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夏找了个干净点儿的台阶,拢着衣服坐了下来,放眼望去,都是灰败的颜色,连带着心情也变得暗沉沉的。只一个红色的气球被缠在了对面主席台前的栏杆上,瑟瑟地在风中抖立,是一目荒芜中,唯一的亮色。

时夏就盯着那个气球看,目不转睛地瞧着。

周政烁点头,“变化是挺大的。”

六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很多东西都变了模样,她也不是当年那个爱笑爱撒娇又有点儿跳脱的小姑娘了。

大概唯一没变的是,他们还在一起,无论经过了什么,无论事世如何变迁,她依旧是人群中,那个他唯一想抓住的人。

“时夏,”他叫了声她的名字,低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不知道,就是觉得对不起你。”他站到下风口,用手心拢着点了一根烟,眉目里有些恍惚的神情。

风景如故,却莫名多了点儿叫人感伤的情绪。

时夏拢着手,仰着头去看他,他那么高,仰头的时候,他身后的背景是大片的天空,天空又高又远,广阔无边,他在无垠的背景里,显得有些单薄和寂寥,她以前总觉得他孤傲,这会儿才觉得那孤傲下,带着点儿不与人说的寂寞。

“不讲这些了,讲点儿开心的。以前…是我追你吗?”

“怎么这么问?”他指间夹着烟,从灰白的烟雾里露出一个朦胧的笑意。

“总觉得会是我追你。”

他那性格,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追女孩子的性格,如果不是长得高又帅,大概就是注孤生的那一类人。

老天嘛,还是偏爱长得好看的人。

所以很多人喜欢他。

当然,她也喜欢他。

周政烁笑了笑,“不是,别人都觉得是你追我,其实我觉得是我追的你。”

时夏偏头看他,他指了指篮球场那边,“就在那儿。我跟你表白的时候。”

那天高三最后一场篮球赛,他们班对抗八班,大逆风,她逃了半节课来给他加油,扯着嗓子喊着他的名字。

那天来了许多人,山呼海啸,他在千百人中,一眼就瞧见了她,看她萝卜头似的在那儿上蹿下跳着冲他挥手,咧开的笑容比日光更耀眼,她气喘吁吁,拢着手跟他喊着,“加油啊,周政烁!周老师!周英俊!”

明明那么多人喊,他只听见她的声音。

那一刻他觉得就她了。

再没有谁能如此入他心。

那天他们班逆风翻盘,看台上上下下都是欢呼声,他和同伴击了掌,互相拥抱,尔后穿过人群去观众席,她已然朝他跑过来,兴奋得脸通红,照旧张开怀抱要拥抱他,以往每次,他都会无情地把她小小身子骨挡在半米开外,可那天他什么都没做,于是她来不及刹车,整个人跌进他怀里。

他承认,他是故意的。

于是看她愕然加惊呆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那是第一个拥抱,女孩子的身体柔软而纤细,他两手穿过的她的腋下,稍稍用力便把她提了起来,然后凌空搁到身后的台阶上,这样视线便大体在同一水平了。

她犹呆着,吞咽了口唾沫,叫他的名字,“周政烁?”

他“嗯”了声,“说吧!”

“…说…什么?”

“跑那么快来找我,没话要说?”

“呃…”

“没话说我走了。”

“有有有,有话说。”她慌张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身,好整以暇看她,“你说。”

她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她,又拿毛巾给他擦汗,这一切做完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好了。”

还是第一次完整地做完,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每次他打球她都会跑过来递毛巾送水,但每次都没能如愿,刚踮了脚,他就自个儿把毛巾拿走了,哪有她发挥的余地。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配合,所以她很开心地笑了。

“没了?”

“呃,没了。”

“那我说,你听着,”他欺近半步,依旧带着身高优势俯视看她,低声,一句一句念给她听,“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

噢,时夏,你也在这里吗?

那是她写给他的第一封情书,摘自张爱玲的《爱》。

他原原本本念给她听。

“好好的,怎么念起句子来了。”时夏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这反应,让他觉得有点儿挫败,险些气得当场走人,最后还是觉得那样不划算,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下次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还得重头开始酝酿。

“表白呢,听不出来?”他说。

“啊?”时夏表情略微呆着,摸了摸他额头,“你认真的?”

平时她见他倒是热情,给点儿颜色就能开染坊那种,这会儿他表白了,她倒是淡定。

他觉得时夏就是叶公好龙。

其实不见得多喜欢他。

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气得慌,这下子真走了。

她从后面追上来,扯着他的胳膊问他是不是真的,“我得录个音,免得你明个儿又不承认了。”

两个人路过超市,他进去给她买了个甜筒塞到她手里,“放学等我,送你回家。”

她撕着甜筒上的纸,终于露出一点儿明媚的笑意,“哦!”

“真的吗?”时夏听着他讲,觉得像听故事一样。

故事可真美好,带着夏日午后清新的香草味。

“嗯。”

“好可惜,”时夏按着自己太阳穴后的位置,轻轻地揉了揉,“我都想不起来了。”

“不碍事,我们重新开始。”

第29章

下课铃响了。

到了午饭的时候, 外面渐渐吵闹起来。

时夏说:“我们回去吧!”

“等一等, ”他说, 弯腰牵住她的手, “我们先去个地方。”

周政烁带着她绕开人群, 往学校的家属楼走去。

正是午饭的时候,进出的人有很多。

时夏的脸一半裹在围巾里, 只露两只眼打量着路过的人, 有一些是面熟的,但她不大能叫得上名字, 于是也免去了打招呼的程序。

“我约了你高三时候的班主任,她一直想见你。但我不确定, 你是不是还记得她。”对于高中的事情,她的记忆总是模糊的。他简单跟她介绍了两句,“姓韩, 是个女老师, 那时候教你数学, 跟你妈妈是挚友。”

“妈妈…”时夏低声念了一句, 这两个字总让她心口发紧。“感觉,对妈妈的记忆都变模糊了。我甚至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不知道这样讲对不对。但我觉得…你忘记了也好。”他看着她说。

时夏有些心不在焉, “是吗?”

“大约是。”

韩老师已经在客厅等着了,门是开着的,时夏和周政烁所刚刚到门口,她便起身迎了出来, 面上带着一点儿拘谨的笑意,“你们来了?我准备了午饭,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胃口。”

是个中年女人,很瘦,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瘦,带着一点儿憔悴和苍白。

时夏忙欠了欠身,“麻烦您了。”

“跟阿姨客气什么呀!不用换鞋,快进来吧!”韩老师很热情。

周政烁帮时夏把围巾取下来,挂在了门后的衣帽架上,时夏把外套也脱掉了,挂衣服的时候,余光看见了墙上的照片——玄关处被装饰成照片墙,时夏在上面看到了自己。

韩阿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上露出一点儿恍惚的神色,“这是你初中那一年,我们两家人一起去北京游玩的时候拍的。”

往事还清晰着,人却各自散了。

时夏点了点头,“我记得,我们国庆时候去的,北京人山人海,避开了八达岭,去慕田峪爬长城,依旧是很多人。”

她和爸妈一起出去游玩的时候不多,因为爸妈工作很忙,即便是节假日也不见得有空,所以即便人山人海,她还是觉得很开心。

照片里,她比了个V字手,笑得很明媚。

时夏蓦然觉得心口钝疼,她忍不住按了一下胸口。

“怎么了?”周政烁从身后虚虚按住她的肩,“不舒服?”

时夏勉强笑了下,“没事。”

韩阿姨忙招呼,“别在这边儿站着了,快进来呀!”然后带着时夏和周政烁往客厅去,沏了茶水,“我觉得,都好多年没见小雪了,一转眼,长这么大了。”从一个小姑娘,一下子变成了大姑娘。

成熟了,也沉郁了,看起来稳重很多,没以前爱笑了。

学校的家属楼是好多年前的了,显得有些老而旧,时夏盯着窗户上有些年代感的雕花防护栏发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周政烁已经接了话,“有六七年了。”

“是吗?”韩阿姨略微显得吃惊,“过得真快。”

三个人聊些客套话,韩阿姨一直显得很拘谨,语言动作里总透着点儿小心翼翼。

时夏不知道为什么,也无意去揣摩,她这会儿觉得胸口发闷,头又开始疼起来,最近头疼好像变得频繁了,这让她觉得有点儿恐慌。

“哎呀,光顾着说话了,都中午了,你们一定饿了。”

饭早就准备好了,她一一端出来。

饭吃得有些沉默,时夏注意到很多细节,玄关处的衣帽架上只有一件女士外套,玄关处鞋架上也只有女士皮鞋和拖鞋,放在最易拿到的位置,饭厅里只有一张椅子,其余的收在隔间里,时夏和周政烁坐的椅子是现搬出来的。

客厅里很干净,但显得有些空,角落的酒柜好像久置不用,上面堆满了杂物。

给人一种…

一个人生活的感觉。

“冒昧问一句,韩叔叔…”吃完饭的时候,时夏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韩阿姨笑了笑,“我们离婚有三四年了,孩子也跟了他。”

时夏“哦”了声,说了声“抱歉”,没敢再追问。

告辞离开的时候,韩阿姨把他们送出门口。

她突然抓住了时夏的手,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从口袋拿出一个存折,塞到她手里,“阿姨的一点儿心意,你一定要收下。这些年,本该阿姨照顾你,可我自己也是一团糟,还好阿政一直在你身边。”她的愧疚在这一刻爆发,眼里泛着泪光,“阿姨对不起你,这么些年,阿姨没有一天不在自责,那时候要不是为了我…”

周政烁把时夏拉开一点距离,沉声制止了韩女士,“韩老师,您别这样,小雪她记不起那件事了,你说这些,她也不能理解,平白让她担心。而且,不是您的责任,不需要自责。这些年,也辛苦你了。”

韩女士终于流下泪来,很多情绪堆积在一起,最终却并不能表达出什么,“没事,没事,我就是看见小雪,有点儿激动。你们慢走,以后常来玩儿,我就不送了。”她背过身去,轻轻擦着眼泪。

“您保重。”

周政烁和时夏出来的时候,外面阴沉的天气酝酿出了雪来。

这是今年的初雪,被风卷着,漫天飞舞。

“那件事之后,韩老师得了抑郁症,他丈夫陪了她三年,后来她病好了,他们就离婚了。”周政烁跟她解释了一句。

时夏点点头,没有追问,只说,“我有点儿冷。”

周政烁攥住她的手,放进自己口袋,“带你来,是想让你试着和过去接触,想不想得起来都没关系,只是不想再把你藏起来,我们都不能停滞不前,试着往前走几步,好不好?”

时夏吸了吸鼻子,轻轻“嗯”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冷得揣手。今天更一小章。

忘记把大佬摁墙上~

第30章

时夏以前特别喜欢泡在网上, 刷刷新闻, 刷刷剧, 一面是放松, 一面是工作缘故, 可以刺激一下灵感,摸摸当下流行趋势。

不过最近她已经不大上网了, 没心情, 也没了兴致。

一上去,铺天盖地都是周政烁的消息, 新剧的热度,绯闻的热度, 都居高不下着。

年轻一辈里,他算是演技担当了,虽然比起顶级流量小生, 差了点儿人气, 但口碑一直是在的, 一些大导演, 有了合适的本子都会优先考虑他。

《将军》和高则敏合作,俨然又创下了新高度。

只是绯闻的事,多少让人觉得闹心了点儿, 几乎把他整个人撕成了两半,一半暴露在赞美和掌声里,一半淹没在质疑和诋毁中。

这种事,该澄清时澄清, 该认错时认错,抑或是避重就轻,转移视线,但从出事到现在,他几乎没做过解释,他的工作室出来发声明,也只是一句简单的,“请多给他一些私人空间,也请粉丝相信他的人品。”

非但没澄清,差不多也算承认了一半了。

至于周政烁,从始至终,没发过一条动态,没解释过一句,至今也没在媒体面前露过面,这段时间,一些媒体绞尽脑汁想见他,不过是没找到他人在哪儿,他最近也没什么活动要参加,所以就越发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娱乐圈就是这么个地方,一点儿小事都能发酵得无限大,明星需要关注度,但过度消费人气,显然不会是一件好事,周政烁这事儿,闹得有点儿过了。

不少人吐槽,说周政烁的公关团队像是死了一样,趁早可以下岗了。

其实不关公关的事,很多事情,都是要过问周政烁的意思的,他这些年虽然挂在老东家名下,但也只是挂个名,他有自己的工作室,有自己的团队,自己就是老板,没他发话,别人也不见得能左右他。

这件事上,他是个什么意思,他在想什么,又打算怎么做,时夏是不清楚的,也从没问过他,总觉得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几乎不算什么事情,只要开口稍微澄清一下,圈内圈外,多得是人愿意支持他,他这些年积累的口碑和好名声,不会这么快消费完。

只是,他好像无意这么做。

他们回去的时候,是下午三点钟的光景,雪已经越见大了,簌簌落下来,很快就在地面起了一层薄白,秦成昊绕道过来接他们,于是时夏不用再做司机了。

她一个人坐在后排,周政烁坐在副驾驶上,和秦成昊两个人在说话,谈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时夏无意去听,翻着后座上的几本杂志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还是那天他在医院吩咐保镖买的几本八卦杂志,大约是出院的时候被拿出来扔在了车上。

花花绿绿的页面,谁和谁传了暧昧,谁和谁合作了新戏,哪位明星又曝了丑闻,大奖又落到了谁头上,捧的捧,踩的踩,看起来异常热闹。

时夏素来不抗拒八卦新闻,大概八卦是女孩子天性,以前看周政烁的八卦都能看得津津有味,这会儿突然翻到他的页面,却突然愣了。

上面说,他睡粉,说他私生活混乱,说他拍戏的时候敲女演员的房门,更有甚者,自称知情人士,说和时夏同校四年,亲眼目睹她的追星史,倒贴上去给人睡是绝对有可能的。言之凿凿称当初追星的时候,周政烁就对时夏跟对别的粉丝不一样。

煞有其事讲了一些细节,加上一些莫须有的揣测,俨然一副盖棺定论的架势。

唯一还算有些人性的是,上面给时夏打了码,相貌和姓名都没有给她曝出来。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好奇。

若是不知情的路人看了,多半都要信了。

可时夏知道不是这样,所以看得十分生气。

周政烁本想问她,下高速到江城,差不多就到晚饭时间了,想问她想去吃点儿什么,可刚扭过头就看到杂志翻开的页面上几个显眼的大字,“独家爆料”,“周政烁睡粉实锤”,“知情人士”…

他收了她的杂志,“别看这些了,都是些胡说八道的消息。”

时夏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由问了句,“你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

“说你睡粉,和不知名女子酒店过夜,私生活混乱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