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苍狼说:“他对燕地了若指掌,不知不知道这个地方。我故意将大军西移,守备小蓟城,他一定会到此一试。”

冷非颜说:“行行,你说了就是。”

慕容炎在第二天才发现左苍狼不见了,派人去到南清宫,找到她的留书。慕容炎看完之后,将信纸揉成一团。王允昭见他手上青筋突显,一句话也没敢多问。

半晌,慕容炎似乎是控制了情绪,说:“她去方城外盘龙谷余脉伏击温砌了。”

王允昭大惊:“可……如今正值战时,温帅又一向谨慎,岂会没有防备啊!”

慕容炎冷笑,说:“她为了温砌,可真是尽心尽力。”

王允昭问:“陛下,是否派人去追?”

慕容炎猛然一拍桌子,震得笔砚皆跳将起来:“追什么追!!”

王允昭吓了一跳,从来也未曾见过他如此动怒,登时不敢多话。过了一阵,慕容炎说:“叫封平过来。”

方城外,左苍狼跟冷非颜安静等待,这林中其实不好设伏,一旦乱动,飞鸟走兽受惊,来人就会发现异常。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天,燕楼的人倒也都还忍得。眼看又要入夜了,暮色入林,却突然有马蹄声渐近!

左苍狼和冷非颜都是浑身一震,冷非颜轻声说:“来了!”

而正在此时,前方又传出消息,说:“慕容渊派人前来接应!”

冷非颜连忙问:“藏天齐可在其中?”

燕楼的人报道:“回楼主,未见藏天齐!”

冷非颜这才松了一口气,几个人戴上面具,她问:“你拦截温砌?我让人抵挡其他人。”

左苍狼点头,如论武艺,她要拿下温砌倒也轻松。两个各自行事,冷非颜还是很小心,一直不曾远离左苍狼。左苍狼一箭射死了温砌的马。温砌身后带了两名好手,却不是武将。

左苍狼与二人缠斗之时,温砌已然脱身入林。左苍狼担心走脱了他,示意冷非颜拖住这二人,自己追击。冷非颜沉声说:“你小心啊。”

左苍狼点头,也来不及多说,直追温砌而去。

温砌对这山林却是熟悉无比,追了约摸一柱香功夫,左苍狼就意识到不对——温砌是有意要隔开她跟冷非颜。她不打算追了,正欲回身,身后有人说:“左将军既然来了,还想走吗?”

左苍狼抬起头,就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跟了一个人——藏天齐!左苍狼连连后退,手几次伸向腰间示警的鸣镝。藏天齐说:“左将军带来的那些人,未必能在我手上逃得性命,还是不要示警了吧?”

左苍狼心下一沉,这也是她所担心的。冷非颜如果知她遇险,定会全力来救。但是藏天齐既然在此,以温砌用兵来说,这里难免没有其他布置。即使她过来,恐怕也是一场赢面甚小的血战。她看一眼温砌,说:“温帅和太上皇早已互通书信?还是藏庄主早已与您见面了吗?”

温砌说:“一些海东青,如果训练得当,用来传信也是可能的。”

左苍狼终于不说话,难怪他可以和藏天齐这样配合无间地反围她。藏天齐从树上跃下来,说:“将军想好了吗,是直接跟我们走一趟,还是呼唤你的同伴?”

左苍狼将手中的鸣镝扔在地上,藏天齐这才上前,伸手点了她的穴道。

方城行辕,慕容渊见到温砌,目光欣慰。但一看见左苍狼,未免又沉下脸来,说:“左苍狼?哼,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想算计温卿!他与你好歹也有师生之谊,以前也多次在孤面前夸奖于你,你就这样回报他?”

左苍狼不说话,太子慕容若说:“这种逆贼,父王还跟她多说什么,直接杀了便是了。”

慕容渊点头:“杀了她,给晋阳城中阵亡的将士祭灵。”

兵士举起弩箭,旁边温砌突然说:“慢着。”慕容渊等人一同看过去,他缓步走到左苍狼面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谢谢。”

他当然知道,这时候左苍狼完全没必要生擒他,她应该围宿邺城,那只是一座孤城,只要久困,粮草周转不济,要攻下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说一定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她不愿因为慕容渊与自己交战。

他缓缓说:“我不明白,慕容炎到底有何独到之处,能得你如此效忠?”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慕容渊说:“温卿不必再同她多说了,此等冥顽不灵之徒,何必白费唇舌。”

温砌说:“陛下,此人漏夜前来,说不定有同党。不如……”他凑近慕容渊耳边,低声说话。左苍狼与冷非颜一并前来,他是知道的。慕容渊想了想,点头:“来人,将她收监,明日午时,西市路口腰斩。”

有兵士答应一声,慕容渊又说:“天齐,此人狡诈如狐,今夜还是由你亲自看管,免生意外。”

藏天齐应是,转头看了一眼左苍狼。这个人的名号他是听说过,只是当面看来,还是觉得太过年轻。他久在江湖,深知女人不可小视。当即道:“来人,砸断她的双腿。”

只要她双腿俱断,哪怕是有人来救,也只是个拖累。温砌闻言,回了一下头,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两个兵士手持青铜锤,将左苍狼双腿拉直,猛然砸在那双腿上。左苍狼闷哼了一声,额际已经全是冷汗。藏天齐这才命人将她重新吊起来,更漏声声,天色已经将亮。

左苍狼咬着牙,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第二天,她被押到囚车里,太子慕容若亲自押送游街。长街两边,百姓争相围观。那天阳光有点刺眼,左苍狼只觉双腿剧痛,囚车每一次晃动,都让她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

街道两旁有人低声议论,有人指指点点,她闭上眼睛,重枷让她的双手被磨破,有的地方已经深可见骨。跟随在太子身边的温砌有时候回头看她,目光复杂。也许他也会想起,宿邺城那些情同师徒的过往吧。

但是各为其主,战争从来残酷。

等到了西市街口,有兵士把左苍狼从囚车里拖下来,那时候她双腿早已被鲜血浸满。架着她的两只手一松,她立刻摔倒在地上。慕容若坐在监斩台上,向围观的百姓道:“这就是逆党的下场!今天斩下左苍狼的头颅,下一次,便轮到慕容炎的头颅被悬在晋阳城城楼之上!”

围观的人低声说些什么,左苍狼已经听不清。兵士在地上铺上白布,刽子持了重斧站在一边。日过正午,时辰将至。

温砌走到她身边,左苍狼说:“温帅恐怕要白费心机了。她不会来的。”温砌问:“为什么?你们看起来关系不错。”左苍狼说:“那只鸣镝里面有纸条,她若拾得,只会以为我已擒得温帅,返回晋阳。”温砌沉默,许久说:“你早想过,此行有可能失败。”

左苍狼说:“战场之上,我要向温砌学习的,还有许多。”温砌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值得吗?”

左苍狼望着他,终于露了一个笑容,没有说话。温砌摇头:“阿左,你这一生,真是可惜啊。”

左苍狼抬起头,阳光洒在少女尤带稚气的脸庞,她面如淬玉,却微微一笑,终于说:“不可惜,力所能及的事,已经竭尽全力去做。成败在天,有怨无撼。”

温砌嘴角微微抽动,良久,他抬起头,看向监斩台上的太子慕容若,说:“太子殿下,请暂缓行刑,我有事禀明陛下。”

慕容若说:“温帅是要为这个逆犯求情吗?你对她未免太过宽厚了!”

温砌说:“请殿下暂缓片刻,微臣见过陛下就回!”

温砌赶到行辕,慕容渊就叹了一口气:“你还是狠不下心。但是温砌,此女极为狡诈,依孤之意,还是除之为上。”

温砌说:“陛下,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女之才,当得重用,杀之可惜。再者,她聪慧机敏,微臣倒是甚喜。臣滑台老家,妻子长年伺候公婆,又要照顾幼子。家父多病,实在劳碌。臣想,若是再娶一房小妾,家中双亲也多一个人服侍。”

慕容渊何等样人,立刻明白过来:“只怕持刀握戟的手,不能洗手为羹。”

温砌说:“心怀利器,自起杀心。如今她双腿已折,只要不予救治,只能卧床不起。臣妻贤惠干炼,她又年纪尚轻,有些东西即使是不会,也可以好好学学。待他日,陛下收复河山,清除逆党,大燕国力也必然大损。如遇战事,此女会有大用。”

慕容渊摇头:“温砌!如今的形势,已经不允许……”他话没说完,温砌双膝触地,跪在地上。慕容渊怔住,就听他说:“陛下,微臣……”他略略咬牙,面色微红,说:“微臣喜欢她,这么多年以来,惟一一次……微臣保证,绝不会让她影响时局,求陛下成全!”

慕容渊一脸无奈,话都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他轻声叹:“你啊……孤已知晓,你温府上也是时候该添添喜气了。”

温砌跪拜:“谢陛下成全。”

左苍狼被押回行辕的时候,还有些困惑。直到听见温砌决定纳她为妾的时候,心里又感动又无可奈何。温砌想要救她,她知道。这种时候,要劝服慕容渊留她性命,不容易吧?

反正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赞成或反对都无济于事。

温砌果然没有医治她的双腿,怕迟则生变,尽快与她成了亲。

他在方城纳妾,虽然一切从简,到场的人还是很多。这时候办喜事,当然也是有目的,一方面可以缓解方城紧张的气氛,二来也让晋阳慕容炎治下的百姓知道,他的爱将嫁给了自己。

滑台温府,几乎热闹了一整天。夜里,贺客散去。温砌揭开新娘的红盖头,与左苍狼同饮交杯酒。喜婆下去,新房里只剩下两人对坐。

温砌抬手,为她摘下沉重的凤冠。左苍狼双腿绵软,只略略一动,便痛得直冒冷汗。她问:“你不会真的要睡我吧?”

温砌解衣上榻,说:“天地都拜了,洞房也入了,为什么不睡?”

左苍狼怒了:“又不是我愿意的!”

温砌嘴角现了一丝笑,说:“那有什么关系,这种事,我愿意就可以了。”

他凑过来,左苍狼急了:“那你放过我,以后有机会,我也放你一次,怎么样?”

温砌将外袍挂到衣架上,说:“这样的机会,还是不要有了。”

他把她的鞋子脱了,把她放到床上,然后解她的喜服。左苍狼注视着他的眼睛,温砌与她对视,半天扯了被子替她盖上,叹气:“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孩子。”

他躺在她身边,却并没有乱动的意思。左苍狼松了一口气,终于说话:“之后,我是不是就要留在滑台,留在温府?”

温砌嗯了一声:“我从军多年,难得回家。你在双亲面前,帮我尽孝。秋淑是很好的人,不会欺负你,你也不要欺负她。”他伸手拍拍她的手背,“你既入我府门,以后便是我温家的人。前尘旧事,我不会计较。以后在家中,不要太闹腾就好。”

左苍狼讥讽:“几年见你一次?三年还是五年?”

温砌笑:“你应该不会想见我吧。”

左苍狼想翻个身,用了用力,只觉得腿如针扎,没翻过来。她说:“如果我想的时候呢?”

温砌眉宇微挑,他毫无疑问是个非常俊朗的男人:“忍住。”

左苍狼气恼:“我才不独守空房!”

温砌忍笑:“母亲会教你。”

她扯着他里衣的袖角:“你带我随军吧。”

温砌望定她,摇头。左苍狼冷笑:“就这样一辈子把我困死在闺楼绣阁里?”

温砌握住她的手,是长者对孩子的宽仁退让:“到内乱平息,慕容炎伏法之后。”

他这样直白,左苍狼很意外,转头看他,他笑容温和:“那时候,我可以准你随军。我答应,只要时机成熟,我会力谏西征。你的才华壮志,不会荒废。”

左苍狼微怔:“你又不给我治腿,万一我残了呢?”

温砌说:“我让人用推车,推着你上战场。”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左苍狼信了,她问:“何必这样,你不信我,杀掉我不是更省事吗?”

温砌替她掖好被角:“舍不得。世间爱才的,不止二殿下。”

左苍狼避开他的视线,其实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可惜,他只忠于燕王。而我……我只忠于一个人,燕王是谁,谁在乎?!

她说:“其实陛下跟二殿下谁作燕王,于将军而言,有什么区别?”

温砌说:“没有区别。”

左苍狼侧过身面对着他:“那温帅为何不能改投我家主上?温帅的西征之志,正是我家主上之志。”

温砌说:“七年前,陛下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孤注一掷,任我为主帅,抵抗西靖。这么多年以来,我手握重兵,可他从未猜忌。他待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负他。”

左苍狼沉默,然后说:“温帅,我和你一样,只忠于一个人。”

温砌问:“为什么?你爱他?”

爱?左苍狼闭上眼睛,那一天的南山,有满地萱草,野蔷薇开成漫漫花海。

延绵花墙之外,那个人正以绳索套取野马。黑衣当风,他如同月夜之下魔鬼的影子,畅若疾风。野马长嘶,惊动狼群,他抬头,向她望来。

这么多年,他已不再记得那一次相逢,而她连当时的自己都忘记了,却依然记得那一次回眸,他的模样。他笑说:“你现于山之东方,又与苍穹野狼为伴,就姓左,名苍狼。”

“不,你不会明白的。”她嘴角现了一个笑,轻声说:“就像你忠于燕王一样,我同样不会背叛他,永不。”

温砌沉默。

第 35 章 温帅

第二天,温砌命人把左苍狼送到滑台温府。温砌的家人先前在滑台,滑台离方城之间只隔着一个唐县,并不遥远。左苍狼完全站不起来,藏天齐命人砸断她的双腿,可是没有半点留情的。

她现在不说痊愈,只怕就算是治好,也不能像以往一样了。作为一个战场杀伐之人,这已是形同废人。

滑台的温府并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铜门朱墙,门前一对石狮子,上面悬着烫金的匾额。左苍狼是被人抬入府中的,本来妾室入门也有一套礼仪,但是温家似乎没有人在乎这个。

左苍狼被抬进一栋小楼,楼前的小院子里,竟然爬满了瓜藤。左苍狼偏头去看,只见两个小男孩,一左一右,站在半月形的拱门前。

左苍狼倒是听温砌提起过自己的两个儿子,这时候不稍人言已经道:“温以轩、温以戎。”

两个孩子从门后走出来,温以戎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和哥哥的名字?”

左苍狼说:“听你爹爹提过啊。”

温以戎正要说话,外面突然有个女人道:“以轩、以戎!出来,不许打扰姨娘休息。”

两个孩子做了个鬼脸,匆匆跑出了小院。左苍狼被下人直接抬到床上,挪动的时候只觉得双腿的碎骨扎进了肉里。不一会儿,外面有个妇人走进来。她已有三十余岁,眼角微微出现了一点细纹。但整个人仍然十分秀美。

她走到左苍狼床前,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腿。想来左苍狼的情况,温砌已经跟她交待清楚了。她说:“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下,若是缺什么,差人跟我说一声便是。”

左苍狼说:“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