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上)

太子遇刺,天子口中所说朝堂不静之音,乃是几位老臣以忧国忧民姿态,对太子威望不足以震慑天下的忧虑。

太子乃正统嫡出,品学才能皆符天子期望,储君之位从来未有第二人想。但那庙堂之事并非尽由最上位者一人独断,帝王家平衡之术的运用,注定了多方势力的衍生纵横,既然不会容皇后的殷家一方独大,自有另一方与其不相伯仲,这便是出了一位贵妃的万家。而这位万贵妃,正是二皇子生母。

太子遇刺,给万家以借题发挥之机。老臣们皆饱学之士,又是政坛老客,言辞尽可委婉,表达却亦明确。这些话,天子既不喜欢听到,便须设法消弥。

慕晔又何尝不晓得其中端倪呢?因之,为太子查明刺杀真相之心,比天子更为迫切。

“不可能。”刑司公房内,听完刑司捕快的回报,他断然摇首。“奉川王家在当地的财势曾如日如天,举族搬迁恁大的事,任是如何周密的安排,也难保没有百密一疏。流落京城的这一脉又怎会无迹可寻?”

负责配合逍遥王的,为京都名捕姚三,他蹙眉道:“但小的等密访了十多日,现居于那所宅院的的确是一家寻常商户,出入作息皆无值得探究之处,平日也未见与可疑人物往来。”

“若奉川的本家避祸迁徙,居于京城的分支消失也属常理。但避祸远离京城未必就是首选。如今红叶教出现于京城,若是王家仍在,两方必有联系。如果是你,须远离家园,又不想真正舍弃自己筹建了多年的宅院,会如何做?”

“小的……”姚三抚脑忖思多时。“如果不得不舍,又极不愿舍,许会先舍了,再以他人面貌回来。”

“易容?”

“属下试过那家的男主人,并没有任何易容痕迹,且精通易容之术的,江湖中只有三个门派,尤其一藏多年,更须好手中的好手……”

“与红叶教有所牵扯的人家,怎可能只是寻常商人?否则,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于奉川。不过,你也可以设想,若不懂易容之术,又待如何?”

“不会易容……难道还能钻到地下不成?”

姚三只是信口咕哝,慕晔却听得眼前一亮。“不妨一查。”

“老宅子四遭?”

“是,似乎在查探些什么。少主,难道是那些朝廷的鹰犬嗅到什么了么?”

撷芳楼门,花魁闺房,帘外,依然温柔乡,英雄冢,冷蝶儿率众姬,曼妙轻舞。帘内,依然是男人们的世界,除却销魂温柔外的另一方汲营世界。

两个男子,一坐一立,自然,坐者为主,立者为仆。

坐着的男子面色平淡,沉思半晌,道:“姑且不管来者目的何在,那个地方是暴露不得的。你设法将他们引开。”

“属下试过了,但来者仿佛认定了那处,哪怕旁边有杀人放火的,也浑若不闻。”立者道。

“显然,来者不善。”

“属下猜度着会不会与刺杀太子案有所关联?”

“可以试上一试。”

“请少主明示。”

“把我们那只已经喂厌了的那只狼狗推出去罢,你不是早已对他不耐烦了么?”

立者顿时大喜,“好!”转念。“可,若他暴露了,会不会将我们……”

“他并没有见过你我,至于那个无足轻得的据点,若是能将朝廷的目光引了过去,牺牲了又如何?”

“少主说得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属下撤离,内室只剩一人时,黄衣如菊的冷蝶儿飘然而入。

“我的爷,又有人要悲剧收场了么?”

“蝶儿姑娘又要怜悯众生了?”

冷蝶儿掩口娇笑,“小女子哪有恁大的胸怀与志向?大爷您要人半夜死,谁到活到五更天?只是……”

“只是如何?”观她欲言又止,不似平日利落作风,遂问。

“希望您在碰到那位逍遥王妃时,手下留情。她可是蝶儿的救命恩人呐。”

男子微怔。芙蓉如面柳如眉……这一语,冲到了口边,几要脱口而出。这世间,居然真有女子当起得这一句……

“……爷?”

“放心,她也算得上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错待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他道,眸底灼光骤生。

第三十四章(下)

两日后,案情突飞猛进。

“今日那家男主人出门之后,小的本想潜进宅内看看有无密道机关,谁想到竟见那家的女主人翻墙到了隔壁,行色颇为诡异。小的跟了上去,这才有所发现……以往,只以为行事者该是男子,竟漏了这一条线,是小的失职了,”

慕晔听罢姚三禀报,“提审。”

历经三日刑讯,有所斩获,又经一番夜以继日的抓捕追缉,慕晔终将案卷递交到了父皇案头。

“朕的邺州府首居然是红叶会余孽?”案卷尚未阅完,天子已然恚然大怒。

“禀父皇,只是一个被收买了的奴才而已。”同行来的太子道。

“究竟是怎样的收买,让一个十年寒窗出人头地的一府之首放着朝廷命官不做,不惜成为邪教爪牙?”

慕晔呈上一份清单,“这是儿臣在府首张猷的暗室内查抄出的金银珠宝清单,其价值应该能与我们皇家的家库一较高低了。”

“……混账!这等真是混账!”天子越发怒不可遏。“老六你做得很好,继续审下去,定要将红叶邪教的残余扫除清净!”

“儿臣遵命。”

拜别父皇,出得御书房之后,行于千步廊下,太子侧觎自家兄弟不见半点轻松欢快之色的凝肃面孔,问:“小六在想什么?”

“太顺利了。”

太子一怔,“什么?”

“这一次的查探,太顺利了。”慕晔眉心紧锁。“当日,小弟派去监督那所宅院的人发现该宅主母行为鬼祟,听闻其与接头人言语中出现‘圣教’字语,遂将二人逮捕归案。审讯之后,二人将府首张猷供出……这一切,未免过于顺利了,纵然动用了诸多刑罚,还是太顺利了。”

“你在怀疑什么?”

“目前还不确准,只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这个府首张猷并非是对方精心布置潜藏下来的一张王牌,而仅仅是枚弃之不用的棋子。”

“你怀疑对方弃卒保车?”

“也许是弃车保帅。”

“张猷可曾招供?”

“招了,按他所说寻去的邪教据点,空无一人。这点倒不算意外。”

太子颔首,“且不管对方目的何在,先将这案子结了,其它事,从长计议就是。”

府首张猷为红叶教残孽,伙同红叶教众暗中谋划刺杀太子,事败被缉命归案,处以极刑,查抄满门。

这个结果,天子满意,太子称心,群臣无话可说。逍遥王因督案有功,获重赏。

然而,慕晔并未就此罢手。

“怎么会?!”

一记吼声在幽暗的室内暴起,吼者的震愕与焦虑透过那短短三字散布开来,随即又克制般地,硬生生压低了声嗓,“阿万怎么会被捕?本尊已经命他这些时日莫随意走动了!他去那边做什么?”

报讯者忐忑道:“属下等也没有想到,都过了这些天了,朝廷居然还在那边设了暗岗,而且是一等一的高手,将阿万给生擒了。”

“赶紧去打听阿万关在何处?本尊亲自去救他!”

“……来不及了。”报讯者垂下头来,声满沉痛。

“什么叫来不及?”

“阿万被擒之后,为怕自己熬刑不过,咬了牙间的毒……”

“……不!”一声比先前的吼声更为惨厉更为狂乱的咆叫,扬掌落处,室内所有器具皆化齑粉飞扬。“阿万是陪我一起过来的,是一直陪着我的!那么艰难的日子我们都一步步走了过来,他不会如此轻易就离开我,不会!”

“正因阿万想到自己对主上的事知道的太多,不想令主上有任何有被背叛的可能,才选择了那条路。”

“他……他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可以救他,他……”

“若是属下,也会做同样选择。不是不相信主上,而是不能赌,不能拿主上的安危和大业去赌。”报讯者腰背挺直,瞳光狂热。

“是谁?是谁抓了阿万?”

“埋伏在那处的是姚三,擒住阿万的,是逍遥王慕晔。”

“逍,遥,王,慕,晔!”嗜血的目芒在黑暗中跃动,当森森白牙将那五字一字一顿逼出,目中的血腥戾气已臻极致……

慕晔,我发誓,我会让你后悔,我一定要你为你今日所做的付出代价,一定。

第三十五章(上)

督审太子遇刺案,慕晔全力以赴。

在刑司只将追查力度放在近来京都可疑人迹之际,他另辟蹊径,将当日曾交过手的刺客武功套路演示给熟知各派武功的宫廷教习章达,与红叶教牵上干系,随后的一切,便若顺藤摸瓜,水到渠成了。

当年,红叶教被歼,与之有姻亲之联的奉川王家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王家大宅现已征为官用。慕晔翻阅当地府志,查得王家在几十年前曾有人落户京都,亦不知所踪。而这落户京都的王家人,正为朗岳生母之兄。京都王家宅院现虽易主他人,却仍属私用,不免详加追查。如此,果然打草惊蛇,惊得隐伏其内的红叶教人与同党晤面商谈对计,也将一直为红叶教所用的邺州府首揪出水面。

邺州府首所供红叶教据点,乃一闹市茶楼,赶至时已空无一人。明里,刑司就此结案,公诰天下。暗里,慕晔从未放松对两处的监防,终在守株待兔十余日后,又将前往据点地下暗室的红叶教叛党掳入网中。

“你怎会料到对方一定会去而复返?”慕曦问。此下,兄弟二人正坐在太子府花园的石舫内小酌。“还是那地下暗室内有什么价值不俗的东西值得他们犯险前去?”

“这正是亟要查明的,此人到底为何而来?又为何在落网之时采取那等激烈手法求死?至于守株待兔,实则晔儿并不能确准他们一定会来,只是认为这条线不能就此断了。”

慕曦深以为然,“晔儿,你着实是个奇才,你若定下心性,必能成为我天朝将相之材。”

“千万不要,太子哥哥。”慕晔敬谢不敏。“晔儿只要和婉潆逍遥自在一生就好了,将或相,相信太子哥哥不会缺了人才。”

慕曦俊目瞬了瞬,温尔笑道:“看来若想留下晔儿,为兄还要煞费苦心了。”

“大可不必。”慕晔狡黠一笑。“太子哥哥只要帮晔儿消除一桩烦心事就好。”

“烦心事?”

“太子哥哥最了解晔儿,不是么?”

慕曦一叹,“傅琬是个好姑娘。”

“天底下的好姑娘多不胜数,婉潆只有一个。”

“为兄倒想知道,这位六弟媳比傅琬好在何处?又是如何让我向来嚣张自在的六弟俯首称臣的呢?”太子浅啜佳酿,问。

慕晔仰首一饮,满眶的喜悦柔情,“我首见婉潆时,只觉她眉目颦笑中的清馨温婉,看似与所有深闺养成的大家闺秀相若,却又截然不同,当时以为是惊艳,但回府之后,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却。所以,小弟夜入苏府……”

“……什么?”太子差点便将口中酒喷出:夜入苏府?堂堂六皇子居然会有这等登徒子行径?

“小弟藏在她闺楼窗前的树上望她,小弟想着,若这一眼看去,这女子平平无奇是最好不过了。我到时,她正在窗前看书,尔后便熄灯就寝,我突然烦闷不已,怪时辰太短,难下决断,抬起头方知已经是月上中天。我居然在露水中看了她两个时辰而浑然不觉厌倦。”

有一个偷窥闺中女儿的弟弟,慕曦突然感觉面目无光,纵然这位被偷窥者已做了自己的弟媳。“……六弟媳不知这桩事罢?”

“婚前便进苏府里看她的事,自然不能告诉她。”否则,以自家那位小八股的脾气,必定会狠狠叱他。

“……”听这般语气,难不成婚后也曾“看”过?“那么,六弟媳较之傅琬,到底好在何处呢?”

“比较不得。”

“呃?”

“婉潆是我的妻子,傅琬是外人,若是让小弟来说,必定极不公正,小弟不想使得大嫂不喜。”

太子了悟,自是住口不问,

石舫外,傅琬容色苍白如雪,虚浮离去。

自己之于这个男人,仅仅是个外人。他可知,在他看着别人的时候,也有一人在看着他么?

那日,婉潆问她是否认定了慕晔是自己的怜花人,她默然未答。可是,惟有她自己清楚,在她偷偷看着慕晔的日子里,早有一份痴恋深埋心底。或者,是她纵容自己爱上,因若不爱,嫁了去,必定是折磨。但,这已经爱上的男人并不打算娶她……

“琬儿……”

傅琬抬头,是姐姐染满心疼焦忧的秀颜。

“姐姐,帮我将那婚约给解除了罢。”她可以嫁给自己不爱也不爱自己的男人,却绝不嫁给自己爱上而不爱自己的男人。前者是枯井,后者是……炼狱。

第三十五章(下)

邺州不比四季皆春的苑州,夏收冬藏,春华秋实,四季赫然分明。随着园中落叶飞起,海棠退花成果,又一场皇家华宴来临,庆得是中秋月圆。

白日,邺州各处庆典无数,不遗余力呈现天朝四海升平景象。晚间,君臣灯下赏月,诗赋称和,共颂太平盛世。而皇后身为六宫之首,率后宫妃嫔与皇家贵妇前往顺庆宫,承欢太后膝下,共庆人月两圆。

婉潆身置其中,免不得要笑语周旋,适宜回应。一日下来,当真是有几分累了,回程车轿上,倚靠在窗下,闭眸小憩。

“秋时风冷,离窗子远一些。”慕晔偎过来,将娇躯带进怀内,觑着佳人眉间的淡淡疲意,心中一折,伸出指腹为她揉捏。“很累?”

“……嗯。”淡淡应了一声,螓首本想向偎向他肩窝,记起自己满头的钗环不便,下意识向外避移,被他按住。

他盯着她芙蓉玉颜,“我晓得是我自作主张地拖你进了这样一个令你不喜欢的圈子,但你既然来了,便不许走。”

……这又是说什么疯话?她星眸浅启,嗔睨了男人一眼。

他俯下首来,两人鼻尖相抵,重重道:“婉潆,相信我,我定然会将你该得的给你要来,等我。”

“嗯?”没头没脑的一句,令她惑然,待要问个究竟,车前禀告声传来

“王爷,王妃,属下适才扫见几道可疑黑影向太子那方掠了过去,恐是歹人……”

慕晔豁地扯开车门,“你确定有人过去?”

“是,属下正欲跟去查探。”

他冷笑,“那些个邪徒居然要故伎重施么?本王去会会……”忽思及身后人儿,已然探出的身势一顿,回过头来。

婉潆嫣然一笑,“去罢。”

“我……”

“去罢。”她道。“保护太子要紧。”

慕晔颔首,向侍卫命道:“须记得前次教训,护好王妃,本王去去就回!”

“是!”前次教训,诸侍卫无不牢记,每人受杖笞二十,若非王妃说情,如那等失职之罪绝岂能那般便能了事。

主子飞身离开,侍卫们将车轿的左右前后护得严丝合缝,个个提心屏气,步步机慎警惕。侍卫中,有一慕晔特地由太后跟前讨来的女侍卫,为防变故重演,上前请命与王妃同车,婉潆允准:与人方便,何乐不为?

一路平安无事。

“王妃,到了。”王府大门前,高总管恭立多时,眺见悬着逍遥王王府灯笼的车轿驶来,即命家丁搬来踩凳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