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了眼睛:“我把平儿交给你。安家这个烂摊子,我不想管了。但是我身在这艘破船上,要明哲保身已经不容易。我生平第一次后悔这么早生下平儿。你就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替我照顾平儿一阵子。”

我有些慌乱:“什,什么叫姐妹一场…”难道我们以后就不是姐妹了吗?

她定定地看着我,道:“我和你不一样。你没有顾虑。可是,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是老太君一直照顾我。我舍不下这份情义。”

“那你。就舍得下我吗? ”

柳姿咬了咬牙,别开了脸:“我何尝,想舍下你。只是,你已经不用我照顾了。”

她有些悲哀地望着我:“小韵,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小,小姿。”

“照顾平儿。”

我几乎是浑浑噩噩地,把平儿抱了回去。身边还跟着平儿的奶娘,和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

柳姿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觉得安玉宁有野心,不甘心只做旁支的家主,想要吞掉整个安家。她是觉得我已经和安玉宁连成一气,一心想要做安家的女主人。而她,放不下老太君对她的疼爱。

她说,我不需要她了。所以她可以放下我了。

我想,也许我可以跟她解释。

可是,解释什么呢?

说安玉宁其实背负着欺母之仇?说他并不是为了富贵而野心?说老太君当年做下了这些不齿的勾当?

我心中无力,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使好。

想了想,我索性就站起来。我要去找安玉宁。

直到浑浑噩噩地出了门,我才发现我怀里还抱着孩子。安玉宁在香凝斋,处理一些事务。我带着平儿和武婢出了门,抬头,便看见缟素的安府门匾。奠字大灯笼,在寒风中摇曳。

一路驱车到香凝斋,平儿竟然还没醒。我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俨然不知愁滋味。心中稍安。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好平儿的。

香凝园已经易主。门口就是巧笑倩兮的侍女,脸蛋粉扑扑的,高高兴兴地笑语晏晏,和小伙计谈笑风生。

我抱着平儿,飘忽地上前。

那侍女回头瞥了我一眼,热情地道:“啊,这位夫人,想要什么胭脂?我们这儿有胭脂,水粉,还有花粉。香囊,熏香…应有尽有。”

我道:“我找安玉宁。”

那侍女愣住。

这个时候,怀里的平儿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手忙脚乱地哄:“平儿乖,平儿不哭…”

那侍女的声音突然变得阴阳怪气,道:“我们爷儿可是很忙的,想见爷的人也很多,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的见的。夫人有帖子?”

小兔上前,皱着眉头道:“这是你家小夫人!请爷出来相见!”

那侍女一听,神情反而显得更加鄙夷,上下打量了我一圈儿,道:“小夫人?哪家的小夫人?可不是谁家红杏出墙的奶奶,抱着孩子想来认爹吧!”

我心中慌乱,平儿又哭,也就没有搭理她的刻薄。

小伙计拉了她一把,道:“好了,别这样。到底是客人,爷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那侍女犹在絮絮叨叨:“又不是来做生意的,算什么客人?我这是为爷分忧呢。免得一些什么货色,都想挨上门…”

我有些奇怪,我没得罪她吧?不过是找安玉宁而已,有必要这么刻薄我吗?我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们爷,就是教你们这么做生意的?对待客人,这么怠慢?”

安玉宁的政策我知道,那便是给予手底下的人最大的自由。这女娃儿,八成也是暗恋那骚包的,所以不管我是谁,先刻薄我两句再说。可是这样,实在是不成样子。我也算是这香凝园的主母,怎么容她这样放肆。

“是客人我当然不怠慢,是想找爷麻烦的,我当然也不客气…”

平儿哭得厉害,我心里越来越烦躁:“你到底去不去通报?”

她用鼻子看了我们一眼,摆明了就是不去。

那小伙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忙赔笑道:“这位奶奶别生气,小的这就去给您通报…可若是爷没空,我也没法子。请奶奶见谅。“

我不耐烦地道:“你只管去。只说柳韵要见他。如果他的架子真的这么大,我绝对不会怪罪你。”

我一抬头,是安玉宁,站在隔间的门口,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又看看我怀里的孩子,然后大步走来:“你怎么来了?”

我把哇哇大叫的孩子塞进他怀里,抽了抽鼻子,忍着哭:“没事我就不能来?我倒不知道你的架子这么大,还有这么多红杏出墙的奶奶要倒贴给你,要带着孩子来认亲!”

其实,如果是以前,我不会这样。但是今天,柳姿的事情给我的打击还没过去,我心里又慌乱,本来就是想来见他,希望能找回安稳。但是没想到一来竟然碰到这种场面,我着实是忍不住,就想哭。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哇哇乱叫的孩子,不禁道:“你什么时候给我添了这么大一孩子…”

我气得想抽他:“安玉宁!”

“嗳!”他立刻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凑过来,道,“怎么了?叫得这么好听?”

我在一边擦眼泪。

他在那边教训伙计:“香凝园的规矩很少,也很松弛。如果连这么一点儿规矩你们都守不住,我还留你们做什么?”

“爷…您也没说过,小夫人会来…”

“就算不是小夫人,就可以这么怠慢吗? ”

“爷,您别骂小红,这事儿都是我的错…”

“你倒是够义气。你当然也有错,只会惯着她,让她撒野,还有没有把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还有没有把香凝园放在眼里?吴管家,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两个人,一个都不落下。”

眼看他大发脾气,平儿哭得更大声,我连忙去把平儿抢回来,哄了半天只是没用。我恨恨地跺了跺脚:“我回去了!”省的在这儿添堵。

骂这么大声,还不是骂给我听。敷衍我吧,他就。

他连忙拉住我:“小韵!”

我不耐烦地道:“平儿哭的厉害,可能是肚子饿了,我要带她回去找奶娘。”

他一愣,指着我怀里的孩子,道:“这是你姐姐的孩子?我还以为…”

我白了他一眼:“以为什么?”难道以为真的是我生的?

他呐呐地道:“我以为…是你从哪儿捡来的…”

闹腾了一阵子,他似乎发现了我的暴躁,便带着我上了马车,把我送回去。平儿终于安静下来。我也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

“…舅舅,你说,姐妹俩,也可以背道而驰的吗?为什么会这样?”

他摸摸我的头,轻声道:“你们之间有误会。”

“那我能不能去对她解释?”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小韵,你还年轻,你不懂得,有些事情,越解释是越没有用的。你不如顺其自然,等着她自己想通。”

“可是,我一想到她那样,就觉得好难过…”

“别难过了。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老太太已经死了,你怎么去跟一个死人斗?”

的确,人已经死了,在她心里留下了这么惨烈的一笔。而我安然无恙。

这就像看烂了的肥皂剧,处境更悲惨的那个,总是容易得到同情。何况,她一直跟老太君呆在一起,而和我已经生疏了很久。

她只是惦记着我笨而已,怕我不会照顾自己。可是我突然从一个弱者的位置,变成是助纣为虐的坏蛋。所以她再也不要管我了。

我闭上眼,挨在安玉宁怀里。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道:“你,怪我么?”

我摇摇头,道:“这还不算地狱。”

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目前我们面临的危机重重,他当然没有时间陪我耗。把我送回家,就匆匆忙忙地又赶回去了。我把平儿交给奶娘,自己坐在屋子里,托腮沉思。

第九十五章:好消息坏消息

昨夜滚完床单,我问起那京城之事。安玉宁曾经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过,一定是背后有人捣蛋。如果他手里有足够的资金,一定会狠狠地咬死他。

我当时就想,他那么有钱,还缺资金?便问他要多少。

他很平淡地道,大概一二千万就够了。

我就雷了…

这天朝国库,一年的收入好像也就几千万。他要这么多钱去干什么?我问他,他笑得猥琐,只道,是用来贿赂高官。

我当时就想,他怎么成了这么腐败一孩子了。

可是,回头我就开始想,要去哪里找这一二千万?

安玉宁当然能拿的出来。可是,用一句专业术语来说,他拿不出能周转的资金。如果真的要拿出这笔钱,那就必须要冒着大动血本的风险。

如果动自己的老本,那就算挨过这一关,若是有人心怀不轨,趁机打击已经虚弱不堪的他,到时候简直没有还手之力。

所以,这笔钱要怎么办?

我突然想起来。柳姿手里有宝库的钥匙。那可是安家囤了几代的老本…一二千万,应该有。

可是,柳姿她…

她不会给我。而我也不愿意设计去骗去抢。

莫非真的要我在老公和姐姐之间做选择?

太狗血了吧。

我心里忐忑,有人来报,说安五夫人要见我。前几天我一直装病在屋子里呆着,今天得到安玉宁的恩准,可以出门。再说我病了,谁信?

所以安五家的婆娘就找上门来了。

我只得抖擞抖擞精神,道:“请五嫂进来吧。”

安五夫人带着安梓婷,一见了我就一副笑脸,穿着缟素,这个笑容未免太灿烂了点。她上下打量我:“怎么,小韵儿,可安好了?”

我只得站起来,笑脸相迎,道:“嫂嫂,我好了的。”

她坐了,忍不住又要抹眼泪,道:“听说你是为了老太君的事情,伤心过度…嫂嫂知道你有孝心,可是自己的身子,还是要顾的。”

我都嘴角抽了抽,低着头不说话。

安五夫人也不以为意,只道:“可这安家毕竟不能无主。我和你五哥在这儿呆的事情不能长,奔完丧就得赶回去,你也是旁支的主母,也该出个主意才是。”

我漫漫地道:“我不过是一个小姑娘罢了。说什么主母,才是要让人笑话呢。想来,五嫂是已经有了主意了吧。”

安五夫人欲言又止,先左右看了看,才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子跟你说体己话,这安家的小子们,没一个顶用。再说的大逆不道一点,你几个大哥,也不行。”

我望着她不说话。

她颦眉道:“我看,就是姿丫头还顶事一些。只是,云蔼这孩子年轻,辈分又小,排行也靠后。光得你五哥,是撑不起他来的。回头,你劝劝玉宁,让他出点力。”

我的眉心一跳:“五嫂这是中意云蔼了?”

安五夫人道:“这一家子老老小小,可不能没了指望。云蔼虽然没有姿丫头能干,但还算懂事。只要让他做了家主,由姿丫头掌家,也算是了了老太君一个心愿。”

我差点要尖叫。

如果让安云蔼做了家主。那柳姿掌家,那不可避免,柳姿和安玉宁迟早要正面交锋。那我不如去死算了!省的夹在中间当炮灰!

安五夫人仿佛一点也没有发现我心中的波澜,还在忧心忡忡地道:“能不能撑起这份家业,还是要看姿丫头和云蔼,顶事不顶事了。”

安五夫人走了之后,我又坐了一会儿,才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安玉宁一回来,我就急着跟他商量:“舅舅!”

他本来像个苍蝇似的在屋子里乱串,看我这样,便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安抚地把我抱起来:“怎么了?”

我急得语无伦次,连比带划地把今天安五夫人跟我说的话说给他听。

他眯起了眼睛,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是这个意思。”

“…舅舅,怎么办?”

他想了想,道:“你别急。他们有办法把云蔼拱上去,我就有办法把他拉下来。”

我直想咬他:“你知道我最急的就是这个!”我最急的可不就是安玉宁要和柳姿对上。

他捏捏我的手,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能弄明白你姐姐怎么想么?”

他贴着我的耳朵,轻声道:“你想想看,你说你姐姐亲老太君,我也觉得这不假。可是你觉得她会亲安家吗?她把女儿交给你,就是不想让女儿趟浑水,也就是说,她确定你是安全的,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我愣住。对啊,柳姿如果恨安玉宁。一心要帮着安家来打垮安玉宁这个野心家,那怎么会把自己的心头肉交到我手上?这,说明她并不是要和我们对立啊。

安玉宁笑着亲了我一下,道:“聪明的好孩子。你再想想,她跟老太君这么亲,可是安家的其他人,跟老太君,亲吗? ”

老太君重病的时候,这群白眼狼是什么样子,柳姿通通都看在眼里。还亲,亲个P。她必定也对这群人心怀怨恨。

可是,难保她又会为了完成老太君的心愿,而决定去保这群人。

那么,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安玉宁想了想,道:“这个,你要自己去跟她商量。不过我这里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还有坏消息?

他却带着笑意,道:“有人向皇上奏请,取缔杭州织造一职,改立江南织造,统管江南一代。”

我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要是放在现代,这可就是恶意并购啊!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安玉宁这个小鱼。是要被吃掉了…

他安抚地摸摸我的头,轻声道:“你别急,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我磕磕巴巴地道:“什么好时机?”

他亲了我一下,道:“圣上还没有喻示。不过我知道江南总织造已经开始向我们这些地方皇商出手了。他是想在喻示下来之前,把我们都牢牢掌握在手心里,到时候一脚踢掉。”

我听的迷迷糊糊:“这算什么好消息?”

意思就是对方已经十拿九稳要吞掉这些小鱼了,张口之前,先抽筋剥皮上点佐料以方便用餐。那这算什么好消息?

安玉宁很耐心地循循善诱:“你想,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是哪里?”

我想了想,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扬。自然是苏州和扬州。”

他笑道:“聪明。那你说,总织造真的要下手。会向哪里下手?”

我惴惴地看着他,不就是他这条小鱼吗?他是被吓傻了吧?

他好笑地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琢磨着,应该怎么安慰他一下。

他含住我的耳朵,舔了一下,道:“我告诉你,我打算设个套子,让那个老狐狸装。喻示还没有下来,他现在做的一切,我们拦不住。可是,要是他帮我们把麻烦解决了,我们再赖账,你说他有什么办法?”

我的眉头慢慢松开了。这就是默认啊…

江南织造的设立是大势所趋,大家都心里有数,所以对某老狐狸的所作所为就是默认态度。苏杭富庶,他当然会率先对杭州下手。那到时候他接手过去之后,发现这扬州织造给他留了一个烂摊子。

他官大气粗,自然会把这些事都摆平。虽然也要付出一些功夫,但是他绝对舍得。江南总织造,说白了就是总理江南地区皇商的一个官员,有的时候还不如皇商有钱,吃香。如果让他做了江南织造,虽然只去了一个字,但是意义,可就大不相同。他本身就摇身一变成为皇商,而且是江南地区唯一的皇商…

那可真是躺在金子上打滚的活计。

可是前面说了,皇上的喻示还没下,这都是默认。默认的最大意义在于什么?在于反悔起来就翻脸不认人。等他忙活完了,如果皇上的喻示,并不是大势所趋的那样…

那这只传说中的老狐狸,可真就是,白替别人养了孩子了。安玉宁不费一丝力气,就能重新高枕无忧的把扬州织造的位置重新坐稳。

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不禁忧心忡忡:“舅舅…你觉得那个老狐狸,会这么傻吗? ”

他捏捏我的手,漫不经心地道:“不会。所以要设套子给他装。”

我继续忧心忡忡:“你怎么知道,皇帝老儿的喻示,一定跟别人想的不一样…”

他眯起了眼睛,笑了一声。道:“再想办法就成了。”

“…”能有什么办法,想到人家皇帝老儿头上去?

我想了想,怎么想都觉得冒险,这要是闹不好可是要鱼死网破的。而且…

“你失职在先,难道那老狐狸不会咬你一口,让你提前滚蛋?”

“话说的这么难听”,他敲了敲我的头,道,“所以,我还是头疼的很。得拿钱去收买那些硕鼠。”

…说到底,还是钱啊。

钱钱钱,有钱没钱,嫁个老公好过年。老公已经有了,年也过了。可是没钱怎么办?

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这里需要的钱如果都化成分,那必须能把我埋了…

他捏捏我的脸,笑了,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