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钢琴声如泉泻入。

“昨晚,钢琴家智晓亮在格陵音乐厅成功举行……”

罗宋宋睁开眼睛,顿时被辣到眼泪直流。

“信我,这人床上功夫绝对不弱。”

“哈,你同他睡过不成。”

“老娘……”

“嘿,姑娘们,别太吵了!待会还工作不?一个个横腿竖胳膊的像什么样子!去郑老师那里拿工作单,该干什么就滚去干什么。要□,晚上大把时间。”

那帮老油条是泼惯了,非得有个更泼地管着,笑骂着散开,乐芸按了按罗宋宋的肚子,疼得她一缩,头已经转到屏幕那边去,音乐会的盛况当然不会录播,但是有台前幕后花絮。

“头一次回格陵开音乐会,会不会紧张?”一支话筒伸过来,“有没有什么要同家乡父老说?”

“不会。不会紧张。”有助手替他整理领结,他顽皮如同孩童,一双眼睛眯起来,“嗨,大家好,我叫不紧张。”

“可怜。”乐芸摇摇头,“宋宋,我和你说,这里每个人都有伤心事,讲出来会舒服点。被老公打?年轻夫妇……”

演奏结束后,有少女上台献花,向日葵既是格陵市花,又是俄罗斯国花,加上薄雪火绒衬托,大气磅礴,智晓亮像个发光体,足足谢了七次幕。

“据悉,本次演出结束后,智晓亮将和格陵爱乐乐团签约,为期半年,为格陵文化艺术……”

哦,智晓亮,他会留在格陵!

“我们会为你安排工作,安排床位,直到你有独立能力。你是否需要法律咨询?就业培训?来来来,告诉我你的社保号码。”

“什么?”

“我们要联系你的家人,这是程序……”

罗宋宋哈一声。罗清平这个时候大概已经醒来,知道她出走,一定会大发雷霆,想尽办法弄她回去,大家是会听一个大学教授的解释,还是听她这个无名小卒的说法?

乐芸紧紧地盯着罗宋宋,不肯松口;幸好有人叫她去前台接电话;她接了电话之后,立刻三魂不见七魄。

“老郑,你帮她把表填了。我去一趟医院。“

老郑偏偏是个刻板认真的人。

“那其他手续呢?你分内的事情。我又不拿你的工资。”

”其他的等我回来再办。大男人生怕我占你便宜不成。”

罗宋宋抓住了这个空隙,顺利地在庇护所留了下来。什么散工她都肯做,扫厕所,扎纸盒,在公园扮人形公仔,去宾馆叠床单,她在表格上填自己高中毕业,能写能算,能扛能抬,偶尔也有去琴行帮忙的工作,但是机会很少。

她想乐芸忘记通知她的家人。格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要藏在这八百多万人口里面,罗清平没法找得到。格陵市共有一百七十九个妇幼庇护所,这间庇护所里像罗宋宋这种遭遇家暴的女性大约有二三十个,最长的竟已住了三年之久,也有来了又走,去了又来的,反反复复,大多文化水平不高,像罗宋宋这样“高中毕业”已经是凤毛麟角。

“小罗,你屁股真翘!”

她和庇护所里的女人们始终保持着一些距离。她不是不合群,只是确实没有共同话题。庇护所有个大澡堂子,十多个莲蓬头淋下来,无隔间,无隐私,有人大力拍她屁股。

“你老公怎么舍得打你?疼都来不及。”

她一缩,默默躲到蒸汽里去安慰自己:给陌生人这样骚扰,远好过被罗清平压在身下。

“莫撩她。你真是高中毕业?斯斯文文,倒像大家闺秀。”

“哈哈哈,笑死人了。”

去他妈的大家闺秀,现在都是江湖儿女。五一她轮休一天,又打听到罗清平和宋玲两个实验室联袂去了张家界双飞七日游,正好抽空回姬水外婆家打扫整理一下。

她骑车经过老年大学的门口,停了下来,一只脚撑在地上,奋力扭过车龙头,朝向墙报栏。

墙报栏里的报纸正被换下,娱乐版里写着蜚声北欧的女钢琴家朱行素载誉归国,将和智晓亮同台献艺。

她架好自行车,从纸袋里拿出包子来啃,又摘了帽子来扇风。

这两个月来,她和智晓亮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有他在这里,原本变得陌生的格陵也不可怕了。

覆盖整版的大型照片将他拍的失了真;条纹西装,耷拉眼皮,还有漆黑茂密的头发,笑得眼角根根皱纹分明;他身边的女钢琴家朱行素也是格陵人,实际年龄是个谜,看上去是四十出头的样子,长得不算美,一双细长的眼睛,鼻子过于突兀,有些西洋人的模样。

她是浪漫派钢琴手,生活却近似修道般严苛,不像智晓亮那样绯闻不断,她身边从未出现过堪与她相匹配的男人——若她只是个普通女人,要遭受多少非议。

罗宋宋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那篇报道看完了。然后又从头看一遍。然后又从头看一遍。

智晓亮,智晓亮,智晓亮,只要念着这个咒语就让人勇气大增。

墙报栏的玻璃反映出一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想来也是被这篇报道所吸引;那人走到她身后停下,罗宋宋已经凭着轮廓认出他来。

他竟然找到了这里!罗宋宋血冲上脑,回过头去,孟觉的目光却越过了她的头顶,全副心思都被同一则新闻所吸引。

孟觉看完了新闻,才发现面前站着的竟是罗宋宋。他一时之间还没能回过神来。

“罗宋宋?”

那熟悉的声音轻渺得没有灵魂。

罗圈圈,罗圈圈,他一向声音含笑,每个音符活蹦乱跳地朝罗宋宋跑来,迫得她透不过气;现在却疏远得好像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现在的罗宋宋对他来说,还不如报纸上的朱行素来得亲切。

从八岁开始他就没有这样正经叫过她。他似乎也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

“吃……吃了吗?”罗宋宋带点讨好地说。

“什么?”

正如他对智晓亮说的那样,除了罗宋宋和朱行素,他可以讨论所有的女人;现在,这两个女人又同时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你要吃包子吗?”

孟觉看了她一眼,转身上了旅游大巴。

“……孟觉!别生我的气!”

罗宋宋慌神,跟着上车。

“孟觉,我错了。”

第十二章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醒目如孟觉,头一趟就到了姬水来找。罗宋宋的外婆莫清芬住在姬水镇鲤鱼街特一号,高门大户,鼎盛时门口有警卫连二十四小时走来走去,镇上的小孩都只敢远远地玩耍嬉闹,眼巴巴地看着孟觉和罗宋宋在大门口站着吃雪糕,流着口水暗暗揣摩那和冰棍有什么区别。

莫清芬是旧时大家闺秀,教会女中出身,一口纯正英伦腔,脸蛋和罗宋宋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狭长而瘦削,眉目有神,多一股冷冽之气。她家常穿硬领旗袍或者对襟大褂,扣眼上别两支玉兰花,坐在踏板钢琴前,腰身绷直,弹一首基督颂歌——她本身其实毫无信仰。

老人家孤独得久了,总想亲近小孩子,时不时就接罗宋宋来玩,孟觉可以和她做四手联弹,也欢迎;可是小孩子嬉闹起来,又觉得烦躁。

“你们两个出去玩,别来贴近我,热得很。”

她一戴上夹鼻眼镜,就代表着她要从那一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橱里抽出一本发着霉味的线装书来研读,需要绝对安静。孟觉向来讨长辈喜欢,莫清芬从缀满珍珠的钱夹里拿出零花钱递到他手里。

“乖,拿去。”

他们拿了钱就去买褚记的鸡汁大包,两人一路吃一路滴汁,胸襟上一片油渍,后来孟觉又发明了一种吃法,先把煎皮一点点撕下来吃落肚,再一口气吸干汤汁,烫得跳脚。

“好吃!”

孟觉含着银汤匙出生,什么没吃过,偏偏好这一口;后来罗宋宋受伤,每个周末到姬水的理疗院做理疗,宋玲陪着来过一次,大骂罗宋宋不给她省心,眼中满是嫌恶,再也不肯陪同;那时是高考关键时期,孟明丰将孟觉管得极紧,专门请了四个家教来钉牢,孟觉号称压力太大扛不住,每个星期都要专车送往姬水散心兼吃包子,顺道捎上罗宋宋。罗宋宋做理疗,他就在一旁打电动。

理疗的效果很不理想。孟觉把魂斗罗打穿了三次,罗宋宋还不能达到过去握力的一半,用进废退,她的神经开始萎缩;医生多次找罗清平和宋玲谈,他们却只会做鸵鸟;莫清芬想带罗宋宋去北戴河休养,这一对鸵鸟因为觉得丢脸而执意不肯,莫清芬一辈子优雅端庄,内敛严谨,也不由得在数次争取无效后撕破面皮。

“这个孩子就是被你们给毁了!毁了!毁了!”

她一连说了三次,一声高过一声。

宋玲抓起茶几上的翡翠镇纸狠狠地摔个粉碎。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控制狂!”

这样一代不如一代。读圣贤书,住黄金屋,虽颜如玉,却发臭发朽。

莫清芬张口结舌。

“请你小点声,别让宋宋听见。”

罗宋宋还没睡,躺在床上和孟觉通电话。□裸的争吵通过电话线,传到了孟觉耳朵里。

“听见又怎样?你还怕人知道呀?你一辈子都这样虚伪!”

“……你说我虚伪?我是你妈!”

……

罗宋宋卷起被子遮住自己和电话。

“孟觉,我挂了。”

他常这样被动地接收着罗家不为人知的一面,又只能佯作不知以维持两人的友谊。

“喂,罗圈圈,咱们下次去姬水什么时候?”

“再说吧。”

她的声音和心思全闷在被子里,如果撬开她自欺欺人的外壳,看到的真相一定血淋淋。

“去的时候要叫上我。一定。”

“孟觉,……别生气!”

罗宋宋无望地跟在孟觉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他开始翻动后排座上的零碎物品,外套,游戏机,零食,登山帽,每一样都不是他要找的东西。

“我不生气。”他轻描淡写地回应,“如果我事事同你计较,一早气死。”

“……喏,掉到座位之间的夹缝里了。”

她现在惊惶得很,使尽了浑身解数要来讨好他——这个认知并没让孟觉的心情好多少。

顺着罗宋宋的手势,孟觉找到了自己的ipod。

他们学号相近,考试是邻桌,他丢三落四,她总是能适时递过来一支笔一张纸,对他翻东翻西的心思了如指掌——孟觉突然笑。

“越了解我的人越能让我不痛快。“

孟觉不是老好人,他与人为善,不是没有底线。他容忍罗宋宋到了极致,如同一根皮筋疲了,失去弹性。

罗宋宋手里纸袋浸出油来,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孟觉从未这样重话加于她身,如一枚深海炸弹,翻起她心底淤泥——不是人人都会像智晓亮那样薄情,悄无声息就离开她的世界,也不是人人都会像孟觉那样不离不弃。

“罗宋宋,你要记住,我孟觉不是你的小行星,会终生绕你活动;你的固执要适可而止。”

他再不看罗宋宋一眼,戴上耳机;罗宋宋站在大巴当中,进退两难;窗外欢声笑语逼近,孟觉的同事们回来了。

“不知道孟觉睡醒了没?”一把清亮女声传来,“这家伙,怎么今天有点蔫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