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动,凝神盯着小谢,轻声问道:“看姐姐的样貌,总不过双十年华吧?”

小谢咯咯娇笑起来,眼中浮现我从所未见的娇媚:“妹子这是夸姐姐呢,我怎么可能连二十都未到?姐姐虽说是没经历过多少世面,可活到今日,总也有三十六个年头啦!”

我啊了一声,愕然道:“我只当姐姐是个还不到双十的少女,怎知……”

我的话没说完,小谢已笑如风中花枝,摇曳多姿地打断了我:“怎知我已经是个半老徐娘?莫说做你姐姐,做你娘亲都嫌老了。”

我心里暗惊,不明白为什么今夜她会提起这些。当初百草堂连慧曾说和小谢是旧识,我将信将疑,此刻亲耳听她说了,依旧难掩震惊。

“姐姐驻颜有术,再过得几年,就成了不语的小妹子啦!”我觑着她的脸色答道,话里春风流溢三分。

小谢捂着嘴笑声不断:“你这张小嘴啊,就是会说。我怎么能做你的小妹子呢,再过不了几日,我就该喊你声夫人了。”

窗外飒飒刮过疾风,行香水榭里的烛火蓦忽暗下,片刻功夫又亮了起来。

我盯着小谢的脸,笑容凝结在嘴角。

她,在暗示什么?

“不语妹子,你说,公子是不是很疼爱你?”她越笑越媚,走到我的身侧,烛光打在她乌黑的秀发上,竟透出森冷诡异的感觉,“公子是不是每天都这么看着你?宠着你?”

她的手摸在我的脖子上,顺着我背后的发丝轻轻抚弄,我的脊背紧绷,被她摸过的地方划过一阵颤栗。

她倾身贴到我的耳边,吐气如兰地说道:“公子的手,是不是也如这般地摸过你?”

冰冷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将我鬓边的玉带兰夹了下来。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身体如被绳索束缚,呆坐在椅上。

小谢的脸贴在我的靥畔,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他有没有看遍你的全身?有没有用那双手仔细疼爱过你?”

镏金铜兽口中焚烧的香料逐渐浓郁起来,空气中透出股沁人的甜腻。

分明是风花雪月的戏言,可是从小谢嘴里说出,我只觉得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勒住,呼吸困难。心里直喊冤枉,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的笑脸。

烛火明灭不定,小谢的身影被拉成了诡异的长度,锁窗初寒,夜风森森凛冽。

小谢缓步走到软榻前,推开了窗棂,夜风灌进屋里,将她簪在发上的金钗吹落在地。她满头的青丝瞬息间朔扬在背后,翠色衣袂翩飞不定。

玉带兰被风吹散,丝丝缕缕的花瓣如扯絮般盘旋在厢房里。小谢回过头冲我笑了笑,百媚横生。

这才是她的本性吧?魅惑的神态,妍丽的眉眼,无端引人遐思,无端诡秘。

小谢的脸半隐在月色下,回眸顾盼间,竟和我记忆中迦兰的脸孔逐渐融合在一起。

脑海中浮出水精冢内封存的画像,一样的眉眼如斯,迥然不同的气度风韵,一个高华凛然如天人临凡,一个妖媚艳丽若鬼魅人间。

“好妹子,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要不要听呢?”她的唇边弥漫着醉人的浅笑,黑发如灵蛇撺动。

我呆滞地点头,看着窗棂前,月色下,这个凄美如画的女子。

“这个故事有些长,你可要耐心听完,先让我好好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呢?”她偏着头,似乎是在认真考虑,随即呵呵笑起来,“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啦,三十年前的含章宫可不是现在这个冷清样子。那个时候啊,宫里有很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有少,有漂亮的也有丑的,有那些个聪明绝顶的,有那些蠢笨至极的。然后有一天,含章宫里来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很小,只有六岁,但是她的爹娘却狠心把她丢在这里。”

“世人都说含章宫尊贵无比,能入宫是梦寐以求的荣耀,但在那个孩子的心里,只想和爹娘在一起。她被带到一座宫殿,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恢弘的地方,她清楚记得,那道长廊两旁有很多的蓝色瞑火,就盛放在鲛人灯里。那个孩子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好象走进了神仙梦境,她看到牙床上躺着一个美人,那人送给她一个新名字,连碧。”

小谢轻柔地话语回荡在静夜下,三十年前的含章宫里,曾经有一个懵懂孩童被人唤做连碧。

“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就在天香阁里长大,她每天要看很多的香册香谱,还要碾香料,做些香品送给身边的姐妹们戴。你说,她是不是很辛苦?”小谢看着我,轻声问道,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自顾说起来:“她长到十六岁那年,老阁主将她唤去,给她喝了一碗茶。她不知道那茶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味道不错,毫不犹豫地喝了。老阁主笑着看她喝完,还问她味道好不好?她说好喝,老阁主摸着她的头,赞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能喝了这碗茶实在是天大的造化。”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这世间哪有什么白来的造化?她不是命好,她是命太苦。几天后,她被送进一座凡人难以想象的美妙去处,宫里的人管那地方叫柔兰阁,据说是天人住的地方。她想,自己今后要和天人在一起了,自己岂不也成了仙?可笑啊可笑!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能晓得什么是仙,什么是魔?她没有成仙,她坠入无尽地狱成了魔。”

“柔兰阁的宫人抱来一个婴孩,裹在金丝银线的襁褓里。那个孩子真好看,如画的眉目,几乎不输天上的新月,她一眼就喜欢上了。也许这就是命里的冤孽,她守着那孩子慢慢长大,看着他日渐变得俊美无伦,她有时私心地想时间就此停住,停在他们年华最美的时刻,但是老天怎么会听到她心里的奢念?那孩子长到六岁的时候,宫里放出一对璧人,人人都说他们立了大功劳,被放出去配成夫妻,人人都称羡。只有她的心里并不羡慕,她宁可守着这个美丽的孩子,每天给他唱歌,给他刻些小竹马,小鸡小鸭。”

“那对夫妻出了含章宫,从此全没音信,或许是她并不关心。那孩子长到十岁,美名已经传遍天下,世人尊称他为公子兰。可是在她的心里,他永远是那个跟在她身后咿呀学步的稚子。十年匆匆而过,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衰老的迹象,她还是当年初入柔兰阁时的样子,豆蔻年华,青春韶美。她以为这是自己也成了仙,所以不会死也不会老。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仙人?她没有老,全是因为老阁主当年赐给她的那杯茶!”

“十年光阴,是她这辈子最开心也最幸福的日子,她每天都在笑,逗得身边的每个人都说她不该叫连碧,该叫连笑。她喜欢穿绿衣,因为名字里带了碧字,也因为那孩子曾说过,她是蒲草般的性格,在他心里永远苍翠。她听了这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啦。”

说到这里,小谢停住了,抬头望着窗外的满月。我听得入神,下意识地接了句:“那她又是怎么回到了天香阁,连碧?”

我脱口而出连碧两字,小谢转过头,冲我展眉而笑:“花不语,你早知道我叫连碧,对吗?从你身入天香阁的那日起,你就处处提防,我又怎能看不出来?你是连汀送来的人,没有按规矩赐名,这分明是连汀在暗示我,天香阁该换主儿啦!你说,我怎能不恨你?怎能不怨你?你的存在时刻威胁着我,有你,就意味着我该消失在这世上。”

小谢指着天上的月,冷冷说道:“我总以为公子顾念着儿时的那点情谊,多少会照拂于我,可我错了,错得万分彻底。他就如天上的月,比月更无情,到头来还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十年前,娴月殿主上连汀对你爹爹落花有意,可惜流水无情,夜郎王子求婚在先,她自毁歌喉,再嫁祸于我,终害我被贬出柔兰阁,禁锢在天香阁不得擅出。这十年来公子一眼也没有看过我,可我不怨他,旁人害了我,他又怎会知道其实他的连碧无辜受难呢?”

“十年后,白檀终于被我等到,老天终究是偏向着我的,这一次我可要先下手为强。凤凰花艳丽无匹,却也是奇毒无比,我将那些花汁掺在聚烟香里献给连汀,她练功的时候自然会吸进去,虽然毒量不多,不会立时让她察觉,但今天吸一点,明天吸一点,总有毒发的一天。”

“公子为了不动声色地铲除连汀这颗废棋,整整隐忍了十年,百草堂连慧主上只在观风,恰巧前些日子王都传来消息,宗族势力被打压盘剥,朝堂上几大望族名存实亡,连汀背后再无氏族屏障,连慧见时机成熟,才将断情草赐给我。”

“连慧抬举你,想以你牵制我,若不是她以断情草相胁,我怎能甘心让你月圆之夜见到公子?连汀满心以为连慧恼我毁她嗓子,坏了公子的大事,可惜她错打了如意算盘,没有人恨我,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怎么死呢!”

“有了断情草,我便可调治天下第一香,名正言顺地重振天香阁威名。你可知道,连汀心中真正恨的人是谁?”

我迟疑片刻,轻声答道:“是……我?”

“一点不错,连汀心中真正所恨之人,却是你花不语!只有你,才被所有人恨着,我恨你,连汀也恨你,就连公子,也只是利用你来除掉连汀,你以为他真的对你青眼有加吗?”小谢说完,静立在夜风中,冷眼望着我。

原来被人恨的滋味,就如鱼刺哽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从我身入含章宫的那天起,我的存在即是个错误!

我伸手拾起地上的一朵玉带兰花瓣,捏在指端慢慢把玩。公子兰,你在我的鬓边别上这朵兰花,就是为了激得小谢今夜贸然出手吗?

我,不过是你们手中杀人的刀,到头来,就如这兰花般被碾得粉碎……

“姐姐的心思真比沟壑还要深沉,只是我也有一言相告,姐姐听了,莫要介怀。”

小谢挽起一抹媚笑,说道:“你说吧,过了今儿个,还不知明日如何呢。”

“姐姐刚才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头头是道,让人无可辩驳,只是姐姐错算了一件事,”我凛神盯着小谢的双眼,她逐渐收了脸上的笑,“姐姐以为是连汀将我送进天香阁,我实话说给你,当日娴月殿月帘之后的人,正是公子兰。”

“这场戏,从头至尾都是公子在一手掌局,是他未给我赐名,也是他亲手推我进天香阁,引得你和连汀以为时机到了,各自出手相斗。你真以为公子想除掉的人,只有连汀一个吗?他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

下面的话,不用我说完,小谢是聪明人,自然能够领悟这番话中的含义。她的脸色从震骇到平静,最终一丝波澜也无。

“不语丫头,和你比起来,姐姐我这点伎俩又算什么?既然你直言以对,那我也不须瞒你,刚才那碗香茶里,被我放入了断情草的残渣,断情断肠,忘情忘爱,这人才可活得更加逍遥自在些,你说是不是?”

“断情草虽然于性命没什么大碍,但只要你动情生爱,便会心痛如绞,真真是恨不得立时就断了情爱。也不知这灵草是真有奇效,还是图具虚名,今后还要靠你来验证啦!”

小谢的唇角漫扬起来,笑得越发甜美,我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自古痴情女子能有几人落得好下场?一片痴心托付后,终难逃被弃如鄙履的命运。

小谢,你机关算尽太聪明,就不怕累了卿卿性命?

凤凰花开花落,漫天荼蘼业火,如欲涅磐重生。

天香阁外的竹林里,蓦地拔起悠扬的笛曲,曲调凄恻缠绵,直欲将人的眼泪逼出来。

小谢唇角含笑,喃喃自语道:“该来的总归要来,这戏才刚开演呢。”

第十一章 对月两婵娟

楚腰翠展殿前欢,

不使多情怨无情。

笛声幽咽,响彻在竹海深处,小谢仰头狂笑,黑发飞舞在无边夜色中。

我坐在椅上,盯着她苍白凄绝的侧靥,她转过头冲我潋滟一笑,纵身跃出了行香水榭。长夜圆月下,只剩下她一抹翠色衣袂仿若乘风之翼,轻巧落在竹海之外。

竹林中的笛声蓦忽停了,夜风急掠而过,竹叶簌簌互撞。

一步之前是万丈红尘,一步之后是方外仙海,竹林在天香阁外不过数步,小谢终究是破了禁令,踏出天香阁。

“天香阁罪人连碧,恭迎娴月殿主上驾临。”小谢对着竹林深处挽身下拜,声音轻柔。

林中许久不见动静,唯有风吹竹叶的声响。半晌工夫,笛声再起,这一次却是急如撒豆,金戈铁马般的狂啸而出,几欲震破鼓膜。

小谢孤身站在竹林外,林中勃发的气息带动气流,风卷着竹叶从林中撞了出来,叶缘锋利,割开幽暗的绿光。

不觉间,我的双手紧握成拳,小谢浑不在意地笑着,月光将她的倒影拖拉在地上。我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扶上窗棂才发现抖得厉害,强自镇定下心神,凝目望出去。

一团绿光瞬息擦过小谢的脸庞,光影乍闪,她抬指夹住一片疾射而过的竹叶。血痕自她的脸旁缓缓滑下,映着苍白的脸色,透出诡魅。

“哼!胆小鬼,既然来了,竟不敢现身吗?”

话刚落音,林中转出一抹幽影,白衣翩跹,纱绫飞曳。身影从暗处逐渐走出,清冷月光洒下银芒,照耀在连汀惊世绝艳的面容上。

小谢款款上前一步,距连汀不到半尺前,躬身笑道:“十年不见,连汀主上越发妍丽了呢!”

连汀一双冰眸半分不瞬地盯着小谢,手上握只玉笛,深紫缨子直坠到地上。

“主上见了旧人,也不说几句体己话儿,就怕等会儿,想说也没得说了。”小谢的话音虽轻柔,含义却恶毒。

连汀站在林外,眉梢未动分毫,仿佛一点没将小谢的话放在心上。

高手过招,争在朝夕,谁先出手谁先输。

我暗自思忖,莫非她已经有十足的把握战胜连汀?

小谢似乎是有意要激怒连汀,捏着嗓子叫道:“当年主上呈恩殿前献歌一曲,艳惊四座,将那些王孙公子们唱得如痴如醉。姐姐一袭白衣,绝代姿容,没记错的话,当日有那夜郎国的王子立时就要讨了姐姐去呢!呵呵,往事回首,都二十年的光景了。”

连汀不为所动,冷眼看着小谢,小谢逐渐倒耸了柳眉,浑身泛起杀意。

“姐姐还是这么沉得住气,就是因为姐姐的这份气度,才害得妹子我在天香阁受罚十年。妹子一直有事想不明白呢,怎么姐姐犯了大错,公子倒浑不理会,妹子无辜却要被牵连?姐姐,你说这公平吗?”小谢越说刻薄,笑容也越发美艳动人。

我抬手拂上胸口,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竟不敢直视小谢的笑靥。她的五官在月色下清丽难言,可眉宇间的神色却凄绝欲碎。多看她一眼,便觉得心中阵阵锐痛,身不由主地跟着自哀自伤起来。

连汀将手中玉笛横端,凑到唇下,细细吹起乐音。笛声轻绵悠扬,仿佛野泉滴石,浮云瑞日,我胸口的烦闷随着笛声消退了不少,再转头看向小谢,她脸颊上的血痕早已干涸,目光凌乱,呼吸急促地盯着连汀。

小谢脚步微晃,断断续续笑道:“果然……还是姐姐的手段高明,不过姐姐也受了不轻的内伤吧?能破了我的惑心术,却还是解不开身上的热毒!”

连汀浑身一震,点点头,冰锉般的声音透出玩味:“连碧,几年不见你的功夫练得挺不赖,心计也越发沉疴了,本宫差点就上了你的当。”

“差点?姐姐这话说得让人恶心,我可是一片诚心对姐姐呢!”小谢哧了声,殷勤笑语,“当年含章宫里第一美人,那身段,那样貌,那口醉死人的嗓儿啊,到如今,姐姐还剩下些什么呢?”

连汀双眉骤笼,片刻后,满脸戾气消散于无形,面色平和地说道:“你恨了我十多年,也该够了,女人最美好的时光都过去了,咱们何苦再这么缠斗下去?”

“女人最美好的时光……都过去了?” 小谢喃喃重复着连汀的话,望着她慈悲的面容,逐渐低下头去。

连汀接口道:“是啊,咱姐妹二人当年是何等的亲睦?现如今又争些什么呢?十年光阴,公子是如何待你的?别再执迷了,听姐姐的话,回天香阁去吧。”

“公子是如何待我的?是如何待我……是啊,他明知我受冤枉,却不理不睬,不如歇了这些痴念,回去了,该回去了……”小谢如被噩梦魇住,不断念着该回去了,她恍恍惚惚地转过身,背对连汀。

连汀的唇角耷得极低,眉眼中不复绝美,抬起手中的玉笛一点一点接近小谢的脊背。

我站在窗后看着连汀的动作,心里大急,小谢转眼工夫便要命丧在连汀手下,我该如何救她清醒过来!?

心念甫生,我想也不想伸手入怀,顾不得摸到什么东西直朝着小谢扔了过去。“啪”一声,小谢的脸被撞歪到一边,她惊呼了声,肩头微颤从梦魇中醒过来。

看她神志复苏,我松口气,但此举毕竟太过莽撞,我急速缩身窗后,仓促间看到连汀冲水榭方向冷冷扫过来一眼。

小谢足下轻点,凌空旋身跃开数步,和连汀拉开距离。月光倾泻,我定神看去,一只竹编蟋蟀正在两人中间。原来被我用来打小谢的东西竟是娘亲为我细心编制的玩物,自从离开花家寨后,我便将它带在身上片刻不离。

小谢弯腰捡起那只蟋蟀,拖在掌心上端看,仿佛那是件无上的至宝,她脸上的神色渐转柔和,嘴里更是哼起清浅小调。

“姐姐你看,是只蟋蟀呢。”小谢捧着蟋蟀冲连汀笑道,“编得可真好,这么细密,这么认真,这是公子小时候喜欢的东西。怎么它在这里?我可真糊涂,竟把这么宝贝的东西随便丢了,姐姐,是你送回来给我吗?”

“公子找不到他的竹蟋蟀,可要骂小谢啦,我这就给公子把蟋蟀送回去。” 小谢单纯地笑着,翠色宫衣扬展在夜风中,她的神志虽然恢复了,可说话依旧颠三倒四。我暗暗着急,脑子里飞转着念头盼她赶紧醒过来。

连汀伫立在她的面前,眸光凛冽,如电般闪到我藏身之处,我吓得一缩身,她看到我的瞬间,唇角漫扬起来。

额角冒出冷汗,连汀那一眼足叫我胆战心惊,我突然很敬佩起小谢,毕竟她敢与连汀这冰山美人为敌,实在勇气可嘉。

“天香阁的小丫头,还不出来吗?”沙哑的嗓音回响在暗夜里,我浑身寒毛收缩,更往暗处躲去。

连汀哼了声,将笛子收进衣袖里,抖手的功夫,腕上多了条缠丝软鞭。在空中虚劈数下,她冷冷开口:“再不出来,莫非要本宫亲自接你不成?”

我吓得不敢出声,正犹豫要不要出去,小谢咯咯娇笑数声,扬声叫道:“不语妹子,听话出来吧,不然到时候可有你苦头吃呢。”

我硬着头皮一步三蹭出行香水榭,在连汀手中软鞭无法触及的地方站定,她微昂脖颈睨视我片刻,看得我心里突突狂跳。

连汀最擅长用气势吓人,早在娴月殿我就领教过她这套,此刻离得她近了,恐惧感更是翻倍狂增。

小谢把玩着手中的竹蟋蟀,说道:“不语,这位娴月殿主上最爱戏弄人,刚才要不是你将这只蟋蟀丢出来,我早就没命啦。虽然我是一心想置你于死地,但你出手相救,我知恩图报,等下定给你个痛快。”

小谢一番话说得轻松,那口气听起来全当我是块豆腐随便她料理。

豆腐啊豆腐,你不用挣扎,我下手轻点给你个痛快,你赶紧投胎去过下辈子吧!

无语看天……

我悄悄向连汀身边挪过去一点,战战兢兢地问道:“不知娴月殿主上唤我何事?”

连汀轻移莲步,婀娜生姿地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颌:“含章宫一别十四载,你爹爹他可好?”

我故作惊诧,瞪着连汀问道:“主上认识我爹爹吗!?”

“哈哈哈哈哈!!”连汀没有发话,小谢先狂笑起来,她指着我的脸,边笑边揩掉眼角挤出的泪水,“花不语,你倒会装疯卖傻!你问她识不识得你爹爹?你快让她说啊!!”

小谢故意拆我的台,看她一副快喘不过气的样子,我分外希望她就此噎住,耳根子也好清净了。

“我与你爹爹算是旧交,多年不见,自然记挂着些。”连汀寥寥数语,将一生痴念草草带过,她放下手,我顿觉被她指腹扫过的肌肤如被冰扎。

小谢叹口气,弹指间将手中的竹叶激飞:“连汀啊连汀,到这个时候你还在遮着藏着,怪不得当年二郎舍你而就旁人,你将自己的心思藏得这么深,是个男人也被你吓跑啦!”

连汀哼了声,反问道:“你有资格质笑我吗?你对公子又是如何?”

“诶,我确是没有资格说你呢,可我对公子一片真心实意,比不得你两只手,既要抓这个,又不舍得放那个,到头来什么都弄丢了。你情人没抓住,权势一样没有到手,在那小小的娴月殿里一困十几年,仔细想想,咱们可都老咯。”

连汀下意识地抚上脸庞,随即展出个极端清丽的笑容:“我可没觉得自己老了,除了这嗓子再不如当年。倒是小谢你,容貌虽没变,可心气毕竟是不如从前了。”

小谢歪着头,一手细细摸过竹蟋蟀的每个关节,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汀白衣素裹,站在银白月色下,同样的诡秘莫测。

此刻命悬一线,小谢和连汀尚在酝酿时机,我夹在两个各怀鬼胎的女人中间左右为难,只觉得分分秒秒都难捱。

夜风扬起两束纤长的墨发,在夜幕下交织纠缠,仿佛两尾游斗的灵蛇。

连汀举起手里的软鞭,鞭身上烫金缠丝灼灼闪过寒光:“连碧,当年若不是你在公子面前立荐,公子怎会将我赐婚于夜郎王子?那竖子薄幸寡情之名天下皆知,你推我入火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我自毁歌喉,再将罪责诬到你的身上,咱姐妹俩这笔糊涂帐,可该好好清算下了!”

小谢将竹蟋蟀纳入怀里,巧笑嫣然:“姐姐说的很是,十四年前含章宫放出去一对璧人,我当时全没当回事。四年后,百草堂的连慧主上密报含章宫里有人生了谋逆之心,妄图加害公子兰。旁人的事我自然不管,可公子的事就是我份内的事!你恼恨二郎无情,公子迫你联姻夜郎国,毁你终身。只是姐姐你的心好狠毒,你对自己下手就罢了,怎么还来诬陷我,害我被贬出柔兰阁呢?”

“哼!公子兰是何等样的人物,怎会看不出我的那点伎俩?他不过是顺手除掉你这个祸根,你当年飞扬跋扈,在含章宫里恣意杀伐决断,好不风光!公子能留你一条性命,已属开恩。”

小谢嬉笑着向我一指:“我知你恨极了这女娃子,她爹爹对你毫无情意,甚至连半分怜悯也无,你心里定是恨不得她立刻死了干净。好姐姐,你恨她,妹子我却念着旧情,想要代她家人好好看顾她呢。”

我越听越惊,美人爹爹当年和连汀之间的恩怨纠葛,如今全部报应在我这作女儿的身上,这女人憋闷了十几年的怨情发泄不出去,我可眼看着要倒大霉了!

连汀被小谢一席话说得怔住,低头端详着我的脸,似乎是极力想从我的脸上寻觅出情郎的影子。我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她看久了,视线竟迷离起来,眸光投入而专注。

“二郎……你这么狠的心,枉我对你一片真心!”连汀的嗓音虽坏了,可语气至诚,听得人不自禁地泛起满心酸涩。

我摇晃双手,边说边退:“不!不是我!我怎么敢……”

连汀猛地攒住我的手腕,急道:“二郎,你是不是后悔当年的选择了!?后悔当初不该抛下我?我痴心等了你十四年啊,日日都盼着你来接我走,难道……你连一丝怜悯都不愿给我吗?”

她的手指硬如铁钳,我惊痛交加,越发不知所措。连汀神情恍惚地看着我,我额上冷汗淋漓,生怕哪句应对失策,惹得她一鞭子抽下来完结了我。

脑子里乱成糨糊,看着她近乎痴迷的神色,我急中生智,沉着嗓子说道:“不!我绝没有辜负你的一片痴心,自从我离开含章宫,没有一日不在想你,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肉麻至极的话被我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泰然自若,希望美人爹爹不要怪我毁他名声才好,名声乃是身外物,此刻性命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