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苍狼其实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只看见他的唇,一张一合。那双曾热烈亲吻过她每一寸肌肤的唇,如今又说着怎样恩断义绝的话?

我曾以为,我一直在你身边啊,却原来,只是相距千里吗?

禁卫军过来,将她拖离栖凤宫。她又被投入狱中,还是当初的囚室。这次并未受重刑,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更痛更伤心。左苍狼坐在墙角,门被关上,胸口这才开始剧痛。

一线天光投进来,慢慢地微弱,终于世界陷入了黑暗。她双手抱膝,目光茫然。

栖凤宫,姜碧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慕容炎还在她榻边守着,她握住他的手,声音几近呢喃:“炎哥哥……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样了?”

慕容炎握住她的手,慢慢把她拥进怀里,说:“你好好休息,孩子以后我们会有的。会有很多很多。”

姜碧兰摇头,许久,终于哭出声来:“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对不对?”慕容炎没有回答,她双手捂脸,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伤害我的孩子?”

她哀恸欲绝,慕容炎紧紧拥抱她,他能想明白为什么。如果说,现在朝里朝外,有人不希望姜碧兰生下皇长子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她。怀中的这个女人,柔若无骨一般,慕容炎心里划过一点凄凉。

幼年时的情形,早已模糊变淡。但是记忆中的她,却仍是极尽美好的。他初中呵护在手中的花朵,后来仰望的星辰。到最后再捧在手中的时候,仍然未能护她周全。

承诺形同虚设。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说:“她不会再有机会了。”

姜碧兰只是哭,慕容炎抱了她大半夜。等到她终于睡着了,他放下她,缓缓出了栖凤宫。王允昭跟在他身后,想说什么,却不敢说。慕容炎沉声说:“传姜散宜入宫。”

王允昭只好照办。

不久之后,姜散宜匆匆入宫。慕容炎在书房见他,姜散宜也是形色惶急:“陛下,王后出此意外,老臣与贱内俱是忧心不已。不知此时,王后可有醒转?”

慕容炎说:“明日传姜夫人入宫,陪伴王后吧。”

姜散宜谢恩,慕容炎突然说:“自温帅去逝之后,朝中卫将军一职空悬已久。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姜散宜一怔,突然心中狂跳!慕容炎的意思是,卫将军可以选用他的人?!

他面上不动声色,却仍缓缓说:“如今朝中,能担此重任者不多。陛下难道不考虑袁戏袁将军吗?”

慕容炎说:“袁戏,勇而无谋。任将尚可,帅,恐力有未逮。”

姜散宜强压内心的激动,徐徐说:“陛下可还记得韩毅老将军?”慕容炎眉峰微挑,姜散宜说:“当初韩老将军与定国公等人同朝为官。也不失为一员猛将。”

慕容炎说:“孤记得,当年定国公弹劾他克扣军饷,虽查无实据,但是父王信任温氏,渐渐也疏远了他。”

姜散宜说:“正是。其实当时事情真假如何,大家心中都有数。若是太上皇不疏远他,温帅年纪轻轻,岂能统率三军。”

慕容炎说:“说起来,孤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韩将军了。明日传他入朝一见吧。”

姜散宜一揖到地:“微臣代韩将军,感谢陛下隆恩!”

御书房灯火通明,姜碧兰缓缓坐起身来,烛火明暗不定,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却是禁卫军统领封平。姜碧兰靠着床头而坐,说:“如果这次的机会你再把握不住,恐怕就没有别的理由了。”

封平说:“你用腹中皇嗣,换一个这样的机会?你认为值得?如果他是个男孩,你就会是太后。”愚蠢的女人,被眼前一点嫉妒蒙蔽,竟然做出这样得不偿失的事!

姜碧兰说:“不要你管。总之你要知道,这是我孩子的性命换来的机会。”

封平说:“陛下现在不可能把温氏赶尽杀绝,当然也不会置她死罪。王允昭向着她,我不能保证一定得手。”

姜碧兰转头看他,说:“你有个机会。”

封平看着她,她说:“你过来。”封平缓步走近那烟罗软帐,附耳过去,姜碧兰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封平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兰香气。

“她怕蛇。”她说。

第 67 章 阴谋

天色渐渐暗了,牢里先前还四处巡视的狱卒们渐渐不再走动。左苍狼倚着墙抱膝而坐,她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完结,有心置她于死地的人一定会把握这个机会。

可是她不想再理会这些了,她只想就这么坐着,什么事也不必理会,什么人也不要去想。

不一会儿,外面有送饭的狱卒把一碗粥放在门口,左苍狼坐了一阵,还是走过去。一个从未被世间所宠爱的人,她并没有等着谁来劝她吃饭的资格。她端起碗,那粥比较浓稠,虽然凉了,还是勉强可入口。

她几大口喝下去,突然发现碗底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用筷子刨开米粒,赫然见到一截花花绿绿的蛇头!!

她手一抖,碗整个扣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她一侧脸,吐了一地。

然后心里突然明白过来,她一直以为,上次在狱中想要害死自己的人是姜散宜。毕竟姜散宜要在狱中找人下手会容易得多。可是现在看来,这个人竟然是姜碧兰。

想必是上次方城营救她之时,她已然发现了自己的软肋。可是她的手,已然能够伸到诏狱之中了吗?

那么这次,她滑胎,也是计策之一了?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孩子施这样的毒计?就算不谈母子情分,这样的代价,也不值得啊。

她心念电转,胃里已经吐得只剩黄水。身边稻草里,有什么东西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左苍狼寒毛都要竖起来,一转头,就看见一条黑色的蛇在草里若隐若现。

她缓缓后退,手里什么都没有。然而那蛇却是越来越近了。她只觉得身上汗出如浆,最后没有办法,闭上眼睛,猛地伸手握住那蛇,不知道有没有卡住七寸,她用力将蛇掼在墙上。

那蛇身坠地,再不动弹。她手上却还有那种冰凉滑腻的触感,如同附骨之蛆,挥之不散。

她粗重地喘息,胃里仍一阵一阵地难受,却只有目不转睛地盯着稻草,不时留意周围各个角落。

突然头上像是触到了什么,她抬起头,只见一条绿黑黄三色的蛇缓缓从上面爬下来。她一抬头,蛇信几乎碰到她的鼻尖。

“啊——”她嘶声尖叫,举手去挡。那蛇猛然咬在她腕上。她不知道有没有毒,也已经来不及想这么多。她抓住蛇尾用力将蛇掷出去。然后双手抱住头,只是颤抖——怎么办?他不会放她出去,怎么办?

她一夜没睡,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外面又有人过来送饭,她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拨开上面的米粒,下面果然是血淋淋的蛇头。她知道应该挑去蛇头,勉强自己吃下去。现在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如果她不吃东西,旁人只会以为是她赌气。

没有人会以为是有人暗施诡计。

可是她不能,甚至只要想一想那些东西入口的感觉,就忍不住吐。

此时,前朝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自温砌之后,朝中太尉一职一直空缺。本来左苍狼任骠骑大将军,几乎独揽了大半兵权。慕容炎也曾有意晋她为卫将军,如此一来,把太尉之衔加给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就是这两天,慕容炎却突然召见了狄连忠。狄连忠此人也算是颇有战功,当年与温行野乃是袍泽。本来在军中也还有些威望,后来温行野参其克扣军饷。慕容渊心中不悦,久而久之,也便弃之不用了。

如今他重新回朝,诸臣都猜不透慕容炎是什么意思了。

而这一日早朝之上,慕容炎当朝宣旨,称当年狄连忠克扣军饷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如今查明真相,朝廷重新任用,封其为卫将军,加授太尉衔。

这个决定一出,军中当然还是震惊。但是这时候,也没有人敢出头说话。左苍狼暗害王后,谋杀皇嗣,这个罪名无论是谁也担不起。目前,慕容炎没有杀她的意思已是万幸。如今她在狱中,难道还要慕容炎为她留这太尉衔不成?

她若不能胜任,狄连忠无论是辈份还是军功,倒也都担得起这一品武官的头衔。

诸人没有异议,这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狄连忠受了姜散宜这么一个大恩,当然也不能只是嘴上言谢。他极力称赞姜散宜的长子姜齐机敏骁勇,姜散宜索性让姜齐拜他作了义父。如此一来,狄连忠就算短时间内不好对姜齐委以重任,然而平时带在身边出入军中是理所当然了。

军中老将都知道他跟温氏之间的旧怨,袁戏等人当然是不服他的。而狄连忠离开军中毕竟时日已久,他只能慢慢培养自己的心腹。一时之间,军中又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夜里,慕容炎陪着姜碧兰,好不容易她入睡了,慕容炎便出了栖凤宫。这些日子他几乎不跟姜碧兰同眠,但是每天入夜都会过来陪她。

王允昭跟在慕容炎身后,轻声说:“陛下……”

慕容炎冷哼,说:“你在孤身边这么多年,当知道哪些话不该说。”至少,不应该这个时候说。

王允昭微顿,却还是说:“陛下,上次将军入狱,在诏狱之中便有人想要置她于死地。”慕容炎不为所动,王允昭说:“陛下请想,以左将军的性子,若不是真到了无法可想之时,又岂会吟楚求救,跪地求饶呢?”

慕容炎说:“孤还以为,她不过是想通了。却原来是迫于无奈?如此看来,倒真是委屈了她。”

王允昭不防他会这样想,立刻说:“陛下……”

慕容炎沉声道:“闭嘴!她若如此不情愿,孤又何必勉强。”话落,大步离开。王允昭小跑跟上,还想再说,但看他神色,是再不敢开口了。

次日,书房,慕容炎正批着折子。这次左苍狼被下狱,大家的反应并不太强烈。许是因着上次的事,也没有人认为他真的会严惩左苍狼。毕竟上次他也是龙颜大怒,然而只关了一天一夜便放了出来。

而且放出来之后,恩宠也是只增不减。是以这次不管是将领还是温家,都没有上次的惊慌失措。只是狄连忠上书参了诸葛锦,称其对上不敬。他巡视军中,车驾都到了营前,诸葛锦拒不出营相迎。令其在营外等候了一个时辰。

慕容炎把奏折放到一边,没有批复。

书房里一片安静,突然有个人影子似的出现,悄无声息地站在下首。在房中伺候的宫人们俱都大吃一惊,幸好王允昭在,没有闹将起来。慕容炎瞟了一眼,说:“冷非颜,你得到通传了吗,就可以这样出现在孤的书房。”

冷非颜立而不跪,说:“通传?当初主上还是二殿下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的架子。”

慕容炎手上朱笔微停,在折子上留下一星墨痕。他抬起头,直视冷非颜。冷非颜毫不回避:“上一次,阿左下狱,是因为你要扶持端木家。这一次是因为什么?”

慕容炎脸色渐渐阴沉:“这是你应该过问的事?”

冷非颜说:“我偶尔也会想一下。这一次,与其说是她谋害皇嗣,不如说你对温砌旧部一直就心存忌惮。于是你得找一个众人都哑口无言的由头,让她获罪下狱。只有这样,你才能明正言顺地扶持一个与温氏对立的势力,以削弱温氏在军中的影响。因为当初,是你逼死了温砌。”

慕容炎缓缓搁了笔,扯了丝帛擦拭手上墨痕。王允昭在一边急得满头大汗,但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慕容炎说:“所以呢?”

冷非颜说:“你把我们都看作一场交易,你投入,我们回报。于是这些年,我们扶持你,你给予给我们权势和地位。可是哪怕是养一条狗,难道就没有一丝旧情可念?我看不懂你,但我希望你能知道,她对你无关交易。你给她的一切,都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如果连她你都不能相信,这世上,你可还有一个能够信任的人?”

慕容炎说:“你跟我说这些,有何意义?若你要对我拔剑,倒是可以。”

冷非颜说:“我希望没有那一天。”说罢,转身离开。书房一片静默。王允昭都不敢说话,身边侍候的几个宫人全部跪下,瑟瑟发抖。慕容炎扫视左右,轻声说了句:“这个人……”

然后抬起头,看看王允昭,只是一个眼神,王允昭已然心领神会——今日书房这几个侍候的宫人,是留不得了。

次日,慕容炎命狄连忠向小泉山囤兵。如今西靖暂时不会向大燕用兵,孤竹和屠何、无终等小国料定大燕元气未复,开始频频骚扰大燕边城。

他们也都知道,一旦大燕真的恢复过来,他们将会十分危险。以前大燕君主是慕容渊,慕容渊惧战,一惯是以和为贵。如今慕容炎的作风,跟其父可是天壤之别。

以前西靖大举进攻大燕的时候,他们作壁上观。如今西靖退入白狼河以西,他们反而嗅到了危机。

然而便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慕容炎敢在这时候向孤竹出兵。当天夜里,慕容炎召狄连忠入宫,铺开小泉山的地图,与他对谈一夜。狄连忠对兵法还是知之甚多,而且他也正需要一个机会,再立战功,建立他在军中的威望。

是以他极为珍惜这个机会,与慕容炎商谈也一直颇为慎重。

次日,狄连忠自己为主帅,任姜齐为副帅,领兵十万,前往小泉山。

一切都计划得非常完美,小泉山的地图,他和姜齐都了若指掌。这一战,本该是建功立业的一战。也将是大燕向小国立威的一战。然而十万大军到达马邑城外,正在建寨扎营的时候,军中谣言四起。

有人称其实左苍狼早已被迫害至死,慕容炎无将可用,方才遣狄连忠为帅!

左苍狼在军中的威望,是狄连忠万万不能相比的。这谣言一起,顿时军心动摇。狄连忠大怒,处斩了几十个传谣的兵士,却令这谣言愈演愈烈。

当天夜里,有兵士悄悄逃跑,狄连忠更是大怒。他虽然也知道左苍狼的战功,但其实心里还是看她不起。本来就只是一个小女孩,初时名不见经传,突然一战成名。说不定身后就是慕容炎一直在为她出谋划策。

若不是慕容炎一力抬举,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建树?也值得这些将士一个二个,将她捧上神座?

他觉得如今军心不稳,也都是他久未出山的缘故。当即觉得多拖无益,与姜齐商量,当天夜里突袭小泉山。

然而当他领军到达小泉山的时候,小泉山上竟然插着西靖任旋的帅旗。狄连忠犹豫之下,又不敢进攻——他连小泉山何时易主都不知道,又怎么敢冒然攻城?

思来想去,只得退兵。兵士本来情绪就低落,如今好不容易鼓动攻城,却又要无功而返,更是士气衰竭。然而正在这时候,小泉山涌出大量军队。对正在撤退的燕军进行追杀。

狄连忠命令兵士返身杀敌,然而此时阵形已乱。敌军又源源不断地出城,天色未亮,狄连忠连对方是不是靖军都没有看清楚,人数更是未知,如何迎敌?

一个慌乱之下,军队大乱,撤回马邑城时,折损了兵士万余人。马匹、辎重等更是无法计算。

其实此时,若真论损失,并不严重。毕竟他撤兵之时也是后军变前军,缓缓而撤,有所防备。但是整个军队回营的时候,却是士兵丧尽,惶惶然如同逃兵。

狄连忠顿时进退两难,如果继续战,以如今的军心,真的能攻下小泉山吗?就算真的能攻下来,他要损失多少人马?

可是如果退,他在军中必然威严扫地,这个太尉必成天下人笑柄。他又岂能输给一个女子?

此时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发回书信请求慕容炎让左苍狼露个面,则谣言不攻自破。方能重整军心。最好他还能为左苍狼求个情,如此一来,不仅军心能被自己拢络,温氏旧部也不会视自己为敌。

但是他为左苍狼求情,姜散宜会允许吗?而且慕容炎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认为,这个人到底还是不如左苍狼吧?

他身处两难之地,退不能退,只有硬着头皮再行一战。

这一战他选了白天,很小心很慎重地在城下叫阵。然而孤竹的将军贺典在城楼上看了他一眼,说:“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克扣军饷的狄连忠。你回去吧,杀你污我刀耳。”

狄连忠大怒,下令攻城。他正攻城之际,无终兵士从后方绕道燕军之后,与孤竹里外夹击。狄连忠见势不妙,只得再次下令撤兵。然而这一次撤兵,先锋部队两万精锐尽失。他带着剩余的六万余人再次折回马邑城。

两战无功,且损兵折将,军心尽失。

狄连忠没有办法,只能发函,向慕容炎请罪。

慕容炎接到军函,沉默许久。王允昭这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左将军在狱中关了这么些时日,想来也反省得差不多了。要不……晚些时候陛下过去看看?到底是陛下的人,哪有隔夜仇呢?”

慕容炎没有答他话,却抬手将军函掷到地上,说了句:“朽木难雕。”想了想,说:“走吧,过去看看她。”

所有人都以为,以他和左苍狼的关系,也不过就是关几天而已。就连慕容炎自己,也觉得姜碧兰能施些什么小手段?最多就是跪得时间久一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