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望得出神,隔壁桌的谈话声蓦地闯入耳中,将我的心思拉了回来,我茫然回顾,原来是旁桌两个年逾古稀的老翁正在买酒欢饮畅达。其中一人花白的胡须上挂满汤汁酒水,啜了口杯中酒,旁若无人地大声叹道:“依老夫看呐,这醒月国怕也是待不得了,眼看离此处不远的陵州境内,有那世所罕见的神仙宫阁,听说前阵子出了怪事,竟是天显异象哩!这不,朝廷已经派人下来查问,诶!只怕生灵涂炭的乱世即将到啦……”

“黄老可莫要胡乱猜疑世情,恐惹来杀身之祸!”与他对饮之人环顾大堂,压低嗓音劝道。

“怕它作甚!?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还不知个死字如何写呐!何况此地乃三国交界,历来无人管辖,哪天不是莫名其妙就死个把人来?穆兄可是多虑啦,来,喝酒!”那黄老者满不在乎地举起酒杯满饮,又拉了同伴强灌下几杯。

黄汤下肚,那姓穆的老者胆子也壮实起来,口没遮拦地说道:“醒月国数百年的基业,怕不是要毁在这一代的手上?那宫里……那宫里放出消息,说天显虹雨是神女奇迹,昌盛醒月的好兆头。国君派人探察只为其一,另有传闻说是要将当年贬黜出宫的皇子迎回王城,待他亲自去和国君面奏,也算是让他们父子重逢做场戏给世人看。人人皆知当年国君独宠流月夫人,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终见厌弃,连那夫人留下的小皇子也一并流放到陵州境内,如今那皇子业已成人,又是个天下闻名的神仙人物,此番重入王城,你想这醒月皇权还不要翻天覆地了?”

我全神贯注地倾听那两人言谈,假意夹了几口菜含进嘴里,却完全食不知味。公子荻抿着青梅酒,盈盈淡笑地望着窗外的如许落英。

“什么醒月神女!?自古以来白虹贯日,天显异象,必然是妖邪降世!”黄姓老者不屑地冷哼一声,将手中酒杯重重掷到桌上。

“噗哧”一声,公子荻口中的青梅酒尽数喷了出来,他连声咳嗽,从袖中取出锦帕,缓缓擦去了嘴角的酒浆。

我瞪他一眼,他边咳边低声笑道:“本公子原本以为你不过是个小小祸害而已,想不到竟是妖邪出身。”

他极力压低嗓音凑在我耳畔轻语,我扬起手掌,他飞快地闪到一旁,我顺势捋了下鬓角:“多谢公子夸奖,令不语汗颜。”

“妖女!你家公子兰眼看就要登天啦,你难道半分也不心动?”他嬉笑问道,眼中满是嘲讽。

我挑了下眉,唇边堆上笑意:“公子怎么和奴家生分了?什么你家我家,我现在可是公子身边的人呢,旁人的事与我何干?”

说完,冲他挤眉弄眼地做个鬼脸,这小屁孩一张刁嘴就会损人,我恨不得扑上去一把撕烂了了事。

他浑身抖了下,摆出副视我如洪水猛兽的神情:“你这……妖女!”

“承蒙抬爱,公子谬赞了。”

“你——!”

我和他斗了几句嘴,隔壁的对话便漏听了不少,再回神看去时,他们却聊起了风凌镇哪家的酒更香,谁家的菜更美。

“黄老,沿着这落霞江坐船到下游,可曾听说在那烟花之地新近崛起个叫‘清吟’的歌舞班子?据说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姿,只可惜门槛高得吓人,平日里接洽的尽是些豪门贵客,平常人连门前的台阶都不能踏上。”

“哈哈,老夫活到这把年岁,早已没有眠花宿柳的雅兴了,比不得穆老还是这般精神矍铄,堪比少年!不过老夫行走江湖,对那小班倒也略有耳闻,听说姑娘都是极上品的,只是清高傲人得很,轻易连身都近不得,并非市井中的那些个娼馆妓寨。”

“照此说来,那清吟竟是个清雅去处了?可惜老夫两袖清风身无半分余钱,否则必要去见识下。”

“哈哈哈哈!你我二人一个好酒,一个好色,倒也相得益彰……”

隔壁那两人越说越是下流,我懒得再听,心里暗骂了句为老不修,伸筷子专心吃饭。

简荻没片刻工夫便将整壶梅子酒喝了罄净,他面前的各样菜色却只略微动了动,我夹起一大块兔肉丢进他的碗里,没好气地说道:“空腹喝酒伤身,公子还是吃些饭食压一压吧。”

这四色爆兔肉,肉丝薄厚适中,四种颜色的菜丝夹在其中,荤素相谐,咬上一口,满嘴余香。

简荻伸筷子夹起兔肉送进嘴里,边嚼边说:“多谢娘子费心,让为夫好生感念。”

“你个小……谁是你娘子!?”我低声吼了句,惹来旁桌那两位老者回头频频注视,目光中露出了然的神色。

“你我孤男寡女,同桌而食,不是夫妻是什么?”他咧嘴一笑,不安分的眼神在我身上瞟来瞟去。

我大窘而特窘,这小屁孩爱占便宜成瘾,这会子又拿娘子夫君的言辞来调笑我。为了我清白的名誉和不太崇高尚有残存的人格,我面上维持着优雅淡然的微笑,裙底脚飞踹而出,正中他的胫骨。

简荻嘴里的兔肉“啪嗒”一声掉到桌上,瞪圆了一双凤目看着我,我努力憋笑,假意惊叫道:“诶呀!夫君吃饭怎么恁地腌臜,莫非是未老先衰的征兆?”

一语说完,引来旁边几桌的闷笑,我从袖中取出手帕,递到他的唇边,为他擦去嘴角的油渍。

“花不语!本公子讨厌你这妖女!”他探手揉着腿骨,怒目瞪着我忿忿难平。

我立刻点头表示同意:“彼此彼此,礼尚而不往来,非君子也。”

“你不是君子,你是小人!”

“古人曾经云,惟女子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都怪公子平日太过亲近我,让我悍逊难化,不如从此后公子远着点我,让我彻底做个深闺怨妇吧。”我笑嘻嘻地说完,立刻装作一副哀怨模样,提起那块沾了油的手帕凑到脸上揩眼泪。

公子荻一张芙蓉檀面被气到扭曲,半晌指着我说不出话,只是手里的筷子已经断成了四截。

我和他正闹着,一个乡农打扮的汉子跨进门来,向掌柜唱个喏,问道:“您老生意好,俺是个贩枣子的游商,路经贵宝地,能借您老问句话吗?”

“客官您尽管问,要不要打尖吃口东西?本店的床铺最是干净齐整,您再住上一宿,明晨继续赶路何如?”掌柜笑脸迎人地说道,将他让进大堂,那汉子看墙角有个位置还空着,径直走过去坐下。

他屁股刚沾椅子,小二便凑上前问道:“客官您吃点什么?咱们店里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咱们做不出的。”

那人没犹豫,张口说道:“一碗鸡丝面,汤要多些,菜码要全,再来壶竹黄酒。”

待小二离开,他复又站起身凑到大柜前,向掌柜打听道:“您老可知道这附近有个虎跳峡?听说就在落霞江的岸边上。”

“诶哟,我的客官,知道知道!这虎跳峡就以个险字著称,住在这里的人谁能不知道呢?据说那峡口就在江水靠近下游的地方,人若是落进江中,漂到那地方就凶多吉少咯!”掌柜的连说带比划,声情并茂,“客官您若是走水路,可千万当心点!”

那汉子说了句多谢,转身回到自己座上,等面的工夫,他扭头看向窗边,见我恰好在看他,不由地冲我笑了下。我点头示意,收回目光,那人看起来一副木讷老实的模样,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沾了多少尘土。

简荻嫌恶地皱起眉,扔下一锭银子拉起我便走,经过那人桌前时,他突然叫住我俩,说道:“两位且请留步,俺这里还有些贩剩下的枣子,全送给小姑娘吃个新鲜吧。”

他摊开手掌,几只浑圆的大枣在他的掌心上滚来滚去,简荻冷下一张俏脸,瞪我一眼,我赶紧道声多谢,接过枣子被他拽上楼去。

走到房门首,我正要推门而入,简荻在我背后猛推了一把,我踉跄着跌进房里,扑腾一下摔在地上,手里的枣子也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他跟着走进房里,反手关上了房门,我铁青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还没张嘴开骂,他已经恶声恶气地指着我的鼻子怒道:“你这丫头竟不知羞!?光天化日下到处勾引爷们!”

我被他一句话说得懵在当场,一时忘了回嘴。

我?光天化日下?勾引爷们?

……老天啊!你莫非是故意派这小屁孩来人间整我的!?

第二十七章 孤舟逐浪潮

千江有水千江月,

玲珑无理玲珑心。

次日清晨辞出客店,没行几里路程已至渡口,一行人弃岸登舟,我择了船篷一侧最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刻意忽略身边那张黑碳包公脸。

小屁孩的脸色从昨日起就阴郁得可怕,在我房里发了阵疯后,又摔门冲了出去。我莫名其妙收拾起地上那几只枣子,坐到床边轻轻揉着被磕痛的膝盖,在心里把他从祖宗十八代到曾曾孙骂了个透。

转念一想,若不是他在含章宫里替我左右周全,我现在恐怕早就被连慧她们几个捏得粉碎了。说起来他也算得上是我“半个”救命恩人,只是此人言谈行事蹊跷难懂,城府又内敛深沉,他究竟为何留我在身边,我懒得问也不想问,想必将来总有一天会明白吧。

简荻迎着风坐在舱旁,满头长发用根银白丝带轻挽在脑后,此刻被江风拖起,徐徐擦过脸颊。

江上的雾很大,即使只是几步的距离,彼此的脸也看得不很清晰,他的侧靥笼在浓深白雾下,偶尔偏头转颈带动着长发翩飞如舞,浅浅的只余下一抹朦胧的剪影。

“丫头还没看够吗?”耳畔传来冷峻的声音,他隔着舱板说道,“昨日的事本公子还没责罚你,今儿个又开始撒野了?”

我嘿嘿讪笑两声,收回视线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他蓦地自坐处起身,摸进舱内,凑到我的身边坐下,低头在我的耳边吹了口气,极是暧昧地沉声说道:“说你是个色女,还真是半分没有冤枉你这丫头,看男人时的目光也不知回避,竟像是要把谁吃了似的……”

我被他一句话逗得心扑通扑通乱跳,难道我往日看人的目光过于热辣,很容易招人误会?仔细回思,深刻检讨,怎么想也没发觉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小屁孩定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我大人大量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从他身边挪开数寸,我小心翼翼地与他拉开距离,这人连我平日里看人的目光都嫌好色,若是在他身边坐久了,还不立时就拉我浸猪笼搞一出“淫妇罪沉落霞江”?

将目光在江水上兜了一圈,我将手脚紧紧地贴在身侧,生怕一个不小心再对他犯下什么作风问题。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本公子还说错了你不成?”他不依不饶地问道,又凑近了些。

“公子说笑了,我没说公子错了。”懒得和他较真,我顺着他的口风回道,又挪开几分。

这一下他一发得意了,脸上再没有之前的郁郁之气,反而咧出个大大的笑容:“你这笨丫头终于承认自己好色了?本公子一双慧眼,早就觉察出来啦!不过是为你留些颜面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你随侍在我身边,就是本公子的人了,往后你若再敢肆无忌惮地瞧着别个男人,当心本公子揭了你的皮。”

我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差点没憋死自己,这,这,这人也太不讲理了!我抄出袖子里的手绢塞到嘴里恶狠狠地咬住才遏制住了再咬他一口的冲动,苍天您老人家在哪儿呢!?

我欲哭无泪地仰头盯着船篷,他见我不回嘴,似乎认定了我是因理亏沉默认罪,那脸上的笑更显得贼兮兮贱到极致:“你清楚自己的身份就好,其余的话,不用本公子多说了吧?”

他偏头看着我,我吐出嘴里的手绢,猛地扭过头刚想要发作……雾气消弭,简荻一张美胜昙华的容颜近在咫尺,唇边勾起柔美的弧度,江风穿过船舱,他的笑脸迷蒙在丝丝缕缕的乌玉墨发之间。眼前的这个人实在美到让人屏息默然,我闷哼了声,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

转头看着蓬外的江水,碧绿的水波荡漾起伏,破碎的涟漪掠过浮光,落霞江上水天相接,一片烟波浩淼景象。望着眼前的如斯美景,我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简荻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贵公子,在他眼里,人命贱若草芥,我和君亦清不过是他玩弄在指掌下的蝼蚁而已,他要杀便杀,要留便留,今日他能对我另眼相看,他日何尝不会对我痛下杀手?只盼有一日他对我腻了厌了,再不想见到时,能放我一条生路,到那时我才能真正天高地远,自在逍遥。

想明白了这层,我暗自苦笑了下,对他郑重说道:“公子的吩咐,我自当铭记于心,自出了含章宫的那日起,我便以公子为主,不敢有违。”

他点头,轻缓地靠在舱壁上,闭眼假寐养神。

舟行橹摇的声音不断回响耳边,江水奔腾擦过船身,两岸青山不断向后倒退而去……

行了一整日的水路,直到月上寒江,高悬天际,撑桨的船夫收起桨橹,将船锚抛进江心。

我走出舱篷,立在船板上,抬头望着天上的那轮孤月,黑沉沉的江心中一点月影,正随着波浪缓缓浮动。

公子荻随后也走出舱,和我并肩站在船舷边,他仰头看了看素月,目光兜回我的脸上,透出了然的神色。

“不是公子所想的那样,我不过是看看月色。”趁他没发飙前,我先开口解释。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唇角一勾:“本公子也是看看月色而已,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我没料到他话锋转得如此快,怔了下,随即说道:“素月清寒,天上人间。”

他点点头,幽幽开口:“公子兰在你的心里就扎得如此深如此重吗?为什么你总是想他?”

“我没有想他,不过是怕公子误会,才说的。”我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沉寂的江水。

“没有想?没想你又怕本公子误会什么?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已!”他咄咄逼人的口吻回荡在水面上,江心的月影愈发苍白凄清,“你心中总是想着他,便是对本公子不忠,你分明在想他却说没有,便是对本公子不敬,你分明对本公子心怀不满,可又装出冷漠面孔,便是该死!”

“花不语,你说本公子该怎么责罚于你?”他冷冷地凝视着我,神色凌厉,虽然唇角带笑,眼中却是欺霜胜雪。

我立刻跪下身去,对他恭敬说道:“是不语莽撞了,请公子开恩。”

“开恩?你可曾对本公子略上过心思?本公子救你怜你惜你,将你捧在手心里,拿心暖着,可你就是这么回报本公子的吗?”

“当日在含章宫,是谁为你找来闻香翠鸟,渡你过劫难?是谁去柔兰阁将你讨了出来,带你出含章宫?是谁一次又一次的在你危急关口为你铺路架桥?你以为就凭着你那点微末道行,公子兰真的会放过你的性命?”

“本公子舍下贵人的颜面不要,居然首次开口讨个下人回来,你家公子将你安插在本公子的身边,我可曾稍有不满?连你这眼线的身份本公子都未曾介意过,你却心心念念不忘旧主,好一个多情的丫头,好一个痴心的奴才!你说,本公子为什么留你在身边?究竟是为什么!?”

他越说越是激动,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扯起来,按着我一把压在船舷上,猛地低下头擒住我的唇。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简荻如此失控,他仿佛是为了惩戒我的三心二意,在我的唇上肆意蹂躏,我惊愕怔忪地任他妄为,淡淡的血腥味在我的口中逐渐弥漫开来。

他居然……咬了我!?

等我回过神时,他早已松开对我的锢制,狠狠地盯住我看了片刻,忽然诡秘地笑了起来:“嘿!笨丫头,这下扯平了,从现在开始,你不欠我,本公子也不欠你,咱们从头再来过,好不好?”

这小屁孩翻脸比翻书还快,我还没完全适应过来,他又拍着我的肩膀说道:“你这丫头又笨又丑,本公子看你冥顽不灵,打算替天行道收了你,你还不赶快谢恩?”

我敢打赌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傻得可以,一边消化他话里的意思,我讷讷开口问道:“莫非……公子你喜欢我?”

“你,你这丫头果然不知羞!”他恨得跺了下脚,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这世上哪有像你这般没有廉耻的女子!你!你!”

他连说了四声“你”,我看着他那张俊俏脸蛋此刻像极了被煮熟的虾子,两抹可疑的红晕染上双靥……

男色啊男色!此等绝品男色竟会折服在我这刷了绿漆的黄瓜裙下?还一副万年纯情男的娇羞不胜状,我的心快要不胜负荷跳出喉咙了。

我默默咽口馋涎,正要仰天狂笑大吼快来亲吻我的脚趾吧,江上忽然传来勾魂摄魄般凄清的笛声,我和简荻同时望向江心,远处一叶扁舟逆水行来,速度竟是极快。

眨眼工夫,那笛声和小舟已近在眼前,简荻将我扯到身后,他的一众随从早已散作扇形将他围在中间。一时舟上乱作一团,众人都涌到船头,失去重心的船身在江中打起晃来,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句莫慌乱,保护公子要紧,刹那间众人又都散了开去,分别把守住船身周遭。

简荻沉静地待那小舟靠近船身,才缓缓扬声问道:“尊驾夤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他的声音渡过水面远远送了出去,从小舟的乌蓬中走出个披发男子,魁伟身材,身上衣服满是尘土。我心中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对面船上那男子正是前一日卖枣的汉子,还曾在客店中赠了我几只大枣。

此刻他虽将头发披散盖住面孔,但身上那件旧衫却甚是醒目,让我一眼便认了出来。我侧头看向简荻,他眼中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尽在计算之内的淡定,想必也早已认出那人。

“阁下从两日前便蹑在本公子的行队之后,何以至今夜才动手?莫非阁下是要等我们的船行到虎跳峡一带,想借险峻地势发难吗?”

“公子好聪明的心思,猜得半分不错。”

暗夜中,那人的声音听起来竟似枭嚎,嘶哑狰狞。公子荻的手下纷纷点起灯笼,将附近的水域照如白昼般明亮。

那大汉和简荻默默对恃,我想起方才一声漫过一声扰人心神的笛音,自小舟中有人显身时便嘎然而止……心头蓦地一动,我大声喊道:“船底有人,当心对方凿船使诈!!”

话音刚落,船角的众人纷纷鼓噪起来,我凝神看去,发现船板不知何时开始渗出水来,水越渗越快,船身在左右摇晃了几下后开始缓缓下沉。

简荻此刻也没了刚才的镇定自若,他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悄声吩咐道:“等下待船快要沉进水里时,你便自行游水离去,万不可回来。”

我惶恐不安地盯着他,忽然恍然大悟,这小屁孩竟不会游泳!

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我不容他辩驳地说道:“少废话,等下船沉了,你就伏到我的背上,我驮你游走。”

他诧异地看着我,小舟上那大汉蓦地没了踪影,不知是否已潜入水中等待伏击我们。我的裙角和鞋袜已经湿透了,此刻间不容发,哪有工夫让他犹豫不绝,我一把扯住简荻的袖子,大吼一声:“跳!!”

“扑通”,“扑通”两声,我和他同时扎进水里。

落霞江水极是冰寒,我喝下几口江水,挣扎着蹬了下腿,在水中划动起手脚。一头破出水面,我焦急地环顾四周,简荻的随从中会泅水的早游得不知去向,还有些不会游水的死守在沉船上喊叫。

此时座船已沉下半个身子,如果再不游开,等下定会被下沉的漩涡拉进水底。没心思管其他人,我恍惚看到身边不远的地方浮起一片黑色衣角,一猛子扎过去,到近前扯起那件衣服,简荻苍白的脸被我从水里拽了出来。顾不上他此刻是死是活,我拉住他的胳膊半架在身上,用力蹬着水向岸边游去。

落霞江幅员极广,刚才又是在江心驻船,我扎手扎脚地划了不知多久,极目向岸边眺望,夜幕下惟有无边宽广的江水充斥视野,却始终不见江岸。

心下不免泄气,我就是把全身力气都用尽了,只怕也无法带着他游上岸去。低头看了几眼他露在水面之上的脸庞,银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双目紧闭,憔悴不堪,全没了平日里霸道张扬的模样。

“妈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你个……死小屁孩,呸……小屁孩,佛祖,佛祖保佑……”我冻得上下牙打颤,忍不住抱怨了句。

水面不远处漂来一截断木,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他游过去,伸手抓住了那截浮木。有了这截烂木头,我和他总不会再双双上演沉江,等没力气时,就随着它到处漂好了。

我将简荻的头枕在木头上,累得眼冒金星,仿佛九天神佛正在眼前对着我拈花微笑……

心底刚有些安慰,背后如感锋芒,罡风袭背而来,我慌忙侧身避开,忙乱中又呛了口江水。一口气还没缓上来,面前寒光扫过,一柄锋利的长刀从我鼻梁前堪堪落了下去,劈起无数水珠。

“啪”地一声,江水四处飞溅,将断木推了开去,离那刀锋远了几分,我惊得浑身一抖,借着月光看到那卖枣汉子正再次举起手中钢刀,冲我兜头砍了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紧紧闭上双眼,等待着意料中的那一下……

水声隆隆,良久都没有刀锋落在我的身上,我稍微睁开眼看过去,忍不住“啊”地一声尖叫。

那汉子还保持着持刀欲砍的姿势,但此刻口中喷出无数血沫,他的背后,君亦清冷凝着面容,手中握着柄尖锐的匕首。

水将他的全身打得透湿,他果断拔出插在那汉子背后的利刃,那人口中咳咳几声怪叫,喉头忽然骨碌一声,就此没了声息。

我擦了把脸上的水,也分不清是冷汗还是落霞江的江水,哑着嗓子说道:“……君亦清,谢,谢谢……”

他泡在水里朝我划近了几分,冷冷地看着我,一语未发。

第二十八章 幽谷鸣玉溪

自云空谷有佳人,

气质如兰贵比金。

君亦清手中握着短刃,慢慢泅水朝我游了过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我突觉浑身更冷了几分,下意识地拽紧了身边的简荻。

他划动几下,转眼间身形已近在咫尺,我深吸口气,目不转瞬地盯住他的脸。许是因为惨白的月光,他的脸色看起来如罩冰霜,青紫的嘴唇间缓缓呵出雾气,黑曜双眸更是幽不见底。

“君……君家哥哥……”我嗫嚅了句,声音颤抖不已,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微弱得几不可闻。

他的目光闪了闪,将短刃叼进嘴中,一手拽住断木,一手向前划开浪潮,我看着他奋力游动的背影,双脚也跟着用力踩起水来。

拼命游了好一阵子,我们离沉船越发远了,现在已经听不到嘈杂的人声和船体破裂的“嘎嘎”声响,但是眼前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滔滔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