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秀笑着,摇头道:“没事。”

尉迟明玥不自觉地也展了笑容,然而,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笑容便有些僵硬了。她深吸一口气,也在床边坐下,道:“我有话跟你说……”

狄秀点点头,等她开口。

尉迟明玥看着他,鼓足了勇气,道:“其实……我……我喜欢你!”

狄秀一惊,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尉迟明玥只觉脸颊发烧,心跳狂乱,不能自已。她努力稳着心绪,说着台词:“其实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可我知道对你而言,我只是刁蛮任性、骄狂无礼的四小姐而已,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一直以来跟你作对,对你不善,其实都只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后来,我听到你跟二姐定亲,我真的很生气。所以才大闹一场,想要破坏婚约。我知道我错了。我一直想着,要好好跟你道歉的。可是,你却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真的好担心,你赶快好起来,好不好?”

尉迟明玥一口气说完,只听自己心跳如鼓,气息也乱了起来。她等着狄秀的反应,却始终不见他回答。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沉默。

尉迟明玥顿生尴尬,她还记得教她这么做的梅子七是这么说的: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骗你,你便也骗他。如果他是骗你利用你,知道你一直喜欢他,他也就不必装傻啦,自然会露出破绽。而你能狠下心骗他,足以证明你铁石心肠……不,坚贞刚毅……总之,你肯定没对他动心。此法甚妙,一定有用。你放心,我就埋伏在门外,一旦情势有变,我立刻进来接应你!”

如今想来,这个法子分明不靠谱啊……

尉迟明玥后悔不已,她愈发觉得羞耻难当,刚想开口敷衍几句离开此处。一抬眸,却见狄秀静静望着她,笑着落泪。

“你……”尉迟明玥一时慌乱起来。这般发展始料未及,她不知如何应对,更不知该怎么往下续词。心口,复生了那微微悸动,让她手足无措。

此时,月光又被云层遮蔽,清辉尽收,屋内重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黑暗,让尉迟明玥稍稍安定,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倾身,吻上了她的嘴唇……

第十章

尉迟明玥的脑海霎时一片空白。

他的手臂揽在她腰间,那力道,似是要将她揉入身体一般。她想挣扎,却偏偏使不上力气。唇上的灼热,带着陌生的霸道,夺走她的呼吸。她紧紧抓着他,只觉若是一松手,便会沉溺窒息。他微烫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竟让她觉得如置火海。心神魂魄,炽烈欲燃。

倏忽之间,月光又现,染出一片清冷皓洁。

眼前一亮,尉迟明玥猛然清醒。慌乱羞臊,不可自抑。她一把推开他,惊退开来。

她呼吸凌乱,喘息不止。这才听见,自己心跳如狂,不可平复。她颤着声音,斥道:“你……你放肆!”

狄秀望着她,并无怯意。他笑得温柔,眸中泫然水色,于月光之下,微微泛光。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尉迟明玥看着他笑,忽生了后悔懊恼。原本用来试他的计谋,他却能如此泰然处之。反倒是她,惊慌失措、破绽百出。她愈发羞愤,起身就走。

狄秀却一把拉住了她,唤她:“小四……”

尉迟明玥用力甩开他的手,退远几步,皱眉望着他。

他略微茫然,眼神中尽是不舍之意。

尉迟明玥的心上悸动又生,隐隐生痛。她不敢再看他,凶狠地喊道:“我刚才说的不算,你不准当真!我才不喜欢你!”

说罢,她冲出了门外,如同败逃。

一出门外,她就见梅子七躲在窗下,笑得直不起腰来。

尉迟明玥见状,怒不可遏,她也不说什么,低头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梅子七随之进门,刚站定脚步,就听尉迟明玥咬牙切齿道:“先生!你骗我!”

梅子七努力忍下笑意,摆手道:“我哪有我哪有……”他说罢,反问道,“小四,现在你相信他是真心喜欢你了吧?”

“什么相信!怎么相信!我……他……”尉迟明玥愤怒不已,却偏偏没办法说出刚才发生的事来。

梅子七打断她的话,道:“好了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些了,先谈正事吧。”

“还有什么正事!”尉迟明玥的回答满含怒意。

梅子七笑道:“把他治好。”

听到这句话,尉迟明玥有些惊讶,“能治好?”

“那当然了。”梅子七道,“连日来我仔细观察,他的状况,并非中毒或是受伤所致。要我说,当是遭了诅咒邪祟……”

不等他说完,尉迟明玥皱眉,道:“先生也信这怪力乱神之说?”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为何不信?”梅子七笑道,“小四啊,你别忘了,你们尉迟家就豢养着一只‘天狐’。”

尉迟明玥想了想,道:“豢养‘天狐’也只是传闻,根本没有人亲眼看过。”

“而那传闻中的‘天狐’就被封在‘镇壶’之中,祭祀于尉迟家的宗庙之内……”梅子七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夜‘镇壶’被盗,狄秀奉命追查,而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镇壶’亦下落不明。说不定,他的变化与那‘天狐’有关哪。”

尉迟明玥满脸疑惑,皱眉思索。

“很多事情,只有他恢复了才能解答。”梅子七道,“何妨随我回梅谷一试。”

“梅谷?”尉迟明玥微惊。

梅子七点点头,“师尊精通八卦易数、阴阳符箓,一定有办法解决此事。梅谷离南陵王府不远,便当作顺路去做个客,如何?”

尉迟明玥想了想,点头道:“好。”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比较麻烦……”梅子七故意摆出了一脸烦恼之色。

“什么麻烦?”尉迟明玥耐着性子问道。

“狄秀毕竟是尉迟山庄的人,你留他在南苑疗伤,已遭你兄姊非议诽谤。若是你带他离开,啧啧,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梅子七沉痛地哀叹一声。

尉迟明玥怒气骤生,忿然道:“我难道怕他们不成!我问心无愧,光明正大!我就是要带他走,看谁敢说我!哼!”

“哦,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梅子七笑得狡黠,连声说道。

尉迟明玥听得他这几句话,隐隐觉得自己又被骗了。她又羞又气,伸手将梅子七往门外推。

“哎呀,小四,你这是干嘛?先生还有话说呢……”梅子七笑着抱怨。

“我要休息了,你可以走啦!”尉迟明玥将他推出门外,关上了房门,用背抵着,忿忿道。

梅子七摇头笑叹,隔着房门对尉迟明玥道:“好好好,我走就是了嘛。不过小四啊,你明天……”他刚要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呵呵,没事。其实也没什么事嘛。好了,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待他走远,尉迟明玥靠着门,低低地叹了口气。安静下来时,唇上的感觉隐隐重现。微微的麻,让她忆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不由地羞红了脸,乱了心跳。她颤抖着,抬手抚上自己的嘴唇,慢慢地擦拭。忽然,她的舌尖尝到了一丝咸涩。她心弦一震,脑海中蓦然浮现他笑着落泪的样子。

她真的可以相信么?他……没有骗她……

……

一夜无眠,第二日一早,尉迟明玥亲自领着几名婢女,往原先狄秀的住处去搬东西。

自“镇壶”被盗之后,山庄也派人将狄秀的住处搜过一遍,却一无所获。之后,尉迟思广派了护卫看守此地,不准他人出入。但守卫见是她来,皆不敢阻挡,任凭她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

尉迟明玥走进那屋子,看见其中景象时,顿觉惆怅伤感:

箱匣遍开,沾灰染尘。衣衫器物,四处抛掷。零乱不堪,满地狼藉。

他那般矜贵高傲之人,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屈辱。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着实可怕。

她叹了一声,吩咐身后的婢女道:“拣要紧的东西搬吧。”

婢女称了是,着手整理起来。

尉迟明玥见众人忙碌,知道需要一段时间,便索性在屋中逛走欣赏起来。

她自然是从未来过这里,本以为狄秀一贯锦衣华饰,居所自然也是奢华精美。但如今看来,他的房间只能称得上朴素整洁。没有纱帐缨络,没有花草摆设,甚至连四墙都是空空荡荡的,字画都没有一幅。想起自己所住的南苑,相形之下,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记住她那些挑剔的喜好,一定费了他很多功夫吧。她这么想着,踱步到了他的卧房。

一如先前所见,他的卧房一样也是干净单调,毫无看头。她有些无奈,又觉无趣,正要离开,眼光却被床上的一件物什吸引。

她几步走了过去,满脸都是惊讶。

那是一个小小的彩鞠,许是日子久了,鞠上的五色彩带已褪了色,略显灰暗陈旧。

她伸手,拿起那彩鞠,神情里有了怀念之色。

还记得,那是一年前的正月。她身在尉迟山庄,百无聊赖。一日,天气晴暖,她便领着婢女们在梅林里蹴鞠取乐。

众人兴致高昂,玩耍嬉闹,皆忘形失态。她好不容易追到彩鞠,起脚就是一击重踢,彩鞠高高飞起,过了梅林,直落向回廊去。便是此时,狄秀领着一众仆从经过。那彩鞠不偏不倚,砸向了他。

尉迟明玥并未多想,大声喊道:“小心!”

然而,狄秀却连头都不抬,一伸手便轻松地接住了那只彩鞠。

尉迟明玥慌忙跑到他面前,心想着要道歉,可偏偏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看着狄秀,不满地问道:“这里是南苑,你来做什么?”

狄秀微微一笑,并不应答。他将彩鞠递上,道:“四小姐球技过人,狄某大开眼界。”

尉迟明玥知道这话分明是取笑,她皱眉,看了那彩鞠一眼,骄傲道:“你碰过的东西,我不要了。”

狄秀闻言并不生气,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彩鞠,笑道:“既然是四小姐所赠,狄某却之不恭。”

“你……”尉迟明玥愤懑顿生,刚要开口训斥,却被狄秀打断。

狄秀欠身,道:“狄某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他说完,举步离开,不再理会尉迟明玥。

尉迟明玥站在原地,气得咬牙切齿。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日,她的房里添了三个暖炉,一块白狐毛毯。更摆上了几盆金盏银台的水仙花,芬芳怡人。

尉迟明玥望着那只彩鞠,不自觉地展了笑意。这时,婢女们拾掇完毕,进来请她启程。

她见婢女手上只捧着几个小匣和衣物若干,不禁皱眉,问道:“就这些?”

婢女笑道:“这儿哪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拣得出几件衣物配饰。若缺什么,路上备办也不迟啊。”

尉迟明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也是。不愁没有更好的……”

她说罢,抱着彩鞠出了门。

此时,天色阴霾,寒风凛凛,似是雪兆,却无损她大好心情。待她回到南苑,众人早已准备妥当,等候多时了。

尉迟明玥上了马车,就见狄秀已然在内。

她一惊,忙将彩鞠藏在身后,颤声道:“……你怎么在车上?”

她话刚出口,梅子七走过来,笑着解释:“小四,你的车最大最稳,伤者乘坐最合适不过。你不会介意吧?”

想到要与狄秀同车,尉迟明玥有些尴尬,微微红了脸。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转而吩咐婢女:“取我的白狐毛毯和手炉来。”

婢女笑应了一声,取了东西,恭敬奉上。她接过毛毯和手炉,转身递给了狄秀,道:“路上冷,拿着。”

狄秀看她一眼,并不接受。他侧头望向一旁,沉默不语。

尉迟明玥微惊,不明就里,她刚想责问。却发现他眉峰微皱,嘴唇紧抿,是刻意地不理会她。

尉迟明玥瞬间明白了过来。莫非,他……他在跟她生气?

第十一章

莫非,他……他在跟她生气?

尉迟明玥抱着毛毯和手炉,静静看着他。她又想了想,开口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狄秀。”

他依旧望着一旁,不加理会。

尉迟明玥这才确定了,他绝对是在生气。难道,是为了昨夜的事?

想到昨夜,她一下子红了脸。她忙低下头,唯恐让他看见。她抱着东西,细细思忖。昨夜,她遵了梅子七那乱七八糟的法子,说了一堆话来骗他。他是真的信了,所以后来听到她说都不算数,所以生气了?

她不禁生了愧疚,刚想开口道歉,却又忍住了。虽说是她有错在先,可是,她后来也被他轻薄了。她一个女孩子都没记恨,他耍什么性子。再说了,他三番四次得罪于她,她都不计前嫌,如今,还要她跟他低头认错么?

她想到这里,心中不满,索性也侧开头,不理他。

马车之中,惟余了一片沉默。

马车外的众人等了半日,也没听见启程的吩咐,皆是疑惑不解。梅子七却一脸了然。他笑着摇了摇头,翻身上马,吩咐众人动身。

南苑后门,直通庄外。婢仆一早便将回返之事知会了尉迟山庄,山庄中人并不阻拦,亦无二话,任由他们离开了。

梅子七走出山庄,勒马回头,看了一眼。他笑了笑,又朗声对众人道:“今日有雪,此去南陵王府路途艰险。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防备,切莫松懈!”

众人得令,齐声称是,大队车马浩浩荡荡往南行去。

……

不知不觉,众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尉迟明玥的耐性也耗尽了。她心头急躁,收回了自己看着窗外的目光,望向了狄秀。

狄秀闭着双眼,斜靠着车厢,似乎已经睡着了。

尉迟明玥不满更甚,她紧皱着眉头,移近他身旁,正想伸手摇醒他。却见他的睡容安详平静,一时间,竟下不了手。不知为何,她提不起怒气来,方才的不满也消了大半。她低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看了一眼自己怀里抱着的毛毯和手炉,这才想起这些东西的用意来。她微微一笑,展开毛毯替他盖上,又将手炉放上了他的膝盖。她想了想,拉起了他的手,放到手炉上暖着。

便是这时,他突然抽回了手去。

尉迟明玥一惊,抬眸就见他已然醒来。他避开她的眼神,依旧不理她。

尉迟明玥见状,不由分说地抓过他的手放回手炉上,用自己的手压着。

狄秀皱起眉头,用了几分力气,想抽回自己的手。

尉迟明玥自然不依,也加了力道,牢牢压着。

两人就在车厢里无声地较起劲来。

狄秀终究是习武之人。不消片刻,尉迟明玥已觉无力。他索性再加了几分力气,一下子甩开了她的手。

尉迟明玥当即怒不可遏,她出声吼道:“大胆!放肆!你想怎样!”

狄秀皱着眉头,轻声道了一句:“我不要……”

“我给你你敢不要?!”尉迟明玥的声音凶狠。

狄秀的声音也大了几分,道:“不要!”

“你……”尉迟明玥跳脚,怒道,“你别太过分了!你不要是不是?你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我给的,你有本事就脱下来!”

狄秀闻言,神色微怒,二话不说就开始解衣服。

尉迟明玥又气又急,厉声喝制:“你住手啊!”

……

马车之外,梅子七策马跟随。听得这般吵闹,他笑得欢快无比,低声自语了一句:“啧啧,还是该告诉她要跟他道歉才是啊……”

忽然,几道劲风破空而来。梅子七抬头,就见数十支箭矢,如疾雨一般袭来。众人见状,皆取出兵器,挡开箭矢,护卫在了马车旁。

尉迟明玥听得车外吵闹,便缓了争吵之心,她刚想出去看个究竟,却被狄秀一把拉住,压倒在地。

尉迟明玥大惊失色,刚要斥责,却见几支箭矢飞射而入,钉在了车厢的木板上。

“这是……”尉迟明玥惊愕不已,待看清那些箭矢,她心头冰冷,一时间竟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精钢箭镞,三棱锋刃,开血槽。箭杆置三排倒刺……

她还记得,梅子七曾拿着同样的箭矢,对她说:看看,这就是尉迟山庄的特制箭矢……

袭击他们的,是尉迟山庄的人?莫非,是冲着狄秀而来?

车外,情势愈发危机。那些箭矢竟是一波接着一波而来。婢仆中武艺稍次的,都受了伤。梅子七避开流箭,抬眸四顾。

这条是往南陵王府的必经之路,两旁是低矮山崖,正适合埋伏。梅子七皱眉,似有懊恼之色,他朗声对众人道:“你们保护小姐!”

他说罢,一拍马背,纵身跃起,往山崖上去。

梅子七一走,周遭的山壁忽然裂开,一群黑衣蒙面人冲了出来,袭向了众人,一番混战当即展开。

车厢之内,狄秀起身,神情严肃,严阵以待。

尉迟明玥从未曾遇过这般阵仗,不免慌乱。她正欲起身,却又被狄秀摁了下去。

“别动。”狄秀开口,道。

尉迟明玥正要说什么,突然,一名黑衣人冲进了车厢来,挥刀就砍。尉迟明玥还来不及惊呼,就见狄秀轻松避开那黑衣人的攻击,继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卸下了刀子,复起一掌,击在了他的胸口。那黑衣人惨叫一声,被击了出去。

所有动作,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尉迟明玥并未看清狄秀的招式,却也看出他很厉害。此时,他的眼神中又染上了凌厉杀气,与刚才的他,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