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明玥闻言,轻轻靠近明霜晨的怀里,笑得无邪。

明霜晨笑了笑,继而抬眸,看了狄秀一眼。

狄秀竟有些惶恐。那眼神,分明猜忌,隐有敌意。他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神,依旧沉默不语。

这时,尉迟明玥复又跑到他身边,搀起他的手,笑道:“我们走……”

她话音未落,明霜晨却开口打断道:“明玥,今日是家宴。这位公子有伤在身,还是先让他休息吧。”

尉迟明玥闻言,皱起眉来,似有不满。但她终是从了母亲所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身边。

……

酒宴摆在王府的花园之中,时值三月,春光正好。百花盛放,园中一片姹紫嫣红,伴那蝶舞莺飞,好不迷人。

尉迟明玥入座之时,看到桌上的菜肴,生了明丽笑意。

冬菇烩笋、龙井虾仁、桃仁鸡丁、桂花干贝、花雕醉鱼……

想起他曾一道道报出这些菜名来,她的心头温暖,尽是幸福之感。她从未想过,除了亲人之外,会有一人,把自己小心妥帖地放在心上。而那个人,很快便会成为她的夫君……

想到这里,尉迟明玥的脸上微微泛起绯色,眉目之中生了羞怯之情。

明霜晨见状,微微蹙眉,开口对尉迟明玥道:“明玥,你的婚事,我不答应。”

尉迟明玥闻言一惊,抬眸问道:“为什么?”

明霜晨的声音微冷,道:“若我的消息没错,他是尉迟山庄的总管,你爹的心腹。”

“那又如何?”尉迟明玥皱眉,隐有不悦。

“他还与你二姐有婚约。”明霜晨又道。

尉迟明玥立刻辩解:“那是我爹的主意,他并不愿意。”

“他不愿意?”明霜晨摇了摇头,“既不愿意,为何不反对?”

“他……”尉迟明玥答不上来。

明霜晨道:“对他而言,婚姻一事不过交易。不论是情势所逼、委屈自保或是其他,只不过说明,真情挚爱,也比不上他自己的性命重要。这样的男人,你不能嫁。”

尉迟明玥又急又气,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转头望向了南陵王,哀怨地唤道:“外公……”

南陵王见状,笑着开口,道:“霜晨,别这么说啊。那位狄总管相貌武艺都是上乘,而且这几日看来,他对明玥是一片真心。我倒是觉得这门婚事很合适啊。”

“爹,明玥年纪尚小,不懂事。您怎么也跟她一起胡闹。”明霜晨冷着脸色,道。

南陵王立刻收了声,爱莫能助地望向了尉迟明玥。

明霜晨轻叹一声,道:“明玥,若是他对你一片真心,就更不能嫁。”

“为什么?”尉迟明玥站起身来,亦是不满至极。

“心里有你,却还能娶别的女人,何等懦弱卑鄙。”明霜晨神情轻蔑,“总而言之,这门婚事,我不会答应的。”

尉迟明玥听得这番话,忿然道:“他不是那种人!”

“那他是哪种人?”明霜晨反问。

尉迟明玥答不上来。

“简直胡闹!”明霜晨皱眉,斥道,“我听说,他心智被封,言行举止如同稚儿。若你如今所爱的,是他的痴傻,你不仅折辱了他,还折辱了你自己!连他真实的样子都不知道,也敢妄谈真心!”

尉迟明玥心上惊骇,哑口无言。他真实的样子?那个卑鄙无耻、无情无义、笑里藏刀……的“狄总管”?他的阴沉冷冽,他的不择手段,她也曾亲眼见过。她不齿他的所作所为,藐视他的人品行为,可如今,她竟将这些全部遗忘、尽数原谅。他恢复之后的事,她却从未想过。若他变回“狄总管”,她是不是还能如现在一样……

她的心里,竟生了畏怯恐惧。她紧皱着眉头,咬着嘴唇,泫然欲泣。

南陵王见状,皱眉劝道:“霜晨,够了。”

明霜晨见女儿如此,也缓了情绪,柔声道:“明玥,总之,你好好想想吧。”

尉迟明玥看了她一眼,忿然转身,跑了开来。

明霜晨见状,也站起身来,对南陵王道:“女儿也告退了。”

南陵王满脸无奈,叹了几声,吩咐婢仆收了宴席。

……

却说狄秀被领至客房,独自休息。片刻之后,婢女送来了午膳和药汤。因知他是尉迟明玥择定的夫婿,婢女先前的戏谑不恭皆有收敛,只含笑恭喜了他几句,便退了出去。

他半躺榻上,端着药碗,轻轻啜着。回想起方才晴昀郡主的神色,复又生了惶恐。

尉迟思广和晴昀郡主之事,山庄上下无人不晓。他虽甚少听庄主提起旧事,但也知道,庄主心内对郡主却是敬重有加。那是何等刚烈决绝的女人,不容半分虚假,不恕丝毫欺瞒。而如今,她的猜忌和敌意,也许正是看穿了他的卑劣。

他正想着,却听一阵脚步急促,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他知道来者必是尉迟明玥,自不惊讶。但一见到她的模样,却不禁心疼。

一路奔跑,她髻散钗松,微有些狼狈。她柳眉紧蹙,朱唇暗咬,眸中水色泫然。她一语不发,几步走到他面前,扑进了他怀里。

狄秀微惊,却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而她,也只是埋首在他胸口,沉默不语。他只好抬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权作安慰。

尉迟明玥满心委屈,只觉自己的心意竟被全盘否定,偏又被否定得极是。无法反驳,无从争辩。她不由地收紧了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些。

不知过了多久,她带着微微的哭音,如同哀求一般,低低道:“不要恢复……千万不要恢复……”

听到这句话,他的胸口一阵刺痛。这种痛,似曾相识。

那一夜,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尖刺在心:

“我不跟下人同桌。”

“人贵有自知之明。”。

“这门婚事,我不同意!……不凭什么。反正我不同意。你不配。”

……

其实,他早已知道。对她而言,“狄总管”不过是个心狠手辣的下人。

他还能记起,她曾说过的谎话:

“其实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我一直以来跟你作对,对你不善,其实都只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后来,我听到你跟二姐定亲,我真的很生气。所以才大闹一场,想要破坏婚约……”

何等美好的谎话……

可惜,谎话终究是谎话。那夜,她反对他和尉迟采瑶婚事的理由,只有三个字:

你不配。

他忽然想笑。笑自己明明已经断了念头,为何还会动心……

他早无需她的爱。这世上,惟有权力地位,才能让他不被轻视、不被折辱。真情挚爱,终是奢望。

“得到尉迟家的四小姐”,如此便好,便已足够……

第二十一章

“得到尉迟家的四小姐”,如此便好,便已足够……

狄秀如此想着,眼神渐而冷冽,拍着她的背的手也停了下来。何必纠结,何必坦诚,等一切尘埃落定,等她成为他的人,不是更好?

这时,尉迟明玥松了手,坐直了身子。她的眼眶微红,却终是没有落泪。她开口,道:“好饿……”她指着一旁的饭菜,道,“我能吃么?”

狄秀看着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无奈地点了点头。

尉迟明玥拿起碗筷,也不管菜色,只一味地把食物往嘴里塞,似是发泄。不一会儿,已将腮帮撑得鼓鼓的。她皱着眉头,忿忿咀嚼,才咽下一些,便继续塞。

狄秀见她如此,又是好笑又是担忧。他起身,盛了一碗汤,端在手中,一边搅凉,一边看着她,怕她随时噎着。

尉迟明玥见状,凑到他身旁,也不放下碗筷,只是低头咬住他手中的汤碗,费力地喝了一口。

狄秀了然,舀了一匙汤,喂她喝。

尉迟明玥这才展开了眉头,她喝了几口,顺下口中的食物,继而豪情万丈地道:“哼!不让我嫁,我偏要嫁!了不起私奔!”她说罢,继续狼吞虎咽。

狄秀被她吓到了,愣愣地端着汤碗,好一会没反应过来。待他回神,不禁失笑。

尉迟明玥不满,含糊不清地道:“笑什么……我说真的!”

狄秀笑着,也不多言,舀了汤,继续喂她。

不知为何,心底的刺疼焦躁,渐渐化去,复又生出惆怅来。不论被践踏过多少次,折辱过多少次,又下过多少次决心,依旧无能为力。欺骗利用、报复折辱……怀着这样卑劣念头的自己,等她真的在面前时,除了笑,什么也做不到……

是啊……如此便好,便已足够……

……

之后几日,南陵王府之中,所有人都察觉了一股阴沉冷漠的气氛。郡主和尉迟明玥之间似有隔阂,两人见面,都只是淡然招呼,再无他话。成亲一事,无人敢提,似已搁置。一时之间,猜测纷纭。

直到三月十七,时值尉迟明玥的生辰,这般尴尬凝重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与南陵王府交好的公侯官员皆早早送来了贺礼,王府内一片欢欣忙碌。

狄秀自然无事可做,加之伤势已经大好,便在房中打坐调息。午饭过后,同样无事可做的梅子七来找他下棋。

几个时辰之后,梅子七盯着棋盘摇头长叹:“啧啧,果然恢复之后就不一样啊。这样舍生忘死的走法,这不是逼我么?”

狄秀皱眉,道:“你想了很久了。”

“哎,别急嘛。你又没事做,多等一会儿又何妨?我好歹也是先生,若输给了你,岂不要回家种地?”梅子七拿出扇子来,悠然地给自己打风。

狄秀无奈,拿起了一颗黑子,捏在手中,若有所思。

梅子七看他一眼,笑道:“阿秀啊,你莫非是在担心你和小四的婚事?”

狄秀闻言,放下手中棋子,道:“我早已说过,没有人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的。”

“哪儿的话。”梅子七道,“你又不傻。若你愿意,我马上出去大声宣布,已经把你治好了!”

狄秀皱眉,问道:“先生为何对我和明玥的事如此关心?”

“哦,好说。”梅子七说着,抬起手来,想要捏狄秀的脸颊,却被狄秀避了开来。他一脸失落,又接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嘛。”

狄秀道:“先生不怕看错了人?”

梅子七反问:“那你告诉我,我有没有看错人?”

狄秀沉默下来,再不开口。

梅子七笑望着他,道:“其实,先生挺羡慕你的。”

狄秀抬眸,略微不解。

“能坦诚地说出心意,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赢了一手了。”梅子七的语气温和,隐有惆怅,“而你又是何等幸运,能换得真心相对……”

听得此话,狄秀微微有些怅然。

这时,尉迟明玥飞奔了进来,见到梅子七,她含笑尊了一声“先生”。接着一把拉起狄秀,笑道:“你跟我来。”

狄秀自不拒绝,随她出了门去。

梅子七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琢磨棋局。

这时,有人静静走进房来,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沉香。

梅子七微微含笑,起身拜道:“郡主。”

来者,正是明霜晨,她颔首,问道:“我方才见明玥过来,她已走了么?”

梅子七笑答:“刚拉着阿秀出去了。”

“阿秀……”明霜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看着梅子七的眼神有了几分怀疑。她走到桌边,低头看着那盘棋局,片刻之后,问道,“白子是你,黑子是那位‘狄总管’?”

梅子七点了点头,“正是。”

明霜晨皱眉道:“既然痴傻,何来如此棋艺。”

梅子七笑答:“他并非痴傻,不过是被天狐施下咒缚,困了他的心智罢了。”

“天狐?”明霜晨眼神一凛,望向了梅子七,“先前你可不曾向我提起天狐。”

梅子七自知失言,只得沉默。

“梅谷散人岂会解不开天狐咒缚,那‘狄总管’如今是装傻?”明霜晨的声音冰冷锐利,一如刀锋。

梅子七一时语塞,正要解释,明霜晨却已生了怒意,忿然道:“他好大的胆子!”

她说罢,拂袖转身,疾步离开。梅子七忙跟了上去,唯恐有差。

……

却说尉迟明玥拉着狄秀一路小跑,到了王府后的马场。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夕晖洒遍,灿烂如金。只见马场边上,立着一匹黑骏。赤革鞍鞯,红缰辔头,并锃亮蹄铁,更显神俊不凡。

尉迟明玥笑着开口,道:“还记得它吧。外公送你的马。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副配得上它的鞍鞯。好看么?”

狄秀心头触动,竟生了感动。今日是她生辰,本以为她定是忙着庆祝。却不想,她这大半日,却是去寻一副鞍鞯……

“怎么了?不好看?”尉迟明玥有些失望。

“好看。”狄秀点头,含笑回答。

尉迟明玥笑意又生,满脸愉悦。她拉着他走到骏马旁,道:“听说除了外公,它从不让人骑,你试试。”

狄秀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抚上马脖子。

那骏马自然认得他,原先的桀骜荡然无存,只余了温驯。

狄秀翻身上马,轻轻松了缰。骏马得令,扬蹄奔跑。夕阳之下,落霞辉中,骏马疾驰,迅捷如风。余晖落落,踏碎无形。疏朗矫健,无可比拟。

尉迟明玥看着他策马而来,竟觉得眼前景像,如画一般。

待他勒马站定,她迎上去,仰头笑望着他,道:“给它取个名吧。”

狄秀稍稍思忖,道:“夕追。”

“夕追……”尉迟明玥抬眸,便见夕阳西沉,余晖渐收。黄昏美景,已近落幕。再想这个名字,愈发觉得好听别致,她点了头,笑道,“就叫夕追。”

狄秀笑笑,向她伸出了手,邀她上马。

尉迟明玥刚要应邀,却听有人厉喝一声:“明玥!离开他身边!”

尉迟明玥一惊,回头看去,却见明霜晨领着一众婢仆而来,神情之中满带愤怒。她不明就里,并不举动,只怯怯唤了一声:“娘?”

明霜晨见她不动,怒意愈盛。她伸手,从仆从手中拿过马鞭,几步上前,一把将尉迟明玥拉到身后,一鞭抽向了狄秀。

狄秀不知因由,不敢阻挡,着实挨了那一鞭子。手臂上刺痛顿生,让他微微皱起眉来。

尉迟明玥见状大惊失色,一把拉住了明霜晨,道:“娘!你做什么?!”

明霜晨不理会她,冷声对狄秀道:“混账东西。你装疯卖傻,居心何在!”

听到这句话,狄秀心头一凉,脑海中有了片刻空白。

尉迟明玥亦是惊讶。她抬眸,望向了狄秀。

突兀的寂静,凝重无比。

尉迟明玥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心神思绪似被缠绕,无法理清。装疯卖傻?……他的心智已经恢复了么?什么时候恢复的?为什么不曾跟她说起?他……他骗她?她心头的压抑,无法言表。

狄秀静静望着尉迟明玥,她惶惑的眼神,刺着他的心。他早已料到这一日……装疯卖傻,始终太过可笑。只是,这一刻,来得太突然了……

明霜晨见他久久沉默,冷声道:“怎么不说话?混账小子,你老实答我,你蓄意接近明玥,所求何物?!”

所求何物?所求何物……

狄秀垂眸,苦笑。

见他如此,尉迟明玥说不清自己的感受。焦急、气恼、不甘……情绪百种,绞缠纠结。但最清晰的,却是痛。心口的痛,那么深。她怎么能忘,她的爹爹曾为了南陵十郡,骗了她的娘。不择手段,不顾廉耻。而如今,他也是一样?难道,他对她的好,都是骗她?

她心内狂躁,再无法按捺。她一把甩开了明霜晨的手,拉起了马缰,凄声质问:“你骗我?”

狄秀抬眸看着她,心底已是一片冰凉。

是啊,他骗她,毋庸置疑,无法否定。

一场美梦,终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