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流露出这种悲哀,因为他是唐湛。

唐迦南不懂得怎样做一个好儿子,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好父亲。在孩子们最需要他的年月里,他忙于事业。错过了教育他们的宝贵时间,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不再听他的了。

十余年来,他们俩首次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长大十五个小时,却只是做了简单交谈。超长时间的飞行,和前一夜的担忧焦急,使唐湛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现在知道儿子没事,放松下来,便躺在软椅里睡着了。

他的眉毛漆黑浓重,鼻梁挺直,嘴巴紧紧闭着,仿佛随时准备发号施令。他醒时永远是一副精神奕奕、精明干练的样子,熟睡后似乎也不肯放松自己。然而时光不可逆,他终究还是老了。

这是唐迦南成年以来,第一次凝视父亲的睡容。

他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这样的,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静默了好长一会儿,才将毛毯轻轻盖在父亲身上。

飞机落地之后,唐迦南首先随父亲回唐家老宅,把自己在纽约的情况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回报了一遍,接着把唐老夫人的碎碎念听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还要接受兄妹的责备。两个小时后,他终于坐不住了。

“奶奶,我得回去了。”

“今晚就住这里吧,天都快亮了。”

“不行,我必须回去。”他说着已经站起身来。

唐老夫人这才发现,他连外套都没有脱下来,不由得皱眉,“你这臭小子,我为你担心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你才回来一会儿就要走。”

唐迦南感觉很为难,“奶奶,还有个人也很担心我耶!”

这句话把铭瑄和皓云都说得笑起来。

“那你就快回去吧!”一直沉默不语的唐湛说话了,“今晚,我要住在这里!”

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住了,就连一旁伺候的老管家也忍不住跳动了一下眼皮。

“方便吗?”唐湛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去整理一下房间。”唐铭瑄跳起来奔上楼去。

“请让我来,小姐!”管家紧随其后。

唐老夫人端起茶盅浅饮了一口,借以掩饰内心的波动。

唐迦南沉默片刻,跟他们挥手道别,从司机手中接过钥匙,独自驾车驶出唐家老宅,越过盘旋的山路,直奔清和区的别墅。

凌晨两点三十三分。他轻手轻脚地爬上楼梯,打开客房的门……如你所知道的,风萍小姐成长在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家庭里,没有随时随地反锁房门的习惯。

唐迦南悄声走进去,在床沿坐了下来,轻轻拧开床头的灯。

大概是有一个礼拜没有见面了,他发现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一小缕头发垂在侧脸上,衬得那肌肤洁白如玉,分外妩媚。他伸手想去摸一摸,中途又停住了。

三分钟后,他站起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床上的人说话了。

“我正在等你吻醒我。”

唐迦南立刻转过身来,只见风萍依然侧身躺着,眼睛依旧闭着,睫毛覆下一抹月牙般的阴影,似乎一直都在熟睡之中,直到他重新坐回床上,她才微笑着睁开眼睛。

她的眼睛格外动人,黑白分明,睫毛又密又长。她的嘴巴丰盈红润,在明黄色的灯光下,依稀散发着凡尔赛浓情玫瑰的清香。唐迦南心神俱醉,情难自禁地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一夜的风流缱绻浪漫缠绵,我们这就不再细述了。作者是一个伪古典派的猥琐家伙,喜欢用雪腻酥香、被翻红浪之类的词汇,你们肯定觉得太含蓄了,一点儿也不够味。所以,还是让我们把镜头直接切换到第二天中午吧。

时间正好是十二点。

唐迦南同学在一夜春风之后,趴在床上忏悔,“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不要自作多情,没人担心你。”

“我知道错了。”

“一个男人孤身在外,难免愁闷,需要排遣。”

“我一点儿也不愁闷。”

“那你一定是兴奋过度,所以才半夜三更睡不着觉,跑出去喝酒。”

“没有啊!”

“带着曾经的心上人一起去出差,还不兴奋吗?我可是听说唐诗小姐整晚都沉醉不醒啊!”

说到这里,唐迦南终于恍然大悟。当下跪倒在床头,以头抢地,哀号道:“天地良心啊,我绝对没有和她一起喝酒,风炳辰可以作证,当时我是一个人啊,连钱包都没带。你想啊,我是绝不可能让女生埋单的嘛!”

他主动提起这茬儿,风萍便翻过身来看他,“这就更奇怪了,是什么紧急的事情让你穿着睡衣,连钱包都不拿就跑出去了?地震了吗?”

唐迦南于是俯身上前,咬着她的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一通。

风萍听完,先是错愕了半天,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拍拍他的脸道:“阿南,其实我没有那么小气,就算你跟唐诗喝杯酒也没什么,不用找这么离奇的借口。”

“我真的没有跟她喝酒。”很诚恳的声调。

“嗯,暂时信你了。”

“我刚刚说的也都是真的。”

风萍不置可否,微笑道:“你显然还没有睡醒,再睡一会儿吧。我现在得去洗个澡了。”说这,她掀开被子,盖住唐迦南的头,然后起身走进浴室,唐迦南手忙脚乱地扯下被子,只来得及看到她的背影。

“哦,对了,”风萍忽然又伸出头来道:“我想吃扬州炒饭,你跟陆妈说一下吧。”

“遵命,夫人!”唐迦南滑稽地行了个军礼,翻身拉开床头的抽屉,拣起自己那套棉质纯白睡衣穿上,亲自下楼做蛋炒饭去了。

可是,半个钟头之后,当风萍洗漱完毕,吹干头发,穿上运动服,来到饭厅时,她不但没有看到蛋炒饭,就连唐迦南也不见人影。

洁净的玻璃窗前洒阳光,光影浮动,一个极宁谧的初春的中午。陆管家背光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睛里有一种异样兴奋的光,神色怪异。但她一贯都有些阴阳怪气的,风萍也没有在意。

“阿南呢,还没下来吗?”

“二少爷出去了。”

“出去了?”风萍不由得一愣,“奇怪,他刚刚没说要出去啊!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陆管家一口回绝。

“他什么都没说吗?”风萍听出她的语气很冲,还是耐心询问。

“没有!”

风萍见她的态度这样生硬无礼,心里也不禁动气,改口问道:“那他有没有跟你说,我想吃扬州炒饭。”

陆管家略微抬高下巴,冷冷道:“他说了,但是我已经做了别的菜,所以……”

“做一份扬州炒饭很难吗?”风萍终于终于控制不住地发癫了,“为什么连这点儿事也要推三阻四的?你到底有没有接受过专业培训?知不知道什么叫……”

“你还不是这幢房子的女主人!”陆管家冷冷地打断她,一脸倨傲地说道,“所以,请你不要对我大呼小叫!”

风萍勃然大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呆怔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真是受够你了!”

陆管家毫不动容地微微一笑,非常洋派地摊开手掌,耸一下肩膀道:“那你可以走啊,这里又没人拦着你。”

“你说什么?!”

风萍活过二十余年,见过若干管家、仆人,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她这样无礼的。

陆管家一脸的和颜悦色,“在走之前,你最好能看看这个。”

她说这拿起餐桌上一份八卦周刊,走过来放在风萍的面前,含笑盯着她的眼睛,放缓声音,用一种极轻慢的语调说道:“这篇报道真是……非常……非常的……精彩!”

风萍略一蹙眉,注意到她手里的报刊,“灰姑娘”三个粗黑的字体立刻跳入眼眸,极为醒目。

她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之前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她不知道对方想怎么样,所谓的敌不动我不动。原则上她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但凡是都有例外。她很好奇记者会怎么写那件事,当下接过报纸,低头读了起来。

陆管家站在她的身边,密切关注她的表情,然后用他那特有的阴柔的语调,继续微笑到:“二少爷是我从小带大的,他的脾气、秉性,我最清楚了。别说只是和你订婚,就是和你结婚,也说明不了什么。你的丑事已经曝光了,就算二少爷能忍,老妇人也绝不会忍……呵!呵!呵呵呵!”她近乎口吃一般地笑了几声,然后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道,“唉,现在你自己走出去,还能留点儿面子,等别人来赶你,恐怕就不好看了……”

风萍手里的报道还没看完,就已经被她那副自以为是的语气给雷焦了,她抬头看着她,沉默了足有三十秒,才怒极反笑道:“谢谢你提醒了我,没有结婚的人,确实不应该住在一起。好吧,我现在就走,除非唐迦南跪下来请我回来,否则我绝不再踏进这里一步。”

陆管家听了这话,那叫一个爽啊,简直是通体舒畅,恨不得立刻开香槟庆祝。

这场长达半年的较量,终于以她的胜利告终了,她视为人生的最大骄傲。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出身高贵的小姐,想要斗赢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老妈子,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风萍来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晚礼服,走的时侯也相当洒脱,穿着一身运动装就离开了唐家。

然而,她几乎是刚走出去就后悔了。

她低估了那篇报道的影响力,刚一跨出院门,就见两个记者模样的人在蹲点。一见她出门,就朝她急急奔过来,看这架势,肯定是躲不过去的。她干脆微笑着迎上去,预备来个见招拆招。

“风小姐,请问报上那件事是真的吗?”不愧是记者,人还没到跟前,问题先到了。

“报上的事情难道还可以是假的。”风萍微笑着,带些讽刺性地反问道。

“这么说,那件事是真的了?”记者立刻抓牢机会,紧追着间道,“那么谈谈你的感受好吗?这件事对你和唐先生的感情生活会有影响吗?”

“这个问题,我建议你去采访一下唐先生的管家,她对这件事有非常独到的看法……”风萍说到这里,有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管家?”记者果然一脸惊讶,很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她刚刚建议我,最好能够自己离开唐家,不要等唐家的人来赶我,这样可以保存几分我的颜面。”风萍说起这个还是非常生气.可脸上却笑话嫣然,语气显得格外轻松,“我接受了她的建议,正准备离开.结果就被你们堵在门口了。”

记者则完全语塞,诧异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也没料到她居然会主动爆出如此猛料。像这种仆人欺辱她的话,别人否认都唯恐来不及,她却说得如此轻快,无遮无掩,丝毫不以为耻。

他采访过很多名人,没有遇见一个像她过样的。但问题是,真有这么放肆的管家吗?

不仅他不相信,旁边另一家的记者也表现得非常疑惑。

风萍看着他们的表情,真心笑了起来,露出一排白齿,阳光下的浅蓝运动服,一头乌黑执法,配上晶莹肤色,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秀明媚。

两名记者沐在她宛如五月晴空般的笑容之下,不由得又是一阵呆怔,在心底由衷发出感叹:难怪她能钓到唐迦南这样的钻石王老五,委实是容色逼人,不可平视。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们来做个试验怎么样?”

记者对于这样自动找上门来的猛料,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风萍对他们简单交代两句,就带着他们俩折身重返唐家了。

面对她的去而复返,陆管家没有感到一丁点儿的惊讶,对她身后的两个男人也视若无睹。她冷冷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是吗?”

“像你这样的人,能攀上我们家二少爷,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呢,再不济也要捞到一笔钱吧!”

“你可真了解我啊。”

风萍笑了笑,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两名记者。

“他们俩是谁?”陆管家虽然很愿意有外人在场,好充分展示自己豪门宠仆的优越感,却也要尽到一个管家的责任。

她见眼前的两个男子相貌普通,装扮寻常,当下很不客气地说道:“唐家不接待来路不明的人。风小姐,我风却你不要随便往家里带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这个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价值不菲。”

风萍等她说完,对那两名记者道:“好了,我们走吧。”

说这率先转身,两名记者连忙跟了出去,还不忘继续采访,“风小姐,谈谈你的感受吧!”

“是啊,管家很不尊重你,你在唐家的地位如何?他们虐待你吗?”

“嗨!”风萍笑着阻止他们,“不要太贪心了两位,你们刚刚听到的东西,足够你们炮制出一篇非常轰动的新闻,所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风小姐……”

“再见!”

风萍头也不回地对他们挥手作别,蓝色的运动服在春天的目光下跳跃着远去。她的心情就跟着天气一样,好的有些过分了。

那个喜欢在背后搞小动作、恨不得连主人的性生活都插手过问的管家,她真是受够了。

风萍刚走没多久,唐迦南的电话就打回来了。

接电话的正是陆管家。

她极为镇定十分安然地告诉他说:“风小姐看完报道,就出去了。”

唐迦南顿时发火,语气极为严厉,“我不是叫你把她收起来,暂时不要让她看见的吗?!你是怎么做事的?”

“对不起,二少爷!”陆管家的认罪态度分外诚恳,诚惶诚恐,“我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她就……”

“好了!”唐迦南没空听她的解释,严声道:“你去看看,她的手机又没有带在身上?”

“风小姐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

“如果她回来,立刻打电话给我。”

唐迦南说完挂断了电话,用力踩一下油门,将车开得飞快。

风从敞开的车窗灌进来,贴着他的侧脸刮过去,掩在墨镜下的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驾车速度过快,拐弯处差点儿出事,这才让他稍微冷静了下来,不由得又想起刚才和父亲的一番谈话。

地点在书房。

唐湛临窗而坐,房间里飘散着淡淡的茶香。他手捧一盏碧绿瓷杯,袅绕的茶雾升腾起来,沾了眼界眉毛,湿润得仿若染了晨露,那双深邃的眼睛也显得格外难测。

“没错,你是拜托过我,但那并不代表我一定会做到或者一定能够做到。你已经是承认了,出了事情,应该想办法解决,而不是质问别人,更不应该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就算他曾经答应过帮你,就算他是你的父亲,也都以一样。”

“风家何等势力,这点儿小事根本不需要你去操心。这时候,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是真的爱她,还是仅仅为了和我斗气?”

“一个人所处的位置越高,责任也就越大。阿南,你可以铺张挥霍,可以和女艺人传传绯闻,玩玩感情游戏,但绝不能是风萍……她不同于你以前交往过的任何一个女人,你必须搞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唐湛的声音低沉醇厚,分量十足。唐迦南有几次想插话,都被他那格外有力的手势给阻止了……非常典型的唐湛式谈话方式。

唐迦南为自己感到好笑,为昨天在飞机上萌生的温情感到好笑。他永远是不成熟的、思想幼稚的、做事欠妥的、瞎胡闹的,只有唐湛才是最正确的、从不出错的,他的名字就是正确的同义词。

诚然,风家势力惊人,他也相信风萍肯定有方法解决,可他身为她的未婚夫,答应过帮她想办法,就应该尽到责任。现在的情况,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无是处。而父亲失信不算,还义正词严地把他教训了一顿,他居然也拜托他?真是蠢透了!

唐迦南再次用力踩下油门,车子飞驰出去。

他一整天没有进食,也不觉得饿,大脑里一片混乱,除了刚刚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刺激,对于风萍的那个前男友,他也万分好奇,奈何报上写的语焉不详。

撰稿者不知从哪里挖到的消息,着力渲染了风萍以前的窘迫生活,连她经常光顾的餐馆也知道,并把她曾经住过的公寓形容得像是人间地狱。至于她和前男友的那段恋情则写的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甚至还刊登了一张糊涂图片,吊足了读者胃口之后,毅然决然地来了个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