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小福面色红润,也开始睁开眼睛。那双眼睛,瞳仁的颜色很浅。虽然是目盲,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迷离色彩。我不禁一怔。这孩子生了一双这样的眼睛,若是不盲,长大以后,会是什么光景?

这是一个刚购置不久的宅院。我们回来之前已经安排妥当。但是我们也住不了几天,又带着一双女孩,还有柳家文,匆匆忙忙赶去怀溪。

柳姿听说柳家文来到,远远地迎了出来。

比起之前,她已经沉稳了不少。昔日她就像一柄没有鞘的宝剑,身怀过人之才,锋芒毕露。可是现在,这种灼目的光彩已经看不到了。她整个人都变得内敛,那双如星辰一般璀璨的眼睛总是半开半合,露出的微笑也是浅浅的。

柳家文负手而立,似乎是觉得自己是陪妻子回娘家了。看到柳姿,倒还是认得的,也没把她当成安四。

他笑道:“小姿啊,你也在啊。”

柳姿一怔。

安云蔼擦擦汗,在一边道:“岳父大人…”

柳家文道:“咦,你不是安家老三屋子里的云蔼小子吗?怎么叫我岳父?是认错人了吧? ”

我朝安云蔼使了个眼色。于是他便把惊得要掉下来的下巴,给收回去了。

安家最近被官司闹得厉害。安大安二安三,全部都牵扯到了贤溪那起纵火案里。还有安大家的安云吉,以及安二家的安云春,安三家的安云常。这下一通乱七八糟,就是安五这个朝廷命官,要保这杀人放火的案子,也难。

所以安家的内务,一下子全部落在了柳姿和安云蔼手中。

看这个样子,我也知道是不用担心的了。

我们在安家住了两天,便走了。

安玉宁说过不想再管这摊子破事。但是那个官司,还是持续有人在跟。一是为了给柳姿和安云蔼支持,再来,毕竟烧了我家的房子,还要杀我家的人,这个仇还是要报的。

柳姿一路送了我们到城外。她一直抱着平儿。

我忍不住道:“小姿…”

她低声道:“小韵,你什么也别说,我都明白的。”

我于是闭嘴了。

她咬了咬牙,道:“昨晚,我和爹爹在一起,他说了很多胡话。我一下子都明白了。”

她有些忧伤地道:“有些事不是我们想的那样的。可有些事,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的。”

我低声道:“小姿。”

她道:“以前对你那样,伤了你的心,是我不对。我总是记得你是对我好的。”

平儿伸手,要我。我有些尴尬。这孩子毕竟从抱在怀里就是我在带,现在已经会走路会说话,自然和我亲。不知道柳姿会怎么想。

她倒笑了,道:“你把平儿照顾得很好。”

我轻声道:“我把她当成我自己的女儿来疼。小姿,你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

她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小韵,听说你们要去太湖。那带平儿一块儿去吧。让这孩子也见见世面。等从太湖回来,我再把她接回去。”

于是分别。

我们是双生姐妹,曾经是多么的亲密无间。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了,我们已经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属于我们各自的路。但我知道我们绝对不会渐行渐远。

在这个异世,我始终有这么一个好姐妹,起码是我的一个去处。

回襄阳的路上,我x在安玉宁怀里,低声道:“我只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轻松过。”或者该说,我这两辈子都没有这么轻松过。

安玉宁笑了,他道:“小韵,我们的日子,还长。”

我握住了他的手。

到襄阳的时候,是一个上午。大约一到家,收拾一下,就可以吃午饭了。

反正在自家门口,安玉宁也不避讳这许多,伸手把我抱下去了。

我懒洋洋地趴在他背上,让他背着我往里走。

他突然笑了一声,道:“我有一个惊喜给你。”

我道:“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他神秘地道:“你看了就知道了。”

结果,等在院子里的,却是刘姨娘。

她远远地迎了出来,身后跟了一个男子。她还是原来那副样子,面色却红润了不少,很有精神。可是她身后那男子的面色就不太对了,怒气冲冲的。是卢先生。

我知窘了,从安玉宁背上滑了下来。

“姨娘…”

刘姨娘看着我,却笑了,道:“倒是瘦了不少。快别多说了,你一向有个晕车的毛病,先进屋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安玉宁怎么把她接来了?

一路上我都忍不住抬头看安玉宁。他只冲我笑,并不多说。

刘姨娘很熟练地忙乎,给我们张罗着吃饭,张罗着休息。好像已经在这个园子里住了很长时间了。她连柳家文都安置好了。

我心里喜欢,一回到屋子里便黏着安玉宁不肯放。

他笑着把我抱起来,道:“又怎么了?黏人的紧。”

我轻声道:“我心里高兴。”

半晌,他也轻声道:“我心里也高兴。”

我解开他的衣服,给他换了药,然后在他身上一点一点亲下去。最后一个吻落在他腰间的纱布上。可以看到他的腰身很明显地紧缩了一下。我轻轻地笑了一声,伸手抱住他。

他抱着我,轻轻地抚摸我的背脊,无奈地道:“你啊你。”

他把我的脸捞起来,深深地吻下来。

我柔顺地抬手抱住他,喘息间低声提醒他:“你的伤可还没好。”

他嗤了一声,道:“这点小伤就想妨碍爷享用美人?”

我笑骂了一句,没有意见了。反正差不多都结疤了,让他嚣张一次也没什么。

哪知这人不知道节制,一时兴起便反复折腾。我渐渐知道怕了,推又推不开,骂又骂不走,说好听的哄他他更忘形。

我只能喘息着低声警告他:“崩裂了伤口我可不管你。”

他抓住我的手,低头含住我的耳朵:“你不管我谁管我?”

无赖。

我是完全没有办法了,他有的时候皮起来就是一个小孩子。虽然,他现在在做的事情一点都不像是小孩子会做的事情…

他有些恼怒地在我肩头上啃了一口,低喘着警告我:“我早就提醒过你了,这个时候不许再胡思乱想。”

我不满地用力大声哼哼,抬手用力抱住这个绝对的暴君。

他睡过去了。

我在他怀里醒了过来。窗外的夕阳,像火烧了一样红。我披了一件衣服下床,将窗户打得更开。院子里的木槿花已经开了,绚烂的红色,和天边的红霞相映成辉。

这一片热情不知道要烧到什么地方去。

“怎么就醒了?”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从后面抱住了我。

这骚包,连衣服都没穿。

他白皙却修长有力的手臂,缠在我身上的白衣上。我袖口绣着鸢尾花,很雅致。

“跟你说话呢,怎么不搭理我?”他不满地嘀咕,又用力了一些。

我笑了。他刚睡醒的时候,总是会比较皮蛋一点。

我轻声道:“睡不着,就起来了。这云烧得挺好看的。”

他不说话了,好像在眯着眼睛看景。半晌,他低声道:“刚刚看到你站在窗边,头发也不梳…我以为,你是要被这团火带走了。”

“是么?”

我道:“那你必定要去把我找回来。”

他笑了,道:“嗯。”

我道:“只要你来找我,我一定跟你回来。”

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如果一个走丢了,另一个一定要去把他找回来。

不要这么决绝,不要这么冷漠,也不要这么高高在上。

人生在这世上本来就是孤独的,即使父母至亲,也有分别的一天。即使是双生姐妹,也不得不分道扬镳。

总有那么一个人,仿佛是你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找到他的。找到了,便紧紧拽在手里不肯放手。他若是走丢了,便再去找他。

一辈子彼此寻觅。一辈子互相依存。

就是这样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蜜月私奔

冰蚕丝的事情,如各位所料。当然很完美地解决了。

从安玉宁做皇商以来,进贡过三次,前两次都出了纰漏。很好,这也让皇城里那一位记住了这个总是出纰漏的小皇商。第三批货,终于安全被送进京城。被一起进贡的,还有安氏独家的制冰秘方,让皇城里那群贪图安逸享乐的人大喜。

这个时候,江南总织造被擅自揣摩圣意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终于再也分不出时间来管安玉宁了。

即使是皇帝,他也只是个凡人。先前,取缔皇商的风刮得邪乎。皇帝他老人家贵人事忙,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到底还是听到过一些风声的。

然而有人擅自揣测他的意思,在下面胡来乱搞了许多事情出来。他老人家的火气上来了,大发脾气。

谁说我要取缔皇商的!你们这群兔崽子,自作聪明。我偏偏就不顺你们的意。傻眼了吧,倒霉了吧!

咳,当然,皇上他老人家圣明,不太可能会这么说。不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总之,我家先生是安全了。

从两年前。他坐上皇商之位,经过两年的旷日持久战,他终于坐稳了这个位置。

家里多了许多人,也热闹起来。不过最近发生的一点事情,让我有点头疼。

话说有一天早上,我睡懒觉。刘姨娘这几个月一直在帮**持家务,我有心偷懒她有心纵容,一大清早便起来忙这忙那。

那天,她穿了一件还算艳丽的绣着金边的青色长裙,头发依然盘得一丝不苟。忙忙碌碌之间,却不显得慌乱嘈杂,而是井然有序,一切按部就班。

然后,一直“生病”的柳家文出现了。

刘姨娘和安四长的不像,一点都不像。但是她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严谨,端庄。虽然以前,刘姨娘的端庄严谨是很强迫性的。但是她现在已经解放了,还原了本色,她也依然是个沉稳端庄的女性。多年的豪门贵妇生涯,也养成了她这种气质。

于是柳家文同志,在一大早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我的时候,看到刘姨娘,登时眼前一亮。

从此,他又认得我了,开始“小韵”、“小韵”地叫我。刘姨娘,自动升级成了他眼中的安四…

这一天的纠缠下来。谁也劝不住。

安玉宁乐得看戏。他虽然不说,但是一直对我老是陪着柳家文和小福平儿很不满。

最后卢先生匆匆赶到,面色铁青。

我也算是够迟钝的。这才发现,这刘姨娘和卢先生之间,还有那么点事儿…

可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刘姨娘是个性格很严谨的人,要她陪着演戏,太勉强了。何况她一点都不了解安四。

谁知道几天相处下来,令人大跌眼镜。柳家文不但痴,还痴得很有特色。发现不对劲,我们都捏一把冷汗,他却每次都能给自己找到理由。

他完全活在他的幻觉里。即使与记忆不同,他也不愿意清醒。

刘姨娘和我不同,她很有耐心,现在整个人又变得温柔。柳家文怎么纠缠,她也能一边忙着操持家务,一边应对自如。再来一个脾气火爆的卢先生,对着我们是喷火大暴龙,对着她,是一点脾气也没有的。

到我生辰将近,我们为难了。

柳家文不肯离开刘姨娘。我们有心把刘姨娘也带上。卢先生不肯。这个事情大条了。

刘姨娘走了,家里会乱成一团糟。乱就乱吧,回来再收拾。可是卢先生如果也要跟,那就不行了。安玉宁和卢先生,必须得留下一个。

我头痛死了。

那天晚上我就趴在安玉宁身上,一个劲的抱怨:“要不咱都别去了吧。”

安玉宁的脸沉了下来,最终,吐出三个字:“随便你。”

我知道他要生气了,何况我自己也舍不得不去,于是又咿咿呀呀地巴拉上去撒娇:“那怎么行,我想了好久的。你这浑人,难道就不能给我想想办法?”

他的确很认真地想了,最终,把我拉过去,在我耳边笑了一声,道:“我有一个好办法。”

“我们私奔吧。”

“哈?”

于是,四月的某个清晨,我们二人乱七八糟地收拾了几身行李,带着小兔小桃,还有安福安乐,还有那一双女孩子,私奔了。

直到马车颠簸得乱七八糟,把我们带出了城,我才从一半睡梦一半惊吓中清醒过来。天色这才蒙蒙亮,依稀可以看到远处的月亮还没有落尽。

“我们,私奔了?”

安玉宁笑得很不怀好意:“是啊,我们私奔了。”

我乐了:“私奔多久?”

他很严肃地考虑了一下,道:“私奔个三个月。”

“然后就回去?”

“然后就回去。你不要这副表情。如果舍不得,以后再找机会私奔就是。”

我彻底无语了。

但是第一次干这种勾当。我又不免有些兴奋。兴奋之中又隐隐有些担忧:“家里会不会成一团糟?”

他笑道:“不会。姨娘和卢先生,会收拾的。”

我却更担忧了:“那再加上一个我爹,会不会打起来?”

安玉宁笑得更欢:“那好的很,等我们回来,正好看看闹成什么样了。”

我算是知道了,这个人果然是完全没有心的。我担心呢,他还是当看戏。人果然还是任性的才无敌。

他道:“你就不要想这么多了。私奔就是要义无反顾才好玩。”

我被他逗笑了,拉着他的大手,摩挲他的手指:“好,反正你个子比我高,天塌下来有你顶着。”

他也笑了,亲昵地捏了捏我的鼻子。

因他说是私奔,所以我们一路也没有多停留,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太湖。他给我穿了男装,带着我二骑并走,一路说笑,洒下无数夏歌欢笑,飒飒风声。

小福和平儿被小兔小桃带着,在马车里。偶尔平儿调皮,闹着要骑马,安玉宁便把她带在身前。

小福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乱叫。她那双浅色的眼珠子,就这么清澈剔透。分明是在看着你的。可是。她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心思被这个孩子牵动。只觉得从那双眼珠子里,分明就可以看出她必定是个毓秀玲珑的孩子。

即使目盲也没什么要紧。安玉宁和我的女儿,必定是最好的。我既然能生出她来,那必定能将她教养好。

到了震泽县,刚进城,就已经决出气象不同。这里的天空也是水一般的盈盈。风中的淡淡水气,叫人心旷神怡。这里的百姓,也与别处不同,笑容之中有一种恬淡之相。生活富足,岁月平淡。

安玉宁让人去租了一条船,很豪迈地包了月。

我忍不住取笑他:“我们是私奔。不该这么奢侈。应该朴素一点。”

他懒洋洋地道:“其实我想买一艘画舫。但是那破玩意儿经不起风浪,甚没意思。”

我不由得警惕。风浪?他想做什么?

但是我不问。反正都跑到这里了,迟早我是会知道的。

那天夜里便暂时宿在客栈。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他便拉着我,拖家带口地上了船。

划船的渔夫是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肤色黝黑,笑容朴实。见了我们直笑:“又是几位雅人吧?过一阵子,太湖岸边的神仙画会可就要开始了。这位公子包了一个月的船,说不定能赶得上。”

我来了兴致,坐在甲板上问他:“什么神仙画会?”

渔夫道:“是个风雅之人的聚会。有很多画师会聚到这里,在这里作画。然后比一比,谁家的画最好。”

我笑道:“那是要去见识一下的了。”

安玉宁取了一个斗笠来给我戴,将我长长的头发整理了一下,低声道:“担心太阳晒。”

我摇摇头。看着这碧水连天的情景,着实心里高兴。便笑嘻嘻地拉着他的手道:“把小福和平儿带出来嘛。”

渔夫乐了:“原来二位是一对夫妻。真看不出来,竟有了一双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