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炎说:“有啊,母妃还在世之前,我也曾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皇子好不好。不然你以为姜散宜为什么会将女儿许配给我?”

他这样淡然地提及前事,左苍狼说:“陛下要去猎沙狐吗?”

慕容炎意外,问:“什么?”

左苍狼说:“往这里前行不到十里,便有沙狐出没。还有狼。”

慕容炎说:“独行无趣。”

左苍狼叹了一口气,说:“既然提议,当然不会让陛下独行。”

慕容炎召来王允昭,说:“准备弓箭,马匹。”

王允昭不明其意:“陛下,您这是……”

慕容炎与左苍狼同骑一匹马,将水囊等挂在马鞍上,说:“车队继续前行。孤与将军去去就回。”

王允昭急道:“陛下,您这是要带将军去哪里?老奴安排侍卫随行护驾。”

慕容炎说:“孤在自己的河山,护什么驾!”

话说,再不多说,打马而去。

左苍狼靠在他怀里,天冷,朔风透体,吹得人骨头都痛。慕容炎索性解了披风,将她牢牢裹住,问:“哪个方向?”

左苍狼被裹得结实,只伸出一根手头,抬手指了指,慕容炎一低头,慢慢含住了她的手指。滴水成冰的边城,火热的只有他的唇。他一手环抱着她,一手控缰,一路急驰。

左苍狼终于说:“陛下就这么跟我出来,难道不怕这里有埋伏吗?”

慕容炎终于松开她的手指,说:“多少埋伏都无所谓。”左苍狼还没说话,他又俯在她耳边,低声说:“要死孤也要死在你身上。”

他加重语气,强调了“身上”二字。左苍狼无语。

前面真的有一片沙狼、野狼出没之地。慕容炎提了弓,一箭射出去,居然没中。左苍狼也忍不住笑:“陛下老了,手也不稳了。”

慕容炎低下头,脸颊轻轻擦过她的侧脸,说:“要不怎么说色是刮骨尖刀呢。”

左苍狼说:“那陛下身边的尖刀可真是够多的。”

慕容炎也忍不住笑了,说:“你就贫吧,今天孤心情好,不跟你计较。”说完,又是一箭,终于射中一只沙狐。他下马,将狐狸捡起来,别在马鞍上。左苍狼说:“以前在军中,我也经常跟温帅他们到这里打猎。”

慕容炎手微微一顿,说:“那时候,很开心吧?”

左苍狼点头,说:“当时觉得枯躁,平淡得让人想死。现在想起来,却觉得简直完美。”

时间是很奇怪的东西,足以让一切鲜活腐朽,却偏偏又酿着最酵的酒。那些爱过的人,经过的事,到最后,分不清是陈酿还是伤口。

慕容炎牵着马前行,说:“那现在呢?”左苍狼不说话,他说:“此时此刻此地,如何?”

左苍狼望着天边的浮云,刚要开口,慕容炎说:“算了,你还是别说话了。”他一步一步,踏在沙里,“反正就算说了,也是口不对心。”

左苍狼说:“陛下要的,不过是眼前锦绣、无边风月,我若能锦上添花,陛下又何必计较许多?”

慕容炎转头看她,在清晨浅淡的霞光里,黄沙烁金。她坐在马上,身上裹着他的裘衣,细密绵厚的绒毛衬着五官极名精致小巧,像是沙漠里,哪只狐狸成了精。

他点头,说:“有理。孤就是要这奉迎温情,管你真心还是假意。”

气氛有些僵,他又猎了一只沙狼,射了两只飞鸟,是真的生了气,连猎物也不捡了。

一路渐行渐西,突然沙丘之后传来驼铃声。慕容炎和左苍狼都转头看过去,只见一队十几匹马飞奔靠近。左苍狼皱眉,说:“是沙匪。”

慕容炎问:“你见过?”

左苍狼说:“以前我们到沙漠打猎,主要就是为了剿匪。沙漠才几只狐狸?剿到沙匪才有银子。”

慕容炎说:“那这次我们将军惨了。”左苍狼转头看他,只见他扔掉缰绳,往前方几个起落,消失在沙丘之后。左苍狼:“……”

沙匪一共十六个人,不一会儿已经将左苍狼的马团团围住。领头的男人戴了顶狼头帽,见到她不由哈哈大笑:“这次这个娘们还挺水灵。”

左苍狼苦笑,说:“我裹这么严实,大哥是怎么看出来的?”

领头的男人见她并不太害怕,不由多看了几眼,问:“小娘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难道是专门来找我们兄弟几个的吗?”

左苍狼说:“实不相瞒,本是和夫君一道路过,夫君闻听几位到来,吓得面无人色。已经带着金银钱财逃了。”说罢,仍是伸出一根手指,指指地上的足印。

几个人一听,立刻互相看了一眼,既然是沙匪,当然还是钱财为重。领头的道:“追!”

慕容炎在沙丘后面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出来。沙匪头子看见他,说:“你看起来也是相貌堂堂,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娘子?这样吧,交出钱财,哥几个放你一条活路。”

慕容炎微笑,说:“谢谢各位开恩,不过……”他扔掉弓箭,突然抽刀,身若流光,几个起落,鲜血还未溅出,十几具尸身已经倒落沙地之中。他这才缓缓说:“不过我并没有打算放你们一条活路。”

话落,用沙匪首领的披风擦了擦刀上血,还刀入鞘,转头看左苍狼,说:“坐了这么久,下来走走。”

左苍狼翻身下马,慕容炎伸手接了一把,牵着她的手,走在天光渐明的沙地之中。天空是湛蓝的,曾几何时,魂里梦里都曾盼过这一刻。左苍狼说:“前面已经深入大漠……”

话才刚出口,慕容炎说:“嘘,别说话。”

他牵着她慢慢往前走,情爱恩怨、真情假义,吹散在满地沙砾之中。有那么一刻,突然雄心湮灭,皇图霸业皆化云烟,好想就这么牵着手,留在此间作少年。

这对一个君王来说,是件太过危险的事。他也觉得必须找点话说,于是问:“我们这样,像不像恩爱夫妻?”

左苍狼失笑,说:“就算看起来像恩爱,陛下也不是我的夫君啊。”

慕容炎伸出手,慢慢抬起她的下巴,问:“那么,在你眼里,我算是你的什么呢?”

左苍狼凝视他的目光,他问出这句话时,身后是湛蓝晴空,飞鸟经过,留下一道浅影。她说:“以前北方雪域有人捕狼,只须将刀锋向上,埋在雪上,上面撒血。狼嗅鲜血而至,舔食冰上血,舌头麻痹,不辨刀锋、亦不知疼痛。时间一久,则鲜血流尽而死。”

慕容炎慢慢地松开手,左苍狼迎着无尽的黄沙前行,缓缓说:“陛下问,您对我而言算是什么。微臣想,若真要作此问,您于臣……大抵便是这雪域深埋的刀锋吧。”

第 121 章 邀约

慕容炎过了很久才跟上她,眼前是万里无垠的黄沙,朝阳从云间探出头来,照得金光璀璨,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突然说:“说得好听。如果冷非颜 不死,你永远不会回来吧?”左苍狼转过身,慕容炎说:“你是真的想要离开我,一辈子不再相见,是吗?”

左苍狼说:“怎会。即使相隔千里,微臣永远心系陛下。”

慕容炎气得,冷笑道:“你大可以继续锦上添花,添一辈子也没关系。”再没有心情走下去,他转身往回走,走不久,回头见左苍狼迎着千条彩瑞而立,并不跟上,不由怒道:“回去了!”

他离开了,车队当然走得不快,二人很快就追上。

王允昭过来,看见他脸色不好,知道二人定是又吵嘴。但他也不慌,知道左苍狼能哄好。只是上了些热汤,给二人暖暖身子。左苍狼也知道他心中不悦,舀了汤吹凉一点喂他。

慕容炎冷眼打量她,虽然不悦,好在还是张了嘴。左苍狼喂了他一些,他说:“你离开之后的一年,可有梦见过我一回?”左苍狼拿着银勺的手微微一顿,说:“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陛下。”

慕容炎气笑了,俯身替她脱了鞋子。那脚果然还冰着,他将她抱过来,揽在怀里,宽厚的手掌慢慢揉搓着她的脚。等到她终于在他怀里温暖起来,他说:“以后,安份地呆在宫里。不要再乱跑了。好好抚养宣儿,相夫教子,才是女人该做的事。”

左苍狼说:“当年陛下送我去温帅身边的时候,可不曾这样教过我。”

慕容炎抬起她的下巴,沉声说:“那是当时,你还没有这个福气!”他注视着她黑色的双瞳,俯身亲吻她。她的唇仍然有一点凉,但是非常柔软,他自她裙下伸手进去,说:“你看看你现在,不情不愿又如何?还不是只有在我身下辗转呻吟,任我索欢?”

他百般撩拨,她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他哑声说:“左苍狼,你看清楚,现在在你身上的人是谁!嗯?是谁!!”

车队一路向晋阳行进,半个月之后,终于到了晋阳地界。温府的车驾过来接温老爷子,车队暂时停下来。慕容炎下了马车,走到温行野面前。温行野勉力压抑自己的情绪,跪拜道:“倘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微臣先行回府了。”慕容炎说:“这次,你做得很好。”

温行野慢慢地握紧双手,低下头,说:“为陛下分忧,是臣子份内之事。”

慕容炎说:“当初温砌与我的约定,我并未失信。”温行野僵住,慕容炎说:“也许你觉得不平,但是无论他为大燕付出了多少,无论你们温氏为大燕付出了多少,生死存亡之际,谁也没有办法。”

温行野轻轻颤抖,慕容炎说:“温以戎和温以轩那边,你可以告诉他们真相。但是最好不要提及,否则日后,孤很难不加以猜忌。”

温行野说:“陛下,微臣不知陛下所指何事。温氏一门,对大燕一直以来就是忠心耿耿,不会改变。”

慕容炎说:“这样最好。”

说完,他转过身,见左苍狼也已经下了车驾,这里已是晋阳城郊,再往前行不远,就是豫让桥了。

她往旁边走几步,那里有一方清池,池水竟成淡淡的粉色。左苍狼蹲下来,本想捧水洗水,待水一沾手,才觉出池水冰寒入骨。她慢慢地缩回手,发现自己确实已再不如初。

“怎么了?”慕容炎走到她身后,左苍狼没有回头,只是皱眉道:“水好冷。”

慕容炎一笑,上前沃水洗脸,说:“传说以前这里是一种温泉,大燕的开国君主慕容祈与大将军温离经过此地,见池水奔腾如沸。温离以水洗剑,从此池水转冷,水也变成了这烟粉之色。”

左苍狼说:“温氏先祖乃大燕开国功臣,想来剑上鲜血也足以染红这一池碧水了。”

慕容炎说:“你明白这个道理便是,自古以来,但凡想要成就一番盖世功业的人,怎么可能清白?别站太近,后来大燕多位名将曾在此洗剑,你的温砌也不例外。”

左苍狼转头看他,他微笑,说:“这池水只怕也染了不少戾气,你可别掉下去。”

左苍狼再度伸手,去触那一池寒水,说:“盖世功业,不能成为作恶多端的借口。一个好人,无论双手沾上多少鲜血,始终会心怀慈悲。”

“慈悲?”慕容炎笑得一脸讽刺。

左苍狼慢慢伸手入池,那水是真的冷。她喃喃道:“这洗剑池,我曾经过多回,今年的水真是格外地冷。”

慕容炎将她拉开,说:“知道冷还去?”他握了她的手,说:“其实今年跟往年并没有什么差别。”未等她说话,他又笑,说:“只是今年我们将军娇气了。”

说完,捂着她冻得通红的手轻轻呵了一口气,转头道:“回宫。”

晋阳城门下,文武百官并列两旁跪迎。慕容炎没有下车驾,一路直接回宫。

左苍狼回到南清宫,薇薇和芝彤已经等了很久了。薇薇说:“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前两天便说要回宫,我们盼得眼睛都要瞎了!”

左苍狼说:“几天不见,你这嘴可是越来越甜了。”

薇薇嘿嘿地笑,芝彤已经为她捧了手炉过来。左苍狼看看她,问:“宣儿可好?”

芝彤笑着说:“好着呢,一会儿睡醒了就给将军抱过来。”

左苍狼点点头,突然说:“一直以来,你都以奶娘的身份陪着他,委屈你了。”

芝彤面上笑意未敛,说:“将军说得哪里话,其实能够陪在三殿下身边,奴婢已经是死而无怨了。”

她是个性子温和的人,一直以来虽然以宫女身份呆在南清宫,却没有过一丝怨怼。左苍狼说:“以前我东奔西跑,也顾不上这宫里。不敢为你争什么,总担心无法护你们周全。以后,大约能好些。”

芝彤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但也看得出她情绪不高,笑着说:“早就听说将军要回来,我炖了乌鸡汤,这就为将军盛来。”

左苍狼点头,说:“去吧,多盛一些。我们也好久没有同桌吃饭了。”

御书房,慕容炎离开这许多时日,自然堆积了不少政事。他拿起折子,是姜散宜递上来的。言语之间,还是口口声声称袁戏等人居心叵测,劝慕容炎不要姑息。

并且后面还附上了应和袁戏的名单,他越看脸色越阴沉。确实,温砌旧部在军中的势力,已经盘根错节。他上位以来,虽然一直打压,然而看看这份名单,显然成效尚微。

可是这次的事,温砌遗信,到底是真是假?他虽然认定温砌会留书信给左苍狼,但是终究也只是猜测。左苍狼滴水不漏,他一时之间也只是疑心大作,难辨真假了。

正思索间,外面小安子禀道:“陛下,左将军求见。”

慕容炎看了一眼奏折,只当她又是为了什么政事而来,不免不悦:“什么事?”

小安子说:“回陛下,将军送了汤过来,说陛下若是忙着,就放在外间了。”

慕容炎这才略缓了神色,说:“让她进来。”

左苍狼走进来,倒是真的端着汤,说:“在驿馆的时候,想要见陛下一面何其容易。一回宫里,过来送一回汤还要惹得陛下不悦,真是不如在外。”

慕容炎合上奏折,说:“谁让你平时不烧香,今儿个过来抱佛脚,孤当然要疑心你另有所图了。”

左苍狼把汤放在他面前,慕容炎好奇:“你做的?”

左苍狼用小碗为他盛出来,说:“芝彤做的。若是我亲自下厨,陛下倒是敢喝啊。”

慕容炎也笑了,说:“芝彤?”突然想起是谁,说:“她在你宫里,可还安份?”

左苍狼舀了汤去喂他,说:“有什么安不安份的,奶娘而已。不过手脚倒还勤快,性子也好。若不是她在,三殿下还不把我脑仁吵炸了。”

慕容炎失笑,说:“说起来,孤也好几日没有见过宣儿了。”

左苍狼又喂了他一口,说:“那陛下晚间来啊。”

这是……邀约的意思吗?慕容炎低下头,看了一眼她,心里不由便有几分温软,轻声说:“嗯。”

第 122 章 百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