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非夜沉默了些许,又接道:“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答应你。”

江琉莹十指紧握,紧紧地抠在雪地里,关节与周遭的冬雪一样惨白。

江琉莹想了想,颤声道:“其他的,不论什么都可以吗?”

“是。”白非夜颔首。

江琉莹深吸一口气,跪拜道:“求教主大发慈悲,让属下将罗玉桓的尸骨敛葬,让他不至于落入狗腹,尸骨无存。”

“不行!”白非夜想也没想,再次拒绝。

江琉莹抬头,双目紧紧地盯着白非夜,一字一句道:“教主说过,除了离开玉竹峰,什么都可以答应我,教主一言九鼎,断不会骗我一介草民。”

白非夜无法反驳,面色清寒,愠怒道:“罗玉桓罪大恶极,罪无可恕!我带他来给你看,不过想与你出气,你为何还要为他说话?”

“他与属下有恩。”

江琉莹淡淡地说完,白非夜便捏住她的下巴,同样紧盯着她的双眸,道:“你执意如此?”

“是。”

“好,我如你所愿,这摊骨肉留给你便是,不过,你我的恩情也就此两消了。”

“多谢教主成全。”江琉莹耷拉着眼帘,眸子里一片沉静,波澜不惊。

白非夜眯起眼:“你不后悔?”

“属下不悔。”

“你!”白非夜气急败坏,将她推倒在雪地中。

白非夜站起身,看着满身是血的江琉莹,希望她能改变主意,而她却始终保持跌倒的姿势,面如死灰。

白非夜气急,最终拂袖离去。

四周更加地安静,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江琉莹一人,而她并不觉得失落,反而松了一口气。她不想掺合在这些人的游戏里,她知道自己只会是个玩物。

而玩物,绝不会有好下场。

江琉莹将装有罗玉桓尸骨的麻袋摆弄齐整,将领口阖上,随即将其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鲜血沾染了她一身。

她就这样步履蹒跚的走下山,一直走到了山脚下的乱葬岗的槐树前才停下。

写有罗百长之墓的牌位仍旧簇新,往年她一年才来这里一次,没想到这才过了十天,她又来了。

她带着罗百长的儿子一齐,来与他合葬。

江琉莹赤着双手,开始刨土。

她一边挖,一边想着:“人在生前有再多的恩怨,死后都是一滩骨肉。”

罗玉桓一生都在活在悔恨里,这足以教他生不如死,而如今他真的死了,能陪在罗百长的身边,他应该也会开心吧?

她生前不能保护好他,就算他如今已经死了,也还是想尽一尽心力。

自己这样做,先去的罗百长应该能理解自己的苦心吧?

她真的已经尽力了。

……

两个时辰之后,天空下起大雨,江琉莹的双手已然鲜血淋漓,她不顾伤痛,更加着急的挖着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才终于将罗玉桓的尸身放进土里,再将其掩上土。

忙完这一切后,江琉莹才得了空,跌坐在地上休憩。

她看着眼前小小的坟包,心道:“若旁人知道里头埋着的是人人怖畏的一大魔头罗扒皮,定会将他从坟墓里挖出来挫骨扬灰罢?说出去也是个笑话。”

江琉莹摇头失笑,遂打消了立墓碑的念头。

她希望罗玉桓能安安静静的躺在罗百长旁边,不会被旁人打扰他百年安宁。

白非夜执着红伞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

他面无表情,可心中却气恼至极。

江琉莹竟为了重犯而不惜得罪自己,不过就是恃宠而骄,仗着自己对她另眼相看便接连让自己难堪。

既然如此,就让你回到最低贱的位置,你迟早会来求我的!

白非夜留下红伞,转身离去。

……

江琉莹在太阳下山之前离开了乱葬岗,她沿着山路往回走,便见到路旁跌落了一把红伞。

她将伞拾起,心中很是奇怪。

白非夜来过?

他真有那么恨罗玉桓?

还是说……他惦记的人是我?

江琉莹心中泛起这般念想,但很快又将它否认。

不……他只是闭关太久,拿我们这些人寻开心罢了。

江琉莹长舒一口气,继续向山上走去,无论她愿不愿意,想不想,她最终都是要回到红楼,与那些以色侍人的姑娘们纠缠一生。

她所期望的光明,似乎越来越远,直到现在,怕是再也不可企及……

☆、第十五章 他顾盼生风(3)

江琉莹步履蹒跚地回到红楼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夜幕降临之后,山上的凉意透人心脾,她却发现此时所有的姑娘们都被集合在院子里,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紫衫和紫衣二位侍者则站在最前处,似乎在给众人训话。

“你怎么才回来?”

紫衫见了江琉莹立刻板起了脸,她的语气里尽是不满,与从前的隐忍很不一样。

江琉莹知道,许是因为白非夜对自己不满的缘故。

紫衣也如紫衫一般沉着脸,与所有人宣布,朗声道:“自今日起,江琉莹不再是朱雀堂堂主,此处暂由我二人接管。”

“是。”众人颔首。

因重冥教中等级制度森严,但凡上位者一个眼神,便能教江琉莹噤若寒蝉,她便会如乌龟一般缩进壳里,任人敲打辱骂,也绝不还口。

她立即条件反射似地跪倒在地,与众位姑娘一起行大礼。那一副听话乖顺的模样,也确实能让人觉得消气,等过了上位之人气愤的点,她便能重获恩宠。

这是她在重冥教几年间学到的本事,也是在这里生存的不二法则。

但这落在旁人眼里,她就成了趋炎附势的奸佞小人。位高时仗着恩宠,对下苛刻。从云端跌落之后,又夹着尾巴做人,可算是小人的不二典范,故而惹人生厌。

她们从未想过,一个人如果能有选择,过去怕也是不会坏到人人喊打的地步。而如果江琉莹真的坏透透了,如今,她也不会让她们有践踏自己的机会。

说白了,江琉莹终是坏得不够彻底。

她的心里还有自己所坚持的不能触碰的底线。

“教主说了,江琉莹与罪人罗玉桓勾结,本应处死,但念她有心悔过,故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紫衫看着江琉莹,道:“自今日起,江琉莹罚入浣衣房,为众位姑娘洗衣,任何人不得助她!”

“教主圣明——”众女子齐声高呼,但她们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听过白非夜与江琉莹对话的人都知道,白非夜对江琉莹很是器重,就算他此时对她不满,也难保过几日不会改变主意。

所以接下来的几日她们并没有为难江琉莹,她们都在观望,观望紫衫和紫衣的命令究竟可不可信,江琉莹究竟能不能动?

江琉莹老老实实在浣衣房洗衣,一洗就是七日。

过去浣衣院里有三名洗衣嬷嬷,两名浣衣小童,嬷嬷负责洗衣,小童负责晾衣和叠衣,整个红楼里六十多人的衣物由五人统筹洗来也不容易。而这七日里,就连众位姑娘的侍婢的衣服也都是由江琉莹独自亲手浣洗。

嬷嬷和小童得了命令,便只坐在院子里聊天嗑瓜子,一开始还偶尔帮忙搭把手,等时日久了就乐得清闲,再也不管江琉莹了。

她每天一睁开眼,就有上百件衣服等着她。

她要将它们都抱去井边,一件一件的捣净,然后再晾晒在后院之中。

她每日里至多只能睡三个时辰,忙起来的时候就连晚饭也吃不上。

这样的日子于江琉莹而言却也还算受得住,毕竟只是体力活,若真能简简单单的洗一辈子衣服,倒也不算什么难事,总归比在前院里做一个供千人枕万人骑的破落流莺来得好,这也比在地牢里拿着刑具一日日的鞭挞教众来得容易。

她到底不愿见血腥,也不愿欺辱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红楼中人。

可就算江琉莹不负天下人,也自有天下人来负她。

一日,她在清洗紫杉的衣物时,发现衣服的袖子破了一个口,破口处分明是被剪子的,并不是正常的磨损。

她知道自己将大难临头,立刻将破口处缝补整齐,第三日才由小童送回紫杉的院子。

可当晚,紫杉还是兴师动众的来了浣衣院。

她带着一大票人,将破了袖子的衣服砸到江琉莹的脸上,怒骂道:“那么多人的衣服都不破,偏偏将我的洗坏了,你是故意的吧?”

“属下不是故意的,请堂主责罚……”江琉莹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她的颤抖一半是装的,一半是因为这些天太累了,双膝跪在地上太久,实在是有些撑不住。

她知道,紫杉此番前来,定然不会让自己好过,那只袖子接连被剪了两次,一定是她故意陷害。那么自己否认也没有用,便索性承认了,或许紫杉尚且还能看在自己是个扶不起的小虾米的份上放了自己……

但紫杉显然已经气极,她一脚踹在江琉莹的肩上,只听“咯”地一声,江琉莹的肩膀便脱了臼。

“给我将这个刁婢掌嘴二十!再将她关进柴房面壁思过!”紫杉对着三位嬷嬷和小童道。

“是,奴婢们谨遵上令。”嬷嬷们表面颔首,但心里却叫苦不迭。

她们休息了几日,乐得清闲,可将江琉莹关禁闭之后,她们可不得回到从前,日日夜夜洗衣的日子?

她们心中有气,下手便一个比一个狠厉。

“啪啪啪啪——”二十掌过去,江琉莹的脸上已经红肿不堪。

“真是活该!”紫杉冷哼一声,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嬷嬷们也只能无奈遵令,将江琉莹关进了柴房。

紫杉并没有说明将她禁闭几日,于是江琉莹就一直被关在柴房里,一开始还吃食皆供应不缺,可又过了几日之后,大伙见白非夜仍然无所动静,丝毫没有要重新宠幸她的模样,便终于相信,白非夜是真的遗忘江琉莹了……

墙倒众人推,江琉莹失去靠山之后,便可以任人欺辱。

大伙开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纷纷践踏起她来。

渐渐地,饭菜变成一日一送,又从新鲜的变成馊饭。一开始江琉莹还不吃,到后来,她实在饿得受不住了,也便顾不得饭菜是否新鲜,就连发了霉,长了绿毛的东西也可以眼睛都不眨的吃干净。

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大伙听说后,便知道江琉莹连最后一道自尊都没了,于是折辱也开始越发的没有底线。

到后来,馊饭也开始填不饱肚子,就连柴房门口的狗的吃食也比她的要好上许多。短短月余,江琉莹整个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头。可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便是再难受也得继续受着,否则这些年的辛苦便都白费了……

就在江琉莹弥留之际,柴房的门突然大开来。

门外走进一华服女子,声音煞是好听。

“江总管,许久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兰葵推开柴房的门,许久不见的阳光从她身后透进来,一时间江琉莹被晃得睁不开眼。

“一个月了,教主可再也没提过你的名字,你这次是真的玩完了,”兰葵走近江琉莹,捏起她的下巴,笑道:“每次你快要死无葬生之地的时候,你总能突然得到上位之人的青睐,如今你落得这副田地,啧啧啧……”

“你还有什么手段,赶紧使出来罢,否则啊,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江琉莹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兰葵,给人的感觉便是不屑又自傲。

“我最恨你这副自认清高的模样!”兰葵被江琉莹所激怒,起身拿过鞭子便向她的肩胛骨抽去。

“啪啪——”两声,接连两鞭子落在江琉莹身上,霎时间血花飞溅,连皮带肉都抽了去。

江琉莹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

她不是不疼,也不是不想给兰葵想要的反应,只是现在的她,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就连皱眉,喊疼的力气都没有。

“啪啪啪——”几声划破安静的后院,兰葵用尽力气,又是好几鞭落在江琉莹的身上,江琉莹抱着头,手上和肩胛骨上的血口便隐约可见白骨。

兰葵发了疯似的鞭打,到后来,就连看好戏的嬷嬷们都忍不住进来相劝:“兰姑娘,再打下去,她可就没命了!”

“她死了也不会有人心疼!”兰葵怒喊道:“这里哪个人不想她死?”

“……”嬷嬷颤悠悠的跪在地上,不敢再答话。

兰葵被嬷嬷这样一提醒,反而冷静下来。

的确,她并不想江琉莹就这么死了。

她要折磨她,一生。

“今天暂且放过你,改日我再来关照你!”兰葵冷哼一声,朝江琉莹的头上吐了口唾沫,随即领着奴婢们离去了。

江琉莹的头上有豆大的冷汗接连往下流淌,落在伤口处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她浑身衣服都湿透了,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她就这样,一直趴在茅草堆上,她发现自己不止无法翻过身,就连舒口气的力气都似乎提不上来了……

她多希望自己就这样死了啊,但是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只要不是一剑剜心,或者一刀斩断头颅,她都不会死去,她会慢慢的康复,以比旁人快上许多的速度康复,然后再次被人欺凌践踏。

这似乎也是老天给的一种特殊本领,专为自己这样的人所铸造,让她周而复始,痛而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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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他顾盼生风(4)

此时在玉竹峰的崖顶,白非夜正右手撑着额,斜躺在寝殿的汉白玉榻之上,左手则执酒觞,皱着眉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黄酒。

紫衫随侍一旁,替他温酒倒酒。

玉榻之上,铺了一张雪白的白虎皮,白非夜功力超然,并不觉得寒凉,便只穿了一件绢丝单衣,待他偶尔拿酒时,就会不经意牵动衣衫,裸/露出锁骨处雪白的肌肤,光滑细腻,白洁莹润,就连身为女子的紫衫看了,也不禁心神恍惚。

但白非夜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的脑海里想的都是连日来的烦心事。

这些天来,他终日肃清教务,接连斩了库吏二十余人,将一干惹得神教乌烟瘴气的宵小清剿殆尽,而后又扶植自己的势力,将周子正封为大长老,重掌神教教务,职位在教主与圣姑之下,却在万人之上。

此时,他才算是将重冥教整修一新。

但教中却还有一人,圣姑白琳琅的夫君,代教主朱子萧,让他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这些日子里,白非夜每日都要接到无数告发朱子萧排除异己,滥杀无辜的信函,他气急,恨不得一掌毙了朱子萧,可每每临到行刑时,却又不得不顾姐姐的面子。

这七年来,重冥教虽然没有发展,但总体来说并没有衰退,朱子萧除了素日里行事乖张之外,对白琳琅倒是十分恭敬谦卑,于是’姐夫’这个称号,着实是让白非夜头疼。

不,简直是如鲠在喉。

说到底,朱子萧是他的姐夫,明面上虽然混账,却也还是忠于白家的。而白琳琅此时正身在苏州,接到自己的信后,最快大约也还要半月才能回来,于是,处死朱子萧之事便始终不得落实。

如今的重冥教,与他儿时所待的重冥教已经大相径庭,整个神教中,他唯一信任的两人,一个是白琳琅,一个就是江琉莹。可这二人,如今一个远在苏州,一个恃宠而骄,与自己作对!

想到此,白非夜便觉得有些莫名失落。

平日里教务繁忙时他还不觉得,可等到夜幕降临,四下无人之时,他便如何也提不起精神,脑海里都是这些年的恩恩怨怨,可谓是火光与血肉横飞,这是他不可规避的梦魇。

睡不着时便只能饮酒,在酒精的麻痹之下,一夜夜的才能昏昏入睡。

“教主,今晚……仍是不能入睡么?”紫衫在一旁温酒,眉目间多有疼惜。

白非夜摆摆手:“不碍事。”

紫衫叹了口气,索性放开炉中酒壶,走到白非夜跟前,俯下/身子凑在他耳旁,道:“教主,从前我与紫衣便是您的贴身侍婢,这么多年始终在等您回来,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您了,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莫要再教我们担心。”

“知道你们忠心,放心罢,我醉了也便睡了。”白非夜说完,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教主……”紫衫欲言又止,嗫嚅许久,才鼓起勇气道:“要不要奴婢叫人来伺候您就寝?”

白非夜面带疑惑,侧头看向紫衫,便见她的衣领略开,露出两团雪白的酥胸,自己的手臂便被她抱在怀里,而她的眼眸里,正燃起一团团说不清道不明的迷离,充满着诱惑与渴望。

“教主……”紫衫红唇轻启,贝齿张合,呵气如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