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赵婉画就在想,也许世界上的人,不都是恶吧?

她还小,不懂什么善恶。

就这样过去了两年,她大约已经有十三四岁了——她不知道自己多大,只是这样估计的。

这一天,她帮着贩子将院子里面打扫干净,就被带去了市上,原本这是很平淡的一天,自己依旧不会被卖出去,其实这样也好,只是这一天,终究还是被改变了。

赵婉画抬头,看着自己眼前的那个男人,穿着藏蓝色的长袍,也不是什么丝绸的面料,看上去平平无奇,一张刻板的脸,平直紧抿的嘴唇,一双倒吊三角眼,倒是很凌厉,那目光让人一触便有寒意。她也在有钱人家里当过奴隶,看出这人腰上那一块玉佩是不怎么值钱的,头上戴着的也是简单的木簪,只是这通身气派,定然不是普通人才有的。

不得不说,赵婉画很害怕这样的人。

身上藏着煞气的人。

这就是她遇到张汤,也遇到转折的一天。

也许没有这一天的抬眼,便不会发生以后的那些事情。她还是一个可怜的卖不出去的女奴,也许有一天会被终于不想发善心的贩子丢出去,生死有命。

张汤说,你去服侍一个人。

于是她跟着张汤走了,贩子眉开眼笑地收起了卖她所得的三百钱,开心地回去了。

彼时,赵婉画回头望去,看到那贩子一身轻松的背影,忽然也轻松了起来。

似乎可以期待一下不一样的生活。

于是赵婉画去了,遇到了陈阿娇,这个改变自己一生的女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直觉告诉她,陈阿娇一点也不简单,这是自己见到过的很完美的笑容,虽然也很有亲和力,但是并没有笑到眼底。从心底看,这个时候的陈阿娇是不想笑的。

张汤跟自己的新主人有什么关系,赵婉画不是很想知道,知道得太多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她像是在贩子的家里一样,一如既往地负责庖厨之事,却没有想到,竟然能够受到陈阿娇的重用。

第一次见到那么聪明而且大胆的女人,价值千金的乌程若下酒往地上一砸,砸出了一杯酒楼的名气,也让赵婉画第一次看到了陈阿娇脸上那种真心的笑容。

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自信,当时的自己似乎还不知道什么自信,那些都是陈阿娇教自己的。

夫人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气质,只是她不怎么喜欢阮月,也就是后来的宁月。

她是沉默的赵婉画,其实很多时候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也跟别人身处于一个空间,但她的思想是游离的。

那个少年齐鉴,总是在她择菜的时候在院子里面练剑,夫人也常常坐在那里,看着他练剑,末了却总是看不完,兴味索然地离开。

有一次赵婉画问陈阿娇,为什么总是不看完就走了。

夫人说,看来看去也看不懂,索性不看。

有的时候,陈阿娇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可是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她又坐到了那里看齐鉴练剑,这一次,夫人说——胎教。

赵婉画不懂,可是后来夫人变懒了,一天到晚睡着的时候多,齐鉴在外面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练剑,看久了夫人看他练剑的场景,忽然之间画面里变成了一个人,赵婉画觉得不怎么合适。

终于,在第三天,赵婉画第一次坐到了那小石凳上,看齐鉴练剑。

她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却让齐鉴红了脸。

以后有时间她也去坐坐,不过久而久之就得到了阮月的白眼。反正赵婉画也不怎么喜欢阮月,干脆就这么过去了。听说阮月给齐鉴做了东西,听说阮月去跟齐鉴搭话,又听说阮月训练出来的那一批侍女让夫人勉强满意……

这些听说,都是从李氏那里听来的,年纪大了的女人,总是这样爱唠叨。

只不过赵婉画还是照常地去看齐鉴一早起来练剑。

时间长了,齐鉴跟赵婉画也混熟了,垂涎她做的东西,于是也常常跑到厨房来偷嘴,往往趴在窗台上面,将脑袋从支起来的窗户外面伸进来,看看她在做什么,接着就开始要求这个要求那个。

赵婉画对于合理的请求,一般是答应得很干脆的,不过对于不合理的,也仅仅只是多看齐鉴那么一两眼,眼神颇有夫人那种似笑非笑的威势。

只是她知道,自己笑起来必然是不好看的,因为她脸上有疤。

一次她想要做汤给夫人补补,却偏偏少了一味党参,已经准备放弃,结果齐鉴这家伙从走廊上溜达过来,神神秘秘地将他的脑袋探进来,然后问她在忙什么。

赵婉画懒得搭理他,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

齐鉴打趣她道,你跟夫人还真是越来越像了。

赵婉画手里握着菜刀,一刀斩入案板上放着的鸡腿上面,刀刃已经砸到了案板上,发出很大的响声。齐鉴被她吓坏了,连忙道你的党参不是我拿的,我这就给你!

接着双手往前面一伸,一把参全在他的手里。

其实赵婉画不过是讨厌齐鉴一直站在这里打扰自己,做菜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在自己的耳边一直说什么,她那剁案板的行为,也不过是暗示自己不高兴,但哪里想到齐鉴这家伙这么老实,竟然双手直接奉上了党参……

赵婉画是真的无言了。

从齐鉴的手中将那参接过来,本来是恼怒极了,最后却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唇角挑起来一点,不甚明显。

齐鉴看着她那难得一见的笑,有些傻愣愣地说道,婉画你笑起来真好看……

可是这话出口了,齐鉴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看赵婉画的脸色,直接草草道,我该练剑去了。

他一转身走了,赵婉画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忍不住学着夫人的模样摇了摇头。

最终这党参还是没有用完,她用红绳将这些东西系起来,别人说人参一定要用红绳系着才不会跑,因为人参有灵,那么党参呢?

后来的赵婉画想起自己用红绳系起来的东西,大约都已经被扒一把火,化为了灰烬。

艳红的火,艳红的血,黑暗的夜。

赵婉画的世界,是从那一晚开始崩塌的。

她抱着小浮生,在暗巷里面跑,她知道齐鉴就在自己的身后,可是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浮生的哭声太响,让她整个人的脑袋都在嗡鸣。

可是身后剑与剑相交的声音,洞穿了她的耳膜。

她的泪落在了浮生的脸上,也许不是自己在哭吧?

只在片刻之前,他还递给了自己草编的小玩意儿,长开了的少年,有英俊的脸,明亮的眸……

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太多的交流,很多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

在一杯酒楼的柜台下面,他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喜欢在一旁看自己算账,她写字很多时候也是齐鉴教的。

齐鉴常常跟她说外面一些很好玩儿的事情,也常常跟赵婉画说张汤,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在利剑扎进齐鉴身体的时候,赵婉画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回头却已经看到了少年捂着自己伤口,站在那里,不倒下,对她,却始终只有一句——走!

走。

走……

走到哪里去呢?

这天下,走到哪里,都没有你了。

没有那少年,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杀戮。

赵婉画麻木了,她向前面跑着,她还不能死,在齐鉴倒下的时候,她心底的赵婉画复活了。

原来夫人常常说的“魔”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能够激发出人的潜能,那是一种执念与渴望,让人痛苦之余又为之醉倒。

赵婉画醉了。

最后一名死士一直跟着她,她乔装改扮出了城,却已经脚步蹒跚,城里太危险,可是城外,她似乎难逃一死。

已经是白天,天边有鱼肚白,晨星坠落了,她的世界也跟着坠落了。

终于跑不动了,她抱着已经昏睡的小浮生转过身,看着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死士,那是一个蒙着脸的男人,手中提着剑,身上也有伤。

这伤痕,大约是齐鉴留下的,伤口有些深,鲜血已经止住了,却让他黑衣里面扎着的白袖子也染红了。

只是这刺客的眼神,依旧是犀利的,冷冷地像是在冰水里面浸过。

赵婉画的眼眸满带着恨意,转过身,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又继续往前面走。

她在想,后面跟着自己的这个男人随时可能会上来杀了自己,可是他没有。

从早上到中午,赵婉画从长安城,到了周边的陵县,她磨破了绣鞋,脚上有血泡,破掉了,也染红了裙裾。

小浮生醒了,饿了,哭了,她只能在人家却借东西,这个时候那杀手就在不远的地方坐着,拿出自己的干粮来啃。

第二天依旧继续这样的追逐,赵婉画许久没有合过眼了,只这样看着,她恨这死士入骨。她将浮生放在了农家,然后出去,站到了那男人的面前。

你追我,却不杀我,因何?

猫追着老鼠,只是因为有趣。

我会杀了你的。

正好,我是一个累了的刺客。

那你告诉我,谁派你们来杀我们的?

不能说。

于是赵婉画转身就离开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刺客,他坐在高处的树上,抱着自己的剑,从早上到晚上,似乎是在想,挑一个合适的时间杀了她,还有那么孩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刺客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一夜的场景。一名仗剑而死的少年。

赵婉画寄住在了一个农妇的家中,偶尔也会拿干粮给那刺客,第一天那干粮放在树上没动,第二天也没动,她说,留着你一条命,改日张大人严刑审问于你。

于是第三天,干粮终于没了。

她又问,谁派你来?

他说,不知道。

这对于刺客来说,是个很有趣的游戏。

他总是抱剑坐在树上,看着太阳升起来落下去,看着风吹来吹过去,看着星星亮起来又隐下去……

有一天,赵婉画将干粮送来的时候,又问了那个问题。

他的回答终于改变了:我以前也跟他一样,剑不是用来杀人的。

这句话可以有两种理解,但赵婉画不想理解任何一种。

刺客又说:只要我说出了答案,你就会死。

这一次,他说的“答案”,便是赵婉画一直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赵婉画拂袖离开了。

刺客开始觉得有趣,这样的一个姑娘,丑得厉害,只是自己就是舍不得杀她,到底需要恨到什么程度,才能容忍杀死自己意中人的凶手坐在这里,甚至还每天给他送干粮呢?

只是游戏,很快就要结束了。

当朝天子的人,终于到了,那是御史减宣,刘彻的另一位心腹。

兵士们拉弓对准了那高高的树,还有树上抱剑的人。

减宣站在前面,赵婉画抱着浮生,缓步出来,墨黑色的眼仁底下似乎有弥漫的血色。

减宣问道,就是这人吗?

赵婉画点了点头,又看向树上那抱剑的刺客,说,当我不需要你的答案的时候,你也会死。

然后她转会身子,伸出自己并不细腻的手掌,盖住了浮生那清澈的一双眼,听到身后弓弦震动的声音,万箭穿心。

眼泪一下全部掉下来了。

减宣道:姑娘,您没事儿吧?

赵婉画说:我没事。

她只是想起了小时候那个说要丢掉自己却没有丢掉自己的贩子,想到了手段残忍却又心怀仁慈的张汤……最后又想到了刺客……

杀,不杀。

善,不善。

她低下头,在浮生的额头吻了一下,说,顺顺遂遂,安享浮生。

☆、第106章番外张汤

在及冠之后,他已经不怎么记得幼时审鼠一事了,但这件事却常常被别人拿出来说。

张汤不胜其扰,每每听到,也就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在他的世界里,过去的就是过去的。

他甚至知道司马迁悄悄地记了一笔。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馀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其实不过是一时恼羞,并无一定要与刑律牵扯的那种愿望,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必然——张汤自己已经分不清了。

在他发现的时候,就已经与治律一事分不开了。

回头仔细地想来,他的童趣,也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玩的是投壶春游放纸鸢,他张汤,竟然是自己设了刑堂审鼠……

他是手段狠辣的张汤,城中妇人常常以他之名夜止小儿啼哭。

这样的事情,常常被当初的太子党们取笑,后来传言投降了匈奴的李陵,在当时拍着张汤的肩膀道:“张汤啊张汤,你这脸如果笑一笑,怕也是有不少美女投怀送抱地,可惜了,可惜了……”

这个时候,郭舍人就往往在一旁窃笑,其他人开始为李陵默哀。

下一刻李陵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于是一下将手撤回去,摆手道:“我不是故意的,张汤咱们是好兄弟,你不能记仇!”

依稀记得,彼时的自己是笑了笑,却没说话。

张汤的日子,其实很枯燥,上朝,审案,回家。

在景帝驾崩,刘彻登基之后,张汤认识了刘陵,漂亮的蛇蝎美人。

他是无所谓的,一向不自认为自己是好人的张汤算是默认了刘陵及淮南王的示好。

新帝登基,册封皇后。

那一天是他们太子党一行人前往馆陶公主府的,穿着红嫁衣的陈阿娇让他们喊她皇后,那姿态是十足的娇憨。

那个时候的郭舍人嘻嘻哈哈,李陵也是一脸的喜气,而灌夫是有些尴尬,张汤却只是垂了眼,想起了以前馆陶公主府的那个陈阿娇。

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沉稳的气质,一向是被整个长安的士族瞩目的,只是现在逐渐地变了。

张汤的父亲只是小小的长安丞,不过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曾经跟着去馆陶公主府赴宴,父亲这样的小吏不过是个充数的,陪于末座,跟身边那些官位不高的大人们推杯换盏。

张汤悄悄地离席了,他已经是少年,却不喜欢这样酒色纵横的奢靡之态,刘彻那时候还小,听说也乔装改扮悄悄地来了。

顺着馆陶公主府的长廊,看着院中的假山,还有堆在长方盆里面的石头,流水,青苔,院边的小竹林,一派雅致,完全与前面的繁华不同。

张汤往前面走着,却听到人说话。

“旦白,你且去后厨,告诉厨子,把长公主布置下去的菜色减掉一半。”

“小姐,这……这是为何?”

“莫问许多,去办就是,若是那厨子问起来,只管说是我说的。”

“是。”

然后张汤便瞧见一身穿深蓝色曲裾深衣的女子从回廊后面出来,举袖掩着半张脸,凝眉思索着什么,转过了回廊,就往自己身上撞过来。

还好张汤见机得快,让了一下,才避免了撞个满怀。

张汤已经听到方才那主仆二人的对话,猜测说话的就是馆陶长公主的女儿陈阿娇,也就是眼前这还没长开的小女孩。

彼时的张汤年纪也不大,却懂得很多。

陈阿娇是吃了一惊,不过在她放下自己的袖子,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腰间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的镇定了,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张汤公子吧?宴席在这边。”

她为两个人都找了一个理由。

那个时候张汤就在想,她真聪明。

他停在这里,位置不尴不尬,分明是听到了她的话,不过这些话说重要也重要,说无关紧要似乎也无关紧要,要是直说他张汤是在偷听,似乎是不怎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