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

“尚冠文尚大人。”

“呃……”她微微怔忡。就在方才,她还曾暗暗为这个人的去向和安危神思不定,而今既然是太子的内线,那必是前程似锦了罢。多好笑,她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原因让那么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误入歧途,一度为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深负内疚,到末了,这不过那些个雄才大略的男人们设下的一个局,恍然不知间,她也做了一回局中人……

原来,自己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重要。

多妙,从此她不必再妄担那“祸水”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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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事平定后的一月,在外追缉逃犯的慕晔归来。

已是深秋时分。

煞煞秋风中,冷香浴着满天的红叶,行走在枫林间。近来,她最爱这些火般的枫树。秋意的浓重与凉薄,热情与萧瑟,在此都可一见。

慕晔在林深处找到了妻子,腰身依旧娉婷,小腹已现尖圆,妻与子,尽在一身。

“……几时回来的?”睇到了他,欢意晕染眸睫,她问

“一个时辰了,沐浴更衣收拾平整之后方敢来面见王妃。”他喜笑颜开,牵起柔荑。

“外面事进展得如何了?”

“还好。”他不欲拿那些事烦扰爱妻心情,一言带过,掌心贴到那小小的尖凸上。“本王的儿子长大了一些呢。”

她嫣然,“他很是体贴,并没有太过折腾。”太子妃怀小世子时,曾因孕吐几度昏厥,与之相比,自己委实是太幸福了。

“本王的儿子,岂敢不孝顺母亲!”他煞有介事。

她粉唇抿弯,甜意盈盈。

他看得情生意动,俯首来吻。

她将男人推开,“教下人们见了笑话。”

“回寝楼!”

“回去了你也不能放肆,你的孩儿不准。”

“……这臭小子可恶得紧!”

瞥他横眉怒目,当真是懊丧模样,她垂睫低低一叹,“罢了,看在你总是如此努力逗我欢喜的份上,原谅你了。”

“……什么?爱妻说了什么?”

“我说,本王妃原谅你这位重利轻别离的六皇子,赦你无罪。”

“谁说的?谁说本王重利轻别离?婉潆……香儿你冤枉我,你冤枉我,本王不答应……”

枫林内,逍遥王撒娇卖赖的声嗓一声赛似一声的歆快愉悦,和着风中的叶,打旋飘转,悠然四落。

她原谅他得是:作为太子的心腹,他必定熟知尚冠文作为太子内线的端倪,就连那些个因她而起的交恶事件,也只是他为太子贡献的一出惑敌好戏。而他,对她只字未提。被自己的丈夫利用,这感觉并不算好。可他是慕晔呀,是她惟一所爱的男人。

所以,她原谅了。

第十八章(上)

转眼入冬。

慕晔始终没有断了在外的奔波。

冷香的身子一日沉过一日,他每一回归来,都觉妻子的肚子大上一圈,他的儿子如此努力地长大,他却不能时时参与,不是不觉得亏欠的。所以在妻子面前,他不敢再轻易说早回苑州的话。那样的诺言,至少在他扶助太子哥哥登临大位前难以兑现。

在外面时,他为她搜罗各处的奇趣珍玩。回到家中,他竭尽所能的陪伴疼爱。他最爱在正午阳光最好的时分,抱着她偎在寝楼的窗前,两人挤在一张摇椅上,摇摇且晃晃,仿佛眨眼工夫就能到了他们的白发苍苍。

他为她取了新的昵称“香儿”,他最爱在他们最情浓时压在她的耳根沉沉唤她,唤来她一脸的娇艳,一身的娇怜。

他为他们的儿子起了无数个名字,一个一个临在宣纸上。奇怪得是,夫妻两人从来没有怀疑尚未出世的宝宝不是男娃。所有的小衣小鞋小玩具直至名字,都是为着未来的小世子准备,每一样物件都承载了将为人父母者的满满期待。

在如斯的期待中,新春来临,七个多月的身孕省了冷香许多毫无必要的应酬答谢。坐在早春的梅林内,她盼着两个多月后的牡丹花开,那时,宝宝也该到了。

这天,浑同于已经过去的每一天,晨起,洗漱,用膳,慢步,直到小婢茗儿将两个熟人领到了跟前。

“大小姐,大小姐,奴婢是锦心、绣心呐,您还记得奴婢罢?”两个挽髻丫头齐齐跪拜。

她浅笑吟吟,“怎会不记得你们两个呢?怎么会来?可是二小姐让你们捎什么话?”

锦心、绣心将她腿儿抱住,泪如雨流,“求您救救二小姐,如今个也只有您能救她了!”

她面色丕变,胸口闷起不祥,“发生了什么事?”

“二小姐被坏人抓走了,就是将军姑爷要抓得那个坏人给抓走的。奴婢们偷听到将军姑爷和老夫人说那些人要将军姑爷送他们出什么关口,不然就杀了二小姐……”

“……你们将军怎么说?救不救?怎么救?”

“……将军姑爷……他说要答应送坏人出什么关口有一万个不可能,要救人也只能是尽力而为……呜呜呜……”

尽力而为?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不会以这样的字眼用在待救的妻子身上。

“……老夫人急得不得了啊,那些人给了姑爷半个月的期限……老夫人差人送咱们两个来找大小姐,说只有大小姐能救二小姐了……”

“大小姐您不知道,自从上一回二小姐来看您,被将军姑爷找回去之后,将军姑爷对二小姐就不如从前好了……甚至还与当地一位大学士家的小姐来往……二小姐哭了好几场……呜呜呜,可怜的二小姐……”

冷香心冷若寒池,

……月儿,她的月儿,那个傻丫头在信中对这些个事只字不曾提及,只说将军待她一如既往,婆婆疼她毫无芥蒂,她竟未能从中寻出蛛丝马迹,她算是个什么姐姐?

“大小姐……”

“不必说了。无论怎样我都会救她,她是我的妹妹,是我一度最疼爱的人,我一定要救。”

第十八章(下)

尽管两个丫头语焉不详,她仍大概清楚了事情脉络:镇南大将军要拿的“坏人”,捉了将军夫人以胁逼大将军屈服。

“你们可晓得将军要拿得是什么坏人么?”

“……奴婢该死!”锦心擦了把泪,从怀里拿了一封信出来。“奴婢竟把老夫人给您的信给忘了。”

如月儿所言,洛老夫人对这个儿媳女是打心眼里疼的罢。信中满纸的恳请之辞言真意切,关键得是纸上当真提及到了“坏人”身份

歧王率残余逃蹿到了南越,镇南大将军奉旨缉拿,且已成功将其中一要犯收押。歧王捉了月儿,一为交换那名要犯,二为让镇南大将军送他们出关避难。

她急急收了信,问:“茗儿,王爷在府里么?”

“奴婢去瞧一眼!”

不到一刻钟,小婢喜孜孜跑回来,道:“高总管说王爷在书房呢,有……”话说到一半,已见主子出了门去。可是……总管大人说王爷在书房与许多大官商量大事哎。

“去禀王爷,说我在花厅,有要事求见。”

书房前侍卫林立,如此阵势,她已料到里面必定有紧要公务办理,可是,时下的她着实有些六神无主,着实需要见他。

“香儿,出了什么事?”不多时,慕晔已赶来。

她迎上去,紧紧抓住,“帮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将洛老夫人的信拿出,道:“帮我救月儿好不好?慕晔,若我的身子不是这样笨重,一定不会烦到你,眼下我惟有求你,帮我救月儿,好不好?”

“……你这是什么话!”他匆匆将信看罢,愠叱。“夫妻一体,她既是你的妹妹,便也是我的,我难道会坐视不理?”

“你会去救她?”她泪睫凝望。

“自然。你居然会怀疑?”

“我……我只是……”第一次处于自己力不能及、需要全副依赖于人的时刻,难免迷惘无助,尽管这人是自己的丈夫,还是怕有所劳烦。

紧握男人袖摆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她试着按他的劝慰宽下心来。

“还有,洛北翰决计不会置月儿不顾,他对月儿的感情不会比我对你的少,那位记忆中的二小姐,也只是一段记忆而已。”

“……真的?”

“所谓旁观者清,本王看得一清二楚。何况,纵使是个外人,以洛北翰的品性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冷香却没有丈夫的乐观,否则方才也不至于失态。

“我对男女之情或许不若你看得通透,但对人性的了解自谓不比你少。洛北翰自幼受得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圣人教诲,对外人,他永远热情有礼,对待不幸被他视为自己人的人反而会粗疏得硌人。而不幸的,月儿是他的妻子,所谓的‘内人’,我不认为他会为了‘内人’放过朝廷的谋逆之臣。”

兴许如此,但以洛将军的才智,未必没有两全之法罢。这话,他压在腹内。以妻子目前的身子,实在不宜让她思虑过多。

“好了,香儿,我这便赶往南越。”他将她揽在膝上,亲了亲她额心。“别担心,一切有我,你安心待产,安心在家中等我消息,安心迎接我们逍遥王府的小世子即可。”

“……好。”她终能笑靥如花。

第十九章(上)

“王爷!”一阵急步到达花厅之外。“京畿营急报!”

她挪下他的膝头,看他大步走出厅门之外,接过侍卫呈上的书函展阅。她所站的方位只能睇见他的侧脸,恍然间,似乎有一抹阴霾若有若无侵袭了那个英俊如雕的轮廓。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处一盏茶之久,忽地投过眸来,依然是明珠皓玉般的粲笑。

“香儿,你要记得本王答应了替你救月儿回来,安心在家里等我,晓得么?”

她温顺颔首。

他放了心,走了。

她想了想,还是随后追上送行,在门前眺送他在侍卫奉行下驰马远去。

“王妃,回去罢。”茗儿搀扶主子。

她抬步踅向府里,又被身后疾沓的马蹄声引得回头。她以为是他还有什么叮嘱去而复返。

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跃下马来,在阶下抱拳行礼,“小的是京畿营里的副将,请问逍遥王爷可曾动身了?”

高总管应话:“我家王爷走了有一刻钟了。”

戎装男子顿足,“这……希望小的能追上王爷才好!”

冷香眉心一跳,下意识问:“有急事?要不要为你换一匹日行八百的快马?”

戎装男子大喜,“那当然最好……啊,恕小的无礼,小的拜见王妃。”

“高总管,你去将我们府里跑得最快的‘云雁’牵来。”她仪态端庄,语气亲和,平易至极。“看你这般的奔波,必定是事态异常紧急罢?难不成是方才的情报有误?怕耽搁了王爷的大事?”

“是是是。”戎装男子尽管打心眼里明白不该多言,但在堂堂亲王妃如此亲切待人之下,言不自禁多说了几句。“刚才那封急报上有几处说得不够准确详尽,将军特命小的前来协助王爷。若误了搭救太子,那可是咱们整座京畿营也担当不起的天大罪过呢。”

……是么?她尔雅浅笑,“急报说得倒算详尽,无非未将太子遇险原委阐明罢了。”

“小的要告诉王爷得正是那些,这红叶教是邪教,最精一些邪门歪道,将军生怕王爷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遭了暗算,才打发了小的来。”

“……原来又是……太子……红叶教。”她眸光明灭。奇怪自己的心在此刻竟然钝钝一片,毫无痛觉。

“王妃,马来了。”

她瞳光飘飘渺渺,落在那匹毛色纯亮的白马身上,扬唇,“这马真的能够日行八百么?”

高总管连连点头,“这‘云雁’是皇上赐王爷的,纯种的西翰马,背宽腿长,奔行如飞,人坐上去却四平八稳……”

“好,我要了。”她扯过马缰。

“王妃,您离它远些啊,您身子重,别让这马的野性惊了您……王妃?”

在高总管及一众家丁的瞠目结舌中,他们温婉佳致的女主子飞上马背,绝尘而去。

碰上与太子有关的事,他的选择永远不是她罢?

那么,月儿,我来救你,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嫌你弃你,还有我陪你爱你。只不过……

到最后,我们还是要凭仗自己。

马上,她哑然失笑。

第十九章(下)

路上,她典当了首饰,换了一套布衣与一个宽大的披风,以那套华裳换了条柔软的大巾兜系在腰腹间,再置办了些增加胜算的物件用具,然后,策着那匹宝马良驹开始了奔骋。

不是没有顾忌,不是不珍惜腹中骨肉,但另一个人是与自己依存了十几年甚过血肉的至亲之人,她必须救,哪怕……

赔上她们母子的这两条性命。

昊王妃,你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拿自己的骨肉去换,那么你遇上过我这样的情形?倘若遇上,你又能如何?

南越距京都五百里的路程,号称日行八百的云雁载着她在第二日晚间到了南越城镇南大将军的府门前。她直接求见府里的老夫人。

当那位一身精明的妇人得知了来者乃堂堂的逍遥王妃时,惊讶忘言。

“老夫人与清儿情同母女,她应该已经向老夫人说过我们的来历了罢?”

“是说了一些。”

“洛将军此刻人在何处?”

“正在衙门里旁听府首审讯那个在押的逆犯,想从中找到破琅珏山的法子。”

“洛将军还是不肯救人么?”

“……北翰并非不救,这些日子他一直设法拖延,他是朝廷的大将军,他有他的职责……”

“我没有指责将军的资格。我们欺人在前,就该承担一切。与将军相同得是,我的丈夫也恰巧有更要紧的事待办。既不能求人,惟有求己,只请洛老夫人告诉我那伙贼人的盘踞之处即可。”

“……王妃您要一人去救清儿?您一个人如何敌得过那些恶徒?”

“我已联络了另外两位昔日同伴,算时辰,很快会到了。老夫人放心,江湖自有江湖的手段。请告诉我恶人在何处就好。”

“他们隐在城外的琅珏山上。”

“怎么走?”

“从南门出去,直行三十几里就是。那里山高石险,易守难攻,之前北翰与他们已周旋了十几日,如今那些恶人又挟了清儿,就更是难……”

这位老夫人是给过月儿慈爱的,她愿意给她尊重,但实在不能按捺着性子将话听完,福礼之后,出门,上马,驭缰,取道琅珏山。

原处,洛老夫人呆呆石化晌久:方才,王妃因行礼抖开了披风的一角,如若不是她眼花幻视,那披风里面的身子应该是大腹便便的罢?

寻到歧王巢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