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炎眉峰皱起,左苍狼说:“现在房中并无旁人,有些话,属下也可以直接请主上示下。”慕容炎饶有兴趣,生平第一次,有人这样委屈、愤怒却又深信不疑地质问他。这……就是推心置腹吗?

他说:“你问。”

左苍狼问:“主上怀疑属下对主上的忠心了吗?”

她问这话的时候,抬头仰视他,眸中光点如星辰。慕容炎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他想就这么压住她,撕开她的衣服,尽情享用她,听她辗转反恻、哀声不绝。

这种情绪来得毫无道理,他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欲望。在这之前,无论是左苍狼还是姜碧兰,他都接受,但只是接受,从未渴望。

他靠在椅背上,些许欲望的冲撞,虽然令他有些意外,却不足以影响他。他徐徐说:“不过是王允昭几句话,他虽言语有失,但也是好意。你倒是气势汹汹,跑到孤这儿发脾气。还要孤王给你赔礼道歉啊?”

左苍狼不说话了,她不信慕容炎会怀疑她的忠诚。如果委身作陪,只是一种笼络,那么这么多年刻入骨血的爱恋,到底算什么?

她面色泛红,慕容炎伸手在她脑门上一弹,说:“起来啊!你还真等着孤王给你赔礼呢?”

左苍狼站起身来,眼眶微红,慕容炎说:“孤一句话没说,你自己先委屈上了。古人诚不欺我,真真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左苍狼垂下头,又不说话了。慕容炎说:“定国公年老,温氏又满门忠烈。孤王无论是看在温帅对你的教导栽培之恩,还是看在大燕将士忠魂的份儿,都是想要给他一个富贵安稳、善始善终的。但是你在温府,也要劝诫一些,孤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左苍狼复又跪下,道:“微臣一定劝阻家翁,绝不再与燕王之事沾染任何瓜葛。”

“家翁?”慕容炎冷笑,说:“你倒是真护着他。”

左苍狼说:“微臣是护着他,”慕容炎面色转阴,她又说,“更护着主上的千秋英名。”

慕容炎气笑了,说:“就你这张利嘴!”说完伸出手,在她嘴上轻轻一掴,起手极重,落手却极轻,那温润柔软的唇在他掌心轻轻摩擦,细滑又充满弹性。

电光火石的交错,左苍狼两颊生霞。而那种古怪的欲念,又再度纠缠了他。

第 56 章 扮演

当天下午,慕容炎召见姜散宜。姜散宜满以为慕容炎会任命姜齐前往宿邺以西迎回慕容渊。谁知道慕容炎却只字未提,反而说:“孤反复思虑,觉得父王毕竟是孤生身之父,血浓于水,虽然政见相左,然也确实不必痛下杀手。”

姜散宜面色慢慢凝重——是什么,又让他突然变了主意?

他缓缓道:“陛下仁孝,微臣万分敬服,只是万一燕王回朝,只怕又是无尽的事端啊。”

慕容炎说:“这件事,先放一放。上次明月台孤与王后遇袭一事,如今刺客仍在狱中关押。孤决定把此案交给你,你要好好审理,务必将朝中潜伏的逆党全部铲除干净。”

姜散宜心中一跳,他老奸巨滑,哪能不明白慕容炎的意思?当即跪拜道:“微臣领旨!”

及至出了御书房,他眉头仍然紧皱。低着头正自前行,突然看见姜碧兰在宫女绘云的陪伴下缓缓行来。他避到路边,俯首行礼:“王后娘娘。”

姜碧兰点点头,她对姜散宜,态度还是冷淡。姜散宜说:“看来娘娘对微臣,还是有心结。”

姜碧兰却没准备跟他多说,直接向御书房行去。姜散宜叹了一口气,这傻女儿,若是有左苍狼一半的智计,我又何须如此费心。他摇摇头,缓步出了宫。

次日,七名刺客正式移交到姜散宜手里,由他主审,廷尉夏常有夏大人协理。姜散宜亲自审问了几名刺客,他虽不掌刑狱之事,但是为官多年,这些门道却是有的。

七名刺客在诏狱本就受刑多日,如今意志已薄弱,重刑之下,开始召出了数十位朝中重臣。一时之间,朝堂人心恍恍。

姜散宜很是得意,拿着那纸供状看了许久,突然说:“好像……还少了一个人。”

夏常有早就已经看得触目惊心,他虽然也是老臣,之前也向着薜成景那一派。但是薜成景已经倒了,如今身居府中,无权无职,还是待罪之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人头不保。

而姜散宜如今是一品大员,又是国丈,陛下为了他的女儿,至今未纳一妃。这真正的三千宠爱在一身,怎不令人害怕?

他惟惟诺诺,但见姜散宜并没有牵扯他的意思,再不敢多言。只能眼看着狱中主薄颤抖着加上了一个人的名字——温行野。

次日,他将供状呈给慕容炎。慕容炎接在手里,看了一阵,突然说:“看来姜爱卿倒是审案的好手。”

姜散宜说:“陛下谬赞,微臣只是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顽固之徒,前人经验罢了。”

慕容炎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按名册抓人细审吧。”

姜散宜立刻道:“微臣遵旨。”正转身要走,慕容炎突然说:“定国公不在朝中多年,明月台修筑之时,他也不在晋阳城。这件事跟他应该没什么关系。想来刺客被刑囚之日,记忆不清也是有的。温府就不必去了。”

姜散宜面色不变,应了一声是。心里却犹疑不定,慕容炎不肯牵连温府,但是谁都知道,他此时最想做的事,就是牵连温府!

他为谁留这三分情面?

等出了宫,郑之舟赶紧过来,问:“姐夫,事情如何了?”

姜散宜说:“通知封平统领,带兵按名册抓人吧。”

郑之舟长吁了一口气,说:“既然陛下同意抓人,说明姐夫这差事办得甚合圣心。姐夫为什么反倒毫无喜色?”

姜散宜看了他一眼,说:“因为我们还有一个强敌,可笑兰儿愚蠢至极,到现在仍然对我不假辞色。”

郑之舟说:“姐夫是说……”

姜散宜缓缓展开那纸带血的供状,最末一个名字,被朱笔划去。

当天夜里,晋阳城灯火高举。十多位重臣被捕下狱。禁卫军在封平的带领之下,二话不说直接抄家。

左苍狼醒来的时候,隐隐听见啼哭骚乱之声。她起身,走到府门之外,但见无边夜色中,许多府邸都盏着火把,不时有马蹄疾驰的声音。她眉头微皱,冷不防身后又有人出来,是温行野。

他站在温府的灯笼下,朝着火光群聚的方向看去,良久说:“是宗正魏同耀魏大人的府邸,这三更半夜,是出了什么事?”

左苍狼说:“我去看看。”

温行野说:“我也去!”

左苍狼说:“去什么去,就一条腿,深更半夜还不安份。”

温行野气结。

魏同耀的府邸离温府最近,左苍狼骑马,不到一刻钟已经赶至。却见魏府门口,禁卫军持刀执戟而立,将整个府门围着水泄不通。有人见她过来,大声喝问:“什么人?”

左苍狼下了马,火把照在她身上,有人认出她,赶紧行礼:“左将军,禁卫军奉旨捉拿反贼,惊扰将军,还请见谅。”

左苍狼说:“反贼?魏大人?”

兵士说:“回将军,正是。封统领已经入内拿人了。”

左苍狼快步入府,谁都知道她是今上面前的红人,何况她平时无事,慕容炎也经常令她操练禁军。这些兵士还是有点怕她,她要进去,大家也不敢阻拦。

左苍狼进到府中,但见魏同耀的妻儿、奴仆皆跪成一排,有妇人搂着孩子,低声啼哭。

封平正命人给魏同耀和其长子、次子套上重枷。见到左苍狼过来,他也只是略略点头。

左苍狼问:“封统领,他们所犯何罪?”

封平说:“姜大人负责主审圣上和王后明月台遇袭一案,刺客召出同党,内中便有这位宗正魏大人。我也是奉旨办事,左将军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请直接去问陛下。不要阻挠我执行公务。”

左苍狼语塞,也没有办法,只得看着禁军将魏同耀一家人押解出去。因着薜成景的前车之鉴,也没有人敢反抗。

魏同耀一家上下三百多口人,在这之前也是晋阳贵族。然而这时候衣衫凌乱、失魂落魄,哪里还有贵族的模样?

左苍狼在府门口站了一阵,眼见封平令人将魏家人押走,又去了另一位大人的府邸。她突然明白了,姜散宜借用审理明月台一案,几乎牵连了朝中所有拥护慕容渊的老臣。

而封平敢来抓人,说明慕容炎同意了。

昏黄的灯亮中,有人大喊冤枉,封平一拳下去,声音戛然而止。左苍狼突然有些心惊。

当天夜里,温府家人除了温以戎这样尚不懂事的孩子以外,几乎没有一人合眼。直到天色将亮了,所有人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错觉。

没有兵士过来封府抓人,在所有守旧派老臣之中,只有温府,仍然无恙。

待天色将亮,左苍狼前去上朝的时候,发现朝中人数几乎少了三分之一。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朝中人脉素来粘连不清。哪位大人的女儿嫁了另一位将军的儿子之类的事,数不胜数。

魏同耀的女儿便是袁戏的夫人!

如今这些人一入狱,几乎所有人都坠坠不安。只有慕容炎稳若泰山,只是命廷尉夏常有和姜散宜继续审理,务必将反贼俱都擒拿殆尽。

姜散宜出列,拱手应是。若有若无地,瞟了左苍狼一眼。左苍狼出列,说:“陛下。”

慕容炎说:“左将军如果没有军务,就不必多言了。”

左苍狼只能沉默。等到诸事毕,慕容炎宣布退朝,慕容炎便去了后宫。

左苍狼追上王允昭,说:“王总管,我有事想要求见陛下,请总管代为通传。”

王允昭说:“将军,今日娘娘为陛下谱了新的曲子,听说还编了一支舞。陛下说了,今儿个谁也不见。”

左苍狼怔住,王允昭又笑着说:“将军,回去吧。”

第一次,慕容炎拒绝见她。

栖凤宫,姜碧兰确实是为慕容炎谱了一首新曲。琴师奏乐,她作飞天舞。但见华丽的宫殿之中,伊人发髻高耸,裙裾翻飞,悠悠琴声都在她脚下延展。

她灵巧地旋转,珠玉交击作响,剪水双瞳,俱是述不尽的情丝脉脉。若这世上真有飞仙,也不过如此了。

她眉目若春水,望向座上的情郎。慕容炎面上带着微笑,手握着金樽,但是那一刻,他居然在走神。

他的目光跃过了她,看向别的地方。

姜碧兰心中一跳,不一会儿,但见王允昭进来,在慕容炎耳边说了两句话。慕容炎只是略略点头,眉峰微皱。待一舞罢,姜碧兰借口换衣服,出得殿来,问宫女画月:“方才可是有人求见陛下?”

画月说:“回娘娘,方才左将军来过。但是王总管将她劝走了。”

姜碧兰秀眉微蹙,又是她?

她换好衣服,返身入殿,为慕容炎斟酒。侍奉他久了,她对他的习惯也慢慢了解。知道慕容炎不喜欢与旁人共用杯盏箸盘,哪怕是再亲近的人,他也不习惯。

甚至平时同席之时,也不能去挟他喜欢的菜,若是旁人动过,他便再也不动了。

姜碧兰用公筷为他挟了菜,慕容炎说:“看王后跳舞,真如瑶池一夕,令人不知今朝年岁。”

姜碧兰笑说:“炎哥哥又取笑臣妾。”

那时候,姜碧兰额贴花黄,薄施脂粉,暗香入怀,可令人魂销骨稣。慕容炎将她拥入怀中,说:“一生所求,好不容易拥在怀中,得以温存,又怎舍得取笑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深情而缠绵,仿佛每一个字都发息肺腑、绝无虚言。姜碧兰伸出手,缓缓抚摸他的脸:“炎哥哥……”

慕容炎握住她的手,那五指根根修长,柔若无骨一般。慕容炎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想起当年那一蛊浓汤。

于是这纤纤玉指,再没了任何风情。他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的手,不是没有愧疚。

多年之后,他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一切的付出,都用回报去权衡,一切的算计,只为利弊。于是那些陈年旧诺、梦中风月,只有无边的宠爱与扮演的温柔痴情,他还能够给予。

他俯身,亲吻她额间的金箔。

傻孩子,如果这些你要的话,那你都拿去吧。

半个月之后,早朝之上,姜散宜呈上卷宗。

而这时候,朝中十六位重臣受明月台一案牵连下狱,连带家眷、亲故,数千人羁押在案。曾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华门盛府,十府九空。朱门上贴着封条,盛夏的晋阳城,不觉酷暑,只有寒意入骨。

姜散宜全权审理此案,仅仅半个月,定十人谋逆之罪,九族株连,三人流放,另外三人丢官罢职,责令即刻遣离晋阳,此后永不录用。

早朝之上,姜散宜呈上案宗,朝野俱惊。慕容炎令王允昭当朝宣读,但是是否依此判决,却未表态。

朝中如今就剩下甘孝儒一党、姜散宜一党,惟一安然无恙的旧臣,只有廷尉夏常有。还有谁,会为这些罪臣说话?

下了朝,廷尉夏常有坐着轿子回府,经过豫让桥,突然看见薜成景。大热的天,他穿着棉衣夹袄,格外惹眼。夏常有忙令轿夫停下,自己下了轿过去搀扶:“薜相!这大热天,你穿得这么厚,看看这一身汗……”

薜成景由他扶着,慢慢走到桥边柳树下的阴影里,缓缓说:“天热也暖不了心寒,不穿厚一点,又能怎么办呢?”

夏常有怔住,薜成景说:“还记得三十七年前,你还是一介布衣。从令支流亡晋阳。”

夏常有满脸通红,说:“我一直记得,当时我当街卖字,是薜相将我荐至太学,得以举孝廉,方才入仕。”

薜成景摇头,说:“当时我买字是假,早在前两日,便有一人对我说,临街卖字的夏郎,乃贤能饱学之士。若得其时,定是一代良臣。常有,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夏常有愕然,良久问:“是谁?”

薜成景说:“他就是当时还是太祝的魏同耀魏大人。”

夏常有怔住,许久,颤颤巍巍地说:“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提过。他……”

薜成景说:“常有,人心纵可违,青天不可欺啊。想想这些年他如何待你,你就忍心,看着他一家老小皆被冠以谋逆之名,腰斩于市?”

夏常有跪下,扶住他膝:“可是薜相,我……我也是出于无奈啊!我夏某为官也有三十余载,几时做过这样的事啊……”话一出口,已是老泪纵横。

薜成景说:“常有,如今还有一条路,你可愿为狱中同僚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