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觉很明白,虽然罗宋宋也常常被自己的父亲踢来踹去,可她从来不会傻到认为一只狗会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她宁可相信有外星人,也不相信有童话。今天的罗宋宋,不,脱离了家庭的罗宋宋再也不是套子里的人,正从中挣脱出来。

蝴蝶破蛹的时候切忌有外力相助,所以孟觉只是静静地靠在一边,看童话中的罗宋宋和小狗玩耍,蹭它鼻尖,挠它肚子,正午的阳光映在她洁白的后脖颈上,细碎的头发弯成弧状洒在上面,四脚朝天的薛小傻突然一个鲤鱼打滚咬住了她的T恤下摆,露一截腰肢出来,曲线玲珑,只盈盈一握。

孟觉转开视线的同时,罗宋宋已整好衣服,抱着小狗站起身,语气清醒地自嘲。

“唉!我知道它不是薛小傻。”

她的口吻仿佛参透一切般地笃定;反而令孟觉有种错觉,抱着小狗站在面前的,就是十几年前那个曾经安稳静好的罗宋宋。

他心底有一份感情油然而生,如怜似爱,绵绵不绝。

“是啊,薛小傻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那它又是谁家的小狗……”

“也许是哪家小孩养在这里,看窝里垫的都是小孩子的衣服,还有空的可乐罐,零食袋——等会我去隔壁问一问。”

早该如此,姗姗来迟。天地良心,无论智晓亮在与不在,他只把罗圈圈当做好朋友,超越性别;正如他对聂今说过的那样,他从来不惦记朋友的女人,即使是罗宋宋,他也小心守护,等智晓亮回归,给她一个了断。

他虽然是个私生子,但要比别人更行得正,坐得稳,才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不是就不是吧,你也可以摸摸它啊。”

罗宋宋看孟觉有点倦倦的样子,便凑到他面前把小狗举高,请他临幸。

孟觉怔了一下,才小心翼翼伸手去摸罗宋宋颊边的小狗。他喜欢摸罗宋宋的头发,喜欢戏弄她,可是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触摸过她的脸,因为那样的意义可就和铁门前摸发卡完全不同了。

小狗很享受被他抚摸,眯上了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一切都很安静。从来都是他为罗宋宋设想周到,罗宋宋却能在不经意间给予他最大的温情和感动。

“罗圈圈。”

“嗯?”

“……我饿啦。”

“我去做饭。”

“罗圈圈!”

“嗯?”

“……我出去一下,给我留门。”

第十五章

庞然原本只想看一封信。

但偷窥这种事情,往往欲罢不能,更何况看的又是一部传纪式的暗黑小说,不看到结局怎能痛快淋漓。

苏玛丽的故事实在味同嚼蜡——庞然深信,生长在富贵之家,还有什么不满足那就是无病呻吟——她感兴趣的是罗宋宋的回信都有些什么内容,从苏玛丽的字里行间来猜测,那种福尔摩斯般的快感真是无与伦比。

“……亲爱的苏玛丽,如果你坚持要听我的故事,那我就讲一些吧……”

“……我捧着朋友送给我的蛋糕回到家里,父亲非常生气 ,认为我又丢了他的脸,飞快地扇了我几耳光。头发粘了些奶油,母亲咆哮着说我是故意给她找麻烦,父亲开始觉得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游戏,他开始把整块蛋糕抹到我的头上,嘿嘿笑着,母亲在一旁拼命阻止,因为她知道最后还是要她来收场……”

“父亲倦怠了,去厨房洗手;母亲推搡着我去洗手间,一开始她还是想要给我清洗一下,但是很快她暴跳如雷,冲出去又冲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咔嚓咔嚓……”

“……听说要搬去复式楼,我高兴得一宿没睡,因为那意味着我会有自己的卫生间,这样父亲再也没借口不小心闯进来……”

“……我不恨他们。我不爱他们。我对他们没有感情……”

庞然笑得昏天黑地——相比只是平铺直叙的苏玛丽而言,罗宋宋的想象力明显更胜一筹,生日玩蛋糕战不是很自然么?上厕所不锁门,被看了简直活该!

更令人作呕的是,被父母从精神到肉体重重虐待的罗宋宋显然还对苏玛丽进行了心理辅导,假惺惺地教她摆正心态,做祖国花园里的花骨朵,简直精彩过家庭伦理剧。

“……家暴只会愈演愈烈……你很幸运,有小叔叔做保护伞。我真嫉妒你……”

她闻到道貌岸然的味道。

这世界真的会有父母实施兽行么?庞然深不以为然。她的卧室向来是想锁就锁,父母进入前要先敲门,不小心逆了她的意,就会哭的昏天黑地,直到他们赔礼道歉为止。大声呵斥那更是家常便饭,庞父庞母常年满脸哀苦皆是由此。

小时候作威作福还可以说是人格没发育完全;前几年她想出国留学,软轻硬兼施逼父母拿学费出来——工薪阶层的父母从何处凑那十五万,她根本不管;在国外,要钓金龟婿就得跟上其他女生的排场,用夏奈尔,普拉达,希思黎和蜜丝佛陀将自己武装到牙齿,她自己打工攒钱不够用,三不五时打电话回去命令父母汇款,置装费断断续续寄过来,只有那时她才觉得世上只有父母好。

“你真是要了我和你老娘的老命了。”

父母背债,子女享福,天经地义。

所以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禽兽父母。很多女孩子都娇滴滴,会撒谎,会夸张,父亲碰了一个手指头,就是性侵犯,看看看,罗宋宋就是典型例子,就她那副尊容,谁会对她感性趣?

庞然恨不得把信捧到孟觉面前去,叫孟觉看看罗宋宋和苏玛丽这两只蚊子的哼哼唧唧,感春悲秋,这个所谓坚忍不拔的罗宋宋,其实就是个扯谎精,蔫坏胚——一个连自己父母都构害的人,那还能称之为人么?

很快,她看到苏玛丽陷入初次行潮的恐慌,而罗宋宋详细教她如何使用卫生棉,并用一种“欣慰”的口气说苏玛丽从此变成大姑娘,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时候,不由得再次吃吃地笑了起来。

“庞然。”罗宋宋轻轻推门进来,“醒了吗?”

罗宋宋没想过进自己家的房间还要敲门。措手不及的庞然啊了一声,赶紧掀起被子遮住一床的信,先发制人。

“你怎么不敲门。”

庞然埋怨了一句。在她看来,如果看见自己的信件被私拆都是罗宋宋咎由自取。

“你没睡啊。”

“屋里好大一股霉味,睡不着。”

她才不想客套呢。罗宋宋越虚伪,庞然就要越真实,才显出她的真情可贵。

罗宋宋只淡淡哦了一声。

“饭好了,你要吃一点吗?”

真是个做作的人啊。庞然心满意足地想。她决定暂时不对任何人说起信中的内容,罗宋宋空有这样一间大屋,却在精神上贫瘠得很哪。

“嗯。怎么抽屉打开了?”

罗宋宋朝床走过来;庞然哪能动弹,良久才手忙脚乱地拿出那副人物小像。

“刚才实在睡不着就翻了翻抽屉,你不介意吧……这人看着好面熟。”

“她是我外婆。把画放回去吧。有年头了,又没裱过,容易坏。我先出去了。”

她并没有指责庞然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莫清芬没有把这幅画像带去北戴河的原因。但心怀鬼胎的庞然却感觉被冒犯了。

庞然本想把信看完,现在又觉得不必。罗宋宋的惜言如金,显然是怕被人揭穿。她已经有鄙视罗宋宋的优势,罗宋宋的冷淡,只能愈发显得她兵败如山倒。

在把所有的信放回去之前,庞然想了想,选其中一封叠好,放进口袋。

她不知道这将会有什么用处,但她真切地觉得,自己将来定然有拯救孟觉的使命。

在那日来临之前,她得做好准备。

罗宋宋热了热从格陵带来的饭食,晕车的人不能吃这些,所以又另外给庞然熬了新鲜白粥。

“你喝点粥。”

“谢谢。”

两个人都生硬客气的要命。在于罗宋宋,是和庞然实在不熟;在于庞然,是不想和这虚伪者同席。

“孟觉呢?”

“他出去了。”

追问难免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嫌;换了挑剔目光的庞然惊觉对面的罗宋宋眼角眉梢都是猥琐二字,完全不似出身书香门第。

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听说你也是格陵大的子弟?格陵大外国语附中毕业的吧?”

罗宋宋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是。”

外国语附中和音乐附中相隔太远,她压根儿没考虑过。可庞然想的是格陵大附属外国语学校是全市最好的公立学校,格陵大子弟有内部线,罗宋宋蒙祖荫都考不上,真是丢人。

“那你可真够幸运的,在外附上学压力好大。当年我们班主任老吵着让我考北京的大学,烦死了。”

“哦。”

“我爸是历史系的教授,不过我不喜欢历史,在伦敦学了四年的行政管理。你爸呢?”

“生物系。”

“哦,所以你也学生物,女承父业。”

罗宋宋没吭声。

“格陵大的生物全国有名呢,你爸是哪位?”

薛小傻从阁楼溜下来,绕着饭桌打转;罗宋宋盛了一点饭,钻到桌子下面去喂它——她不喜欢庞然,话不投机。

“喔,不会就是校报常常介绍,鼎鼎大名的罗清平教授吧?你和孟觉一样,含金钥匙出生。”

罗宋宋抿了抿嘴。

“金钥匙不是那么香的。”

罗宋宋夹菜的时候庞然才发现她左手使筷。

“你是左撇子?”

“嗯。”

难怪刚才开门的时候觉得怪怪,她的手表戴在右手上。上个世纪的女孩子都喜欢把手表戴在右手上,最好是松松垮垮如条手链般,表面朝内,亭亭举起手腕看表,无比秀气。

庞然观察罗宋宋的手表。很朴素的黑色,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表冠被移到9点位置。

“潜水表喔。什么牌子。”

“沛纳海。”

庞然闭了嘴;她舀了一口粥,将送到嘴边的时候,好像想起什么轶事,天真完全不带一点故作地笑弯了眼睛。

“现在大家都觉得左撇子聪明;可传统天主教徒迄今认为左撇子是魔鬼的化身呢。”

“哦。”

罗宋宋整个人缩到桌子下面,专心致志地喂薛小傻。庞然射来的冷箭全钉在桌上,箭杆铮铮作响。

她正挽弓作势,孟觉回来了。

“罗圈圈!来看隐藏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