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炎右手握着圣旨,慢慢用力:“他派薜相过来,本就是息事宁人的意思。这道封赏……”他转头看左苍狼,问:“你以为,这道封赏是什么意思?”

左苍狼略略思索,说:“我觉得,这圣旨还当有下文。”

大家都是一怔,慕容炎说:“说下去。”

左苍狼说:“陛下昨夜派薜相过来,其实是给殿下敲了一记警钟。接下来,当然是要安抚。不管是安抚殿下,还是朝中尚念容妃娘娘旧情的老臣,他总要做个样子。然而如果封赏过厚,会令太子难堪,也会给人留下他心虚的话柄。而封赏太薄,又难平殿下之怒。他于是先放一点不轻不重的恩赏。等到殿下以为此事就是这样、朝臣也渐渐封口不提的时候,再来一记实打实的赏赐。如此一来,殿下可能会转怒为喜,其他人会心悦诚服,太子那边……也不至于太难看。”

慕容炎随手将圣旨搁在桌上,挥手示意王允昭等人退下,等到只剩两个人了,他问左苍狼:“那么依你所见,父王的后一记赏赐,会是什么呢?”

左苍狼低下头,良久说:“属下对朝中情势不明,并不能揣测圣意。”

慕容炎点点头,说:“现在朝中,储君已立,群臣所向,莫过于父王和太子。局势并不复杂。薜成景为人公允,不偏不倚,是个难得的贤臣。温砌由父王一立栽培,对父王可谓忠心一片,其他人,不论王后、公主、太子,他谁的账也不买。所以父王对他极为倚重。”

左苍狼说:“殿下是说,陛下会派殿下去往温帅营中?”慕容炎默认,左苍狼追问:“可是殿下和姜姑娘的婚事……”

慕容炎说:“你还看不出来吗?父王一定会将我调离燕都,否则我那位皇长兄,如何迎娶他的弟媳呢?”

左苍狼怔住,外面突然一阵喧哗,慕容炎转头,沉声问:“什么事?”

一个身着杏黄色衣裙的侍女从外面闯进来,跪在慕容炎面前:“二殿下!”

慕容炎眉头微皱:“绘云。何事如此慌张?”

那个叫绘云的侍女跪在地上,看了看慕容炎,又看了一眼左苍狼,欲言又止。慕容炎说:“都是自己人,不用避讳。”

绘云这才一个头叩地上:“二殿下,我们家小姐让奴婢偷偷过来见您,请您无论如何与她见上一面。”说罢,呈上来一方罗帕。慕容炎抬手,将罗帕接过来,上面两行小楷,字迹纤长而柔美,末端绣了一枝精美的玉兰花,暗香幽幽。

他说:“转告你们家小姐,我定准时赴约。”绘云又叩了个响头,方才行礼告退。

左苍狼轻声说:“是……姜姑娘的侍女?”

慕容炎嗯了一声,最后将罗帕收入怀中,说:“陪我出去一趟吧。”

晋阳城北有姑射山,山下有马场。姜碧兰约了慕容炎在这里见面。她穿着白色纱裙,外罩浅绿散花纱披,玉带束腰,清新如初春枝头新吐的一粒新芽。

看见慕容炎,她盈盈美目渐渐湿润,如同溢出清泉的深潭:“炎哥哥!”她向慕容炎奔过来,整个人都埋进他怀里。

慕容炎缓缓抱住她,黑色的瞳深遂陆离,是她看不透的无量海水。

左苍狼识趣地退到一旁的桃花下,远离草场中这对璧人,连目光也不再往那边看。那真是一串挂得太高的葡萄,她不是不知道。

“那日……不是我自愿的!是太子和我爹爹他们……我……”她泣不成声,慕容炎下巴轻轻抵着她头顶,说:“我知道,我知道。”

姜碧兰泪如碎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她仰起头,问:“你可会嫌弃我?”慕容炎身体微僵,说:“我不会。”旁边有枣红色的马匹经过,姜碧兰目光追随着那马,说:“记得小时候,炎哥哥也教过我骑马。”她微微咬唇,那红唇鲜嫩,仿佛会沁出花汁。

小时候……慕容炎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说:“嗯,小时候母妃管教甚严,每次教你骑马,回去都免不了被母妃一通责罚。”

他轻描淡写,当然不止是一通责罚。那个女人的脸在记忆中扭曲,狰狞之后,化作些微悲哀的尘屑。她要他屈服,要他痛哭流涕,要他哀嚎求饶。要他按照她的意愿成长。

她将他的自尊与骄傲辗碎一地,践踏成泥。

姜碧兰一双眸子如同闪亮的水滴:“那个时候……我不懂事。炎哥哥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还以为……只是训斥几句。”然后不小心看见你的伤,看见血浸透你的衣衫。她眸子更湿润,“然后,我爹关了我好久,我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常来了。”

慕容炎都快忘记了,那个时候自己是真傻吧?或者……从那时候起,便是爱着的?那女孩儿从小就花儿一样令人目炫神迷,他一次一次前来,是不是因为喜欢看她笑,听她的声音?

幼年的感觉,有一点点被风吹起,像迎面而来的沙粒。原来那时候,他还有过美好的东西。

他扶姜碧兰上马,目光从瞳孔深处解冻,融化了些许:“我们总要长大的。”

姜碧兰面若桃花,慕容炎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为她控马。他粗壮有力的双臂轻擦过她的手,鼓起的肌肉让人脸红心跳。他的呼吸撩过耳畔,姜碧兰一眼也不敢看,粉颊已然滚烫。

慕容炎微夹马腹,骏马缓缓在草场行走。逆行的风扶花拨草而来,带着微苦却清新的气息。温香软玉抱满怀,他一抖缰绳,骏马开始奔跑。她的长发丝丝缕缕掠过他的侧脸,微微刺痒。

许久之后,她突然说:“炎哥哥……你……你娶我过门吧。或者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她脸涨得通红,美目水光渐盛,然后决堤。声如蚊呐,散在风里。

慕容炎低下头去,只见春风软柔,在金色的阳光中,她微微仰起脸,泣泪如珠,容颜绝美。那样缓缓滚动滑落的泪珠,可以融化任何一个男人的心肠。

“别哭。”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说:“慕容炎终此一生,只爱你一个人。”

他慢慢抱紧她,感受那软玉温香,泪如火烫。不要哭,吾若为王,汝必为后。山海不枯,此诺不负。

左苍狼远远地站在满树桃花之下,身如木石,如同最优秀的侍卫,不去注意主人的言行。夕阳渐斜,落花盈盈没入无边芳草之间。

第 12 章 监军

从马场回来,慕容炎就去了书房。左苍狼安静地守在房门之外。他虽然受封了潜翼君,但是朝廷上下过来道贺的人并不多。府里一直很安静,只有檐下雀鸟时而低鸣。

侍从送了晚饭过来,慕容炎一直没动。下人没办法,只好告诉王允昭。王允昭也是为难,现如今,全府上下,谁不知道姜碧兰的事?

主子心里不好受,大家都知道。

王允昭另备了几样小菜过来,在外面站了一阵,说:“左姑娘,殿下到现在还没用晚饭,要不……”

左苍狼明白他的意思,当下接过托盘:“我再进去问问吧。”

王允昭面容舒展开来:“有劳姑娘。”

这就是身边有个女下属的好处了,慕容炎就算再如何,也不至于对一个女流之辈大发雷霆。

左苍狼端着托盘进去,慕容炎坐在书桌旁,手里半副丹青,画到一半,却不再着笔。左苍狼不去看画的内容,将托盘放到矮几上:“主上,时候已不早,先用饭吧。”

慕容炎搁了笔,说:“陪我喝点酒。”

左苍狼微怔,说:“属下以为,此时并不是借酒浇愁的时候。属下为主人倒点茶水吧。”说罢摆好碗筷,真的为他斟了一盏茶。

慕容炎端在手里,见茶汤甘冽如琥珀。他笑了一下,说:“你啊……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婆婆妈妈起来。”

左苍狼给他布菜,说:“就在刚才。”

慕容炎失笑,说:“那就陪我吃点东西,你这奴隶倒是胆子大得很。”左苍狼在他对面坐下来,暮色缓缓降临,笼罩了水榭。慕容炎喝了一口热茶,说:“但是你说得对,现在不是借酒浇愁的时候。”

等到四月底,太子与姜碧兰的事慢慢冷却下来,西北大营中传来消息,称俞国最近悄悄囤兵,恐有异动。燕王下旨,命温砌加紧时间备战,同时令慕容炎前往西北营中,一来犒军,二来当任监军。

这一提拔,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慕容炎这么多年来,在朝中从未任过一官半职。如今燕王突然把他派往军中,朝中诸臣私下里无不猜测掂量。

慕容炎接到圣旨,依照规矩谢恩,打赏了宣旨的太监。

等到内侍离开了,他转头对左苍狼说:“被你言中。”

左苍狼若有所思,问:“陛下让殿下犒军,可有拨下银两物资?”慕容炎指了指圣旨:“要不你重新看一遍?”

左苍狼说:“身无分文,殿下两手空空,如何犒军?总不能站在三军之前,振臂一呼,将大家上下表扬一通了事吧?”大家都不是傻子。这样的旨意,岂不是明显要他出丑吗?

若当真这样前去,三军不服,贻笑大方,谁又会把他这个监军放在眼里?

慕容炎说:“父王……竟然防备我到如此地步。他派我犒军,明显就只是个遣我离开燕都的借口。但是若是混一点军功,分封一地也算有理有据。”

左苍狼了然,转头看他,说:“主上真的准备就这样前往西北大营?”

慕容炎直视她的眼睛,神色凝重:“我前往西北大营,毫无用处。父王或许会允许我跟着温砌混一点军功,以便将来分封一地。但是他决不会同意我建功立业,有所作为,明白吗?”

左苍狼沉默,慕容炎双手握住她的肩头,说:“王后多年来频频对我下手,一直未能置我于死地,而这次我离开燕都,前往人烟稀少却战乱不断的西北,这对她而言,将是一个天赐良机。”

左苍狼有些吃惊:“既然如此,主上为何还要奉旨前往西北大营?”

慕容炎双手微微用力,说:“因为你。如果一直跟着我,你将永远只是一个侍卫。而大燕如今的兵权大多握在温帅之手。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你这一生无论打多少仗、获得多少军功,都永远进不了军中。”

左苍狼有些明白了:“主上是说,让我留在温帅身边?”可是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她微微启唇,终究还是将后一句话咽了下去。纵然朝夕相伴,亦是星月尘泥的距离。陪在他身边……那是多么奢侈的愿望。

慕容炎说:“这是对你最为有益的选择。”

他的双手覆在她肩头,温热了血液。左苍狼低下头,轻声说:“属下遵命。”

第二天,慕容渊诏见了慕容炎。

书房里,燕王踞案高坐,慕容炎跪在下首。

燕王眉头微皱,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他不想看到那双眼睛。那让他想到当年容妃入宫时,身上张扬飞舞的嫁衣。

从容妃过逝之后,那个孩子的眼睛再也没有对他表示过亲昵,他厌恶那双眼睛的阴冷。妈的你敢恨老子,老子既是你老子,又是燕国皇帝!你敢恨老子!

他当然不会破口大骂,他只是把他丢在深宫冷院里。恨吧,老子懒得说,但现实会教会你的。

男人手中没有权势,没有能力,恨与爱,都是没用的东西。骄傲与尊严,不过是冰冷华丽的珠宝,对达官贵人价镇连城,对饥饿濒死的人,屁用没有。

如果有一天,你肯爬过来,低头服软叫老子一声父王。嗯,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可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慕容炎成年了。

他偶尔也让他办差,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慕容炎当然会去办,不算太好,不算太坏。但是从不出纰漏。有一年闹旱灾,他命他前往赈灾,假装忘了拨款。

慕容炎到达地方,设宴把当地为富不仁的乡绅集结到一起,说父王让我来赈灾,让你们出银子。乡绅当然不答应,纷纷表示没钱,没粮!

慕容炎当然表示理解,温言软语让他们全部签了联名奏折,表示自己确实身家清白,仓无一粟,不能赈济灾民、出钱打井。

这头签名,另一头派人去抄家。

等到乡绅们酒宴从早喝到晚,回到家里就傻眼了。大家当然不干,联名去告。然后他命诸人各自誊写失物清单。写完清单,拿出奏折。

欺君之罪,要么奏折是假的,要么清单是假的。

要钱要命,自己选吧。

两年之后,他用自己的私款依着这些清单折算的银两,把能还的都还了回去。乡绅个个感恩戴德,磕头如捣蒜,称二殿下仁义。

这小子啊。

慕容渊看了眼跪在下方的人,说:“孤已通知温砌,这次北俞虽然异动,但未必就胆敢向我大燕用兵。你老老实实呆在营中,听他安排便是。不可多生是非。”

慕容炎说:“是。”

父子二人竟然再无旁的话,在多年之后,隔阂如海,连闲话也无法言及半句。慕容渊沉默了半晌,说:“孤记得,你的母妃是滑台人氏。”慕容炎说:“儿臣不知。”

从容妃死后,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母妃。而五岁的孩子,又能知道些什么?

慕容渊微滞,说:“滑台是个好地方。待此间事了,你可以过去看看。”

慕容炎头也没抬,行礼道:“儿臣遵命。”

沉默,带着尴尬的沉默。再也聊不下去,慕容渊说:“去吧,一切小心。”

慕容炎出了燕王宫,也不耽搁拖沓,立刻带上左苍狼,离城往西北大营而去。王后得到消息的时间非常准确。她对右丞相姜散宜说:“找人出手吧,不要用我们的人。”

姜散宜当然乐意:“那小子身边,周信封平武功不错,一般人恐怕对付不了。”

王后当然知道:“找江湖人,干净利落点,绝对不能跟我们扯上关系。”姜散宜点头,却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如今宫内宫外都是娘娘的天下,娘娘真是太谨慎了。”

王后冷笑:“怎么,姜大人是真想认下这个女婿了?”

姜散宜忙打了个哈哈:“娘娘这话可屈煞老臣,老臣对娘娘之忠心,天地可鉴。”

王后脸色略略缓和:“不要小看他,一个没了娘的孩子,在宫里能得以长大成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陛下不是个糊涂人,宫里那点手段,他什么没见识过?只是他老了,许多事不愿多说。”

姜散宜称是,王后又想了想,从发间取下凤钗:“拿着这个,去找藏剑山庄的藏天齐。让他出手。”

姜散宜疑惑,然后了悟——娘娘您跟藏天齐还有一腿呢?真是手眼通天,魅力无边!太惊讶没藏好,眼神出卖了他。王后娘娘抬手就是一记耳光:“藏天齐是我堂兄。”

姜散宜刚刚从后门出去,燕王便进来。王后微微一惊:“奴才们越来越惫懒了,陛下来了也不通禀!”

燕王一笑,牵了她的手:“是孤不让他们通禀,想看看孤不在时,孤的王后是什么样子。”

王后挑眉,隐约可见少女时的飒爽风姿:“那么陛下看见的臣妾,是什么模样?”她闭上眼睛,脸颊微扬,“陛下,臣妾老了吗?”

燕王摇头,落纸云烟君似旧,盈巾霜雪我成翁。有心想亲一亲那依旧鲜艳的红唇,但毕竟不复少年时。左右宫人俱在,还是不太好意思。只得携了她入到殿内:“你呀,八十也不会老吧?孤就喜欢你这活泼率性。嗯,累得若儿的性子也像你了。”

王后一笑,正值用膳时分,命人传膳。燕王突然又说:“听说炎儿已经前往西北了。”

王后嗯了一声:“炎儿最是性急不过,这样雷厉风行,倒是像……”差点又提到那个女人,燕王凝视她的眼睛:“他成家之后,孤想赐他一块封地。此生非诏,不得还朝。”王后微怔,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他……终究还是看透了自己的用心吗?

燕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到底也是孤的孩子。”

王后一笑,尽显慈蔼:“陛下子嗣本就单薄,如今只剩下若儿、炎儿和清儿。陛下要封赏他食邑封地,臣妾高兴都来不及,难道还会有异议吗?”

慕容渊点点头,由她服侍着宽衣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