自尊。

眼前这个男人眼神清淡,薄情寡意,前尘不记,旧人不识。

她却还记得他伏在她身上,声声唤她名字,耳鬓厮磨进入她都不够,托起她的腰令她后仰缺氧,再放过,好似生死都由他掌控,这才够。

她想问一问他:七十亿分之一的概率,为什么要在那一个烟火街巷的寻常夜晚,让她遇见卫朝枫。

再想问一问他:当日他求婚的惊人一跪,头顶的是皇天,脚跪的是后土,皇天后土都见着了,为什么他还是后悔了。

最后她什么都没有问,对他,她已无话可说。

“你走。”

她忽然抬手,用力一横指向家的反方向,一声沉默的、短促的、伤心至极的控诉:“走——!”

他身心俱疲,无力迁就,千疮百孔分不清对错,一个错失,真的就走了。

一段感情,这就都散了。

程意城一步步走回家,她知道他还未走远,还看得见她。她走得很稳,步子都没乱,面容巍峨,凛然大义地好似无惧一切,鬼门关前都有力气坐一坐谈笑。

拿钥匙开门,反身锁门,背靠着房门迅疾地滑了下来,她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切肤,撕心,这是自家之痛,不必给他看见。

万家灯火,最不缺的就是阴晴圆缺。

男人和女人,分分合合,就像一场场的戏,台上演,台下分,太入戏,便不好了。戏要三分生,演得起,收得回,如见一个美人,一眼有哗然之色,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再一眼,也就这样了,红花绿柳,换个模样,还一样是花,一样是柳。

程意城输在太入戏,大家闺秀,如今破落成怎样。

三四年光阴,大好的一生也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