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走到宝殿下,跪地道:“傅承在。”

乾宁帝面上含笑,悠悠道:“真听闻,昨日就属你的猎物最多,果然是少年英才,有你祖父年轻时的风范。”

“陛下过奖了。傅承骑射不精,与祖父还差得远。”

乾宁帝呵呵笑道:“朕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不必如此谦虚。你们这一辈的孩子都很有出息,朕心甚慰。”接着转向国公爷道:“正好今日有兴致,不如叫他们一起出来比试一番,如何?”

国公爷对自家孙子十分有信心,自然不愿错过展示的机会,附和道:“皇上所言极是。这些年轻娃儿青出于蓝,切磋切磋也无妨。”

于是,不多时,各家正值年纪的少年郎无一例外被派遣出来,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不等,皆井然有序地聚集在宝殿下,整装待发。

皇帝满目欣慰地望着场下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御座之侧,没人留意到一直安静侍立在皇帝身后的内侍半抬起头,正是那名黑衣人。

锐利的目光从那些芝兰玉树的年轻人身上一寸寸扫过。片刻后,他眉头紧锁,微不可察地摇头。

皇帝心中不豫,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抬手。黑衣人心虚不敢言,躬身退下,心情愈发沉重。

少年郎们立刻跃跃欲试地跑向自己的坐骑,纵马冲进猎场。

一个时辰后,少年郎们陆续归来,各个马背上都载着猎物,或多或少,有的精神抖擞,有的稍显气馁。

在清点之后,傅承毫无意外拿下魁首,再次得到了乾宁帝的夸赞和赏赐。国公爷骄傲更甚。

皇帝兴致缺缺,心情欠佳,便没什么胃口,不久便搁下了筷子。

这时,一直待在女眷那边的傅欣忽然跑了过来,仿佛已忘却了早晨的不愉快,娇俏地立在乾宁帝跟前,道:“皇伯父,欣儿也想比试比试。每次狩猎看着您和父亲、哥哥的英姿,欣儿就敬仰得很,也想凭自己的本事猎个小东西献给皇姑父,报答皇姑父对欣儿的疼爱。”

她作为国公府的姑娘,骑射之术在女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她有信心,也能和哥哥一样,在比试中折桂。

乾宁帝正感无趣,闻言来了点性质,笑道:“你这丫头,真是个耐不住闲的,看你哥哥打下那么多猎物心痒了吧?”随后询问众人:“既如此,今日便破例,让咱们的巾帼英雄们也比试一场,如何?”

国公爷笑眯眯地坐着,并不发表意见,得意之态确实掩饰不住的。

有人兴致勃勃连声附和,有人则在观望。我朝民风开放,也曾出过名留青史的女将军,然无论是高官贵族,或是平民小户,女子习武的毕竟是少数,此种场合让自家闺女参与比试,不是上去丢人现眼吗?

还未想出合适的理由劝止,便听乾宁帝道:“传朕旨意,各家十二岁以上未婚少女,均可参与比试,也让朕瞧瞧,咱们巾帼英雄的英姿!”

傅欣欣喜道:“谢皇伯父!那欣儿就献丑了。”

皇上一时兴起,想要看场热闹,下面的人自然要百般努力。旨意传达下来,便变了调。

姜艾今日穿的女装,与母亲一起享用御赐的好酒好肉,却心不在焉的。只听说云南王受了重伤,却不知他如今情况如何,她无法不担心。

她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沈氏如何看不出,心中酸涩又担忧。

恰在此时,内侍传达皇上口谕:隆恩浩荡,特许女子骑射比试,各家凡有十二岁以上未婚少女,皆须参与。

半个时辰后,姜艾换上送来的骑装,准备出发。沈氏为她戴好护腕,有塞了个平安符在她衣襟里,叹气道:“好端端地,也不知为何要女子比试骑射。刀剑无眼,猛兽更是不可控,艾艾千万小心。”

姜艾点头:“娘放心吧。我本就不懂弓箭,射也射不到什么,在外围转几圈便回来,不会有事的。”

沈氏依旧不放心:“总之你多提防着,娘最近心里总不踏实。”

历朝历代还从未开过女子骑射比试的先例,京中贵女精于骑射的恐怕屈指可数,姜艾更是从未摸过弓箭,可没那个野心要在皇上面前露脸。

二十余名贵女在场地前集齐,各自挑选好马匹,随着一声令下,便开始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女子骑射比试。

斛蕴溪与傅欣并肩,仍像平时一样亲热地唤她,苦着一张漂亮的脸蛋道:“欣欣,今日可要拜托你多多照顾了,我骑术不好,怕是没猎到兔子,自己先摔下马了。”

“摔了便摔了,难不成还要本郡君保护你不成?”傅欣冷冷道。

斛蕴溪一怔:“欣欣,你怎么…”

傅欣不等她说话,便率先驱马跑了出去。

贵女中骑术不佳的大有人在,各个身子僵硬地端坐在马上,双腿发抖。顾忌着身后上到皇上吓到百官数十双眼睛都在看着,愈发紧张。

亏得在黑熊寨时的练习,姜艾骑得十分稳当,却不急于抢风头,慢吞吞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走进林子里。运气倒是极好,很快便发现了一只灰毛野兔,掩在一片草丛中。

既然遇上,姜艾便试着拿起弓,又抽出一只箭,比划半晌,勉强将箭搭在弓上,闭着一只眼睛,瞄准了那只兔子。她才知道拉弓是一项十分费力气的活儿,两只手仿佛不是自己的,控制不住地发抖,坚持不过一会儿手臂就酸得厉害。

正想放下来休息片刻,那兔子忽然动了一下,姜艾一紧张,箭就脱手飞了出去。

她犹记得当初黑熊射来的那一箭,力拔千钧,然后她射出去的这只偏了许多不说,更是软趴趴的,飞出不远便一头栽了下去。

噗地一声轻响,灰兔受惊立刻窜了没影。

能射出去就不错了,姜艾自我安慰。

正要离开,一直跟在她身后、几乎察觉不到气息的一个护卫突然冲上前,飞快捡起落在地上那支箭,搭弓射出,嗖地一下将那只逃窜的兔子射个正着,接着敏捷矫健的步子冲上去将兔子捡回来,在姜艾惊讶的目光中跑来放到她的马背上,又迅速回到她身后。全程不过几息功夫。

姜艾呆呆地回过头去看,两名护卫一脸冷静地骑在马上。

姜艾有些凌乱。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之后两次皆是如此。三箭皆射空的人,竟然拥有了三个猎物,姜艾终于确定,这两个八成是那头熊的人。

姜艾向四下望了望,见没有别人,小声向两人问道:“云南王伤势如何了?”

两个护卫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更不回答。

“他没事吧?你们若不想说,眨眨眼睛也可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姜艾说完,发现两个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

又好笑又无奈,她放弃了询问。既然有心情帮她作弊,想必身体是没有大碍了。

姜艾不想招摇惹眼,又没法与那两个侍卫沟通,索性不再射箭,只在他们的保护下转了几圈,到了时辰返回时,将做了标志的箭一支支沿途丢出去。

没想到的是,她这里一片太平,那边却是鸡犬不宁。先是左相家掌上明珠的马被误伤,跌落时险些掉入荆棘丛,及时用手挡住脸才免去了毁容的厄运。紧接着国公府的郡君在狩猎时遇到一头发狂的野猪,幸得侍卫及时相助,才侥幸脱险,一只腿却被咬得血肉模糊,怕是保不住了。

贵女们陆续归来,两人已经被送去诊治,气氛沉重。

乾宁帝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兴起竟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左相与护国公府的姑娘都受了伤,倒令他不好交代了。比试的结果也不重要了,乾宁帝命人挨个行赏,便匆匆退场,亲自去看望受伤的两个人。

一场比试不欢而散。

姜艾带着御赐的东西,骑马回去,两名护卫默默护送。到了家门口,姜艾下了马,勉强将三只血淋淋的动物拎下来,然后发愁地看着被染红的白马。两名护卫脸色微变,忽然上前,牵着白马迅速溜了。

将三只猎物带回家,沈氏与姜麟看到,皆惊诧不已。姜寅惊喜:“艾艾,这是你亲手猎到的?”

“…是。”姜艾摸了摸鼻子。

第76章 76

姜寅夫妻二人十分高兴, 晚膳便是沈氏亲自下厨, 将下人料理干净的野物烹饪,一家子饮酒吃肉, 难得欢畅。

姜寅心情大好,破例许姜麟喝酒,倒了小小一口给他尝鲜。然而一口接一口,小孩子酒量浅,没多久便小脸酡红,双目迷蒙, 活脱脱一个小醉汉。沈氏便先送他回房休息。

姜艾也喝了两杯,上等宫廷佳酿,入口稍许辛辣灼喉,余味则醇馥幽郁。

酒入愁肠,大约真的醉了, 当父亲有感而发, 愧疚道:“艾艾, 是爹没用,护不住你”时,姜艾眼眶立刻便红了。烈酒灼胃, 也灼了心,深埋许久的秘密便终于藏不住了。

姜艾忽然离凳,跪在了父亲身前,哽咽道:“爹,是女儿对不起您, 女儿辜负了您的信任…”

“艾艾,你这是做什么?”姜寅诧异,连忙便要扶她起来。

姜艾抓着父亲的手臂,摇了摇头:“爹,您听我说。这件事憋在我心里很久了,再不说,女儿会内疚死的。”她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眼睛,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您不要再记恨云南王了,女儿与他,两情相悦。”

“什么——?!”姜寅震惊起身,难以置信道,“你…艾艾,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半年光阴过去,他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女儿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事,他无力保护,更无能为她报仇,至今仍深感自责。他对云南王恨之入骨,但凡有一丝机会,定会手刃那个禽兽,为女儿讨个公道!而如今,女儿却告诉他,她爱上了那个仇人?

天大的讽刺!

送完阿麟回来的沈氏恰好听到这一句,当即僵在门前,手紧紧抓着门框,颤抖道:“你、你再说一遍?”

她险些气到昏倒,姜寅连忙上前扶稳,痛心疾首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儿:“你、你…你让爹怎么说你才好!”

沈氏踉跄上前,握着姜艾的肩膀,脸色发白道:“艾艾,娘不信你会对那样的人动心!你跟娘说实话,是不是他逼迫你这样说的?”

姜艾不停摇头,眼泪掉得更凶:“娘,他没有逼迫我,我是真心的…”

沈氏跌坐在地上,捂着心口,嘶哑恸哭。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姜寅将情绪激动的妻子抱起,复杂的眸光落在女儿身上。即便是震怒的此刻,面对自己放在心尖上宠爱了十多年的女儿,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只沉痛道:“艾艾,你太让爹失望了。”

姜艾跪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西南宫殿。

斛蕴溪跪在榻上,手臂、双腿皆缠满麻布,唯一完好的面庞上泪水涟涟,正向榻前一人哭诉:“爷爷,蕴溪可以指天发誓,今日是傅欣故意害我。比试开始前她的态度便十分奇怪,蕴溪未曾多想,进入猎场后不久,她忽然出现,引我到那个地方,接着故意将箭射偏,害我从马上摔下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左相立在榻前,神色肃穆:“可有证人?”

“她特意支开了护卫。”斛蕴溪委屈道,“她说有事同我讲,实则是诬陷我抢了昱王殿下。明明是她自己名声败坏,何以冤枉到我的头上来?请爷爷为蕴溪做主!”

左相抄着手,不漏声色:“你好好养伤。”

-

一场狩猎盛事,因为接二连三的意外败兴而终,云南王、国公府郡君、左相府二小姐先后受伤,乾宁帝不得不提前终止狩猎之行,起驾回宫。傅郡君与斛二小姐被恩准留在行宫养伤。

回程时,姜艾随母亲乘马车。

那日酒后吐露的真言,仿佛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父亲与母亲对当晚的事绝口不提,待她一如从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偶尔母亲望着她的目光,让姜艾很难过。

她只好假装着,不敢再提起一个字,惹爹娘伤心。

马车颠簸,行至一半,姜麟便靠在母亲身上昏昏欲睡,沈氏这两日思虑重重,此时也困倦地瞌上了眼。姜艾小心为两人盖上毯子,正欲阖眼休息片刻,互听马车外传来人声,夹杂在踢踢踏踏的马蹄与车轮声中,隐约能听清“云南王”、“伤势”、“危急”等字眼。

姜艾心中一紧,立刻掀起帘子,焦急地往外看去。只见两名内侍骑马反向行来,此刻恰好到达姜家马车前。姜艾这一掀帘,便堪堪迎上其中一人的目光。

余光之中皆荒野之地,草皮青黄相接,阵阵秋风裹狭着萧瑟秋意,卷入滚滚车轮中。

不过一瞬间的对视,姜艾便放下了帘子,将那人的视线阻隔。

不对。哪里不对。

那个内侍的眼神…她攥紧了裙摆,手心冒汗,不知为何心中十分不安。

与此同时,马车外,那“内侍”目光锐利紧盯窗口的布帘,片刻后嘴角牵起一个阴冷的弧度,随后调转马头,扬鞭催马,快步赶到明黄色的车驾前,急切道:“陛下,微臣有事起奏!”

-

抵达京城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圣驾入宫,姜家四口则直接回到了姜府。姜宸早早便带着人在门前等候。姜芊站在父亲身后,模样乖巧,眉眼灵动,唇角轻轻翘着,不知遇上了什么开心事,看起来比分别前开朗了许多。

只是目光触及姜艾时,略有躲闪。心事重重的姜艾并未察觉。

拜见过祖父,姜艾便回到卧房。房间日日有人打扫,整洁如初,采芙先打了服侍姜艾洗漱更衣,接着手脚麻利地收拾带回的行装。

姜艾坐下来休息,懒懒不知从何处跑出来,轻车熟路地爬上姜艾的肩膀,亲热地抱着她的脸,仿佛在诉说几日未见的思念。

被小家伙湿凉的鼻尖碰了几下,沉郁的心情都轻松不少,姜艾将它抱在怀里,懒懒立刻往软绵绵的胸口一趴,舒服地蹭了蹭。

一人一鼠亲热着,正将衣物放回衣橱的采芙忽然咦了一声。

姜艾转过头,柔声问:“怎么了?”

采芙有些纳闷的样子:“小姐的衣服,奴婢一直是按照颜色摆放的,怎么乱了…”她挠挠头,也不大确定是否是自己当时太过匆忙,弄乱了没来得及整理。

“无碍,你先回去休息,回头再来整理不迟。”姜艾道。

她这样说,采芙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将衣橱中数十件衣物重新整理好,又将姜艾换下的那身脏衣拿到浣衣房。

傍晚用过晚膳,给懒懒剥了些松子,又陪它玩了许久,姜艾有些疲惫,便到榻上躺下休息。小家伙似乎也困了,往她怀里一钻,舒舒服服地打起了小呼噜。

姜艾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担心爹娘,一会儿担心黑熊的伤势。今日那两位内侍的对话,似乎是有意说给她听,却不知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想要知道他的消息都难如登天,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夜阑人静,她幽幽叹了一声。

悠长的气息尚未落地,便听一道低沉的声音传进来:“这么晚不睡,叹什么气?”

姜艾一怔,接着又是一喜,连鞋子都忘记穿,迫不及待地跳下地跑到窗前,打开窗子。

——念了许久的人好端端地站在外头,精神十足,唯有唇色在清清淡淡的月光下显得有些白。

手在窗台上一撑,黑熊轻巧地跃进来,反手将窗扇带上,二话不说将只穿了一件雪白中衣的女人抱起来,大步走向床榻。将人往床上一放,倾身便吻了下来。

姜艾却不配合,挣扎着推开了他,担忧地问:“你的伤…”

“不妨事。”黑熊说着,便又猴急地来吻她。

姜艾偏开头,又气又急地推他:“你等一下呀,我想看看你的伤。”

那日自己骑马离开,他独自面对十几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即便身手再好,怕是也占不到半分便宜。倘若不是三当家及时赶到…光是想一想姜艾便后怕不已。

“让我看一眼…”她嗓音里已经带了些哭腔。

黑熊一滞,抬起了头,粗粝的指腹在她细滑的简单上摩挲着,放轻声音道:“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你让我看一眼。”姜艾眼眶里蓄着泪,坚持道。

黑熊便起身,脱掉衣服,露出几乎遍布麻布的上身。手臂、胸口、腰腹、背上…无一幸免。姜艾霎时就落了泪。

她跪在榻上,伸出手,温软的指尖在麻布上抚过,小心翼翼地,生怕不小心弄疼了他。

那动作太轻,仿佛羽毛搔过,黑熊垂眸,黑黢黢的眼睛盯着那只小手,纤细柔软的手指沿着麻布缓缓移动到腹部,白白嫩嫩的指腹,偶尔触碰到他古铜色的身体。

呼吸变得沉重。

他这一身伤显然是经不起某种剧烈的运动,太医再三叮嘱要静养,他却惦记着这个傻女人,在行宫不方便传信,一回来便亲自过来见她,免得她自己瞎担心。

只是温香软玉在前,要让他忍住要她的**,简直是强人所难。

唯一能让黑熊按耐住自己的理由,便是大腿上的伤,如今他可真的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然而他这边正与自己的**做着艰难的斗争,姜艾一点点抚过他的伤口,忽然向前倾身,轻轻地、缓缓地,隔着他腰腹上横覆的麻布,吻了一下。

那一下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黑熊却只觉得腰间一酥,一股热流从被她吻过的地方窜到下腹,霎时浑身血脉都烧了起来。

姜艾犹不知自己点了什么样的火,心疼地在隐隐透着血色的麻布上抚摸着。

黑熊低喘一声,猛地将她按在榻上。姜艾低呼一声,诧异抬眼,堪堪对上一双闪着幽幽暗光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