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鹤潜龙作者:王晴川

迎面吹来的风已有些寒意,毕竟是九月的天气了。一道恢弘的云气从天边升起,莽莽苍苍地向四方铺展开来。其时暮色四合,给这云气一遮,山野间便更显黯淡。
那骑在马上的虬髯汉子扬头望着墨意纵横的苍穹,不由拧了拧眉头,道:“楚先生,只怕要变天!”被唤作楚先生的白发老者在驴背上拔起身来,道:“再行得数里,便出了这仙霞岭了。咱们可莫要错过了宿头!”忽然皱了皱眉头,道:“那是什么声音?”虬髯汉子闻言一惊,手突的握住了腰间的刀把,但侧身细听之下,却只闻山野间山鸟啁啾,虫声凄切,不由笑道:“楚先生,哪里有什么声音?”楚先生凝神不答,一驴一马在山道间缓缓而行。
这时山风从岚罅间窜出,拍打在危岩层林上,发出金石交击般的铿锵之声。虬髯汉子陡然扭头道:“我听到了……那是什么声音?”那声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夹在山风中细若游丝时隐时现。
楚先生缓缓道:“那是个孩子的声音!”话未说完,数大滴雨点已打得他一脸的潮湿。他昂头道:“快走,到前面那突起的山岩下避雨。”二人催骑疾行。
两人刚刚抢到岩下,倾盆大雨已哗哗地下了起来。
剽急的风雨中忽然传来一个少年声嘶力竭的笑声:“哈哈哈哈,好雨,秋期如约不须催,雨脚风声两快哉!哈哈哈……”岩下避雨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均想,是什么人在如此大风雨中偏有如此雅兴?
只听得蹄声响亮,山崖后转出两骑马来。马上乘者都作商人打扮,左首那人身材肥胖,将一个破衣小丐横按在鞍前,一对钵大的拳头不住地向那小丐砸去。
那小丐不过十七八岁模样,一身破衣给山风一吹,四散飞扬,露出里面被打得青紫的肌肤。偏偏这小丐十分倔强,依然硬撑出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叫道:“好雨好雨,偏偏有这些奸商俗侩扰人清兴!”胖商人大怒,喝道:“贼小子,爷爷再问你一声,是谁让你这一路上紧盯着咱们的?”说着一肘击在那少年的背上。这一下着实不轻,少年的嘴角立时渗出血丝。
胖商人的同伴是个瘦小如猴的猥琐汉子,一双眼睛在黑沉沉的风雨中贼亮亮的滚动。他一眼瞅见那突出的巨岩,不由心中一喜。打骂之间,三人两骑已其快如飞地来到山岩下。
岩下避雨的白发老者和那虬髯汉子见这胖商人如此殴打一个少年,不由一起勃然作色。
那老者咳嗽一声,向那胖商人道:“这位先生,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何苦如此为难一个少年?”胖商人怪眼一翻,道:“我是他爷爷!爷爷教训自家孙子,你管得着么?不成你是他老爹?”虬髯汉子听得这句轻薄言语,不由怒喝一声:“住口!”这一声有若巨雷,震得那胖瘦二商人齐齐一惊。
那胖商人随即磔磔怪笑道:“杀不尽的狗汉人,火气倒不小!”手中马鞭劈头向那汉子抽下。虬髯汉子双眉一拧,抬手便要夺他马鞭。忽听那老者喝道:“不可卤莽。”那汉子一愣,只得侧身避开。胖商人得理不饶人,手中马鞭不停地向那汉子抽去。那汉子身法灵动之极,这几鞭连他衣袖也没挨上。但他闪躲之间,身子已出了岩下,给岩外的大雨一浇,立时浑身湿透。
胖商人见了他那狼狈相,不由哈哈大笑。那瘦子眼尖,一眼瞥见虬髯汉子给山雨浇湿的脸上现出一行墨色,湿淋淋的头发上却露出一丝火红的颜色。他脑中灵光一闪,脱口叫道:“兀那汉子,你的头发是红的,却为何染成黑色?啊,你、你便是咱们要找的'不死天王'刘元吉!”这时候一道闪电划过暗淡的天空,将山川大地异常清晰地凸现出来。那气喘嘘嘘的小丐抬起头来,苍白的闪电光芒中,只见虬髯汉子额前那一缕火红的头发显得触目惊心。
胖商人咆哮道:“果然是逆贼陈友谅的死士'不死天王',那你这老家伙必是什么'大悲老人'楚千里了,千夫长哈鲁大爷在此,还不束手就擒!”说话间庞大的身形一起,疾向那老者扑去。
那少年乞丐和瘦商人见状大惊,一起喝道:“小心!”只是那少年是叫那白发萧萧的老人小心,瘦商人却知道同伴的这一击无异以卵击石,这才叫那扮做商人的哈鲁小心。
陡然间人影幌动,那少年只觉眼前一花,也不知那老人用的什么手法,那胖商人的身子似弹丸般地被高高抛起,跟着砰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头上鲜血汩汩而出,显见是不能活了。那瘦商人却瞧得清楚,适才那老人单掌一拨,将哈鲁的身子震得飞了起来,头触巨岩而死。
瘦商人惊得心胆俱裂,刹那间全身已被冷汗浸透,给微冷的山风一吹,粘腻腻的煞是难受。他勒马连退数步,颤声道:“这位前辈果然是江湖上号称'楚天千里清秋'的大悲老人……楚千里楚先生么?”白发老者目光如电:“不敢当。老夫一生最恨暴元。你俩扮做商人,潜入江南来找老夫不知有何见教?”瘦商人见他步步逼近,心中惊惧更甚,忽然把牙一咬,大喝一声:“好,那就让在下领教一下楚先生的大悲掌!”说着身子一纵,疾如飞鸟般地扑了过来。
楚千里见他身法快捷,较之那哈鲁胜强百倍,不由心中微微一惊。哪知瘦商人在半空中身子一沉,双手疾拎,已将那伏在马鞍上的少年抓了过来。这一下变起突兀,饶是楚千里、刘元吉这等老江湖也是未曾料到在这山野之间竟然猝遇这等高手。
瘦商人将那小丐挡在身前,向后退去,口中狞笑道:“楚老先生名震天下,小可不敢造次。只要老先生今日放过在下,我便也不为难这孩子,否则我便与这少年同归于尽。嘿嘿,楚先生大仁大义,料来也不会跟这孩子过不去吧?”刘元吉怒道:“好卑鄙,使这等下三烂的手段。有种的便与刘元吉斗上三百回合!”楚千里沉声道:“好厉害的一招'苍鹰搏兔',倒是老夫走了眼,阁下想必是汝阳王察罕帖木儿麾下八大高手之一的'长臂仙猿'袁易之了?嘿嘿,想不到汝阳王的消息当真灵通。咱们刚刚动身,便被他得知了讯息。”说着慢慢走近。
袁易之喝道:“站住,楚先生,你老到底放不放在下?”那少年忽然放声大叫:“老前辈不必管我,万万不可放过这个朝廷鹰犬!”楚千里白眉抖动:“好孩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老夫便成全了你!”说着欺身直进,扬手一掌,已结结实实地按在那少年胸前。
袁易之着实想不到楚千里会向这少年暴下杀手,一愣之下,猛觉一股刚猛无俦的劲力从那少年身上直透过来,刹那之间扣着少年的左手如遭电击。袁易之惊惧不已,知道自己已被楚千里用隔物传功的上乘内劲击伤。他怪叫一声,抓着那少年便向后跃去。
这凸起的巨岩紧靠山崖,和悬崖只隔一条盘山小径。他这一跃无异于跃向悬崖。楚千里暗叫一声不好,身子疾抢,猛觉人影一闪,袁易之已将那少年乞丐向自己抛来。楚千里忙伸手接住。便在此时,袁易之已倒身纵下悬崖。
茫茫大雨中,楚千里和刘元吉俯身向崖下望去,只见袁易之的身子忽忽下坠。陡然间一根长长的黑索自袁易之手中挥出,卷住了崖间的一枝枯松,他的身子便如一只长臂猿猴般的借势向那枯松荡去。云气飘渺的崖下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哈哈哈哈,楚先生的大悲掌在下今日领教了,改日再……哎哟……”那声音忽然沉寂,淹没在隆隆的雨声中。
刘元吉大怒,拾起一块巨石向崖下抛去,但黑沉沉的崖下早不见了袁易之的踪迹。他回过头来,蹙眉道:“给这厮走脱了,如何是好?”大雨中楚千里的脸色肃穆异常:“他被我震伤了手太阴经,咳咳,适才若不是毒伤发作,那一掌已取了他性命。”刘元吉惊道:“毒伤,是'金蝉寒毒'么?想不到鄱阳一战老先生所中的一枝毒箭,竟然遗祸如今。”便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那被楚千里放在山岩下的少年忽然晕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鹤云终于醒了过来。四周有一种干草和香灰的气息,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草上。眼前灰沉沉的只有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映得灯前那白发萧然的老者如同古画中的人物。那老者和一个身材壮实的汉子背向着自己,正自窃窃私语。
只听那老者道:“这幅图画古怪得紧,先帝曾说这图中必然标出了一处极隐秘的藏宝所在。我思忖再三,却也揣摩不透。”陆鹤云抬眼望去,依稀瞧见老者手中正擎着一幅图轴,但被那汉子宽阔的双肩遮住了,只能瞧见图卷的一角。那是一片古旧的颜色,几乎和这昏黄的灯光泯于一色。
那汉子道:“江湖上密写的法子极多,往往图中夹纸或是以特异汁液写出,要浸入水中方才显现……”老者摇头:“这些法子我都试过,这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卷,怪就怪在这四句诗上……”陆鹤云感到一阵迷茫,望着头上灰尘积聚蛛网纵横的屋梁,猛然念起多年前家破人亡,自己独自在江湖上飘零数载,不由兴起一阵伤感。隔了片刻,他才忆起自己曾被俩个扮做商人的暴元武官捉住,险些丧命,多亏眼前这两人相救。他欠身而起,想向那两人道谢。那知一动之下,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楚千里和刘元吉闻声回过头来,均是面露喜色。楚千里将图卷卷起,笑道:“孩子,你醒过来了。”鹤云望见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向自己慈祥的微笑,心中蓦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之感。他忍痛爬起,咚咚咚地便磕下头去。
楚千里伸手扶起,笑道:“万万不可如此,咱们不过是仗义援手罢了。孩子,你叫什么?为何给这俩个元狗捉去?”陆鹤云刹那间心中一酸,多年来混迹江湖遭人白眼的经历一时全涌上来,但万语千言一到口边又被他咽了下去,只是淡淡地道:“晚辈陆鹤云,奉本帮万舵主之命一路上监视这两个鞑子,不想却被他们捉住了。”楚千里道:“你所说的万舵主可是丐帮大义分舵的舵主'儒丐'万英扬?唔,原来你是丐帮弟子!”陆鹤云却想,这老人便是武林中称为'楚天千里清秋'的楚千里了,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若是拜他为师,这一生也不枉了,又想起楚千里适才大展神威的样子,不由心中一阵激动,便突地跪下:“楚老前辈,您……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楚千里手捻须髯,微笑不答。刘元吉却伸手将他扶起,笑道:“小兄弟,想必你不知,楚先生纵横江湖数十载,却从未收过弟子。何况咱们这次出来又有大事在身……”楚千里点头苦笑道:“适才给那袁易之走脱,只怕麻烦就要来了。”陆鹤云听到这里,不由面色一红,暗想,陆鹤云呀陆鹤云,你不过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小乞丐,这么莽撞地向人家这么一位大有身份的人物拜师,未免忒也的一厢情愿了。
楚千里见了他的神色,心中略感歉疚,道:“小兄弟,咱们相逢于江湖也是缘分,日后若是还能相见,那时再谈拜师之事不迟。”说到此,心中忽然生起一种萧索之感,道:“这一次咱们实是有大事在身,小兄弟可有什么亲友住在附近么?”陆鹤云心中一阵苦笑:“嘿嘿……我孑然一身,哪有什么亲人?”但一瞥见楚千里焦灼的眼神,便道:“哦,是了,这仙霞岭附近倒有我大义分舵的一个堂口,晚辈这便前去投奔。”楚刘二人听了这话,全都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只听得隐隐传来一声鸡鸣。原来时辰已近天明,只是天色阴晦,看上去乌沉沉的不见一丝晨曦。陆鹤云一揖到地,道:“楚老前辈,刘大哥,大恩不言谢,晚辈……晚辈就此别过。”楚千里从怀中取出一锭大银,道:“带上这个,或许有用。”陆鹤云笑道:“这些黄白之物,叫花子却用不着。”说着转身便出了黑沉沉的屋子。
刘元吉想说,小兄弟我送你一程,但见陆鹤云渐行渐远,这句话终于没有说出口。楚千里意兴萧索的转过身,屈指算道:“今日是九月初三了,我与他约好今日在这许公祠内见面;若是他无暇赶来,九月九日重阳节便在落梅山庄内的云栖岗前会合。也不知今日他能不能赶到?”刘元吉道:“您说的那人是谁?”楚千里缓缓道:“潜龙神剑,有诺必践!”刘元吉喜道:“便是那位号称'天外一声龙吟'的傅抟山傅大侠?”楚千里沉吟道:“算来他必会赶到的。”这时沉暗的群山中忽然传来陆鹤云清亮的歌声:“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楚刘二人皆是侧身显贵之人,乍闻此语,不由痴了。
陆鹤云出得门来,回头看时,只见那间古屋竟是一间破败的庙宇,门上方那个写着“许公祠”三字的牌匾已然班驳不清。想起那位在睢阳力拒安禄山大军,宁死不屈的唐朝太守许远,他心中一热,暗想做人若是象这位许太守一般,能为国尽忠,那也不枉此生了。想到此忍不住又笑道:“陆鹤云,你一个家仇难报自身难保的小叫花子却自比许远!”这么自怨自艾地想着,一路慢慢走远。
山间的风还是有些潮意,鹤云想只怕还是要下雨。他抬起头望去,只见山色沉郁,天刚刚有一丝亮意。蓦地远处升起一道蓝焰,异常缤纷的在天际散开。陆鹤云正惊异间,已瞧见远处山道上飞来两骑快马。
左首骑乌骓马的是个身材肥胖的道人,一身玄色道袍猎猎飞舞,右首那人却是个略显清瘦的和尚,斜批一件黄色袈裟,远远望去便如一朵玄云伴着一道黄光在山道上疾飘而来。
那胖道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陆鹤云听个满耳,只听他道:“这仙霞岭数十里内决无人烟,昨夜又遇上暴雨,他们走不远的,定然要在山间寺庙内投宿,咱们一路寻来便是。”那和尚应了一声:“妙极!”。二人快马如飞,瞬息间便去得远了。
鹤云一惊:“这两个武林人物要找的人是谁?莫非……莫非是楚老伯的仇家到了?”正自惊疑之间,陡闻一个尖细异常的声音钻入耳中:“嘿嘿,昨夜袁易之飞焰传讯,定是已然寻到了楚老儿的踪迹。”鹤云悚然一惊:“果然是楚老伯的仇家!”回头一看,只见山道上不知何时多了俩人。一人五短身材,面色焦黄,说出话来声音尖细;另一人虎背熊腰,樵夫打扮,瓮声瓮气的道:“适才那道蓝焰你看到了么?想来辣道人和妙极和尚都已到了。嘿嘿,大悲老人好大名头,老子倒盼着早早会会他。”这两人奔行奇快,说话之间,两人已疾奔而去。
陆鹤云缩在道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心中只叫:“不好了,不好了,果然是楚老伯的大批仇家到了。好在他们一时三刻还寻不到许公祠,我这就赶去让他们先躲一躲或是提防一二。”他主意打定,忍着身上剧痛便沿着原路奔回。
片刻之后,便见到了许公祠那残破的大门。却见大门虚掩,旷野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如诉。
鹤云长出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扣打院门,低呼道:“楚老伯,刘大哥,你们小心些,那姓袁的果然找来许多帮手呀。”话声未落,陡闻一阵尖利刺耳的怪笑之声,跟着砰的一声,两扇院门陡然脱枢飞出。鹤云只觉迎面一股巨力袭来,哎呀了一声,便仰面载到。
便在此时,眼前刀光一闪,怪笑立止,那巨力也倏地逝去。只听刘元吉亢声道:“亏你一个堂堂的成名高手,却又来欺负孩子。”鹤云在地上欠起身来,只见刘元吉提刀立在自己身边。那袁易之侧身站在一旁,满脸悻悻之色。适才显是他向自己突袭,却被刘元吉挡住。鹤云环顾四周,只见楚先生负手立在院中,刚刚见到的一僧一道、瘦小汉子和那樵夫与一个红衣番僧分立四处,将他隐隐围住。只听楚千里道:“诸位,楚某有一事相求!这个姓陆的小兄弟与楚某毫无干系,请诸位不要为难于他。”那红衣番僧冷笑道:“他既然来与你通风报信,自然是逆贼一党。那便要一网打尽。”楚千里听了这话,心中怒意陡生。那胖道人却转头喝道:“不要为难这个孩子。”那红衣番僧脸色一红,待要争辩,但瞧见那道人的一张冷冰冰的胖脸,只得忍住。
楚千里向道人道:“'辣手道人'辛无伤果然有些气魄。”胖道人听了这话,脸上依然无一分笑意,阴森森地道:“不敢当!楚先生,今日只要你将宝图留下,咱们决计不与你为难。不然我老道辛无伤的五毒鞭未免要冒犯了。”楚千里仰天笑道:“楚某一生志向便是驱除鞑虏,如何会向你们这些鹰犬低头?诸位若要动手,便请报上名来。”胖道人面色一窘,沉声道:“如此,咱们只能兵刃上见真章了。贫道辛无伤!”那僧人笑眯眯地道:“老衲妙极和尚!”那瘦小汉子却恭恭敬敬地道:“晚辈章含之。”陆鹤云见这些人通报名号,转眼间便要动手,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那樵夫却已沉不住气,大喝一声:“哪来这么多臭规矩,看掌!”说话之间竟然踏中宫直进,双掌“劈石寻路”直撞向楚千里前胸。看他虬髯抖动,双目赤红,竟然要以自己的浑圆掌力会一会名动天下的大悲掌。
楚千里白眉抖动,单掌缓缓推出。二人三掌相交竟然无声无息。那樵夫只觉自己双手似按在了棉花里,软绵绵的全无着力之处。就在他一愣之间,陡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的涌来,刹那间双臂如遭雷击。只听得咯咯数响,那樵夫自腕骨至肩头锁骨竟然全被震断。樵夫的身子倒飞而出,直撞到祠堂的院墙上,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一瞬间呼啸的山风陡然止歇,树叶不动,野草僵直。远方有一串闷雷隐隐传了过来。
楚千里一招得手,身子更不停歇,一晃之间已起欺向妙极和尚。铁掌未至,一股凌厉的掌风已将他全身罩住。妙极和尚立感呼吸艰难。
陡然间两道黑气拔地而起,左一道盘曲如龙,曲曲折折护住妙极和尚;右一道笔直如箭直刺向楚千里腹下关元穴。正是那章含之拔出判官笔上来相助。楚千里赞一声好,铁掌疾落,已抓住了章含之左手的判官笔,顺势一拨,将他斜斜推出三步。
辛无伤见敌人数招之间便已大占上风,不由怪叫一声,双手一抖,一支五色斑斓的软鞭犹如灵蛇一般直点向楚千里的眉心。楚千里见他运鞭如枪,大是劲敌,精神登时一振。这时候妙极和尚也缓过神来,掣出长剑,青光闪动之间,已将楚千里退路封住。与此同时,那红衣番僧挥动铁铲和袁易之双战刘元吉。
陆鹤云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他牙关紧咬,下唇似要滴出血来。其时天色阴沉如夜,铅云低得似乎触手可及。许公祠内的七道人影如鹄惊兔跃般地穿来插去,这一战当真可说是杀得天昏地暗。
猛然间天上一个炸雷响过,骤雨哗哗而落。楚千里突觉伤处一阵奇痒,数日来他一直以上乘内功裹住“金蝉寒毒”,但此时酣斗之际,内气外放,毒性失了栓制立时循经上走。楚千里一惊之下,招法立见散乱。
暴雨中辛无伤突然哈哈大笑:“这老头子身上有伤!”此话一出,妙极和尚和章含之全都精神大振。楚千里沉声低啸,呛的一声自腰间拔出游龙软剑,横挥一招“十万横磨”,登时将三人逼得退了一步。
沉暗的天地间忽有一道闪电划过。耀目的闪电之下,只见楚千里满脸喜色,向许公祠的正殿屋檐喊道:“好,你终于来了,”说着左手一扬,将一个黄布包裹向正殿屋檐上抛去,口中喝道,“你拿着宝图先走一步。”辣道人心中一惊:“莫非楚老儿来了帮手?”竟顾不得伤敌,一声怪啸,人如一只猛雕般地跃起,半空中单臂一展,五毒鞭已稳稳卷住了那包裹。章含之等二人齐齐喝了一声采。
哪知便在妙极和尚等人全注目那包裹之时,陡闻楚千里一声长笑,竟迅若飘风般地跃起,左掌悄没声息地拍中了辣手道人辛无伤的背心。楚千里长笑声中,右手的长剑蓦地脱手飞出,那番僧长声惨呼,竟被长剑透心刺入,直钉在院内的一株古树上。
楚千里右臂一长,已将那包裹又抄入手中。他笑声未绝,辛无伤已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这几下兔起鹄落,当真看得陆鹤云目眩神驰。但楚千里适才全力一击,忽觉体内又痒又麻,内力竟凝聚不起。他惊异之下,只得将包袱抛向刘元吉,口中喝道:“你先走,我断后。”刘元吉接住包袱,却喊道:“同进同退!”楚千里怒道:“快走,莫忘了皇上重托!我自会料理这些臭贼。”刘元吉的眼中忽然有泪涌出,他大喝一声:“劈空斩”,竟一刀将袁易之劈为两段。刘元吉叫了一声:“楚先生――保――重!”。人已如流星一般跃出许公祠。
此时楚千里已然摇摇欲坠。那章含之怪叫一声,双笔“孤树盘根”,点中了他腿上“足三里”“环跳”两处大穴。楚千里一声闷哼,掌力疾吐,拍中了章含之的头顶,但是自己也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倒下。妙极和尚见楚千里垂死一击,竟然还能毖了章含之,不由呆了。
这片刻之间,辛无伤运功吐纳三次已然缓过几分气力来。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奔腾而去的刘元吉,喝道:“莫要管这老儿,咱们先追那姓刘的。”说着一拉妙极,上了各自坐骑,竟然顾不得死伤的同伴和坐倒在地的楚千里,向着刘元吉逃走的方向疾追而去。
雨还在下,地上一昏三死,还有毒性攻心气喘吁吁的楚千里。山风往来呼啸,如鬼哭狼嚎,陆鹤云恍若置身恶梦之中。他战战兢兢地走近楚千里,颤声道:“楚、楚先生,我……扶您进屋里去。”楚千里被扶进屋时,脸色已然苍白如纸,但依然笑道:“孩子,莫怕。人皆有死,我能为皇上尽忠,也算尽了臣子的本分。我这里尚有一些银两和两本拳经,咱们相识一场……”他边说着边伸手入怀,陡然之间他脸上的笑容僵直了,再伸出手时,手中却攥着一幅古画。楚千里望着那画时,脸色既悲凉又悔恨,口中喃喃道“原来昨晚这幅画未曾放入包袱里……”陆鹤云此时仍然被适才那场惨烈的搏杀弄得心神未定。
屋中一时沉寂异常,只闻雨声淅沥。沉了良久,楚千里才抬起头来,深深凝视着陆鹤云。
楚千里缓缓道:“孩子,老夫……有一事相求!”陆鹤云一愣,想起适才那场惨烈之极的搏杀,便知他开口相求之事必然艰难万分,心中不由咚咚乱跳。但鹤云这几年被人欺凌鄙视惯了,从未有人向他开口说过这个“求”字,此时望着楚千里那殷切的目光,刹那间心中不禁热血翻涌,暗道:“便是再难再险,也要为楚先生办了!”楚千里见他坚毅异常的点了点头,才指着那幅古画道:“你……务须将此图亲手交给刘元吉。”鹤云接过那图展开看时,只见图上云烟满纸,画着两条尾部绞在一起的苍龙,一条冲天而起,另一条盘身横卧。两条龙御风掣电,神气毕现。画角却提着四句诗:心有灵犀一点,塞上风云接地。谁似临平山上,多少楼台烟雨。诗下却盖有一方篆书的印记,写着'弥勒天下行'五个字。
鹤云凝神瞧了片刻,忽然道:“通阴塔中!”楚千里双眉一皱,问道:“你说什么?”鹤云道:“这四句似诗非诗的句子,其实都是古人的诗词省去最后一字而成:首句'心有灵犀一点',省去了一个'通'字;第二句'塞上风云接地阴'省去了'阴'字;第三句'谁似临平山上塔',省去'塔'字;末句'多少楼台烟雨'省去了'中'字。省去的这四个字便是'心阴塔中'了。楚先生,我……我也不知说得对不对。”楚千里一生与刀剑为伍,向来不屑舞文弄墨,这幅图他揣摩了多日却从未在诗句上琢磨。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连道:“当真是天纵英才,佑我大汉!孩子,你如此聪明,必能替先帝办成此事。”陆鹤云疑惑道:“先帝,大汉?”楚千里叹息一声,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数月之前,自号大汉皇帝的陈友谅挥师数十万,与吴国公朱元璋激战于鄱阳湖。陈友谅船高舰阔,原本占尽优势,岂知被朱元璋施以火攻之计。最终几乎落得全军覆没,陈友谅本人也被乱箭射中,不治而亡。陈友谅的幼子陈理被陈友谅的旧部拥立,退守武昌。陈友谅临终之前命手下死士楚千里和刘元吉赶往杭州九溪十八涧内的落梅山庄,欲取出埋藏其中的一笔巨大宝藏,运往武昌,以资复国之用。他将此图交与楚千里,说到图中可能标出了宝藏的详细位置。不想楚刘二人却始终参悟不透图中的玄机,而他们秘密潜入江南寻宝的讯息不知怎地又被元朝重臣汝阳王察罕帖木儿得知。大元朝其时虽然苟延残喘,势力已不能控制江南,但汝阳王察罕帖木儿还是立即派出爪牙到江南四处寻觅楚刘二人,欲得图夺宝。于是终于有了今日的许公祠内一场血战。
他抬起头来,向陆鹤云深深凝视,好似在下一个极大的决心。鹤云给他看得心中突突乱跳,屋内一时静得出奇,只闻屋外风啸雨吟。沉了片刻,楚千里低声道:“鹤云,你我如此患难相处,当真是缘分。我要收你为徒,你可愿意?”鹤云又惊又喜,以为自己在做梦。楚千里叹道:“我中毒虽深,功力未失,本来这份功夫是宁愿带到棺材里去也不愿贸然收徒的,鹤云,你……你万万不可胡作非为,败坏了为师的名头!”鹤云这时才想起拼命地点头,道:“师父,您老放心,我……我定然不会……”他心情激昂之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说话之间,楚千里的右掌已然按在了鹤云的小腹上。
鹤云浑身一震,只觉一股暖暖的热流自楚千里的掌心源源不绝地传来,刹那间由小腹传遍四肢百骸。跟着浑身由暖及热,片刻之后,好似坐在一个火炉上一般,同时鹤云觉得全身慢慢膨胀,渐渐的身子似乎越长越大,一切在自己的眼中渐渐变小,渐渐模糊……
“好,成了!”楚千里虚弱的一声喊将鹤云从恍惚中唤醒。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而楚千里白中泛黄的脸上竟已笼着一层黑气。楚千里道:“你我虽然萍水相逢,可我见你不惧危难地赶回来报信,便知你是个不畏强暴敢作敢为的好汉子,这才将一生的功力用'金针渡劫'之法传在你的身上。”鹤云一愣,果觉全身劲气充盈,似有用不完的力气。楚千里的声音却渐渐虚弱,“可惜为师不能再传你一招半式了,你……你可曾学过什么武功?”鹤云暗道:“我自幼读书,家破人亡后又受尽欺凌,哪里学过什么武功。”但瞧着楚千里黯淡而殷切的眼神,只得道:“我学过两路岳家散手。”楚千里道:“好,岳家散手法简效宏,你身上又有我五十余年的功力,用以护身自是无妨了。鹤云,日后你在江湖上行走,可……不要给为师丢脸呀……”,鹤云望着楚千里那慈祥的目光,想到自己数年来终于有了一位亲人,却马上又要永远地离开自己,不由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师父……”楚千里喘息道:“师父约了一个帮手……潜龙神剑傅抟山,九月九日重阳节他会赶到落梅山庄内的云栖岗前与你们会合。师父当年有大恩于他,此人又有'有诺必践'之称,他定会助你和元吉……取出重宝,护送到武昌……交给幼主。”他的目光已渐渐散乱,忽然间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紧紧抓住鹤云的手叫道:“鹤云,你……你对天发誓,万万不可……见财起意,让我在地下也无脸去见先帝!”
鹤云道:“师父放心,弟子便是死也决不拿财宝的一两银子。”屋外暴雨骤大,雨打在屋檐上好似十万只战鼓在鸣叫。一阵疾风裹着雨水送进屋来,鹤云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惧意。楚千里道:“鹤云,你……为何发抖?”鹤云哭道:“师父,我、我好怕……弟子无能,只怕未必能替您办成此件大事!”楚千里长叹一声:“这天下大势,原不是咱们能……”那声音说到此忽然止歇。
九月江南,云水悠悠,富春江上更是一片绝美景色。飘飘摇摇的小舟之上,一个白衣少年衣袂临风,寂然独立。这人正是陆鹤云。他穿上这身白衣,隐隐然有为恩师楚千里带孝之意。
这时陆鹤云手中正拿着一张残破的纸笺。他展笺读道:“落梅庄主柳含烟,字复之。少怀大志,尝仗剑东游,至正六年即结识徐寿辉,秘与寿辉结社聚众。后随寿辉起事,兴兵反元。至正十二年,寿辉受困于汉江,柳含烟驰援而至,一剑横江,元人胆寒,百骑莫敢近。寿辉遂从容渡江远遁。自此一战而名动天下,草莽辈有好事者以'江南柳色如烟'呼之,与我朝楚千里先生齐名。柳少年时纵情声色,风情颇张。尝慕金陵名姝萧梦珠才情,然数造其门而不得见,柳遂纵酒明珠楼三月而不还,终获玉人垂青,携梦珠同归。寿辉失势后,偕徐寿辉旧部田九成、冷居田辈归隐落梅山庄。”鹤云拧起眉头,暗想:“这张纸笺是师父带在身上的,想必是陈友谅的手下明察暗访得来的。嗯,原来那财宝埋在九溪十八涧内落梅山庄的某处,想不到这位落梅山庄的庄主竟然是柳含烟。”想起“江南柳色如烟”在江湖上的鼎鼎大名,鹤云的手上不禁有冷汗渗出。
沿富春江溯源而上,数日之间,便到了杭州地界。其时正值元朝末年,群豪并起,四方割裂,杭州正是自称“吴王”的张士诚的地界。
船靠岸后,陆鹤云便在杭州附近寻访九溪十八涧和那落梅山庄的详细所在。哪知连问了数个土人,打听了半日,竟然没人知晓九溪十八涧到底是在何处,那落梅山庄众人更是听也未听说过。鹤云焦急无比,听了几个老者指点,匆匆赶到西山附近查访。
那西山地野山幽,风物绝美,鹤云信步闲行,只觉两旁美景迭出,让人目不暇接。
其时日已偏西,鹤云举目望去,正瞧见一个樵夫在前面担柴而行。鹤云大喜,忙开口问道:“喂,这位师傅,可知道九溪十八涧在何处么?”话音未落,忽听得身后有人纵声大叫:“兀那樵子,可知道九溪十八涧在何处么?”鹤云回过头来,只见身后跑来数匹骏马,马上乘者均是一身红衣劲装。几匹马闪电般地冲来,又泼刺刺一起勒住,显见马上乘者骑术均自不凡。那樵夫见这些人持刀带剑,不由受了一惊,颤声道:“爷们……要去那九溪十八涧么?那地方野僻得很,从这烟霞岭向西,还要再翻过一个山头才到。”为首一个身材魁梧的方脸汉子闻言大喜,瞠目喝道:“大伙听清了,再翻过一个山头便到了,咱们再加把劲。”众红衣汉子齐齐应了一声,纵马便行。鹤云自得了楚千里一身内功之后,耳力极佳。只听内中一人道:“这九溪十八涧当真隐秘得紧,咱们清风寨的爷们在这五云山打家劫舍这多年却未曾听说,也亏得问那樵子。”一人回首瞥了鹤云一眼,向那方脸大汉叫道:“寨主,这小子适才也在打听九溪十八涧呀。”那方脸汉子叫道:“咱们有要事在身,不要多惹事端,若是运气好,撞上那批宝藏,咱们清风寨的爷们以后再也不用做那刀头舔血的买卖了。”众人哈哈大笑:“寨主说得是,咱们还听说和那宝藏埋在一处的还有一部兵书,江湖传云,若是得了那部兵书,便可横扫天下。那时咱们清风寨……”嬉笑声中,众人马行如飞,如一团红云一般,片刻间便去得远了。
鹤云心中一惊,暗想:“这群人想必是清风寨的盗贼,他们口口声声说起那九溪十八涧和什么宝藏,莫非与我来意相同?”他加快脚步,顺着清风寨众盗贼的去路匆匆行去。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只听水声潺潺,有溪色澄然入目,山道旁残破的石碑上赫然写着“九溪”二字。鹤云心中一喜:“这里便是九溪十八涧了,但不知那落梅山庄又在何处?”他怔怔地住了脚。身后的夕阳犹如一个落魄的游子斜坠山腰了。四周暮色苍茫,群山狰狞,野鸟时鸣,鹤云倒吸了一口冷气。
便在此时,一阵清扬的歌声飘飘渺渺地传了过来:“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鹤云一喜,但游目四顾之下,只见野水古木,渺无人踪。那柔媚的歌声伴着四周风水相击之声忽隐忽现。鹤云愕然立在一片寂寥的山下,暗想:“怎地空谷传音却不见人影,莫非是山精鬼魅不成?”那歌声陡然间真切了许多,山麓后转出一匹桃红马来。唱歌的正是那马上端坐的少女。
这少女身材婀娜,一身紫色飘举,宛然若仙,只是脸罩轻纱,却瞧不清容貌。那少女陡然见了陆鹤云也吃了一惊,似乎料不到这山野中竟然有人,立时住口不唱。
鹤云呆呆地瞧着她一路扑朔迷离地向自己走来,欢喜得宛如梦中,纵声叫道:“喂,这位姑娘,可知道落梅山庄在哪里么?”那少女恍若未闻,只听得踏踏的马蹄声响,桃红马从他身边悠然走过。那少女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鹤云咦了一声,暗想这少女莫非是聋子不成?他紧赶两步,抢在桃红马前,又道:“喂,姑娘,可知道去落梅山庄的路么?”那少女哼了一声,便勒住了马。这一下二人相距极近,隔着那层轻纱,鹤云瞧见那少女眉目如画,似乎姿容绝美,但从那微蹙的娥眉和冰冷的眼神来看,那少女分明颇不耐烦。只见她昂起了头,将马鞭向前一指。鹤云喜道:“就在前面?”少女却不答应,催马便行。
鹤云望着她冷峭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伤自艾和郁闷失落。他叹了一口气,跟着向前走去。那少女已不再唱歌。桃红马在山道间缓缓而行,鹤云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路上除了四野衰败凄切地蝉声就只有桃红马清脆的马铃声。鹤云几次想问问那少女这落梅山庄到底还有多远,但想起她冰冷的眼神和傲兀的神情,心中又有几分气恼,便只在后面默默跟着。
其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远处天际那几抹晚霞被西风撕扯得如同几条细长的红绸,零落地挂在青灰色的山岚上。两旁重重叠叠的树影已由苍碧变得黑沉沉的了。泼刺刺一声,一只不知名的山鸟陡然飞了出来。那少女忽然啊的一声惊叫,猛然勒住了马。鹤云听她声音惊骇无比,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山间恶兽,急忙快步赶了过去。
走到近前,他也不禁吃了一惊。只见桃红马前的一棵松树上竟倒挂着一具死尸。那是个一身红衣的汉子,喉头处一道伤痕触目惊心。鹤云抬起头来,更是大吃一惊。只见眼前方圆两丈余的几棵松树上悠悠荡荡地倒挂着七八具死尸,每具死尸均是一身红衣。他心中一动,脱口道:“这……这些人是清风寨的!”那少女道:“什么清风寨,你认得他们么?”声音清脆婉转,颇为动听。
鹤云默然摇头,心中却想这回你可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忽然咦了一声,道:“这里有字。”借着浅淡的余辉,只见一棵剥了皮的树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几行字:“前行无路,速速回头,若敢不从,青蚨索命。”刹那间他心中满是疑惑:“这些红衣汉子分明是黄昏时分遇见的那些人。他们也是要去那九溪十八涧的,怎么突然之间全都被人杀死?这青蚨索命又指的什么?”他扭过头问那少女道:“从这里去落梅山庄云栖岗的路只此一条么?”沉沉的暮色中那少女点了点头,忽然轻轻地问道:“你……去那落梅山庄的云栖岗做什么?”她虽然上同鹤云说话,脸却仍是向着前方。
鹤云听她同自己说话,心中突有几分莫名的喜悦,便道:“我的一个朋友被仇家追杀,去了那里。我赶去云栖岗,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到他。”说到这里,想起刘元吉生死未卜,心中又惴惴不安起来,问道:“姑娘,你也要去那里么?只是从此向前,只怕步步凶险,你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要向前走了。”少女哼了一声,道:“我正是有要紧事才去落梅山庄。你去寻一个朋友,我去,却是要寻一个仇人。”说着催马便行。鹤云听得她娇柔低缓的语气中满蕴杀气,心中便是一惊。他愣了一愣,也快步跟了过去。
这时天边的红霞已被晚风撕扯得细弱游丝了,四周耸立在黑暗中的林木峰峦便多了几分阴森。出了那松树林,又行得片刻,桃红马忽然打个响鼻,停了步子。鹤云凝神向前望去,只见丈外的空地上静静立着三个黄衫人。这三人一老两少,那老者五十来岁,生得干枯瘦小,坐在一方青石上,冷森森的一言不发。另两个汉子却晃了晃手中的长剑,喝道:“好大的狗胆,活得不耐烦了么?这条路已被咱们青蚨帮封死,三月之内不得在此行走。你们若是顾念自己小命,就快快滚吧。”那少女哼了一声,端坐在马上凛然不语。鹤云却想:“原来他们是青蚨帮的,这青蚨帮横行江湖,手段毒辣,那些清风寨的必是他们杀的。”想起那几个红衣汉子死的惨状,心里突突地便跳作一团。他硬着头皮道:“此言差矣,这大路朝天,凭什么不让旁人走,几位未免有些……霸道了罢。”两个黄衫汉子听了这话对望了一眼,突然一起哈哈大笑,道:“瞧见前面林子里吊着的几个死鬼了么?清风寨那几个小蟊贼不知天高地厚,咱们青蚨帮看中的东西,直娘贼的他们也想来分一杯羹。你们快滚,迟得半步也要给吊在这里。”鹤云听得他说的“青蚨帮看中的东西”时,心中一动。
这时那老者忽然嘶声道:“臭小子快滚,这个妞么,却要留下。人道江南多美女,老子倒要瞧瞧这个妞生得什么模样。若是标致的,便留下来陪老子俩仨月。”那少女身子霍的抖了抖,颤声道:“你……你胡说什么?”鹤云见她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心中怜惜之情大生,暗想:“这些青蚨帮的人心狠手辣,这少女若是落在他们手中那是不堪设想,我……我好歹要护得她周全。”只见一个黄衫汉子狞笑着走近,道:“不错不错,咱们让帮主派了这个苦差事,实在是寂寞得紧,喔,这小妞的身段着实不错……”鹤云一咬牙,横身挡在那少女马前,道:“喂,喂,你们这么做,可……有些不是好汉的行径。”他一时实在想不起和这些凶蛮之徒说什么是好,惊惧之下,声音不禁颤了。
哪知黄衫汉子喝道:“贼小子罗嗦什么,当真活得不耐烦了。”蓦地青光闪动,两柄长剑如惊蛇出草,直刺向鹤云两肋。鹤云料不到他们说打就打,惊慌之中无暇细想,身子伏地疾滚。只听得嗤嗤声响,他的肩头、后背均被长剑划伤。
两个黄衫汉子见他这一滚狼狈万状,显是不会武功,不由一起哈哈大笑。一人怪笑道:“这点狗屁身手却来和大爷作对。”另一人却捏了鼻子,学那少女的声音道:“你……你胡说什么?”鹤云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望着两个步步逼近的汉子,眼前忽然闪过威风凛凛的刘元吉的样子,暗想若是刘大哥在这里就好了。
只听那二人怪笑一声,双剑疾分,十余朵剑花已将鹤云的全身罩住。鹤云惊骇之下,把牙一咬,掣出游龙剑,奋力一划。只听铮然一声,一个汉子的长剑被震得直飞上半空,但另一人的长剑却在他胸前又添了一道伤痕。只是那人见鹤云划出的这一剑劲力刚猛,心下生怯,这一剑便劲力大减,只划破了他的肌肤。
但这一下也让鹤云吃惊不小,耳边风声忽忽,眼前到处是拳影剑光,他惊骇之下,不由纵声高叫:“喂,姑娘,这些人好厉害,你快快走吧。”那少女悄然无声,百忙之中他也无暇去瞧那少女到底走是没走。
那汉子的长剑被他震飞,不禁愣了一愣,但随即凶蛮的性子发作,怒吼一声,不退反进,竟然施展小巧功夫,避开游龙剑,猛然抱住了鹤云的双腿。另一人看出便宜,飞身一剑直刺向他咽喉。鹤云哎呦了一声,慌慌张张地长剑反撩。那汉子低声狞笑,腕子疾抖,绕开游龙剑,长剑仍是刺向他咽喉。
鹤云眼见长剑刺至,心中骤然一痛,暗想:“师父,万料不到弟子竟然死在这里。”哪知便在此时,那持剑的汉子忽然怪叫一声,呛啷一响,长剑坠地。就在他一愣之间,又听得丝丝怪响,破空而来,这汉子陡地闷哼一声,身子缓缓倒地。与此同时,那抱住鹤云双腿的汉子蓦然张口大叫,双手捧住自己后脑,直挺挺跃起一丈多高。鹤云惊骇得不明所以,暗想这厮一跃丈余,要施展什么功夫?
只见这汉子在空中的身子如死鱼般地落下,直挺挺地摔在地伤上,一动不动。
风声飒然,桃红马已然抢到身边。只听那少女喝道:“快上马!”惊悸之下,鹤云想也不想地飞身跃起,便上了桃红马。那老者见两个同伴原本稳操胜券,哪料瞬息之间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他挂念同伙安危,竟顾不得拦阻他二人。
耳边风声呼呼,桃红马在崎岖的山路上奔驰如飞。鹤云坐在马上只觉阵阵幽香自那少女身上传来,心中不由一阵迷茫。
其时玉兔东升,清亮清亮的月光下,少女漆黑的长发迎风飘飞,丝丝柔柔地拂着他的口唇,鹤云心中忽喜忽忧,恍若梦中。
桃红马奔行片刻之后便不见了那几个人的踪影。涉过一条清浅的小溪,桃红马便缓缓地停了步子。
那少女没有回头,却轻轻地问道:“你身上的伤怎样了?”鹤云骑马奔驰了多时,伤口的血已凝固。这时听得这少女一问,倒觉得伤处火辣辣的疼。他咬牙笑道:“还好,只是些皮肉之伤。”说话之间已然跳下马来。
那少女颤声道:“你我素不相识,你……适才为何舍命救我?”鹤云给这话问得一愣,想了想,苦笑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只是不愿你落入他们手中。”少女听了这话回过头来,向他深深凝视。月光下,鹤云只见那两道清澈的目光中笼着一抹淡淡的迷茫。她忽然笑了笑,道:“母亲常说天下没有好人,师父却说这天下好人虽少,却还是有的……”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又陡地敛住了。
鹤云觉得这少女轻柔的声音这总是埋着一种幽怨,甚至在她笑的时候,那笑声中也藏着一丝苦涩。忽然他又想起适才惊险万状的恶斗,心中疑惑又生,道:“只是适才那两个汉子原本可以置我于死地的,怎么忽然间全都摔倒在地?是不是……另有高人相助?”说着转头四处张望。
那少女见了他神情,不禁笑了笑道:“天下哪里有这许多高人?”鹤云听得她笑声有异,心中不由一动。只见那少女自怀中取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瓶,递与他道:“这是外用的伤药,也不知管不管用,你敷上试试吧。”鹤云将信将疑地接过玉瓶,拔开瓶盖,便闻到一股清凉之气透出。瓶内药膏色泽红润,才敷上一些,伤口处立觉清凉舒适,伤痛大减。
忽然间那少女哎哟了一声,低叫道:“不好,方才那汉子滚过来抱住你的功夫,似乎是太湖洞庭山的抱摔之术。”鹤云听得她谈论武功,心下更奇,便问:“那又怎样?”少女道:“太湖洞庭派的武功以狠辣出名,掌门人乔飞龙更是心毒手黑,杀人不眨眼。那……那老人干枯瘦小,莫非便是乔飞龙?咱们还是快走吧。莫要给他撵上。”鹤云奇道:“你怎么对江湖上的事如此清楚?难道你……”那少女秀眉微蹙,似是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快走吧,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话音未落,深林中陡然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笑声:“哼哼,这当口想走,却是晚啦。”声音尖锐,犹似深夜枭鸣,让人不寒而栗。
笑声中人影一闪,桃红马前已多了一个黄衫老者。看他瘦小枯干,正是适才所见的那人。鹤云心中一惊:“这老儿来得好快。”这老者目光犀利如鹰,恶狠狠地盯着那少女,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嘿嘿,姑娘好厉害的如意金针。一中喉下'天突',一中脑后'玉枕'.针无虚发,中人即死。我乔飞龙这一回倒是让雁鵮了眼啦。”鹤云心念电转:“难道真是这少女发放暗器救了我?”但看那少女娇怯怯的一副模样,却是说什么也不象。
少女勒马连退两步,道:“你果然是乔飞龙。哼,那两人怙恶不悛,死有余辜。”乔飞龙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翻,喉咙里发出一阵干笑:“嘿嘿,想起来了。瞧你这身装束,想必是峨嵋派的'紫衣红线'萧舒眉了,怪不得如意金针既准且狠。哼,旁人怕了你峨嵋派,我乔飞龙却是不惧。滚下来吧!”最后一声断喝,声如炸雷,震得二人耳中嗡嗡作响。
那少女一声轻哼,飘身下马。乔飞龙怒喝道:“臭丫头恁地托大,怎么还不拔剑?”厉喝声中,身形已其快无比地欺了过来,左掌疾探,戳向那少女的咽喉。鹤云见他暴施杀手,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
月光下只见那少女身子一晃,翩然退开。乔飞龙招式不停,立掌如刀反切那少女的脖颈。这一记“飞鸟投林”正是乔飞龙的夺命杀招。他执意要为两个同门报仇,此时使来真如狂风暴雨。眼见那少女似乎已无退路,鹤云不由啊的一声叫出声来。危急之中,却见那少女纤腰疾折,乔飞龙这一掌登时扫空。这一招“铁板桥”使来恰到好处,连乔飞龙都不禁赞了声好。
只听一声龙吟,那少女不待身子立起已然拔剑在手,反手一剑“起凤腾蛟”自下而上反刺乔飞龙的小腹。乔飞龙骂了一声好狠的娘们,提气收腹,堪堪避开。
陆鹤云见这少女所持的短剑狭细如线,挥动之间更有一缕红光自短剑上隐隐透出,暗想:“适才也不知她将这短剑藏在何处。那'红线'本是唐人传奇中的女侠,人家称她为'紫衣红线'是因她行侠仗义,还是因她这口细如红线的短剑?”月光下只见这少女紫衣飘飘,剑气如虹,竟和乔飞龙斗了个旗鼓相当。他心中不由乱作一团:“原来她便是江湖上名气不小的'紫衣红线'萧舒眉。人家身怀绝技,如何还用你相救?”想起自己适才所作所为,刹那间觉得自己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乔飞龙数招不胜,心下焦躁,低吼声中已掣出竹节钢鞭,劈面疾扫。兵刃未至,萧舒眉已觉劲风扑面,忙施展峨嵋剑法中的“引”字诀,将竹节钢鞭向旁一带。乔飞龙右鞭不收,左掌疾拍而出。萧舒眉只得挥掌相对。二人双掌相交。舒眉立觉内力受震。
乔飞龙冷笑声中,右鞭一挑,招变“日月齐出”。舒眉银牙紧咬,拼力用短剑带住他的钢鞭,但此时她左掌上的内力便见松懈。乔飞龙见有机可乘,大吼声中猛摧内力震开紫衣红线的左掌,跟着化掌为爪,疾抓她双眼。
鹤云大吃一惊,顾不得细想,飞身纵上,喝道:“如意金针来了。”乔飞龙对如意金针甚是忌惮,见他一扬手,竟顾不得伤人,立时伏身避开。饶是如此,他左掌顺势一带,已将萧舒眉脸上轻纱撕去。萧舒眉脚下踉跄,忽然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倒了下去。鹤云急忙上前扶住,他回头一瞥,见桃红马就立在丈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扶着萧舒眉便向桃红马奔去。
乔飞龙见无金针袭来,不禁怒气冲天,破口大骂:“贼小子,竟敢戏弄爷爷!”疾跃而至,钢鞭当头砸下。鹤云听得风声飒然,回过头来只见眼前金光闪动,钢鞭已如泰山压顶般地劈到。惊急之下,一种对生的渴求使他忍不住嘶声长啸。啸声中他奋力挥剑反撩。
鞭剑相交,乔飞龙陡觉一股劲力如排山倒海般地涌来,手中钢鞭拿捏不住,呼地直飞上天。惊骇之下,他一眼认出了鹤云手中的那柄精光灿然的古剑,不禁颤声叫道:“是游龙剑!原来你是……”但这时鹤云的游龙剑已然浑浑噩噩地挥了过来。
光芒闪处,人头疾飞。乔飞龙那颗在空中飞旋的头颅依然惊恐万状地喊:“……大悲老人的弟子!”鹤云跪在地上,望着手中那柄滴血的长剑喘息不已,心中说:“师父,是你老的威名又救了徒儿一命。”他抬头向天上望去,却见素云浅淡,瓦蓝瓦蓝的天上悬着一钩清冷的明月。
沉了片刻,却听得身后一个娇软的声音道:“咦,这乔飞龙怎么死了……是你杀的么?”原来萧舒眉方才与乔飞龙对掌,内力受震,一口气转不上来便昏了过去。这时静卧片刻,便即苏醒。她看到乔飞龙的人头不禁吃了一惊。
鹤云回过头来,轻纱似的月光下只见舒眉清丽的面庞真如姣花美玉一般,不禁呆了一呆。舒眉见他发呆,便低声道:“你发呆做什么,这乔飞龙是怎么死的?”鹤云的脸一红,暗道:“该死,这般无理地盯着她看,未免让她瞧我不起。”便嘿嘿的笑道:“这姓乔的见打不过姑娘,一气之下便抹了脖子。”舒眉虽知他在说笑,仍然不禁笑出声来。两个人死里逃生,这时相对大笑,笑得甚是欢畅。舒眉笑了片刻,道:“你救了我性命,我倒还没有请教救命恩人的尊姓大名?”鹤云道:“什么救命恩人,你不也是救过我么?我叫陆鹤云。”舒眉笑道:“晴空一鹤排云上,好名字。”说着牵过桃红马,道:“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要不要骑在马上?”鹤云适才挥剑恶斗时本已扯破了伤口,只觉胸口隐隐做痛,但这时听她一问,却陡觉胸中满是豪气,道:“这算什么,你适才昏了过去,还是你骑吧。”她却不上马,牵着桃红马和鹤云并肩而行,摇头苦笑道:“适才一个失手,内息走岔。这才想起师父说的江湖险恶!”鹤云听了那笑声,不由心中疑惑,暗想:“瞧她年纪轻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却不知为了何事来这落梅山庄孤身犯险。”便问:“萧姑娘,你来落梅山庄,当真要寻一个仇人么?”舒眉的脸色转瞬间变为苍白。她默然无语地上了桃红马,凄然道:“不错,但这仇人我从未见过,只是听母亲骂了他半世。”说话间二人已涉过一条清浅的小溪。
其时天色渐明,水鸣锵然。舒眉在一条岔路前勒住了马,神色幽怨地望着黑莽莽的山岚道:“到了,这里便是落梅山庄了。由此向西便是你要去的云栖岗。”鹤云听得她语音有异,转头问道:“你……也向西么?”舒眉垂首道:“我向东,去疏梅园。”鹤云听了这话,蓦然生出一阵难以名状的惆怅,心中陡地涌出“人生无常,聚散苦多”这八个字来。回过头,舒眉正瞧着他。鹤云从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中读出几分依依的神色来,但猛然间想起自己重任在肩,办这件事艰难无比,连生还的机会都是不大,便狠了狠心,凄然道:“既然如此,萧姑娘,我还有要事在身。咱们救此别过,后会……有期。”舒眉的身子微微一抖,却笑了笑道:“好,咱们就此别过。你去寻你的朋友,我去找我的仇人。”鹤云听得那笑声中满含苦涩,心中十分难受。猛然间他叹了一口气,转身便行。
走出很远,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却见舒眉连人带马宛如一尊紫色的石雕般静静立在江南九月淡淡的晨曦中。见他回头,舒眉紫色的衣袂动了动,似是向他挥了挥手,跟着便缓缓催马离去。
望着那斑晨光中飘动的紫色身影,刹那间鹤云心中空荡荡的一片,只想找个地方蒙头大哭一场。脚下的山道仍在延伸,鹤云觉得自己正沿着这幽深的小径走向一个巨大的阴影。
将近午时,又饥又渴的鹤云终于走到了云栖岗,只见数十家庄户连绵,俨然一个世外桃源。又听得人呼马叫之声不绝于耳,转过一个山崖,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一家小酒肆前竟拴着十余匹战马。
走进那间小酒肆,鹤云倒吃惊不小。只听呼喝要酒之声此起彼伏,这间酒肆之中竟然坐满了人。这些人装束不同,打扮各异,但均是持刀带剑,显然全是些江湖豪客。这些人或三五人一桌,或七八个聚在一起,握刀扣剑,环屋而坐,数十道目光紧紧盯着屋中一个虬髯大汉。
鹤云见了那大汉,心中一阵狂喜,那人正是刘元吉。只见刘元吉独距一桌,居中而坐,雪亮的钢刀斜插在桌上,正自旁若无人地饮酒。鹤云见了他这处险不惊的凛凛气概,心中又惊又慕,游目四顾之下,却又瞧见一幅奇景:那店中竟然站着三个黄衫汉子,或举剑,或抡刀,但均是僵立不动,显是给人点了穴道。
鹤云心下称奇,这里人多眼杂,他也不便此时去见刘元吉,就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他坐的这一桌虽在屋中的偏僻处,可人也不少,七八人围在桌旁,正自议论纷纷:“那三个穿黄衫的点子是什么来头?”“不晓得,老子一进门就瞧见这三位大爷象三尊神似地立在这里。”“徐州的孙掌门定然知道详情了?”桌前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听得有人问他,便咳嗽两声,笑道:“嘿嘿,诸位晚来一步,这场热闹没瞧上。这三个小子自称是青蚨帮的。这青蚨帮历来横行霸道,几个小子口气更是大得很,一进屋便让众人都离开这里,说道这条路已被他们封死……”鹤云听了,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哑然失笑,暗想:“天下英雄何止万千,这青蚨帮如此横行未免太也不自量力了。”果然听那老者道:“几个家伙见谁也不动,便动起手来,哪知三五下便被别人点了穴道。”众人听了,啧啧称奇。鹤云抬头四处张望,果见座中有几人卓然不群,忽然间心中一颤,暗道:“想不到这两人冤魂不散,竟然追到了这里。”原来刘元吉身后的一桌前坐着一僧一道,正是辣道人辛无伤和妙极和尚。二人四目如电,紧紧盯着刘元吉,却未曾留意到鹤云进来。
在这一僧一道身左侧却有两人风神不俗。左首那黑袍客身材高大,英气逼人,背后明晃晃的背着一对吴钩双剑。右首那人面白如玉,一身紫衣夺目,眉宇之间隐隐散出一股傲气。在他二人身旁立着两个被点了穴道的黄衫汉子,显是适才这两个青蚨帮的爪牙不知好歹招惹了他二人,给点中了穴道。
挨着这二人的一张桌上坐着两个文士打扮的中年。这二人全是一身宽大直裰,一人背后插着一支铜笛,一人背后插着一支铁笛,正自怡然自得地对饮。看他二人意兴盎然,倒似是在月白风清的江边把酒临风。
鹤云听得身边那孙掌门指着那两个文士低声道:“嘿嘿,适才出手的人中就有他二人,'铜笛追命'方文奇,'追命铁笛'方章奇,想不到'青城双奇'也被惊动了!这两人一到,咱们怕是只能瞧瞧热闹了。”鹤云瞧见这青城双奇身边竟也站着一个呆若木鸡的黄衫汉,只听那孙掌门又道:“只是那黑袍客的功夫似是更胜一筹,他和那紫衣少年是什么来路,老孙可当真不知了……”这时却见那方文奇举起酒杯向那黑袍客笑道:“这位兄台身手潇洒得紧,适才只用了三招便料理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恕愚兄弟眼拙,兄台的身手好象是华山派的,不才和贵派的凌掌门甚是熟捻,倒要请教兄台尊姓大名?”黑袍客大咧咧地道:“你走了眼啦。洒家不是什么狗屁华山的,哼,老子没名没姓,可比不上你青城双奇大名鼎鼎。”他言语粗俗无礼,屋中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方文奇脸上微微变色,随即淡淡笑道:“在下卤莽,包涵包涵。”鹤云暗想:“这些人互不相识,却齐聚于此。想必是全以为刘大哥身上有什么藏宝图,这才从四方赶到此地。哼,他们一时不上去和刘大哥动手,必是畏惧他身手了得,害怕自己未必稳操胜券,给旁人捡了便宜。这么看,人聚得越多,他们越是相互忌惮,刘大哥倒越是安稳。”这时屋中众豪客坐得时候久了,不少人数碗酒下肚,开始行令嬉笑,酒店内更加嘈杂。
忽然间,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将酒碗重重弃在地上。众人抬头看时,只见屋子西首一个矮汉子跳将起来,指着邻桌的一个汉子喝道:“你奶奶个雄的,刘三刀,你个狗日的也敢跑到这里,俺问你,去年俺门龙门镖局在沧州的那趟镖是不是你劫的?有种的便放个响屁吧。”众人闻言都是一惊,那刘三刀是江湖上有名的独脚大盗,不少镖局都曾吃过他的亏。
邻桌那汉子生得面白目细,看上去文绉绉的,说出话来却是阴阳怪气:“不错,是我劫的,你奶奶个雄的,当年瞧在你师父六合神刀陈总镖头的面子上,俺劫你的镖没劫你的命你狗日的早该谢天谢地啦。”末尾两句他学着那矮汉子侉声侉气的腔调,居然象模象样。屋内众人立时哄堂大笑。
矮汉子身旁一个长髯老者拍案而起,喝道:“刘三刀,既知老夫之名还敢如此放肆。你这厮只会暗箭伤人,却害得我好苦。上次若不是傅抟山傅大侠主持公道,为我追回那十万两镖银,老夫便倾家荡产了也偿还不起。”鹤云听得那长髯老者说起傅抟山时,心中不由一动,又听得身边那孙掌门低声道:“这位龙门镖局的六合刀陈升陈总镖头在江湖上威望素著,只是他那徒弟矮脚虎吴立身太不争气,去年为了丢了的那趟镖,师徒二人几乎上吊,这次遇上了正主,只怕要有一场恶战……”话音未落,那矮脚虎吴立身果然忍耐不住,仗着师父就在身旁,拔出刀来便直劈刘三刀的面门。只听得密如爆豆的一阵响亮,那刘三刀拔刀应战。二人隔着一张桌子,刀光霍霍,出手均是十分迅捷。屋内众人都是性子粗俗的武人,见到有人动刀子拼命,最是高兴不过,立时有人大声喝彩起哄。那掌柜的是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胖子,此时见有人性命相搏,竟然浑若无事,斜倚在柜前嘻笑着冷眼旁观,倒似见惯了这般情形。
激战之中,刘三刀忽走险招,身子一抢已欺入矮脚虎的身侧,将他的钢刀拦在外门,跟着一肘击中吴立身的“期门”穴。吴立身哼了一声,钢刀落地。刘三刀低声狞笑,抡刀便剁。
那长髯老者陈总镖头大喝了一声,要待出手相救,已然不及。
哪知刘三刀的刀在半空忽然顿住,他运力夺了三次,那刀竟然纹丝不动,好似被铸在空中一般。刘三刀怔怔地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鹑衣百结的老丐,老丐的两根手指正将自己的钢刀紧紧夹住。
屋中高手如云,竟是谁也未曾看清这老丐何时到的。众人见他仅以二指之力就将刘三刀的杀人利器衔住,无不惊骇。那老丐松开手来,只听得当的一声,刘三刀的钢刀竟被他从中捏断。
刘三刀的白脸刹时变青,颤声道:“丐、丐……帮莫……长老,您老也来啦。”众人见适才他面对陈总镖头师徒抡刀便上,显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哪知此时见了这老丐竟如老鼠见了猫。
那老丐抬起脚来,便如踢球般一脚将刘三刀踢出了店门,喝道:“你刘三刀这点三脚猫的道行也敢来凑热闹,快滚快滚,现下老夫不想杀你,下次若再让爷爷见到你这般耀武扬威时可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你了。”那刘三刀显是以前吃过他的苦头,这时自地上一骨碌爬起,竟然连头也不敢回,一瘸一拐地向院外便走。
那孙掌门将声音压得极低,对同桌的伙伴道:“原来这人便是丐帮的长老'魔杖'莫千秋,听说此人早已绝迹江湖多年,不想竟也赶来趟这浑水。这人行事亦正亦邪,极不好惹,咱们可莫要招惹他是好。”鹤云暗想:“原来他便是莫千秋。在丐帮时便听说帮中有一位前辈高人莫千秋,一支铁杖上的功夫出神入化,只是早已归隐……”哪知那莫千秋的耳音极好,霍地扭过头来,双目如电直盯着鹤云这桌子人,道:“是哪一位英雄说老夫极不好惹呀,请站出来说话。”孙掌门的脸色陡地一白,忙低下头去。
这时那矮脚虎吴立身气喘吁吁地走上前来,拱手道:“多谢老英雄救了俺一命,俺学艺不精……”那莫千秋不待他说完,便冷冷地道:“我虽然老了一些,却未必是什么老英雄,你这小子昏头昏脑,老夫瞧着便心烦,乘早滚到一边去。”说着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吴立身竟然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退到屋边的一张椅子上,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椅上。只听得喀嚓一声,那木椅竟被他坐得粉碎。
陈升又惊又怒,上前扶起徒弟,却见吴立身安然无痒,这才明白刚才莫千秋是显了一手隔物传功的高深功夫。师徒二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只见那莫千秋昂然立在屋中,大声道:“各位,咱们都是武林中人,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近日江湖上传云,这落梅山庄内埋有一批重宝和一部兵书,据说那牢什子兵书着实了得,文者得之可席卷天下,武者得之可无敌于江湖。偏偏老夫文武全才,得手之后先发它一笔横财,再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若是祖坟上积了阴德,或许还能席卷天下,弄个皇帝佬当当!老夫的脾气向来是独吃独占。各位若是瞧得起我莫千秋,便不要在这落梅山庄多耽搁功夫啦。哪一位英雄若是不愿走,就先和我过上几招。”说着眯起一对怪眼,环顾四处。鹤云觉得那扫过来的目光就象是在瞧一只只煮熟的鸭子。
众人心中所想,多数和这莫千秋相类,但此刻听得他这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口气,均是又惊又怒,只是摄于魔杖莫千秋的威名,谁也不敢言语。小店内一时倒静了下来,但却也没有一个人肯走。

寂静之中,忽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哈哈哈,天下竟有这么霸道的人,天下竟有这么霸道的事。”莫千秋勃然大怒,扭头一看,只见发笑的是屋中央坐着的一个发红如火的虬髯大汉。这汉子独坐一桌,顾盼自雄,一把雪亮的钢刀斜插在桌上。
莫千秋不由笑道:“刘元吉,老夫替你赶走这批闲人,与你大有好处,你却发什么牢骚!”刘元吉笑道:“姓刘的生来就是这个脾气,见到不平之事忍不住便要问上一问,管上一管。”莫千秋的双目慢慢眯起,冷笑道:“这当口你自身难保,还要强自出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猛然间铁掌一拂,他身侧的一个酒坛子已经疾飞而起,带着一股劲风,直向刘元吉撞去。鹤云想起方才莫千秋露的那手“隔物传功”,知道这老丐内力惊人,不由心中为刘元吉担心不小。
猛然间刀光一闪,疾飞的酒坛陡地一分为二,绛红色的酒汁霍地迸出,但为那刀气一迫,竟如一股赤浪般向斜后方飞溅了出去。众人仔细看时,却见刘元吉端坐不动,酒水一滴也未溅到身上,那把插在桌上的钢刀正自微微颤动。原来他在瞬息之间,拔刀劈出,又将刀插在桌上。只是这一刀疾如闪电,快得那把刀似乎一直插在桌上未曾动过。
众人见了这惊雷掣电般的一刀,无不心惊,均想:“原来这刘元吉武功如此高强,幸亏适才我未曾贸然向他动手夺图。”更有人想这老丐莫千秋内力过人,若是换作我,只怕未必接得住他这大力抛来的酒坛。
这时忽听得有人大声赞道:“好刀,天下竟有这么快的刀!如此好刀便该当浮一大白。”莫千秋循声望去,见大声叫好之人竟是一对中年文士,不禁怒极反笑:“两支臭笛子,放在嘴边胡乱吹吹还成,用来抢宝贝却是未必管用。”说话间掌力一吐,一个酒坛子带着尖锐的呼啸向青城双奇飞去。
方氏兄弟听得酒坛子疾飞而来的呼呼风声便知单凭一人之力未必抵挡得住,兄弟二人各出一掌合力推出。两股大力一并,激得那坛子疾向店门口飞去。
却听有人一声长笑:“店家就这么招待客人么?”笑声未绝,一个白衣公子翩然而入,疾伸出左手的食指一挑,那飞速撞来的酒坛好似遇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阻隔,立时顿住去势,在那人的食指上疾转了几圈后稳稳停住。
屋中群豪均是行家里手,见这白衣公子仅以一指之力,施展以柔克刚的功夫接住了合莫千秋和方氏兄弟三人之力抛来的酒坛,无不耸然动容。静了片刻,小店中刹那间采声如雷。
鹤云抬眼望去,只见这白衣公子二十七八年纪,面色如玉,气朗神清,更有一股迫人的气势自他身上隐隐散出。
这白衣公子进得店来,放下酒坛,向莫千秋拱手道:“莫老前辈,一别数载,想不到风采更盛,更想不到你老的脾气仍是如此火暴。”莫千秋一言不发,眯着一对小眼细细地盯着那白衣公子。众人瞧他那蓄势待发的模样,只道他瞬息间就要冲上前去和那公子动手,店中立时静得鸦雀无声。
静了片刻,却见莫千秋将铁拐在地上重重一顿,喝道:“罢了罢了,傅抟山,当年老夫打不过你,一隐八年勤修苦炼,想不到现如今仍是比不过你。既如此,你来了,我就走!”话未说完,拎起铁拐,大踏步便出了店门。众人见这莫千秋来得干脆,去得潇洒,不由心中也自佩服他拿得起放得下。鹤云听得莫千秋叫这公子作傅抟山,不由双目一亮,心中激动万分:“师父曾说约了傅抟山傅大侠来做帮手,他可终于来啦。”只见六合刀陈总镖头走上前去,长髯抖动:“傅大侠,上次多亏大侠仗义援手,救了在下的大急,可惜大侠神龙见首不见尾,未让小可见上一面,今日若知傅大侠来此,我陈升那是说什么也不来此捣这个瞎乱了。”傅抟山拱手笑道:“'大侠'二字,如何敢当。追回镖银的区区小事,总镖头也不必如此总是挂在口边。”陈升笑道:“哈哈,在大侠看来是区区小事,在陈某眼中可是关系数百人饭碗的大事了。既然傅大侠也是为此事而来,陈某这就告退,日后大侠若有用得着小可之处,陈升赴汤蹈火,绝不含糊。”傅抟山道:“今日陈总镖头卖给在下这个人情,傅某感激不尽。”陈升笑道:“傅大侠言重了,哈哈,今日得睹大侠一面,也是了了老夫平生一个大愿。”说罢,带领一群徒众走出小店。只听得马蹄杂沓,一行人渐渐远去。
跟着只听有人高叫道:“傅大侠,至正七年悍匪胡血刀集结人手要血洗我万马山庄,若不是你传书示警,我们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傅抟山向那人笑道:“那次屠庄主知难而退,避免了一场血战,这才是英雄本色。”那屠庄主笑道:“这一次傅大侠亲至,屠某更要知难而退了。”这傅抟山在江湖上何等威望,小店中的武林豪客竟是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其他人众见那桀骜不驯的莫千秋都自愿空手而归,无可奈何之下也纷纷向傅抟山行礼寒暄而出。片刻之间,刚才还热闹拥挤的小店变得冷清了许多。
看到许多人见了傅抟山时的激昂神色,陆鹤云心中也不由一阵激动,暗道:“想不到单凭'傅抟山'这个名字便能令这多纵横江湖的豪客俯首帖耳。'侠'之一字竟有如许大的力量。”傅抟山环顾四处,只见酒店内只稀稀疏疏地坐着数人:中间一张桌上坐着一个虬髯汉子,身旁的桌前坐着一个黑袍客和一个紫衣少年,身后一张桌前坐着一僧一道,四目紧盯着虬髯汉子。傅抟山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又见两个中年儒生坐在虬髯大汉右侧的一张桌前,浅酌低饮,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这时屋中客人稀少,刘元吉早已看到了陆鹤云。他见到鹤云孤身一人时,不由得心中一震。鹤云见到刘元吉焦急疑惑的目光,连忙走上前去,颤声道:“刘大哥……”刘元吉听得他这一声微带哽咽的呼唤,刹那间似已料到了什么。他缓缓垂下头来,一大滴泪水倏地流下。啪的一声,手中的酒杯被他捏得粉碎。鹤云一时感到手足无措,只得怔怔坐下。
傅抟山走上前来,低声道:“这位便是元吉兄么?小弟傅抟山在此恭候多时。小弟在路上时,便听江湖上消息灵通的朋友说起,楚先生在许公祠内……”他转过头问鹤云:“这位小兄弟是楚先生的什么人,为何携有楚先生的游龙剑?”鹤云的眼眶发红,正待言语。却见傅抟山神色一紧,沉声道:“且慢,此处不宜多谈!”右手一扬,一锭大银已抛在了胖掌柜的怀中,“掌柜的,这些银两便算作今日的酒钱,想必你是受惊了吧?”那掌柜的见他出手阔绰,心下甚喜,当下滔滔不绝地道:“多谢大爷,实不相瞒,当年小老儿也曾抡过刀剑,咱们这落梅山庄的庄户多是当初跟着柳庄主闯荡的红巾好汉,真刀真枪,千军万马的也见过大阵仗。这里的人一好武,二好酒,因此上小店的生意还好做些。虽然适才许多英雄在此舞刀弄剑,不过想起柳庄主几日前的吩咐,便不怎么害怕了。”屋中众人听得他说起“柳庄主”时,不由全留上了神。辛无伤冷冷问道:“那柳庄主几日前吩咐你什么了?”掌柜的赔笑道:“柳庄主说,这几日内便会有许多江湖英雄陆续聚集于此,让我们好好侍侯着。柳庄主还说,他自会派人接诸位到他府上盘桓数日。”众人闻言,不由全咦了一声,均想这柳含烟端的不同寻常。
那掌柜的又道:“柳庄主能掐会算,他说的话那是错不了的。当年柳庄主凭着一柄铁剑在元人的万马军中也能杀得几进几出,曾经保得徐寿辉做了皇帝。他老人家文韬武略,便是隐居这落梅山庄之后,也有许多人找他前来比武,却是没一个在他跟前走得了一招半式的。”方文奇忽道:“柳含烟曾经保得徐寿辉做了皇帝,那是不假。只是听说他归隐之时,还有两个兄弟,叫什么田九成和冷居田,这二人武功也是不弱,不知现下为何全无音训了?”鹤云想起曾经在师父身上的那张破纸笺上见到过田九成和冷居田二人的名字,便也留神细听。
那掌柜的脸上胖肉一阵抽搐,道:“这位爷知道得当真不少,田冷二位爷多年前便已暴病身亡了。”方文奇冷笑道:“当真是暴病死的?嘿嘿,只怕是给人害死的吧。”胖掌柜的黑脸泛了红,道:“江湖传言,也不足为凭呀。就象如今江湖传言我们落梅山庄埋有大批宝贝一样。要是有什么宝贝,小老儿我早已挖走了……哈哈哈哈。”这时那黑袍客忽然仰天笑道:“听说那许多宝贝是埋在那柳含烟府内的园子里的,老子这次来,便是要去掘了他的园子。”笑声才起,忽听得门外有人冷冷道:“是谁说要掘了柳庄主的园子?”这声音生冷如刀,一下子就将那黑跑客的笑声硬生生截断。众人随声望去,只见一个眇目中年男子笔直地立在门口。掌柜的立时满脸堆笑:“哎哟,狄大管家,您老来啦。”那狄大管家面色如冰,死死地盯着黑袍客,森然道:“适才那狗臭屁可是你放的么?报上名来!”黑袍客自来颐指气使,岂容他人对他如此无理,当下冷笑道:“老子的大名,谅你这闻惯了狗臭屁的山野村夫也未必知晓……”话未说完,众人只见一道黑影迅如疾风般地扑了过来。青光一闪,一柄长剑已劈向黑袍客面门。
黑袍客身形疾错,险险避了开去,但一缕长发却随着剑光倏地飘落。黑袍客破口大骂,骂声未绝,狄大管家那急风暴雨般的剑光已将他团团罩住。
鹤云见这狄大管家剑法之猛,招式之狠,当真是罕闻罕见,似乎他每一剑都是用尽全力地劈出,又似乎他每一招都要与对手同归于尽。四五招一过,黑袍客便知自己空手绝难胜得了这“山野村夫”,但要待拔出背后的吴钩剑,却是说什么也腾不出这个手来。那紫衣少年素知同伴自高自大,若无他的招呼,一时也不敢贸然上去相助。屋中众人见这两人一个攻得猛一个避得疾,身形飘舞如风,不由一起齐声喝彩。方文奇望着黑袍客的身影忽然高声叫道:“'猛雕'晏祁!”那猛雕晏祁在武林中号称天南第一高手,众人听了这名字心下均是一沉。
蓦然间两个人疾转的身形陡地停顿下来。只见黑袍客的左掌已按在狄大管家的胸前,但狄大管家的长剑却架在了黑袍客的脖子上。二人均是凝力不发。黑袍客的黑脸刹那间变得苍白。鹤云和刘元吉见这山野间的一个默默无名的管家竟能和大名鼎鼎的猛雕晏祁平分秋色,二人对望一眼,均觉吃惊不小。
只听狄大管家冷冷道:“好功夫。”黑袍客浓眉一拢,扭头向方文奇怒道:“你奶奶的,这么大呼小叫地让老子分心不小,”又扭头向狄大管家骂道:“你奶奶的,这般乘我不备,算什么英雄?”狄管家却霍地将长剑一收,道:“若是你拔出剑来,狄青霜只怕未必胜得了你。”那晏祁施施然道:“原来这个你也知道……”一个粗哑的笑声蓦然响起:“狄兄,若待猛雕晏祁拔出剑来,你可真就不是对手啦。”众人举目望去,只见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文士笑嘻嘻地踱了进来。这人面黑眼小,身矮头大,摇头晃脑地站在屋中,人人均觉十分滑稽。狄青霜道:“侯先生见闻广博,来瞧瞧今日来到咱们落梅山庄的都是些什么英雄?”那侯先生向晏祁和那紫衣少年笑道:“想不到'紫燕'俞飞、'猛雕'晏祁两位吴国公朱元璋跟前的红人竟然有空闲来到我们这僻野之地。”他指着晏祁向狄青霜笑道,“适才你若知和你动手的人是大名鼎鼎的猛雕晏祁,只怕你心中一惧,三五招之间便要败下阵来了吧。”狄青霜肃立不答。侯先生又向晏祁拱手道:“咱们狄大管家嗜武成痴,久未和人过招,早已技痒得紧了。适才得罪勿怪。”晏祁撇了撇嘴,道:“他叫狄青霜么?功夫炼到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得紧了。”侯先生却转身向方氏兄弟道:“青城双奇贤昆仲近日在张士诚王爷跟前大受器重,却也巴巴地赶到落梅山庄来了,小弟侯崇古,久闻贤昆仲大名。”方氏兄弟一起笑道:“鄙兄弟特来拜访柳庄主,来得卤莽,还请海涵。”侯先生早向辛无伤二人躬身道:“辛无伤辛道长的脸色可着实不太好,想必是汝阳王又交与道长什么棘手之事了,咦,妙极和尚,你喝酒之时,手也要握着剑把么?”说得那一僧一道面色微微一变。
走到刘元吉身旁时,侯先生又咧嘴一笑:“只消瞧瞧这把神鬼皆愁的天王刀,便知刘元吉为何被人称为'不死天王'了!”刘元吉脸上依然一片悲怆,似是根本未曾听到侯先生的声音。陆鹤云心中忽然想起:“原来屋中众人各有来头,我和刘大哥是陈友谅之人,方氏兄弟给张士诚效命,那辛无伤二人却给元人卖命,晏祁俞飞更是朱元璋的死士……”侯先生将头转向傅抟山时先是瞥到傅抟山腰间那把紫气沉沉的剑鞘,一对小眼立时瞪大:“这位公子莫非便是……便是傅抟山傅大侠?”狄青霜见他竟然点头,一直铁青的脸上也不由一抖,道了声:“久仰。”侯先生最后盯住了陆鹤云,沉吟道:“奇怪奇怪……”鹤云给他那对细小的眼睛盯得发毛,却听狄青霜问道:“奇怪什么?”侯先生道:“这位小英雄年纪轻轻,但英华内敛,双目之中神光湛湛,看上去似是有三四十年的功力。只是小英雄面生得紧呀,莫非江湖上又出了什么少年英雄?”刘元吉指着鹤云道:“这位小兄弟陆鹤云,是……在下的朋友。他不会武功,更加不是什么少年英雄。”侯先生的细目眯得更细,喃喃道:“莫非……我走了眼?”狄青霜却向屋中众人一拱手,朗声道:“家师柳含烟素喜结交天下英豪,今日在下便是奉家师之命恭请各位到府上一叙。还请诸位英雄不吝移驾,到我疏梅园内盘桓数日如何?”只听得唏留留数声马嘶,数匹健马套着的马车已到了门口。
鹤云心中一惊,暗想:“这柳含烟当真非同寻常,我们这多人来路各自不同,刚到此地,他便将我们的情形打听得清清楚楚……”正沉吟间,却见刘元吉霍地站起,道:“柳庄主名震天下,此来落梅,必欲一见。”说着一拉鹤云,大步流星地向马车走去。
青城双奇道:“久闻柳庄主的疏梅园妙绝天下,咱兄弟这可要大开眼界了。”二人说话间亦步亦趋地跟着刘元吉向外走去,似是生怕刘元吉跑丢了。
辛无伤和晏祁俞飞等人又如何肯舍开刘元吉,叫一声好,便跟了出去。只有傅抟山拱手道:“柳庄主侠义好客,傅某却是来得卤莽了,打扰打扰。”
马鸣萧萧,车行碌碌。不一刻便来到了疏梅园。一路之上,鹤云早将楚先生毒发身亡以及传功授图之事向傅抟山刘元吉二人原原本本地说了,二人听后均是面色沉重,凄然不语。
走进这疏梅园,鹤云不由有些惊诧于这园子的别致了。其时已是午后,明灿灿的日光晕染下,但见重堂窈窕,飞檐九起,轩榭亭阁,金翠碧相。侯先生和狄青霜当先领路,众人沿着长长的回廊走着,眼前的风物或幽深或典雅或纤巧或旷达。但见曲廊三折,如龙曲身,似是永无尽头。廊外兰挺幽芳,竹凝风韵,从每一个回廊的曲折处望去,均觉景色玲珑万状,各不相同。众人心中暗自疑惑:“瞧这疏梅园的气魄,倒似是个王公贵胄的巨宅。
进得一间轩敞的大厅,只见一个人背向门口,负手而立,听得有人进来,忙转过身笑道:“贵客远来,落梅山庄蓬薜生辉。”众人见这人三十五岁上下,双眉挺劲,满脸精明干练之色。众人咦了一声,晏祁已忍不住问道:“阁下便是柳庄主么?想不到如此年轻。”那人拱手道:“在下卓青梧,家师此时有要事在身,未能亲至,且由小可奉陪诸君用过午膳。”众人听了心中均感不快。晏祁在当中那把太师椅上坐了,大咧咧地哼了一声:“这午膳适才在酒店中已然吃了,这个时候还有何胃口?还是早些见过柳庄主是好!”卓青梧倒是甚是客气,只顾一迭声的招呼上菜。眼见人影穿梭,顷刻间便摆上了一桌丰盛宴席,俞飞等人也只得团团坐下。
卓青梧抬眼瞧见傅抟山、刘元吉和陆鹤云三人昂立不坐,不由赔笑道:“傅大侠和刘兄陆兄为何不坐下同饮一杯?”刘元吉指着辛无伤和妙极道:“这两个贼人与洒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又岂能与这等人同桌而饮?呵呵,刘某要饮的倒是这两人的颈中之血。”辛无伤森然道:“刘元吉,这一路上咱们大小十几仗,你可曾饮到了老道的血了?”卓青梧双眉一皱,狄青霜却冷笑道:“落梅山庄可不是寻仇厮杀之地,二位少安毋躁,有何仇怨不妨出庄再算!”青城双奇中的方文奇忙笑道:“如此好酒好菜,早教在下食指大动,多谢柳庄主美意了。咱们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举杯便饮。晏祁瞪了他一眼,也举起杯来。傅抟山拉了一下刘元吉,三人终是不上宴席,只在屋角的三把大椅上坐了。
直过了大半个时辰,也未见那柳含烟的踪影,那侯先生和狄青霜早已借口出去了,屋中只有卓青梧含笑相陪。鹤云见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住偷察众人的神色。一抬头间,只见屋中央的明柱上龙飞凤舞写着两行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鹤云不由暗想:“这柳含烟架子不小,口气更大,竟然自比吴越王钱鏐!”那晏祁却已焦躁无比,仗着酒意上涌,跳起身来,一掌将坐下的太师椅拍得四腿齐折,喝道:“柳庄主好大架子,我老晏如此等人,生平可是头一回。”卓青梧笑容不改,道:“庄主自有要事,晏先生稍安毋躁,再等片刻如何?”晏祁却发了脾气,赌气不坐仆人换上的新椅,在屋中来回踱步。
这时却听有人高声叫道:“卓师哥,师父在揽月轩相侯,恭请诸位英雄去饮菊花酒。”众人听了,均想:“这回倒要瞧瞧这柳含烟是何许样人。”随着那卓青梧穿廊过院,行了片刻,眼前景物豁然一畅。只见树影纵横,枝干苍苍,一片梅林赫然在目。梅林前是一处似亭似轩的阁子。阁前悬着的竹匾上用隶书写着“揽月”二字,两旁柱上一幅楹联仙气十足:身比闲云,山光月华堪证性;心同流水,竹声梅色共忘机。这阁子古雅别致,全用青竹制成,让人瞅上一眼就打心里生出一股清凉舒畅来。侯先生与狄青霜二人侍立在轩外,见到众人,便即遥遥拱手。
进得轩来,只觉清馥袭人,轩中竟有三四十盆菊花喷蕊吐馨,争齐斗艳。一个布衣老者躬身花前,正自精心修剪花枝。卓青梧向那人躬身道:“师父,客人都已到了。”众人听了心下称奇:怎的这敝袍布衣的老者竟然是名满天下的柳含烟?
那老者转过身来,鹤云见他面白如玉,神气清朗,望之仿佛三十许人,只是两鬓已然斑白,颇多沧桑之色。“群贤必至,含烟不曾远迎,还请诸君莫怪。”那老人拱手一笑,语气居然冲淡平和得紧。晏祁心下恼怒:“你这老儿明明在摆弄花草,偏说狗屁要事在身。”但一触见那老人两道冷电般的目光,心中一颤,便未敢发作。
辛无伤笑道:“哪里哪里,久仰柳庄主大名,今日一见,幸如何之。”柳含烟悠远的目光掠过众人,直盯着梅林深处,仿佛未曾听到辛无伤的言语。辛无伤正感尴尬之间,却听柳含烟喃喃道:“昨夜老夫做了一梦,梦见北斗七星夜坠在疏梅园内。想不到今日果有七位英雄来到我这疏梅园中。”晏祁叫道:“错了错了,咱们一起来了九个人,你为何要说是七人之数?”柳含烟微微一笑:“晏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诸位九人之中有二人是元人鹰犬,这样的人如何称得上英雄?”辛无伤和妙极闻言一惊,才从柳含烟的目光中觉出了一种刀锋般的寒冷。只听柳含烟喝道:“含烟自三十岁起便矢志驱除暴元,不想今日竟然有两个元人鹰犬跑到我疏梅园中来啦。拿下了!”青光闪烁间,十余柄长剑一齐指向辛无伤和妙极。
妙极和尚哈哈大笑:“柳庄主,就如此招呼远来之客吗?”柳含烟冷笑道:“问得好,这么要了你二人的狗命,江湖之上只怕要骂我柳含烟以大欺小。依江湖上的规矩,你二人将自己的右手留下,这便滚吧。”辛无伤一声长啸,长鞭疾抖,四五柄庄兵的长剑被他卷上天空。妙极大袖飞扬,和辛无伤并肩疾退。
蓦然间眼前剑光一闪,狄青霜与卓青梧各挺长剑已然拦住了二人的去路。辛无伤和妙极知道今日若非死战势难脱身,当下出招猛恶,只盼能杀出一条血路。但狄卓二人武功殊非泛泛,一时之间只能斗个旗鼓相当。
刘元吉喝道:“且慢!柳庄主,便是因这二人的一番纠缠,楚千里先生才毒发身亡。且让刘某手刃了这两个贼子。”柳含烟叹道:“千里兄已然亡故了么?哎,江湖之上又少了一位英雄。虽然如此,疏梅园内也用不着刘天王出手。”他口中说话,双手疾弹,只听铮铮之声不绝。辛无伤和妙极忽然怪叫两声,鞭剑脱手,身子软软倒地。鹤云定睛看时,却见几小截树枝插在了他二人的身上,他心下称奇:“这柳含烟弹指之间便制住了这两个恶贼,难道他功夫比师父还要高么?”却不知辛无伤二人适才被狄青霜和卓青梧两大高手绊住,柳含烟正是攻了他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几名庄兵一拥而上,将他二人拿了。辛无伤破口大骂声中,两人被推推搡搡押了下去。
方章奇赞道:“柳庄主这一手弹指神通的功夫,当真是宇内无双,独步江湖了。”柳含烟若无其事地一挥手,似是挥去眼前的一片浮尘,道:“世间偏有这许多杀不尽的可憎之人,诸位莫要给扰了清兴,坐!”鹤云觉得这葛衣老人举手投足之间似是有一种无形的威严。众人应了一声,在轩内团团坐下。
其时已近黄昏,夕光将梅林染上了一片瑰异的绛红色。一名青衫弟子便将酒杯满上。却听柳含烟道:“请,今日是重阳佳节,当今虽是乱世,但这菊花酒咱们还是要喝的。”其时世人风俗,每到重阳佳节,都要登高处,佩茱萸,饮菊花酒,以乞辟邪延寿。
鹤云望着玫瑰色的酒内浮着一瓣瓣清芬飘逸的菊花,心中一痛,暗想:“年幼之时,家中每逢重阳,总是少不了饮这菊花酒,哪想……”蓦然间家中的后花园、重阳糕、父母的笑容,儿时的影子点点滴滴地飞溅到脑中来,但自己飘零江湖多年之后再思哪些往事,竟是恍如隔世。
只听柳含烟续道:“今日以菊花酒招待诸位,还有一个缘故。那便是各位虽然各为其主,但却都是反元义士,与年少之时的柳某一般无二。只是如今柳含烟蛰居山野,与诸君相比当真是惭愧得紧呀。”方章奇道:“一到这九溪,见这秋山飘渺,使人顿忘俗虑,柳庄主,当真让人慕煞。”方文奇道:“不然,,这九溪人烟旷绝,幽静深邃,非柳庄主这般遗世绝俗的神仙人物,难以久居,若是我辈俗人只怕待上两天便烦啦。”晏祁听得方氏兄弟阿谀之词潮涌,不觉心中有气,道:“若是给我这么大的一个园子,我也乐得作这遗世绝俗的世外神仙。”柳含烟淡淡地道:“这园子是奢华了一些,实不相瞒,这里原是南宋和王杨沂中的和园。”刘元吉拧眉道:“和王杨沂中,那是什么人?”柳含烟道:“这杨沂中在南宋时也是个风云一时的人物,早年他力主抗金,曾随张俊刘琦屡败兀术之军,后来秦桧专权,他又惟秦桧之命是从,从此权势日盛,官至同安郡王。诸位瞧这园子的奢华,便可想见杨沂中当年的气焰。”傅抟山正色道:“这杨沂中迎奉奸相秦桧,原来是个首鼠两端之辈,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为我辈侠义中人不齿。”方章奇却望着夕色中的梅林叹道:“柳庄主,这疏梅园美则美矣,只是……在下觉得少了些什么?”方文奇点头道:“不错,水为园林之血脉,疏梅园地方广大,却不见小桥流水,未免美中不足。这园子地处九溪,为何不饮一弘碧水穿园而过,岂不平添风韵。”柳含烟缓缓道:“诸位有所不知,虽说无水不成园,但我们当初收拾这园子之时偏要与众不同,园林之内之水越少越好,是以大家不见流水。”鹤云听得这些人谈论园林,不由暗笑:“这些人彼此各怀心机,却有闲情雅致在这里谈些没相干的。”正寻思之间,猛听得隐隐传来一阵兵刃相击之。跟着一名青衫弟子气喘吁吁地跑来,道:“庄主,外面……外面闯进来一人,口口声声要进园来,大伙不让,那人便……便出手连伤数人。”狄青霜双眉一挑,喝道:“是谁如此大胆,待我去看看。”柳含烟道:“不必,这人既然想进园来,放他进来便是,青梧,你去引他过来。”卓青梧低应一声,匆匆而出。
鹤云心中惊奇:“这人竟然敢跑到柳含烟的家中逞威风,胆子当真不小,却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一转眼间,却见晏祁俞飞和方氏兄弟均是一脸幸灾乐祸神情。柳含烟依然一幅好整以暇的神色,指着眼前十余盆菊花道:“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几本万龄菊、喜容菊和金盏银台都是上品,诸位可还看得入眼么?”说话之间,陡闻有人一声娇叱:“柳含烟在哪里?”声音清脆,有如黄莺出谷。鹤云的心猛然一颤:“怎的是她?”
一声马嘶,一个秀发飘飞的少女连人带马已到了轩前。瞧她紫衣绛袖,清丽脱俗,正是萧舒眉。舒眉马到轩前,一眼也从宾客中认出了鹤云,不由咦了一声,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刘元吉转过头来,奇道:“怎么你认得这小姑娘么?”但鹤云这时望着舒眉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心中只是想:“她……她是来找我的么?”刘元吉的这句话他便没听到,却向舒眉喊道:“萧姑娘,你怎么会到这里?”舒眉却敛住笑容,扭过头紧盯住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围坐在中央的柳含烟,一字字地道:“阁下便是柳含烟么?”柳含烟这时却给这少女清纯如水般的目光刺得一痛,木然点了点头。
舒眉的眼中漾出一片愤怒的光来,叫道:“今日杀了你这忘恩负义之徒!”蓦然身形一起,连人带剑有如紫燕穿林一般直扑柳含烟。众人见她年纪轻轻,居然身法飘逸,忍不住全喝了声彩。
斜刺里一剑横飞而至,径直指向舒眉的腰间,正封住她劲急的去势,她若是再向前扑必会撞在剑上。舒眉咦了一声,左足在轩前柱上一点,身子凌空疾翻,又再斜斜跃起。众人见她在空中圆转如意,姿势曼妙,均是忍不住又喝了声彩。那人冷笑一声,身形如影随形地跟至,长剑斜指,仍是指向她腰间。当的一声,二人双剑一交,舒眉借势一翻,才落下地来。回头看时,却见眼前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眇目汉子。
舒眉虽和眼前这汉子只交了一剑,却已知道这人功力远胜自己。只听柳含烟喝道:“青霜,住手!”舒眉怒道:“这当口还在惺惺作态。”蓦地银牙一咬,素手微扬,只听嗤嗤之声破空而来。鹤云一惊:“她又放出那如意金针了。”忽然之间,菊香四溢,四五朵菊花自柳含烟手中飘然飞出。众人只觉眼前落英缤纷,柳含烟不待菊花落地,翻手一抄,已抄住一朵花。他从花上拔出一支金针来,颤声道:“碧云师太传你这如意金针,便是让你用来杀我的么?”舒眉见他买弄手段,仅以几朵菊花便接住了自己的成名利器,功力之高平生罕见,但仍是一扬秀眉,傲然道:“要杀你是我的主意,可与我师父无干。”柳含烟见了她这副傲色,蓦然间脸色大变,身子突突发抖,道:“你名字叫做舒眉,是也不是?”舒眉暗道:“江湖上知道我名字的人还少么?”但见柳含烟心神摇动,便觉有机可乘。正待拔剑再上,却听得身后一人朗声道:“姑娘小心,在下这一剑要刺你背后'夹脊'.”舒眉不及回身,疾使一招“苏秦背剑”,双剑相交,猛觉一股绝大的黏力自对方剑上发出,几乎引得她长剑脱手飞出。
舒眉惊道:“怎地这疏梅园内竟然有这许多高手?”她疾退两步,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紫衣青年含笑而立。舒眉见这人竟是左手持剑,心念一转,脱口道:“你是紫燕俞飞?”俞飞笑道:“姑娘想必便是紫衣红线了!久闻姑娘芳名,今日一见,果然美若天人。哈哈哈,姑娘是紫衣红线,在下是紫燕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舒眉气得脸色煞白,刷的一剑,分心便刺。狄青霜喊道:“疏梅园内,可容不得你撒野。”疾挺长剑封住。舒眉的真实本领本就远逊俞狄二人,在这两大高手的夹击之下立见不支。
鹤云在一旁看得焦急无比,手心全都渗满了汗水,心中只是喊:“我……我要不要去帮她?”一抬眼间,只见舒眉纤弱的身子在霍霍剑光中犹如一支疾风下飘摇的残荷,忽然之间他的心中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大喝一声,便纵了过去。
狄青霜的长剑这时正威猛无比地拍向舒眉的剑身,口中喝道:“撤剑!”斜刺里一剑横封而至,只听铮的一声尖利异常的锐响,狄青霜全身如遭电击,腾腾腾连退三步,低头看时,却见自己手中的长剑竟然只剩下半截。
狄青霜见是鹤云震断了自己手中的长剑,不禁又惊又怒,厉声道:“陆公子,咱们将你待为上宾,想不到你却与这个女刺客相互勾结。”鹤云见他一只独目内如欲喷出火来,心下骇然,退了两步,笑道:“你们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岂不叫天下人耻笑。”鹤云这时极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但脸上勉强的笑容,丝毫掩盖不住心下的慌张。
陆鹤云自从进了疏梅园内便一声不发,人人都只以为他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年,浑没将他放在眼内,这时见了他这惊人的内力,无不动容。俞飞冷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怪不得敢在柳庄主面前逞威风。”鹤云道:“我、我……”要待分辨,却不知从何说起。蓦然间光芒闪烁,眼前到处都是剑影。他啊了一声,急忙挥剑相迎。但俞飞剑法诡异,数十朵剑花飘忽不定,只听嗤嗤声响,鹤云的胸前已被划了两道剑痕。鹤云只觉胸中剧痛,一低头间见自己的胸前鲜血汩汩而出,刹那间惊得面色苍白。俞飞的第二剑已疾如闪电般地刺了过来。舒眉惊叫一声,忙挥剑替他架住。傅抟山、刘元吉一起喝道:“暂且住手。”正纷乱间,柳含烟长身而起,人已如飞鸟一般掠了过来。只听得呛啷呛啷呛啷三声响,,陆、俞、萧三人的长剑全被他夹手夺过,抛在地上。俞飞面色苍白地退开两步,叫道:“柳庄主,可别误会好人。”柳含烟冷冷道:“在下的疏梅园内容不得诸位打打闹闹。”这时鹤云和舒眉二人全身僵立,竟是被柳含烟顺手点了穴道。
刘元吉站起身来,亢声道:“柳庄主,这位陆兄弟少年莽撞,适才逞了一番血性之勇,还请柳庄主不要见怪。”柳含烟铁青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那是自然,”一翻掌间便解开了鹤云的穴道,笑道,“陆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当真了得。”他转回身向狄青霜道:“将这位萧姑娘送到瑶琴小榭中休息,万万不可慢待了。”鹤云瞧见舒眉被带走之时正向自己回眸凝睇,神色甚是关切。鹤云的心头和伤口同时一痛,身子不禁摇摇欲坠。猛然间只觉刘元吉伸出大手自后扶住了自己,道:“鹤云,你失血太多,需赶紧包扎敷药。”朦胧中又听得柳含烟叫道:“今晚便请各位英雄在梁园馆内歇息。”
当晚众人便在疏梅园内安歇。
鹤云与刘元吉傅抟山同居一屋,他的伤本不重,敷药之后便已无大碍。刘元吉道:“俞飞这厮与你素不相识,竟是下此毒手,待此间事情一了,老子便在他胸前刺上两个透明窟窿。”傅抟山道:“刘兄,你瞧这柳含烟将咱们接入府中,是何用意?”刘元吉拧眉道:“我瞧他多半没安什么好心。”傅抟山道:“不错,咱们虽然是各为其主,却都是冲着他园内的宝藏而来,这柳含烟如何不知。他这一招叫做以攻为守,把咱们全接入园中,再派人暗中监视咱们的一举一动。咱们可要小心为上!”他二人说得热闹,鹤云眼前却只是闪着舒眉的影子,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直到傅抟山道:“鹤云,楚先生留下的那幅藏宝图,你拿来瞧瞧。”他才哦了一声,忙展开那幅绘着青龙的怪图,铺在了桌上。傅抟山双目一亮,但随即锁眉沉思,显是那图的古怪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鹤云将自己对那几句怪诗的猜测说了,傅抟山喃喃自语:“通阴塔中?但这杭州附近有什么六合塔、宝淑塔和雷峰塔,却未曾听说过什么通阴塔?”三人推敲多时,仍是不得要领,眼见夜深,只得满腹心事的各自睡下。鹤云心内惦记舒眉的安危,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睡得着。耳听得刘元吉鼾声如雷,傅抟山睡息绵绵,他强自忍了片刻,终于慢慢爬将起来,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屋外只斜对面方家兄弟的房中仍旧亮着灯火,不时传来觥筹交错之声。鹤云蹑足潜踪的出了梁园馆,却见夜深如水,疏梅园内一片黝黑。
他依稀记着那柳含烟宴客的竹阁的方位,但顺着幽深的小径胡乱行了片刻,却是一无所获。他就在黑夜中立住了,游目四顾,却见四周全是一片花木亭阁黑茫茫的暗影,在沉沉夜色中显地得诡异之极。鹤云的心不由突突地跳作一团:“那柳含烟曾说将萧姑娘送到瑶琴小榭中去,但这疏梅园如此广大,却到何处去寻那瑶琴小榭?”正自焦急之间,蓦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黑夜中听来,分外清晰。鹤云心中一动:“那莫不是她的声音!”一颗心立时砰砰的急跳起来,循着那声飞步奔了过去。
眼前一幢小阁中竟然燃着灯火,却听舒眉的声音自阁内颤抖着响起:“这……这图当真是你画的么?图上的人怎地这么象娘?”这锦阁竹窗四开,舒眉便背窗而坐,香肩微颤,显是极为惊诧。鹤云见她无恙,心下稍安。再凝目细瞧,却见里面灯火通明,鹤云清楚地望见对窗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幅仕女图轴。画上的美人广袖高髻,飘然若仙。
柳含烟低沉的声音却自阁中传出:“除了梦珠,天下还有谁值得我朝思暮想,只是我这秃笔残墨,怎绘得她的绝世风神……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鹤云听得柳含烟在阁内,心下一抖,急忙将身子缩下。但阁内的柳含烟却似心神激荡,又道:“梦珠,梦珠,这明珠阁还是你走时的样子,一分一毫不曾改变!这十二年来,我夜夜到此,只盼有一日你回心转意,能回来一聚!嘿嘿,当年你随我离开金陵明珠楼,天涯海角这多年,不曾皱过半分眉头;但飘然远逸,一十二载,也是音讯全无。”鹤云听他声音悲恸,竟似不能自持,不由心下更奇。
却听舒眉的声音“你、你为什么知道我母亲的名字,你……到底是谁?”柳含烟长叹一声:“眉儿,我是谁你当真不知,你母亲竟没告诉你爹爹是谁么?”舒眉颤声道:“母亲说爹早就死了。”柳含烟苍苍凉凉的笑了两声:“想不到那件事你母亲竟会记恨我一辈子,当年你母亲便是为了那事,一怒之下抱了你一走了之!”舒眉的声音将信将疑:“你……你是我爹爹,我爹爹没有死?”鹤云的心念一转,暗道:“是了,柳含烟所说的梦珠便是那张旧纸笺上写道的那位金陵名姝萧梦珠了,看来舒眉确是柳含烟和萧梦珠所生的女儿,只是不知当年为了何事,萧梦珠与柳含烟闹翻,带着年幼的眉儿一走数年。”却听柳含烟道:“当年你母亲报你离开时,你还未满五岁。你的生辰八字是甲子丙寅壬子辛丑,你的右肩头有一块金钱大小的红痣,嘿,便是我所居的园子都是由你这名字化来。”舒眉这时更无怀疑,忍不住泪飞如雨:“爹爹,你当真是我的爹爹。”柳含烟更是老泪纵横:“眉儿,十年生死两茫茫,想不到为父有生之年竟能见到你。只是………眉儿,你却是受了何人的挑唆,来刺杀为父?”舒眉垂泪道:“不是,我见母亲平时总是自言自语说,柳含烟你还是不来么……你、你这见利忘义无情无义的小人。我便以为这、这柳含烟定是母亲的仇人,向她打听,她却不肯说。今年夏天母亲大病了一场,临终之前仍是翻来覆去念着你的名字,我想此人定有对不住母亲的地方,便在母亲丧事一了时,向师父问明了落梅山庄的路径,星夜赶来此处……”呛的一声,柳含烟坐下的椅子似是应声而倒,他的声音撕心裂腹地叫起来:“怎么,眉儿,你母亲……竟然亡故了?”舒眉放声大哭,道:“你当年究竟做了何事,让母亲记恨了你十多年,死也不肯见你?”柳含烟黯然道:“那是我一生中所铸的大错,但是那件事并没有丝毫对不起你母亲的地方,只是怪她脾气太过刚烈了些。”舒眉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为何母亲苦等了你十二年,你却不去看她?”“我又何尝不想见到她,”柳含烟颓然一叹:“只是当年我进这疏梅园前就曾经立下重誓,今生决不踏出疏梅园一步,除非……除非我见到那张图。当年她匆匆携你出走,我只道她又回到了金陵。但十二年来我派出了多少人却也是寻不到你母女的踪迹,谁知她会和你上了峨眉?这一年来我听得江湖上出了一位才貌双全的'紫衣红线'萧舒眉,我便疑惑,这'紫衣红线'是否便是我的眉儿?天可怜见,今日终于让我们父女团聚了。”鹤云在外面听得又惊又喜:“这舒眉既然是柳含烟的女儿,自然不用我来救她了。只是那柳含烟所说的图是不是我带来的那张怪图?”却听舒眉凄然垂泪道:“爹爹,你为什么要立下这般怪的重誓?害得母亲到死也见不到你一面?”“是谁在外面?”柳含烟这时心神稍定,却立时觉出了窗外有人,随着这声大喝,已经长身而起。
鹤云一惊,陡然间一只大手自后掩住了他的口,跟着腰间被一股大力一带,身不由己地便被那人拉着跃出数丈开外。鹤云回过头来,那人正是刘元吉。刘元吉低笑道:“鹤云,你当真胆大,若非柳含烟父女相认,他心神激荡之际焉能容你在窗外窥探这么久。”鹤云的脸上一红,还未及回答,已见柳含烟父女走出屋来,二人忙将身子伏低。
蓦然间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这声音尖利异常,静夜中听来分外地惊人心魄。柳含烟双眉一轩,道:“是梁园馆那边出事了。”舒眉惊道:“爹爹,你怎么知道?”柳含烟冷笑道:“这些人各怀鬼胎,到了一处,还不自相残杀么?眉儿。咱们去瞧瞧。”鹤云与刘元吉对望一眼,均想:“这柳含烟将咱们接进府来,果真是不怀好意!”
二人匆匆赶回住处,只见沉沉的夜色中许多仆人手举火把正自来回忙碌。刘元吉正待问个究竟,却见傅抟山闪进屋来,道:“这深更半夜的你二人去了哪里,让我遍找不见。刚才那声惨叫似是从方氏兄弟屋中传来,咱们速去瞧瞧。”方氏兄弟的屋子便在斜对门,三人故意沉了片刻,才走出门来。
只见方氏兄弟的屋中已然聚满了人。柳含烟父女、晏祁俞飞和卓青梧都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屋中央案几之后,方文奇歪坐在椅上,胸前血迹斑斑,显已气绝身亡。屋中却不见那方章奇的踪影。
卓青梧俯身向方文奇的尸身凝神瞧了片刻,转身向柳含烟道:“庄主,这方文奇的左胸中了一剑,似是刚刚断气。”柳含烟静立屋中,呆呆地望着方文奇的尸体,良久不语,脸上神情甚是古怪。过了片刻,才缓缓道:“傅大侠,这方文奇突然遭人暗算,不知你有何高见?”傅抟山道:“案几上放有酒菜,方文奇死前似是在与人饮酒,杀他的这人武功奇高,一剑毙命,方文奇的铜笛还插在背后不及拔出,只是不知方章奇去了哪里,若是他还活着,或许能……嘿,这兄弟嗜酒如命,若非这般昏天黑地地痛饮到深夜,也不会给人暗算。”柳含烟道:“传令下去,速速找寻方章奇的下落。这方文奇死在疏梅园,咱们个个都脱不了关系。”卓青梧道:“惨叫声一起,咱们全都匆匆赶来,只是,”他扭头望着鹤云道,“我瞧见陆公子好似姗姗来迟,而且陆公子的膝肘之上怎地有这么多的尘土。请问公子,这大半夜的不躺在床上睡觉却去了哪里?”鹤云低头一瞧,果见自己的身上粘了不少泥土,原来他素少江湖阅历,适才趴在瑶琴小榭窗外时不小心蹭了一身泥土,这时瞧见众人的目光全集在自己身上,不由大是窘迫,暗想:“我和刘大哥适才去了哪里,那是决计不能说的。”正自为难之间,却听一个少女清朗的声音响起:“他不会武功,决不会是凶手。”鹤云抬起头便瞧见了舒眉望过来的那一双盈盈妙目,听得她竟会为自己辩脱,他心中立时一暖。
卓青梧脸上堆出一团笑容:“大小姐,适才庄主已将你父女团圆之事说了。这确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这大喜的日子里蓦地生出如此惨事,委实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不过这件事干系重大,方氏兄弟在吴王张士诚手下效命,咱们疏梅园又地处杭州,可算是张士诚的属地。是以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咱们可不能听大小姐随便一说就算了。”刘元吉双眉一轩,道:“既是人命关天,便更容不得你如此随意猜测。”“这位陆公子虽是不会武功,但自身力气可着实不小,若是出奇不意地雷霆一击,谅这方文奇也万万抵挡敌不住!”卓青梧脸上笑意不减,说出的话却是咄咄逼人,“不瞒诸位,方文奇在这疏梅园中陨命,园中住着的人可都给牵了进来。诸位适才去了何处,做了何时,可都大有干系!”鹤云这时忽然开口道:“这……这方文奇双目瞪着前方,显然出手害他之人是正面对着他的……”“陆公子,这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卓青梧嗤的笑出声来,“你瞧,方文奇的五指直插入桌面,必是垂死之前,奋力一击,只可惜仍是没能击中那凶徒。”鹤云觉得众人瞧着自己的脸中颇有些轻视和嘲弄,便觉脸上一红,但仍是说:“只是瞧他尸身上的伤口,左胸皮肉内陷,背右侧皮肉外翻,是以刺他的这一剑定是从左胸刺入,背右穿出……”卓青梧疑惑道:“那又怎样?”鹤云伸手比划道:“这凶徒正面刺人,却刺出如此一剑,必是左手使剑。”众人咦了一声,均觉十分有理。
卓青梧道:“不错,左手使剑……咱们这里倒有一位左手剑的江湖名家。”他转过头瞧着俞飞,道:“俞少侠,不知方氏兄弟与你有何过节,却偏要来我们疏梅园内了断。”俞飞还未答话,晏祁已叫道:“放屁放屁,俞老八今夜正与我饮酒,怎么能分身来杀人?不过这方氏兄弟一身酸气,老晏早瞧着有气,俞老八杀便杀了,那又怎样?即便他不杀,老晏也要杀。”众人听他的口气虽是为俞飞辩解,但说出的话来颠三倒四,竟是越描越黑,有两个年轻的仆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忽听得侯先生高声叫道:“庄主,方章奇找到了。”众人扭回头,只见矮胖胖的侯先生和一身黑衣的狄青霜挤进屋来。柳含烟双目一亮:“你二人哪里去了,这时才赶来。”侯先生躬身道:“启禀庄主,我二人今夜在园中巡视,听得那声惨叫便急忙向此处赶来,正瞧见一人鬼鬼祟祟地向外跑去,看那人背后有一支铁笛闪闪发光,原来却是方章奇。”卓青梧惊道:“方章奇?他哥哥死在这里,他却深更半夜地在园中瞎跑什么,是追赶凶手么?”侯先生道:“不是,方章奇身前与身后都不见别人。他背着一个鼓鼓的袋子,里面不知装的什么。青霜喝令他站住,他却全然不顾,竟逃出了园子,向东去了。”狄青霜道:“弟子无能,堪堪追上那厮,他却用铁笛当作暗器弃来,险些伤了弟子。”说着将一支铁笛呈了上来。柳含烟接过笛子细细看了片刻,向傅抟山道:“傅大侠请看,这确是方章奇的随身兵刃。”傅抟山点头道:“如此说,那人确是方章奇无疑。”众人听了,不由面面相觑,均觉此事诡异无比。
狄青霜忽然指着窗口道:“咦,这里有血迹!”众人走过去,只见那扇窗子早已被人撞坏,破碎的窗棂上果然有点点滴滴尚未干冽的血迹。卓青梧举了一盏烛灯凑了过去,凝神细瞧了片刻,道:“这……窗台子上还有一个足印,唔,想来适才是有人破窗而出,而且这人身上有伤。”“诸位快来瞧瞧,这是什么东西?”众人听了侯先生的叫声忙又聚回屋中,只见侯先生将手从方文奇的怀中抽出来,张开手来,手上赫然是一块已碎成数块的玉佩。侯先生的小眼眯成一线,向那玉佩凝神瞧了片刻,道:“玉得五色芯,胜作十万金。这块玉佩竟然五色齐聚,虽不能称作价值连城,却也是皇宫中嫔妃所佩之物。如此说来,”他转头向柳含烟道,“这兄弟二人莫非是得到了一笔巨宝,那方章奇见财起意,杀死了兄长,夺宝而逃?”“原来如此。”柳含烟沉吟道:“明日大家便传示江湖同道,追查这挟宝弑兄的败类。”卓青梧等众弟子一起躬身道:“这方章奇当真是禽兽不如,天下英雄都该得而诛之!”刘元吉、鹤云诸人虽是心存疑惑,但一时之间也难以说些什么。一片唏嘘声中,众人各自散去。
鹤云紧锁着眉头回到屋中,蓦地扬眉叫道:“侯先生编了个大谎,那方章奇已然死了。”傅抟山和刘元吉听了齐齐一惊,傅抟山道:“那侯先生的推断虽然漏洞百出,但你凭什么断定方章奇已然死了?”鹤云道:“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有人先向方氏兄弟下手,忽然想起方才卓青梧说的,方氏兄弟在吴王张士诚手下效命,而这疏梅园又地处杭州是张士诚的属地。方氏兄弟此来,必是受张士诚之命来此刺探。若是此地果有重宝,方氏兄弟回报张士诚,那张士诚必然派重兵前来。那么,你我诸人便算上柳含烟也只能望财兴叹了。所以方氏兄弟必死!依我看,这园中以左手剑杀人的,只有俞飞,那晏祁必或许也助了他一臂之力。”刘元吉道:“侯先生为何要煞费苦心地编造出来他兄弟自相残杀的话来?”傅抟山眼中光芒一闪,道:“张士诚若是得知自己手下死士被害于疏梅园内,焉能善罢。但若是这兄弟二人自相残杀那就另作别论了,江湖中人必将大费心机地查找那挟宝潜逃的方章奇,不会再来落梅山庄生事了。这确是个一箭双雕的妙计,只是……你又怎知那方章奇已经死了?”鹤云笑道:“方章奇斗不过那刺客,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刘大哥,倘若你是他,你会逃到哪里?”刘元吉给他问得一愣,拧眉想了片刻,蓦地一拍桌子,叫道:“若是我,哪里也不去!他奶奶的,自家兄弟给人杀了,老子便与那人拼个死活。”傅抟山淡淡一笑,道:“去找柳含烟!方章奇必以为柳含烟顾念面子,会为他主持公道。”鹤云点头道:“不错。可惜他出得屋来却遇上了狄青霜和侯先生。侯先生诡计多端,必然也怕他二人去向张士诚通风报信,可能早已动了杀他二人之心。方章奇重伤在身,又怎是他二人之敌?”傅抟山点头道:“是极,是极,怪不得侯先生和狄青霜这二人来得这么晚,也亏那侯先生编出这一段故事来。”鹤云道:“但他万万不该将那铁笛取出来取信于你我。试想这既然是方章奇的成名利器,按江湖上的规矩定是人在笛在,又怎肯将之当作暗器击人?由此看来,方章奇必是死在侯先生手中无疑。”三人一番议论,将至黎明,这才沉沉睡去。
曙色将远处的山峰浸染成一片霞红色,眼前的这片梅林在淡淡的晨光中笼着一层轻纱似的雾气。那些疏落横斜的枝桠在薄雾中更多了几分缥缈绰约的姿韵。舒眉静立在一根虬干蟠曲的古梅下,望着天际那抹渐渐盛大的曙色发呆。那抹红日似是在一瞬间辉煌起来,在一片动人心魄的红光的灼烧之下,梅林中那层轻纱似的雾气倏的化为轻烟,四散飘逸。
阳光变得耀目起来,舒眉不由轻轻闭上了双眸,口中轻念道:“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这时身后却有一个声音接着念道:“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这声音舒缓而又执著,伴着沙沙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舒眉睁开眼,便望见了鹤云那一张清秀的面孔。
她白玉般的脸上倏地掠过一层霞色,忙站起身来,喜道:“原来是你!你也读过这首词么?”原来两人所念的正是那日二人在九溪初见时舒眉所唱的那首小词。鹤云道:“这是朱淑真的《减字木兰花》。那个朱淑真是钱塘人氏,算来也是这里本地人家了,可惜所从非偶,诗词颇多嗟怨之语。”舒眉问:“什么是'所从非偶,诗词颇多嗟怨之语'?”鹤云道:“听说这朱淑真生于仕宦之家,自幼聪慧工诗,风韵不俗,可惜父母却将她嫁给一个市井民家。朱淑真抑郁一生,终于抱奎而逝。她写下的《断肠词》中便颇多哀感顽艳的句子。”舒眉点了点头,叹道:“这几句词是我常听母亲念的,我觉得这句子颇动人,便记在心上了。不想写这词的人竟有如此不幸的身世。你很是喜好她的词么?”其实鹤云性子细腻,于这些感伤凄婉的词句颇爱玩味,但听她一问,却脸上一红,摇头道:“我还是爱苏辛的词句,呵呵,铁板铜琵,风骨慷慨,读来才有气魄!”晨光下只见舒眉这时已换了一身雪色的薄稠罗裙,如云秀发轻柔地散披在香肩上,长裙曳地,更显得纤腰一束,俏立在古梅旁,宛然便如从画中翩翩走出的落神仙子。鹤云不由瞧得痴了。舒眉给他瞧得不好意思,忙低声道:“身上的伤好些了么?唔,我倒忘了。我这里有峨嵋派上好的疗伤圣药红云生肌散,就是上次给你用过的,”说着将手探入袖中,忽然咦了一声,道:“怎的没有带在身上?竹韵、梅影,你们去我房中找找,将那个翠色的小瓶取来。”鹤云见了她认真的神情,倒有些受宠若惊,忙道:“这些伤确实不妨事,你不必当真。”那叫梅影的青衣小鬟却抿了嘴向他笑,另一个叫竹韵的小鬟挽住梅影的手,嬉笑着跑开了。鹤云见她们的笑中颇有些异样,便有些手足无措。回过头来,只见舒眉正望着自己。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忙又各自避开。啪的一声,鹤云的手无意间拗断了一根梅枝。
过了片刻,还是舒眉抬起头来,笑道:“昨夜你倒教我大开眼界,想不到你竟能从方章奇身上的两处伤痕,便推断出杀他的人是左手用剑的。”鹤云得她一赞,心中先是一甜,但随即又觉无限惆怅,淡淡地道:“这几年我做叫花子浪迹江湖,为了糊口,便常常替人收敛死尸,各式各样的人见得多了,又和一个仵作混得极熟,便学了些验尸的法子来。”舒眉颤声道:“怎么,你……竟然做过叫花子?”鹤云听她语音有异,不由一阵慌乱,暗想:“她知道我曾是个叫花子,定会万分瞧不起我。我……我又何苦告诉她这些。”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便转过了头,装作眺望那轮旭日,茫然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七上八下:“嘿,她是艺出名门,这时又是个千金小姐,我却不过是个浪迹天涯的小叫化子!若是她瞧我不起,我又该当如何?”却听舒眉幽幽叹了口气:“想不到你比我还要命苦,你的父母呢?”鹤云听了她关切的话语,心中一酸。数年来风雨飘零,在江湖上在丐帮中人人都将他呼来唤去地小厮般使唤,从未有人如舒眉这样关心异常地问起他的家世。
一瞬间鹤云只觉心中凄苦,几乎垂下泪来。他低下头,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缓些:“我十二岁那年爹娘就惨遭不测了!我、我记得清楚,那天正是中秋节。我们全家人便围坐在庭院中玩赏明月,分食月饼,庭院中的桂花好香好香……”鹤云觉得那情景异常清晰,仿佛就是昨日的事情,那抹遥远而又真切的桂花香此刻似乎就在他鼻端萦绕。
“父亲便命我们兄弟四人各以桂子为题,作诗一首。说到在老父跟前作诗,我可老也比不上我的三个哥哥……可就在这时,那群倭寇便冲了进来,见人便杀,见物便抢,一刹那我就如同跌入了可怕万分的噩梦中,眼瞧着父亲给人杀了,平日最是专横的大娘也给人杀了,三个只爱欺负我的哥哥也一个个给杀了。我便如傻了似的站在院子边上,连哭也忘了。危急中母亲忽然扑到我身上,将我压在身下。恍惚中四面便起了火。这一场大火便……便将我烧成了孑然一身。屈指算来,我这么一个人在江湖上飘飘荡荡的,已有五年了。”舒眉的声音颤抖无比:“倭寇?那是什么强盗,如此狠毒?”鹤云的牙咯咯地咬着:“他们不是强盗,可他们连强盗也不如,他们是海上日本国的倭人,常常乘着大海船来抄掠,杀人放火,手段最是毒辣!”(按:中国元朝中叶,日本正是南北朝时期,日本的混战败将,散兵浪人便来中国抢掠。元成宗大德六年(1302年)即有日本博高海滨的海寇乘海船往来烧掠。史书载元顺帝至正十八年“倭人侵扰沿海诸地,自是常来抄掠”“自十八年以来,倭人连寇濒海群县”。可见至元末时,沿海倭患已极严重。)

只听舒眉叹道:“和你的身世一比,我的这点遭遇当真是微不足道了!我这次来落梅山庄,原本是憋着一口气,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的,可是哪里想到娘亲平生最恨的一个人竟然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虽然欢喜无比,却也总是害怕这是一场终究要醒的梦。”鹤云搓着手道:“是呀,昨日见你给他们掠走,可是着实让我提心吊胆了一番,好在昨晚柳含烟对你客气得紧……想不到你要找的仇人竟然是柳含烟,更想不到这柳含烟竟是你的父亲。”“昨晚?”舒眉秀眉微蹙,道:“昨晚的事你怎地知道?”鹤云自知失口,脸上不由一红,嗫嚅道:“我怕那柳含烟会对你下什么毒手,昨晚便偷偷摸到瑶琴小榭……想去救你,恰恰听到你们父女的话……”舒眉明眸之中波光一闪:“柳含烟……我爹爹武功高绝,你不怕他?”鹤云的脸色更红,低声道:“这么冒冒失失地赶去柳含烟那里救人,当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我一见到你有了危难便万分着急!柳姑娘,我这人武功低微,你、你不要笑我。”舒眉听了他这番话,骤觉双目微湿,忍不住柔声道:“云哥,你几次冒着奇险救我,小妹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回报……以后你不要柳姑娘萧姑娘的叫我,只管叫我眉儿便是。”鹤云听她说得动情,胸中一热之间,刹那间一颗心砰砰的疾跳不已,口中轻声道:“是,眉儿——”一时之间,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只皓白如玉的手就在这时缓缓伸过来,轻握住了他的手,舒眉的眼中闪过万千柔情,似嗔似喜地盯着他,道:“云哥,我自幼便与娘相依为命,哪知娘却早早地抛下我走了……我只盼在你心中能时时念着我、想着我、有我这个人……我便心满意足了。”鹤云感到了那只手的绵软温润,心口本就一阵狂跳,听了她这言语,胸中更是一荡,结结巴巴地道:“好眉儿,其实我的心内早就、早就时时念着你、想着你了。甚至……自见了你第一眼之后,我便想,若是这一辈子时时看着你守着你,也是不枉此生了。”“呸,也不知羞,才见了人家一眼,便想着要一生相守么?”话虽这么说,但两片桃花般的红却在她的雪腮上涌起来,舒眉的眼内更是波光流转:“那日与你在落梅山庄外忽然一别,让人家心中好生难过!你这狠心的,走时头也不回一回。我、我只当今生再也见你不到了。”鹤云的脸骤然一红,道:“是,我那时心中也是难过得紧。只是我那时还有一件大事要办……”说到此,却又住口不言。
听得他忽然言辞闪烁起来,她的玉颈不由慢慢弯下,轻声叹道:“爹见了我虽是万分欣喜,但我瞧他却又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知道,他们有许多事情瞒着我。娘当初也是一样,心中总是藏着万般心事,却从来不肯对我说。我……我最恨旁人瞒我骗我!但愿你不要和他们一般,有什么欢喜的事、忧愁的事,可都要和我说上一说才是!”鹤云听了这话,心便微微一沉:“她最恨旁人瞒她骗她,但、但我此来身负重任,又岂能事事都说与她知晓?”眼见耀目的日光下舒眉的脸上笼着一层楚楚轻愁的神色,他不禁轻声问道:“眉儿,自我见到你时便觉你有些郁郁寡欢,现下你父女团圆,但你好似还是有什么心事?”舒眉幽幽一叹:“我心中有几个疑团解不开。其一,父母究竟为了何事反目;其二,爹爹为何死守住这园子,不肯踏出半步,他所说的那图究竟是什么图?还有,这园中虽然豪华无比,但我总觉得有一种阴森之气,昨夜那方文奇莫名其妙地死了,回去之后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半夜时分一抬头瞧见门口有个黑影在幌。”鹤云惊道:“黑影?”舒眉点了点头:“但我拔剑追出来时那黑影又不见了。”说到这里,她抬头向天,悠悠道:“师父常说,世事如幻,不必当真。但事到临头,又如何不当真?譬如你们这些人吧,来自三山五岳,却不知是为了何事赶来此地?其实我也隐约知道一些,你们和爹爹表面上客客气气,暗里却是各怀机心,相互忌惮。”鹤云心中一震,暗付:“原来眉儿如此聪慧,半日之间竟瞧出眉目来了。不错,我们来这里便是想挖你爹爹园中的宝藏,而你爹爹将我们接进府中也是没安什么好心。只是这些事却不便让你知道。”便笑道:“眉儿,我们来这里,只是慕名拜会令尊大人,再没有别的意思。你可莫要乱想。”舒眉那只温润的手微微一颤,慢慢地从他手中抽出,幽幽道:“你来做什么,本就与我毫不相关,只是……只是你又何苦如此瞒我?”鹤云见了她脸上那抹幽怨的神色,心中一阵跳,忙低下头,仿佛心事全写在了脸上,给她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的眼中闪过一层迷茫,犹如轻烟,轻声道:“这些事我原本不该问的,可我着实怕你和爹爹终有一天会……会撕破脸皮地大打大杀起来。从小娘亲便有许多事瞒着我,见了爹爹,他更是什么也不与我说,想不到你……你竟也处处提防着我。”说到此,眼圈又是蓦地一红。
鹤云见了她凄然欲泪的神色,心中一软,便想将其中原委一来二去地说与她听,但话到口边终于忍住。他极力使自己笑得自然些,道:“这些事你以后万万不可再想了……眉儿,我还有些事回梁园馆,咱们明日再见。”他害怕再呆片刻就会忍不住将一切告诉她,更害怕看到她伤心的样子,说完这话后转过身便行。舒眉望着他渐行渐远,心中蓦觉一阵空荡荡孤单单的难受,两行清泪忍不住顺着玉颊缓缓滑了下来。她慢慢低下头,在舒缓的晨风中凄然长叹了一声。
忽听身后有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好风如水,伊人如玉,良辰美景,为谁浩叹?”舒眉回过头便瞧见了长身玉立浅笑翩翩的俞飞。她哼了一声,雪袖一拂,不发一言地转身而去。俞飞那一脸潇洒的笑容便极尴尬地凝固在了朝阳下。
这一天过得极快,似是在不经意间日头便暗淡下来。薄暮时分,鹤云与傅抟山刘元吉又聚到一起,每个人的脸上却都笼了一层焦急和茫然。只听傅抟山道:“这件是可有些难办了,我转了半日也没瞧见一座塔,更不知那通阴塔在何处?”刘元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道:“依我说,此事的关键仍是那两条青龙,那两条龙到底所指何物?”说着转过头问鹤云,“鹤云,你年少聪明,可曾想出什么眉目了么?”鹤云这时心中却仍在想:“眉儿自幼命苦,相依为命的母亲又是亡故不久,自不免有些凄凄怨怨,只是这件大事又如何能跟她说起?哎,我这么对她说谎,她……她会不会记恨于我?”想到此,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傅抟山见他这么紧锁双眉的长叹,不禁面色一端,道:“大丈夫行事当知难而进,岂能小遇挫折便长吁短叹?”刘元吉却温言道:“兄弟,这件事虽然艰难一些,但只要咱们豁出性命去干了,也未必没有把握,你也不必如此忧愁了。”鹤云这才猛然醒悟,暗想:“哎哟,这当口我怎地还这么儿女情长?”好在他脑子转得奇快,唔了一声,便道:“我是想,这两条龙或许是暗指什么地方,这地方也许便叫什么二龙山、双龙潭的,那通音塔便在左近。”刘元吉一拍大腿,道:“不错,我瞧多半便是如此。”鹤云不过是随口胡诌,听他一赞,心中竟也有些颇以为然。却听傅抟山摇头道:“这道理我也想过,但我向园中多个庄客打听,得知这附近地方名字中带个'龙'字的,只有一座独龙岭,”说着仰手一指窗外,“喏,这独龙岭就在疏梅园南侧,从此便能看得清楚。”刘陆举目望去,只见一座险峻如锥的山峰黑黝黝的兀立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鹤云吸了口气道:“好险的一座山,这疏梅园背依险峰,四邻清溪,当初选址当真是苦心孤诣了。”傅抟山道:“还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元吉兄,这份图听说是你们大汉皇帝亲手交与楚先生的,只是大汉皇帝又怎知道这秘图是一张藏宝图?还有,这宝藏是何人埋下的,此图到底是何来历?”刘元吉茫然摇头,道:“这我可委实不知了,只怕连楚先生也未必知晓。嘿,先帝睿智武勇,非我辈所及,可惜先帝却……”说着颓然坐倒在床上。
傅抟山出神地望着窗外,一字字地道:“既是如此,我倒有一法,可让一人替你我破解此图之秘。”鹤云点了点头,道:“不错,当今之世,或许只有此人能知晓图中秘密,但这办法未免太过行险!”刘元吉疑惑道:“你们说的那人是……”傅、陆二人齐道:“柳含烟!”傅抟山道:“将此图献与柳含烟,暗中监视,瞧他有何举动。”鹤云道:“我猜柳含烟看出图中秘密后只有两招棋可行,其一,按兵不动,以静制动;或者立时对你我和晏祁等外人下手,再去取宝。”刘元吉不禁热血沸腾,道:“或许还有第三条路,他按耐不住,照图中的方位去取宝,那时咱们便下手硬夺。”鹤云道:“这条路只怕不通,柳含烟又岂是寻常之辈?只怕你我将图一献给他,他便会猜到咱们的意图。”傅抟山的双目霍地放出奇异的光来,道:“我倒有个计较,说不定可以让柳含烟只走那第三条路。”刘元吉精神一振,道:“什么计较?”傅抟山却和衣倒在床上,道:“此时却不便说。”陆鹤云见他卖个关子,心中倒是一阵痒痒的。
一阵风忽地窜进屋来,那盏灯的火焰在风中虚弱地晃了晃,扑地灭了。傅抟山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地放着光,道:“好古怪的风,今夜只怕要出事。”鹤云给这话说得悚然一惊,觉得浑身不自在。刘元吉却哼了一声,道:“出什么事,大家将心放在肚子里,灯灭了正好睡觉。”三人睡下之后,却闻外面风声呜咽,如鬼哭狼嚎,竟是越刮越大。纸窗之外的树影在风中失魂落魄地摇动着。鹤云听得身边傅抟山和刘元吉却在窃窃私语什么,才想听得仔细些,但二人的声音却压得极低了。这几日他一直未曾睡好,这时躺在床上,两个眼皮不觉渐渐发沉,片刻之后便沉沉睡去。朦胧中似是听得刘元吉笑了声“好,便这么着了……”清晨时分,蓦地有个雷鸣般的吼声将他唤醒:“老八——老八——你、你他妈的这是怎么了?”刘元吉一跃而起,叫道:“是晏祁那厮在喊!”鹤云睁开眼,才发觉天已大亮,日光下外面似是有不少人影在晃。他的心一沉:“难道当真出事了?”刘元吉和傅抟山对望一眼,和鹤云匆匆走出。
片刻之后,三人便在俞飞的屋中见到了俞飞那吊在梁上的僵硬的尸体。
鹤云望着俞飞披散着的头发和残破的锦袍,心头一阵收缩。俞飞原本曾用剑刺伤过他,但此时蓦地见到他的死尸,鹤云的心中却没有一丝的欢喜,反觉身上一阵冷森森的寒意。
晏祁依然在咆哮不止:“他奶奶的,俞老八好端端的又怎么上吊寻短见?”屋中这时已经聚满了人,侯先生皱着双眉道:“这个么,我们也正要问晏先生的。”晏祁环眼大睁,道:“你问老子,老子倒去问谁?这俞老八生性风流,到哪里都要独睡一屋,我一早醒来见他房门半开半掩,便推门进来瞧瞧,那知却见到他吊在梁上自尽了。”他这次奉朱元璋之命来抢夺兵书珍宝,不想连兵书珍宝的影子还未见到竟然已折了一大帮手,心中自是气愤窝火到了极点,偏生他一股怒火又不知向谁发泄。猛然间他一跺脚,叫道:“不对不对,俞飞这小子脸皮极厚,说什么也不会自己上吊,定是着了什么人的毒手!”说着气哼哼地盯着侯先生。
鹤云暗自疑惑:“明明是俞飞杀的方氏兄弟,今日这杀人凶手怎会自尽了?”柳含烟哼了一声,自卓青梧腰间拔出长剑,腕子一抖,那道缠在俞飞颈上的白绫扑地断了,俞飞的尸身便落了下来,早有庄客抢上去接住。柳含烟沉声道:“仔细查看尸身!”狄青霜忙俯身细看起来。鹤云瞧见俞飞胸前的锦袍已被撕扯得极烂,他知道那是自尽之人死前挣扎之时用双手自己抠破的,但若是有人先将他杀了,再将他胸袍撕破,那也是极为寻常之事,只听侯先生道:“这俞公子双目上翻,口张舌出,身上又无别的伤痕,那倒真是自尽之象……”鹤云心中暗想道:“难道真是冤魂索命?”忽然想起一事,便在刘元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刘元吉咦了一声,回过头瞧了瞧他,陡然间身子纵起,上了房梁,在上面略看了几眼,又跃了下来,道:“这俞飞定是被人杀的。”侯先生道:“刘天王何出此言?”刘元吉道:“鹤云兄弟告诉我说,俞飞若是自尽而死,死前挣扎之时,定会弄得梁上尘土纷乱。刚才我上去一瞧,那上面尘土虽厚,却不凌乱,只有这带子勒过的一道白痕,他必是被人杀后再挂上去的。”柳含烟面色一变,喝道:“再查尸首!从头到脚,仔细看过。”卓青梧应了一声,又躬身去查。当他伸手拨开俞飞那散乱的头发时,忽然一声惊叫:“在这里了。头顶百会穴上有一根银针!”众人凑过去一瞧,果见俞飞发际正中露出一截蓝色的银针,闪着诡异的光芒。侯先生骇然道:“头顶中针,怪不得口张舌出而死。”卓青梧叹道:“想不到紫燕子快剑如风,竟然丧命在这小小银针之下。”说着伸手便去拔那银针。柳含烟突地颤声道:“莫要动!小心针上有毒。”卓青梧一惊住手。
晏祁怒道:“柳庄主,你可知道是何人下的毒手么?”柳含烟面色苍白地退了两步,坐在一张大椅上,眉头紧皱地沉默不语,似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题。晏祁焦躁道:“柳庄主,有话便请直说,何必藏藏掩掩?”却听柳含烟喃喃自语:“难道他当真来了?”沉了片刻,他霍地立起,道:“此事事关重大,这里不是讲话之所,请诸位移步到老夫的快哉堂内叙话。”说着大袖一拂,当先走出。
众人满腹狐疑地跟着他来到快哉堂,柳含烟却径自走入内堂去了。片刻之后,只见柳含烟自内屋走出时,身上已换了一身装束,青袍束身,红巾缠头。刘元吉和晏祁一愣,齐齐叫道:“红巾军?”原来元末大乱之时,率先起兵反元的正是徐寿辉和彭和尚率领的红巾军。后来朱元璋、陈友谅等部均是自红巾军分出。今日柳含烟穿的正是多年之前徐寿辉所部红巾军的装束,刘晏二人久在陈友谅、朱元璋麾下听命,如何不识?
柳含烟向众人拱手道:“傅大侠是当世第一侠义之人,抗击暴元,义不容辞。刘天王和晏先生更是来自我红巾军同部,这位陆兄弟与刘天王一路,自然也是反元义士。今日咱们便以同道之礼相见。”刘元吉躬身道:“刘元吉见过红巾前辈。”柳含烟淡淡一笑:“前辈二字实不敢当,不过含烟当年追随先主披坚持锐之时,刘天王和傅大侠只怕还未出师门,这位小兄弟或许还在襁褓之中。”众人虽知他说得都是实情,心中却想这柳含烟此时蓦地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却不知为了何事。
只听柳含烟道:“当年之勇也不必提了,含烟自栖隐落梅之后也着实过了几年逍遥日子,不想这两日祸事却接二连三地寻到我疏梅园来,”他长叹一声,“侯先生,你广闻博记,该知道当今天下武林,武功以谁为高?”侯先生清了清嗓子,道:“江湖有谚:秦淮月笼黄沙,楚天千里清秋,天外一声龙吟,江南柳色如烟——说的便是当今武林四位顶尖高手,这四人之中,'楚天千里清秋'所指的楚千里老先生已然作古,'天外一声龙吟'和'江南柳色如烟'正是傅大侠和庄主了。”柳含烟点了点头,道:“江湖之上总有些好事之徒没的编这些无聊的歌谣,多年来这歌谣变了又变,有人上了又下,有人下了又上,但'秦淮月笼黄沙'始终是天下公认的第一高手,他凭着独门暗器'万劫针'横行江湖数十载,未遇敌手。”众人听得他提起“秦淮月”这三字时,立时齐齐一惊,刹那间屋中竟静了下来。鹤云觉得奇怪:“这秦淮月到底是何人物,竟让屋中许多绝顶高手如此畏惧?”沉了片刻,刘元吉才道:“传闻这'万劫针'阴毒无比,中者痛苦万分,口不能喊声,眼不能见物,如坠万劫不复的境地。有谚说'地下阎罗阵,地上万劫针',江湖中人有时便以此立誓,常说自己若不能如何如何便让自己中那万劫针。”狄青霜道:“听说这秦淮月在江湖上杀人无算,惹得天怒人怨,师父一怒之下,只身赴蜀,将这厮除了。”傅抟山点头道:“不错,听闻庄主手中的金乌神剑正是破解万劫针的唯一利器,后来庄主凭此剑除去秦淮月,那已是人所共知的事了。”柳含烟笑道:“江湖传言,又如何做得数?含烟胆子虽然不小,却也决不敢只身独剑去找那秦淮月。那时是傅大侠的师尊六如居士找到我,说动我一起前去除恶,我们忌惮他毒针厉害,为保万无一失,另行联络了几位江湖上有名的暗器名家一同前往,我们本意只是劝戒他自此痛改前非,不再以那阴毒暗器为祸武林。不想秦淮月自高自大且性情乖戾暴躁,我们言语不和便动起手来。那一战当真是杀得鬼神皆惊……”说到此,他的眼中忽然闪出一丝敬畏和恐惧的神色,住语不言。
晏祁不由焦躁道:“后来如何,确是如江湖上传言,你们将那秦淮月杀了不成?”柳含烟苦笑道:“秦淮月当真是一代枭雄,我们那一同前去的八位暗器名家只活下来两位,秦淮月虽然重伤不敌,但最终却凭着奇门遁甲之术逃脱。可是那一战之后,江湖上却再也罕闻秦淮月的讯息了,”说着,他目光悠远地望着堂外,一字字地道:“天下人都只道他重伤而死,哪知今日的疏梅园内却骤现万劫针!”晏祁一跃而起:“你说什么,难道俞老八竟是死在万劫针下?”柳含烟缓缓点头:“不错,俞飞头顶上所中的确是万劫针无疑!”屋中众人听了这话均觉一阵寒意自心内升起,卓青梧忍不住颤声道:“那这……这秦淮月是来寻仇么?”柳含烟沉吟道:“那也未必是秦淮月本人,或许是他的后人弟子,我想他们来此却也不是只想来寻仇,多半也是为了我园中所藏的兵书珍宝而来。”鹤云等人听得这柳含烟竟然直承园中藏宝之事,不由全吃了一惊。
侯先生笑道:“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又岂能当真?咱们园中哪里来的什么牢什子珍宝。”柳含烟站起身来,在堂中来回踱步,道:“适才我已说过,这堂中的都是反元义士,更与我红巾军颇有渊源,因此上此事说与大家也无妨!”鹤云等人听了精神都是一振。
柳含烟道:“想当年咱们白莲教的兄弟们以红巾为号兴兵反元,那时的首领徐寿辉待人宽厚,彭和尚足智多谋,旌旗指处,元人胆寒。一年之后,彭和尚便率红巾弟兄们一举攻克徽州、杭州,更是威震中原。可惜彭和尚挥师一入杭州城,不想却中了元将济宁管家董抟宵的诡计。董抟宵一俟咱们红巾军进入杭州,便即调集重兵夹击杭州。彭和尚为防陷入元人重围,急欲弃城突围。突围之前,便将所部红巾军一年来攻城克州所聚得的重财珍宝找了个隐秘之处埋了起来。一来,放弃这些重宝可以轻军简装,二来红巾军都是些穷苦庄稼汉,若是有财宝在身,打起仗来不免三心二意——那时红巾军有个规矩,不得私带银两便是为了这个缘故。”晏祁忍不住问道:“便埋在这疏梅园内么?”柳含烟摇头道:“彭和尚办事一向隐秘,那时可谁也不知他埋在何处。除了彭和尚和他身边亲信,知道藏宝之处的就只有我主天完皇帝(按:徐寿辉与彭莹玉于元顺帝至正年间起义,寿辉被拥立为帝,国号天完)。半年之后,彭和尚战死,天下知道此事的就只有皇上一人了。哪知数年之后,皇上大权旁落,竟被奸贼倪文俊挟制。皇上为脱窘境,一面密招人手,一面暗中命我兄弟三人来到这落梅山庄,明为归隐,实为看守财宝。”“实不相瞒,落梅山庄的庄客多是跟随柳某多年的旧部。那时皇上虽然没将藏宝的确切方位告知我们,但却密制了一张藏宝图,上面盖有我白莲教'弥勒天下行'的印记,约好只要将来有红巾军人持图来此,便依图起出宝藏,以此为资,招兵买马,以清君侧,重整河山!”鹤云听到这里,暗想:“听说那徐寿辉是个布贩出身,准是请了个腐儒搜肠刮肚想出那几句露尾诗来,他想得倒是周全,一般人得了藏宝图若是对落梅山庄不熟,那自然无计可施;柳含烟虽然熟悉落梅山庄的一草一木,若无藏宝图指点仍是无法得手。可是这天下大事又岂是重宝钱财便能扭转的。”却听柳含烟叹道:“不想后来倪文俊为陈友谅所杀,皇上却又被陈友谅严加看管起来,变得更加有名无实,”说到此,他看了一眼刘元吉,“陈友谅这人野心勃勃,为了自己当上皇帝,终于对皇上下了毒手!”鹤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图是徐寿辉所制,如此辗转到了陈友谅手中,想不到世事如幻,徐寿辉、倪文俊、陈友谅这些风云一时的人物俱作尘土,留下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接着演戏!
刘元吉道:“听闻随同珍宝一同埋起来的还有一部奇书,此书上半部载兵法,下半部载武功,文者得之可席卷天下,武者得之可无敌于江湖,请教柳庄主可有此事?”柳含烟笑道:“一部奇书倒是有的,却不是江湖中人传说的这般。当年攻入杭州城中时,咱们曾发现了一件稀世奇珍!”晏祁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宝贝?”柳含烟道:“那是一部兵书,不是什么宝贝,却胜过连城重宝。各位见多识广,可知这数十年来蒙古人凭的什么横行天下所向无敌么?”众人沉思片刻,傅抟山道:“久闻蒙古人精于马术,他们的铁骑兵横冲直撞,往往让对手难以招架。”柳含烟道:“傅大侠所言不虚,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蒙古人横行天下仗着的是两样东西,一个自然是他们的铁骑兵,另一个却是火器。据传他们自元太祖成吉思汗时便注重构造火器,那成吉思汗曾立下规矩,元人攻下城池屠城之时,'惟匠得免',并将那些得免死罪的工匠分至各处官营手工场,制造火器;且不惜以高官厚禄重奖首创出新式犀利火器的工匠。听说元朝鼎盛之时天下所辖专斯制造军器的工匠数以万计,是以元人的火器天下无敌。那时我们红巾军与元人开战,最是头疼他们的火铳大炮。这部奇书想是一位熟悉兵法、火器的元朝高官所写,上半部详细记载了元人行兵的各种阵法,其中于马阵的操演排布所书甚详;下半部便细写各种犀利火器的构造之法,还绘了'震天雷'等七十二幅火器构图。倘若兵家得了此书自能依此操练骑兵,造出犀利无匹的火器,说到席卷天下,无敌江湖云云也不为过!”说到这里,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当时彭和尚却认为得天下凭的是德性,这部书所载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又怕它落入居心不良者手中,便将它与珍宝一同埋了。”陆鹤云听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动:“如此说来,兵书奇宝之事隐秘之极,为何师父和刘大哥一动身,便被元人得知了讯息?便是那汝阳王消息灵通,但他得到消息之后照理说虽会派人前来掠夺,但更应该封锁讯息,不让旁人知晓,免得增加对手。但怎地朱元璋,张士诚等人全得到了消息,更奇的这消息竟会传遍江湖,惹得这许多江湖人物来此凑热闹?”晏祁这时拍了拍脑袋,道:“又是兵书又是珍宝,一会又是什么秦淮月,搅得老子脑袋一团糟!当真是那秦淮月杀了俞飞么,这厮为何要对俞飞下手?”侯先生道:“秦淮月行事向来出乎常人意料,如此说来,他必是为了这兵书珍宝而来,此人素来出手狠辣,又身处暗处!咱们可要万分小心了。”刘元吉这时忽然长身而起,拱手道:“柳庄主,适才庄主所说的秘图此刻正在元吉身上。刘某此来落梅山庄,便是受楚先生之托将此图献与庄主!”此言一出,柳含烟、晏祁和侯先生等人的神色均是一变,有人惊讶,有人奇怪,更有人一脸羡慕嫉妒之色。
柳含烟的脸上泛出一层激动的红,颤声道:“千里兄与含烟虽谋面不多,但意气相投,彼此均视为平生知己。不想千里兄竟如此信得过在下!”刘元吉道:“楚先生生前言道,此图或许从落梅山庄流出,便该当物归原主,还与柳庄主。”说着自怀中取出那幅古画,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柳含烟接过古画时,双手竟有些颤抖,道:“千里兄当真是给含烟了却一个平生大愿!”侯先生晏祁等人的眼睛均是死死盯着柳含烟手中那幅古画,只盼他快快打开。但柳含烟的神情却旋即镇定下来,将那画揣入怀中,道:“此图事关重大,待我回去慢慢推敲。”傅抟山朗声道:“柳庄主为驱除暴元,耗去半生心血,这珍宝兵书原只有庄主才配拥有。今日傅抟山先向庄主贺喜了。”柳含烟拾起桌前的香茗细细地品着,道:“傅大侠过誉了,柳某若当真启出宝藏,必会兼济天下!”话音刚落,只见舒眉的贴身丫鬟竹韵慌慌张张地扑进屋来,道:“老爷,不好了,小姐不见了!”啪的一声,柳含烟手中的茶杯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他颤声道:“怎的不见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竹韵哭道:“昨晚是梅影姊姊伺候小姐睡的,今晨我走进小姐的卧房便闻见一股怪味,进去一看,却见梅影横卧在地上,昏迷不醒,小姐却……不见了……”柳含烟不待他说完,大袖一拂,便跃出了屋子。侯先生、狄青霜等人匆匆赶出。鹤云刘元吉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均觉这疏梅园内怪事迭出,几个人不由分说也跟了出去。
舒眉所住的瑶琴小榭内果然还弥漫着一股未及散去的怪味,卓青梧掩鼻道:“这是迷香。”众人不便擅进舒眉的闺房,便立在屋外。
只见刚刚被冷水泼面的梅影已然转醒,柳含烟正自声色俱厉地吼道:“小姐哪里去了?”梅影迷迷糊糊地问:“小姐,小姐不是好好的么?”跟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道:“哎哟,我的头好疼好晕……”柳含烟自觉失态,便松了揪着梅影的手,向一众门人弟子喝道:“尽愣着做什么,快快去找!”
鹤云回到屋中,还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只听刘元吉道:“这可怪了,难道竟有人掳走了柳含烟的女儿?”傅抟山摇头道:“这位紫衣红线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是不是她自己走了?”鹤云抬起头来道:“若是她自己走的,又何必将自己的丫鬟弄晕,难道……难道当真是秦淮月寻仇来了?”想到此,不由心中忧惧更甚。
傅抟山沉吟道:“秦淮月一代宗师,说什么也不会向一个后辈女孩儿下手;但若是秦淮月的门人弟子可就不好说了。”到了中午时分,屋外人声喧扰,显是无数家丁庄客在园中跑来跑去。刘元吉望着屋外晃动的人影不由攥紧了拳头,道:“这兵书珍宝当真是不祥之物,咱们连它的影子还未见到,却有数条人命因此而死,咱们到底还要等多久?”鹤云道:“刘大哥,你着急了?”刘元吉道:“我又如何不急?朱元璋水陆并进,寇汉阳,犯德安,此刻只怕已兵临武昌了!与其在这鬼气森森的园子里坐以待毙,不如去两军阵前与朱元璋拼个死活!”傅抟山道:“元吉兄此言差矣。苏东坡有云,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不过匹夫之勇,天下之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说到这里蓦地扭头喝道,“窗外是什么人?”只听一个女孩的声音怯生生地叫道:“是我……陆公子在么,奴婢这里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鹤云出得门来,便瞧见竹韵那双通红的眼睛和一张苍白的脸。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你家小姐找到了么?”竹韵垂泪摇头:“小姐……小姐被人掳走了。”说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老爷说,小姐是被人用迷香熏倒之后掳走的……”鹤云的声音也颤了,道:“是谁如此卑鄙,那人可曾留下什么言语?”竹韵哭道:“那人什么也不曾留下。老爷正在前厅发火,这些年来我可从未见老爷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庄中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寻找了,连梅影姊姊都去了,梅影说不寻到小姐她绝不回来……”鹤云的双手一片冰凉,心中乱糟糟的一片,只见竹韵从怀中取出一个翠色玉瓶,道:“这便是红云生肌散了,昨日小姐回来后还记挂着公子身上的伤势,让我将这药交与公子,奴婢一时偷懒,到这时才想起来。”那玉瓶翠色欲滴,纤巧轻盈,散发着明润而又柔和的光泽。鹤云觉得那光泽恰如舒眉那忧郁的眼神,刹那间眼前一片黯淡,心中倏地闪过舒眉的影子:雪色的长裙,凄郁的眼波,在梅枝上拂动的玉指。他的心中一阵抽搐,昨日自己还和她携手聊天,但这时想来竟觉得那一切疏远无比,仿佛在燠热的夏日遥想冬天清朗的天空。
他握着凉润的玉瓶默不作声地走回屋中。傅抟山见到了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眉头微皱,道:“陆兄弟,你为了那柳姑娘,大半日魂不守舍,这般儿女情长,哪里有半分豪杰气概?我辈侠义中人……”鹤云正自黯然神伤,听得他这教训的话,陡然间只觉心中懊愤难当,大声道:“她一个文弱女子遭人劫掳,我就不能替她担心么?”傅抟山和刘元吉自认得他起便没有见他如此激愤过,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鹤云退了一步,苦笑道:“再说,我原本不是什么侠义中人……更不想做什么豪杰!”说着转身便冲出屋去。
刘元吉飞步追出,叫道:“鹤云,你去哪里?”鹤云遥遥应道:“我去找她——”刘傅二人自来不理会什么恩爱缠绵,望着鹤云的背影均不禁大摇其头!
鹤云想,那人掠走了眉儿若是未曾走远,便当在这落梅山庄或是九溪十八涧内落脚,既然柳含烟的手下都在疏梅园中查找,我去园外寻她便是了。
他穿过重楼复廊,便出了疏梅园。但若在九溪十八涧内寻一个人,实不啻于大海捞针。他一个人在山道间踽踽独行,苦苦寻了半日依然毫无头绪。望着一分分黯淡下来的日色,他的心也一分分黯淡下来。暮色苍茫时分,鹤云拖着疲倦的身躯又来到了云栖岗前的那家小酒店。
这酒店正是昔日群豪会聚之所,只是今日却酒客稀少,空荡荡的没有两个人。鹤云坐在桌前,心中也是空荡荡的,他甚至有些奇怪自己为何又要来到这地方喝起酒来。他本非擅饮之人,几杯酒下肚便觉有种飘忽晕沉的感觉。他叹一口气,心中郁闷更增。
抬起头来,只见窗外的暮色被无声低飞的蝙蝠点染得愈加浓郁了,他的耳边便有一缕娇柔的声音响起:“云哥,娘早早地抛下我走了,我只盼在你心中能时时念着我、想着我、有我这个人……我便心满意足了。”他心中一阵抽搐,暗想眉儿自幼便离开了父亲,母亲又抑郁愤世,只怕她从小便有些自怜自怨。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赶来疏梅园,才刚刚见到生父,却不想又卷入了一场江湖争斗之中。蓦地又想起舒眉说过那夜曾经看到一个黑影在她的屋外晃动,鹤云暗恨自己早知今日,当初便该将这园内的险恶情形告知她一些,也好让她提防一二。
窗外那深沉的暮色让他想起舒眉深沉的眼睛,她那一丝丝寂寞的叹息声似乎还在他耳边若有若无的萦绕着。蓦然间鹤云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寂寥,不由长叹一声:“一失足成千古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啪的一声,手中的酒杯无意间被他捏得粉碎。
这时却听得店小二在门口喊道:“出去吧,小店已不纳客,只等这位公子爷喝完便上门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小二哥,在下腹内空空,只想喝几杯暖酒。”店小二喝道:“出去出去,咱们这里可从来不让叫花子上门喝酒。”鹤云听了“叫化子”这三字陡然间酒意上涌,叫道:“让他进来,他的酒钱我来付。”说着伸手入怀,将身上的散碎银子全掏了出来,一块块的抛在桌上。那胖掌柜陪笑道:“好极好极,既然如此,公子爷只管开怀畅饮,小店晚些关门也没什么。”又转头向门外叫道:“进来吧,遇上这位好心的爷也算你小子福气。”人影一晃,一个人似乎走入店来,依稀间那人似已坐在自己对面,只听他叫道:“切十斤牛肉,十个馒头,上二十斤好酒,要快。”鹤云听了心中暗笑,瞧着架势这人似是要将明天的饭都一起要来吃了。他这时正自愁闷,也懒得抬头看人什么模样,只顾一杯杯的喝着闷酒。转眼功夫,店小二便将酒肉摆上桌来,眼前两只大手频频晃动,不过片刻之间,那人竟如风卷残云将十斤牛肉十个馒头吃个精光。鹤云咦了一声,心下微感诧异:“这人好大的饭量!”他抬起头来,只见对面这人是个三十来岁模样的大汉,一张脸棱角分明,透出一种刀削般的坚硬。一头长发有如黑漆,从额角直披至肩,由于汗水的缘故,那长发岩石般地贴在脸上。那人的一身白袍满是灰尘,已撕破了多处,似是刚刚长途奔波而来。那人见他抬头,微微一笑,道:“抱歉,在下急于赶路,已是两天两夜未吃东西了。”说着端起酒来,昂首一饮而尽。
鹤云晕晕沉沉的,也未在意他说了什么,这时他意志消沉,只图一醉方休。那大汉却停杯不饮,一双灼灼如电的眸子却紧盯着鹤云盘在腰间的那把游龙剑,笑道:“小兄弟,酒多伤身,我劝你还是少饮几杯为好。”鹤云苦笑道:“酒多伤身……似我这等无用之人,伤一伤身也没有什么。”说到这里,悲从中来,忍不住想放声大哭一场,举手又斟满了一杯酒。
那大汉蓦的将手一抬,把他的酒杯压住,笑道:“你实在不宜多饮了。”鹤云酒意上涌,扬手便向那人手上拂去。大汉的手一翻,酒杯倏的自他掌下翻上,被他托在掌心。鹤云这一拂立时落空。鹤云咦了一声,掌去如风,疾抓又至,但手指刚触及杯缘,却觉一股刚猛的力道自酒杯上发出,几乎将他手指弹开。他惊奇之下,奋力回夺。那大汉忽然哈哈大笑,猛的张口一吸,杯中酒立时化成一股酒浪直飞入他口中。
酒杯上的劲力骤然一松,忽的被鹤云夺了回来。但听噗的一声,酒杯忽然化成一团齑粉。原来两个人适才将自身刚猛的功力灌注在酒杯上,这小小酒杯如何禁受得住,此时劲去杯毁。
鹤云望着粉碎的酒杯,刹那间酒醒了一半,愣愣地问:“阁下是谁?”大汉笑道:“大家同是天涯过客,何必在乎各自姓名?”鹤云心中更觉疑惑,仍是问:“那……阁下从哪里来?”那汉子缓缓垂下头来,道:“苦地方,河南。”鹤云慢慢皱起眉头:“听说那地方这两年常常遭旱,老百姓苦得紧。”大汉的双眉一拢,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三年之前,河南便曾遭过蝗灾,当时飞蝗蔽天,人马不能行,今年又逢大旱,弄得民不聊生。那一晚我深夜赶路,途经一个村子,在村子中走了多时,却不闻一丝鸡鸣犬吠之声,我便有些奇怪。又行了片刻,只见前面火光闪耀,我便走过去,想找个人问一问这村子里到底出了何事。哪知到了那火光闪烁的院子中一看,却见到了一副奇惨的景象。”鹤云好奇心渐起,忍不住问:“难道院子中的人都给烧死了么?”大汉精光闪烁的眸子陡的黯淡下来,道:“不是,院子里的人举着火把,瞧他们面黄肌瘦,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显是已经饿了多日。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总共三四十人的样子,看来全村的人都聚在这院子中来了。看着他们焦灼的神色,却是在等着屋中一个孩子咽气!”鹤云一惊,道:“这又是为何缘故?”那汉子叹道:“瞧那孩子瘦骨嶙峋,饿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那孩子临死前却说了一句话,他求他父亲在他死后莫要吃他,他说他饿得已没有多少肉了,禁不住他们吃上几口!”鹤云听了,不由打了个冷战,酒立时醒了大半,问道:“怎么,他们竟然要吃这孩子么?”那大汉点头道:“这地方连年天灾,又多遭战乱之苦,数年粒米无收,村人吃尽了鸡犬耕牛,不得已乃食人肉。”鹤云黯然无语,隔了良久才凄然长叹道:“元人暴虐,弄得民不聊生!怪不得天下刀兵四起。”那汉子点头道:“刀兵四起,战乱不断,只苦了天下苍生!”鹤云听了这话,胸中郁闷,连酒都懒得饮了,心中却想:“此人急匆匆地赶路,甚至两日不食,来到这里却又为了什么?”不禁问道:“那你自河南赶来此地又所为何来?”那人道:“我受人之托赶来管一件闲事,途中遇到几个仇家,耽搁了些时日,但愿未误大事。”鹤云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瞧他一身风尘仆仆衣衫破旧的样子,便知他一路上的厮杀必然惨烈之极,正待深问,那大汉却抬头望了望窗外渐浓的夜色,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些急事要办,小兄弟,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站起身来便走出了店门。
掌柜的望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不由骂道:“他奶奶的,到这里来骗吃骗喝,却连一个谢字也不说便走了。”鹤云见这人骤来骤去,心中一动:“这人急匆匆来到此地,莫非也是为了奇宝兵书?”正自疑惑间,窗外蓦然传来那人苍茫的歌声:“少年老成大,吾道付逶迤,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音韵似是不拘章法,随口吟成,但歌声中满怀豪气,似有气冲牛斗横扫千军之势。
走在晚风中,鹤云觉得酒已醒了大半,他踉踉跄跄地走着,疏梅园外那高挑着的大红灯笼已经遥遥在望了。
前面的景物摇晃着,恍惚中似有一个什么东西正向自己奔来,鹤云晃了晃头,正待定睛瞧个仔细。猛觉砰的一下,自己的衣领被人紧紧揪住,眼前的人影刹那间清晰了。这人满脸是血,正是刘元吉。
刘元吉的声音嘶哑无力,他拼力冲着鹤云挤出了几个字:“告诉傅大侠,小心……”说到这里,刘元吉铁塔般的身子忽然一软,倒在了鹤云怀中。鹤云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在向外渗着冷汗,他拼命摇着刘元吉的身躯叫着他的名字,但刘元吉竟已再无声息了。一瞬间鹤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深邃可怕的噩梦之中。
哀绝中鹤云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扶着刘元吉的尸身走回疏梅园的,迷迷糊糊的眼前立时聚集起一大堆人,傅抟山的声音竟也透出焦急惊骇:“鹤云,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鹤云拼命的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哇的大哭道:“刘大哥说,他……他让你小心……”傅抟山急道:“小心什么?”鹤云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个本该早就醒来的梦中越陷越深,他苦苦思索,觉得刘元吉还应该对自己说了什么,但脑中一片空白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柳含烟惊道:“刘天王铁铮铮的汉子,却不知遭了何人的毒手?”鹤云这才想起揭开刘元吉的衣衫查看伤势,屋内明烛闪闪,亮如白昼。翻过刘元吉的尸身,蓦然间屋内的众人全都嘘了一声。只见刘元吉的背后赫然一个黑色的掌印,狰狞可怖。
侯先生骇然道:“五毒掌!”傅抟山问:“江湖上擅使五毒掌功夫的有谁?”柳含烟等人顿时一愣,沉了片刻,侯先生战战兢兢的说:“一掌害了'不死天王'性命的,江湖上能有几人?莫非、莫非当真是秦淮月到了?”一阵风冷飕飕地窜进屋来,扰得几枝巨烛的火焰抖了几抖。众人觉得那彻骨的寒冷和惧意再次从心内升起。
傅抟山双眉一扬,道:“若是这老魔当真重现江湖,抟山必为天下铢杀此獠。”话音刚落,忽听得窗外有人放声大笑:“哈哈哈,这般惺惺作态,骗得谁来!”随着一阵疾风自窗外送来,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陡然间屋内的八支巨烛一起熄灭。
骤然来临的黑暗使屋内众人均觉一阵惊慌失措,卓青梧气急败坏地叫道:“大家小心了,是金钱镖。”黑暗之中,人人自危,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此起彼伏,刹那间又全部止歇。鹤云觉得那笑声有些耳熟,但此时悲哀惊急之下却无暇细想,陡然间耳边响起傅抟山愤然的长啸,啸声远远传了出去。
啸声未绝,却听外面有庄户喊道:“不好了,辛无伤和妙极和尚走脱了。”跟着脚步杂乱,几名庄户举着火把匆匆赶来,屋内的明烛又重新点燃。
只听几个庄户喘息道:“启禀庄主,辛无伤与妙极和尚打伤了看守他们的弟兄,逃出疏梅园去了。”柳含烟瞠目喝道:“量那两个贼人不明路径,未曾走远,你们此时去找,未必便寻不着他们。”鹤云心中的悲怆又深了一层,暗想,当初刘大哥便想亲手除去辛无伤二人为恩师报仇,不想两个恶人逃脱,刘大哥却遭了不知何人的毒手。他扭过头来,只见傅抟山脸上一片铁青,那几枚金钱镖虽然未能伤得了他,但一身簇新的白袍却已给划破了几处。鹤云还从未见他如此狼狈过。他竭力想将这一两日内发生的事串在一起,但舒眉失踪,刘元吉暴死,辛无伤逃跑,和刚才那一阵大笑这一连串怪事实在让他一时思索不透。
晃动的灯焰下,屋内的众人各怀心事,都不再言语,屋内一时倒静了下来。
这时忽见一个满面惊骇之色的庄户跑进屋来,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柳含烟喜道:“找到小姐了么?”狄青霜道:“找到辛无伤了?”傅抟山道:“找到的莫非是适才偷袭那人吗?”三人一起发问,显得异常嘈杂。
但那庄户却摇头道:“找到的……是梅影的尸体,就在梁园馆外的一口水井中,那梅影不知为了何事,竟投井死了。”
梅影的尸体静静躺在井边,身上还是湿漉漉的。那双原本清澈的双眼此刻冷漠的半睁着,以一种肃然地眼神打量着身边惊骇的人群。
“鬼鬼,这园子里有鬼!”忽然有人嘶声低吼起来。人人听得这喘息般的低吼都觉得有一道凉气自颈后升起,循声望去,嘶吼的人竟然是晏祁!
晏祁的脸色阵青阵白,火光将这个喘息吼叫的大男人的身影夸大地映投到静卧在地的那个小女孩身上,显得异常的诡异。晏祁紧盯着自己映在梅影身上的影子,喊道:“这是个鬼园子,俞飞、方氏兄弟、柳小姐、刘元吉,现在连这年幼的奴婢也不放过!”柳含烟不由怒喝道:“住口,眉儿只是……只是下落不明,你怎能将她和这些死鬼相提并论?”晏祁不理,散乱的目光直盯着众人道:“下一个该是谁死了?”不待众人回答,蓦然间他昂首长啸:“秦淮月,旁人惧了你,我老晏却不怕!”说话间双臂一展,身子凌空跃起,已上了屋顶,喝道:“秦淮月,到这时还不现身一见!”大呼小叫声中,身形几个起落,已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狄青霜惊道:“这厮莫不是疯了?”侯先生冷笑不止:“他一点都没有疯,你没瞧他向园外奔去么?他借口挑战秦淮月,自己却逃之夭夭了!”卓青梧叹道:“想不到猛雕晏祁竟然是如此一个外强中干的人物!”众人议论声中,鹤云却一直紧盯着梅影的那双手。那双苍白无比的手不屈的张开着,向在对他诉说着什么。鹤云的胃部一阵翻滚,他大口吸着清冷的夜气,夜气中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这使他又感到一种被阴影吞噬的颤栗和憋闷。
柳含烟沉吟道:“这小丫头为何投井呢?”一直默不作声的狄青霜一张脸憋得通红,道:“我只是略略训斥她几句,她和小姐在一起,却让小姐被人劫走,身为下人,护卫不周!”侯先生皱了皱眉头,道:“狄大管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一个小丫头,谈何护卫小姐?”狄青霜顿足道:“便挨几句训,也不必自寻短见!”鹤云忽然道:“梅影不是自寻短见!”众人咦了一声,柳含烟道:“陆公子,你说这梅影不是自寻短见?”鹤云摇了摇头。
侯先生双目眯成一线,紧紧盯着他道:“何以见得?”鹤云发觉侯先生那深深凹陷的双眼犹如两个深邃的黑洞,自己正被这黑洞吸噬进去,不觉心中一颤,低声道:“看她的双手!自己跳井死的人,手总是攥握成拳的!”众人扭过头来,梅影的手在火光下倔强的张开着,犹如黑夜中一朵凄丽的白花。
鹤云走了过去,道了声得罪,便俯下身细瞧起来。侯先生拈了拈胡须,道:“陆公子,梅影虽未成年,可终究是个女子,这男女授受不亲……”鹤云的脸腾的一红,但他却没有停下来,反而将梅影瘦小的身躯翻了过来。
侯先生还待言语,柳含烟沉声道:“让他仔细瞧瞧。”话音未落,鹤云已叫道:“在这里了!”众人凑过身去,只见梅影的头发被拨开后,苍白的后颈上赫然现出两道紫色的瘀痕。鹤云一字字地道:“她是被人按住后颈,按入水中活活憋死的。”众人全倒吸了一口冷气,卓青梧忽然摇了摇头,指着这水井道:“不对不对,这井内水面距井口五六尺远,若有人按住梅影的脖子,必无法将她按入水中。”侯先生点头道:“此言有理,想来这伤痕是在井内划伤的。”鹤云黯然无语,心道:“井内划伤必不会出现如此内伤式的瘀痕,这明明是被人掐按所致,只是那人为何要杀一个小丫头呢?”忽然心内响起竹韵的哭声:“连梅影姊姊都去了,梅影说不寻到小姐她绝不回来……”一低头鹤云看到梅影手指内深嵌的泥沙,刹那间脑中灵光一闪,抬头问道:“柳庄主,你曾经说这疏梅园内绝少流水,但这园子四邻清溪,当真没有一两处溪水流过此园?”卓青梧忽道:“在园子北面沧浪亭边倒有一道小溪流过,只是那地方荒僻得紧,平时少有人去。”鹤云疑惑道:“沧浪亭?只怕梅影就是在小溪旁被人灌杀的。”卓青梧若有所悟:“你是说有人在沧浪亭的小溪旁灌杀了梅影,又将她的尸身抛在这水井中弄成她跳井自杀之状?只是那人为何如此掩人耳目?”鹤云的目光闪动:“他这么做,只是不想让咱们想到沧浪亭!梅影是去寻找小姐的,误打误撞寻到沧浪亭后必然见到了什么不该见到的东西,那人迫不得已才动了杀她之心,但若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又再不见,园中很快就会察觉的,所以那人才煞费苦心的做出梅影自杀的假状!”傅抟山道:“这么说,你认为小姐可能被困在沧浪亭?”鹤云还未回答,柳含烟大袖一拂,喝道:“这便去看看吧!”说话间身形疾掠而起,当先急行。
众人将信将疑,纷纷跟了过去。傅抟山望着前面闪亮的火光,低声问鹤云道:“鹤云,你这猜测有几分把握?”鹤云给他一问,忽然间觉得一分把握也没有,喃喃道:“我、我只是随意揣度。”跳跃的火光带着一张张疑惑惶急的面孔在黑黝黝的园子内奔走,众人心中有事,全都默不作声,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就只有庄户手中的刀剑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清冷的撞击声。
穿过庭廊和梅林,行了片刻,前面就传来潺潺的水声。鹤云忽然想起当初在九溪涉险初遇舒眉时也曾听到这潺潺的水声,一瞬间舒眉迎着夜风飘舞的漆黑长发便在他心间凸现,他的心也不由急剧地跳动起来。
火把高高举起,小亭旁三间残破的茅屋极不情愿地显露在火光中。柳含烟双目一扫,只见中间那间屋门上竟然挂着一把铜锁,不觉怒气冲天,一掌振得那屋门脱枢飞出。屋门倒下,黑沉沉的屋内便闪来两点凄然欲泪的目光。
鹤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柳含烟扑过去扯断舒眉身上的绳索,拔下塞在她口中的碎布,心中乍喜乍悲。只听柳含烟颤声问道:“眉儿,你可看到那贼子长得什么模样?”舒眉的声音极淡漠:“我没有看清那人的模样,他只是将我绑在这里。”鹤云感到舒眉在极力装出一种坚强,他极想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让她痛哭一场,但四周晃动的人影让他觉得一阵心慌,他终于站在原地没有动。
舒眉被柳含烟等人众星捧月地簇拥着渐渐走远,鹤云看到舒眉焦急的目光在人群中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找他,但不知为何,他终于没有勇气走过去跟舒眉说上一句话。
回到梁园馆,却见一辆马车已然停在门口,车上赫然装着刘元吉的棺椁。傅抟山神色萧然地骑在一匹马上正在等着他。鹤云惊问道:“傅大侠,咱们要去哪里?”傅抟山道:“我当初是受楚先生之托赶来此地的,不想楚先生尸骨未寒,元吉兄又不知遭了何人毒手。鹤云,我已向柳庄主辞行过了。咱们这便起程,赶去许公祠,将他二人合葬一处。秦淮月的万劫针在此地忽现,我更要火速请来师尊到此,共商除恶大事!”
鹤云想到这么徒劳无功地来了又走,刘大哥又不明暴死,不觉沮丧无比,待要问了仔细,却见马车上一个面目白皙的青衫汉子向他拱手道:“陆公子,落梅山庄内路径错杂,在下于青竹奉家师之命,送二位一程!”鹤云默默地上了马,随着傅、于二人向庄外赶去。鹤云觉得自己依然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痛之中,同时更有一丝别离的愁绪若有若无地撕扯着他的心。他暗暗后悔为何刚才没有和舒眉说上一句话。
三人在夜色凄迷的乱山中行出很远,傅抟山忽然向于青竹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于兄就此留步吧。”于青竹笑得很是牵强:“傅大侠,家师有命,在下一定要送二位出杭州地界。”傅抟山蓦地仰天大笑:“这么说,在下只好委屈于兄一下了。”于青竹听得他笑音有异,立时警觉。黑暗中鹤云只见于青竹清瘦的身子陡然拔起,如一只燕子一般向路边深林处跃去。
于青竹这一跃不可谓不快,但身子刚刚站定,陡觉眼前一花,傅抟山已凝立在面前。
鹤云听得密林中传来两人其快无比的交手声,他正待前去相助傅抟山,却听得于青竹闷哼了一声,跟着傅抟山已如青烟般的飘了回来,肋下夹着穴道被制的于青竹。
鹤云奇道:“傅大侠,这是何故?”傅抟山的眼中又闪出那种逼人的光芒:“鹤云,咱们这就速回疏梅园!”砰的一声,他将于青竹抛在地上,笑道:“于兄,你若是这么被抛在此地,只怕要被野兽啃得尸骨无存,这样吧,在下就让你在这棺材中委屈一夜了。”于青竹的双眼睁得老大,却苦于说不出话。
鹤云更是一头雾水,道:“这棺椁内还有刘大哥的……”话未说完,傅抟山已将棺材打开,鹤云瞧见棺内竟然空无一人,不由啊的叫了一声!
一瞬间,鹤云似乎明白了一切,他又惊又喜地问:“傅大侠,难道刘大哥没有……”傅抟山笑道:“楚先生收下的弟子当真聪明!你刘大哥此时正在监视柳庄主的一举一动!”鹤云点头道:“不错,刘大哥已死,你我又辞别远行,疏梅园内再无碍眼的角色,柳含烟才好依图掘宝!这便是你说的第三条路!”傅抟山道:“咱们怕你年幼误事,未敢将这诈死的真相告与你知,倒让你大哭了一阵子,回头罚你刘大哥三碗酒。诺,即便如此,柳含烟还是并不放心,将这于青竹派来监视咱们!”说话间,二人已将于青竹抛在棺内。

潜回疏梅园时,已然月上中天。二人悄然赶回梁园馆,黑暗中忽然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刘元吉!
鹤云一把抓住他,低声埋怨道:“刘大哥,你诈死却不告诉小弟,倒瞒得我好苦!”刘元吉低笑道:“鹤云,柳含烟心计甚深,若非你悲痛欲绝,如何瞒得过他!”傅抟山道:“刘兄的闭气功也让人大开眼界!”刘元吉苦笑道:“这门功夫多年不使,此时却觉得胸背之间有些憋闷得慌。傅大侠那记伤外不伤内的五毒掌才是这诈死之计的关键。”鹤云看刘元吉引着二人向南而去,不由问道:“刘大哥,咱们这是去独龙岭么?”刘元吉嘿了一声道:“果然不出傅大侠所料,你们刚走不久,柳含烟便独自一人去了一处地方呆了很久,只是未动手挖掘就回去了。我猜那必是埋宝之地。后来我急于赶回梁园馆接应你们,却不知他是否已挖出了那批珍宝!”鹤云想起不久便可揭开庐山真面目,不由心中咚咚地跳个不停。
三人悄无声息地奔行片刻,竟到了疏梅园的南端,这地方荒僻无比,陆傅二人却从未来过。只听刘元吉轻声:“瞧那两株松树!”鹤云抬头望去,只见明亮的月光下,丈外的空地上竟生着两株怪松,一株支干挺拔,昂然指天;一株却盘曲如龙,横卧在地。鹤云只看了一眼,便脱口叫道:“这是图上画的两条怪龙!”刘元吉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洒家悄悄跟着柳含烟来到此处便也猜到了,那柳含烟在这里手舞足蹈,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子又独自一人回去了。想来这里定是埋宝所在!我赶回梁园馆直等了两个时辰你们才来。”三人走到松前,只见那两根松树古干合围,虬枝如铁,苍苍然不知是何年之物。
傅抟山道:“但那图中所说的通阴塔又在哪里?”刘元吉搔头道:“这个可不得而知了,鹤云,你素来机智聪明,却来猜猜看!”鹤云绕着那松树转了两圈,四处张望,宁谧的月色下哪里有什么浮屠碑塔的影子?他看到刘傅二人直直地盯着自己,心中不由有些急迫,暗道:“难道我猜错了,这四句诗另有所指?”傅抟山见他踌躇不决,忽然焦躁起来,道:“鹤云,快快想啊,你刘大哥时时夸你聪明,这时咱们成功在望,你如何连这些小事都推断不出!”鹤云给他说得又急又愧,道:“傅大侠,你可别当我是诸葛亮,什么事都知道!”说着重重地一顿足!
哪知足一着地,鹤云不由哎哟了一声。刘元吉忙问:“怎的了?”鹤云奇道:“不对劲,这古松旁本该是松软的泥土,可这里却坚硬异常。”说着弯下腰来,在地上一阵摸索,忽然叫道:“这里是一块大石板!”刘傅二人走过去,晃亮了手中的火褶子。地上的泥土已被鹤云拨开,隐隐现出一块石板。借着闪烁的火光,只见石板上赫然写着“通阴塔”三字。鹤云奇道:“怎地这里倒刻着通阴塔,那塔到底在何处,难道早已坍塌,只余下这个石板?”他敲了敲石板,只听得咚咚有声,不由叫道:“只怕这下面是空的!”刘元吉喜道:“如此,先移开这石板再说!”当下三人齐运内力,合力将那厚重之极的石板移开二尺宽的缝隙。傅抟山举着火褶子探身向下,只见板下竟是一个极深的洞穴,只是这洞穴纯以青石造成,一层层的越向下越是狭窄。
傅抟山愣了一愣,忽然笑道:“阴塔,阴塔!这里便是通阴塔了。”鹤云问道:“什么是阴塔?”傅抟山道:“世上之塔大多塔身建在地上,塔尖指天,但世上却另有一种阴塔,塔身深埋入地,塔尖朝下,你瞧这里越向下越是狭窄,宛然便是一个倒置的石塔。”鹤云恍然大悟:“原来当初彭和尚将珠宝深埋入地,怪不得柳含烟当年建园之时,不肯引水入园,只怕也是彭和尚或徐寿辉的授意,以免水淹珍宝!”三人一级级的拾着石阶而下,刘元吉忽然掩鼻叫道:“这是什么怪味,倒似是血腥气!”傅抟山将那火褶子向下一晃,黑漆漆的塔底陡然明亮起来,只见塔底竟然歪坐着一个死人,扑朔抖索的火焰将那人的一张惊惧的面孔映得分外诡异。这人正是那日失踪的方章奇!
只是塔底除了这死人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物事。三个人又惊又怒,各自点亮了身上所携的火具,就四周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除了几块破碎的木版之外,别无一物。傅抟山怒冲冲道:“咱们来晚了一步,塔中珍宝只怕终是被柳含烟这老鬼先取走了,却留下方章奇这死鬼消遣咱们!”鹤云叹道:“看来,方氏兄弟终究还是死在柳府中人之手!”再上来时,三人均觉懊恼沮丧无比。刘元吉搔着头道:“这时懊恼也是无用,谅他们刚刚动的手,咱们在这里好好找找,且看他们留下什么痕迹。”傅抟山道:“不错,咱们已走到了这一步,又岂能半途而废?”说着又燃亮了一个火褶子,三人借着火光在那两株古松周围四下寻找。
忽然听得傅抟山叫道:“在这里了!”鹤云奔过去一瞧,却见松旁南侧泥土上有两道深深的车痕,不由笑道:“瞧这车痕旁边的泥土柔软,只怕他们刚走不远。”三人顺着车痕一路摸索过去,却见那车痕碾入一片茂密的蒿草中去了。这一下更容易寻找,三人顺着被压倒碾折的乱草展开轻功,全力奔驰。
履着那车痕一路向南,只奔到独龙岭下,便听到一阵车行辘辘之声。刘傅二人对望一眼,均是面露喜色。三人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向独龙岭上掠去。
这独龙岭的南坡险峻之极,但这一面北坡却不太陡峭。前面一辆马车在山道上正吃力地爬着。鹤云低声道:“看来他们果然将珍宝全装上了马车……”话未说完,嘴已被傅抟山捂住,只听傅抟山在耳边低声埋怨道:“禁声,万不可让他们听到!”忽然听得柳含烟的声音道:“崇古,青霜,你二人去车后面推一推,山路太陡,这两匹马来回运了两趟,已有些吃不住劲了。”狄青霜应了一声,道:“师父,弟子一直不明白,咱们何必费这么大力气,将这几车珍宝全运到这独龙岭上的青龙庙去?”侯先生道:“庄主这法子妙极,疏梅园四周人多眼杂,傅抟山、晏祁之辈也未必真是死心塌地的远走高飞,说不定何时还会再来,放在园内未免走漏风声。但任谁也想不到这价值连城的珍宝兵书会被咱们藏于这破败废弃的青龙庙内。”说话间二人已到车后推起来。
月光下只见那山道直钻入白云生处,马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到了青龙庙前。借着明亮的月色,鹤云见那青龙庙残破不堪,俨如一个行将入土的老翁卧在一处平坡上,距峰顶仅有半箭之遥。
柳含烟望着那破庙不禁仰天大笑:“哈哈哈,十载艰辛,终于得偿所愿!这独龙岭只此一条道路,到时咱们只需在岭下派一人把守……哎哟!”那笑声忽然一顿,跟着只听柳含烟怒声大喝,声音忿厉无比。
鹤云、傅抟山等三人听得这喝声,心下均是一寒,暗想:“柳含烟当真了得,咱们如此小心,却仍是被他发觉了。”月光下,陡见三道人影如燕子般向马车的两旁散开。柳含烟手捂左肩,全身簌簌发抖,颤声道:“青霜,青霜,你好、你好……”狄青霜疾退两步,声音竟也有些颤抖:“师父、师父,弟子……弟子一时糊涂……”侯先生却在一旁阴森森的一言不发。
鹤云见了这情景有些疑惑,但随即明白:“原来适才狄青霜突袭柳含烟,将他的左肩刺伤了。却不知这师徒为了何事反目?”柳含烟凄声道:“好徒儿,不枉了为师多年督导之功,只是这一剑'白虹贯日'使来仍是火候不足!”侯先生摇头叹息:“可惜可惜,妇人之仁,终铸大错!”柳含烟扭过头来,紧盯着他,道:“侯崇古,这只怕又是你出的主意!”侯先生还未回答,狄青霜已指着他道:“不错,师父,全是他……他告诉我说,只要杀了师父,他便成全我和小姐的亲事!还有,那天绑架小姐也是他唆使弟子干的……”柳含烟暴喝道:“住口,眉儿又耐着你们什么事了?嗷,是了,必是想先将眉儿软禁起来,待老夫寻到宝物,再来要挟与我!侯先生,这必是你的高招了?”鹤云听了,暗想:“我早就瞧出绑架眉儿的是园内中人动的手,却想不到是这两人!”侯先生依然冷笑不语,狄青霜却在师父积威之下,气为之夺,垂头道:“他知道弟子看上了小姐,今晚咱们动手掘宝之前,他便说个不停,他说师父决不会将小姐许配给我,叫我乘早动手,弟子一时糊涂……”忽听柳含烟怒喝道:“孽障,你竟敢打眉儿的主意,当真是欺师灭祖,天理难容!”狄青霜倒退两步,蓦然间大叫一声:“师父,弟子对不起你老人家啊!”手腕一翻,竟将长剑刺入自己胸中。月光下只见那高瘦的身子晃了两晃,扑的栽倒了。
独龙岭上的五个人见到狄青霜竟挥剑自刎,不由全吃了一惊。柳含烟素知自己这个徒儿心粗胆直,这时见他误受侯先生利用,竟在羞愤之下自杀身亡,不由心中一阵痛惜。他死盯着侯先生,双目如欲喷出火来:“侯崇古,你当真了不起,竟能说动青霜向我下手!为了这批珍宝你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只听侯先生冷笑道:“我为财,他为色,这珍宝到手之后,你不会分给我们一成,而你的宝贝闺女更不肯许配给这三十多岁的独眼人,所以我们……”说到此,忽然住口。
柳含烟冷冷问:“所以怎样?”侯先生蓦地一声冷笑,笑声中,数道蓝芒直向柳含烟激射而去。
柳含烟振声长笑道:“我有金乌剑,何惧万劫针!”只见他高大的身子暴退如矢,跟着乌光闪动,柳含烟手中一把粗大的长剑一晃,数枚蓝芒全被他的长剑吸了过去。
侯先生身形一挫,嘶声道:“原来庄主对我早有防备!”柳含烟长剑平胸一横,冷笑道:“老夫防备的倒不是你,而是万劫针!想不到这万劫针的功夫世上仍有传人,更想不到这位秦淮月的后人竟然是你侯崇古!嘿嘿,那紫燕俞飞原来是你杀的。”侯先生道:“不错,这小子色胆包天,那晚竟然敢到小姐房外探头探脑,老夫一时激于义愤,将他引到僻静之处便给了他一针!”柳含烟呸了一声:“你这厮几时又会激于义愤,必是那晚你和狄青霜劫持眉儿之时,给俞飞这淫徒撞见,这才狗咬狗!想来梅影那小丫头也是你杀的了?”侯先生摇头叹息:“这小丫头竟会寻到沧浪亭,为了不让他坏我大事,也只得狠一狠心了。”柳含烟道:“当初你替我杀那方氏兄弟之时,我就该看出你这厮手段毒辣,便应对你多加小心!”侯先生道:“呵呵,我撞见那方章奇之时,他已经重伤在身了,最先动手杀方氏兄弟之人不是在下,我可不敢掠人之美。我杀了那奄奄待毖的方章奇也是为了你着想,那兄弟残杀的故事也是为了你坐稳这庄主之位才煞费苦心编出来的,这十余年来,我倒也着实为你办了些事,这才让你将我视为左右。不想最后功亏一篑,竟坏在狄青霜的妇人之仁上。嘿嘿,自古欲成大事者,当断则断!狄青霜做事婆婆娘亲,倒象极了你!”柳含烟的身子霍地一晃,喃喃道:“自古欲成大事者,当断则断!若是我未曾记错,当初你便是频频鼓动唇舌,用这句话挑唆我对两位义兄下手的!”侯先生不紧不慢的道:“难道我劝你杀那冷居田和白九成也错了么?不杀他们,你如何独霸落梅山庄,如何独霸这藏宝之秘?嘿,即便那时不杀,这时你为了独占财宝,还是一般要杀的!”柳含烟惨然道:“错了!错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事。因那一场错事,不仅使我失去了两位义兄,还让梦珠视我如蛇蝎,终于离我而去。她……她到死也将我视做一个卑鄙无耻、见利忘义的小人!”鹤云听到这里,心中才一片释然:“原来徐寿辉的三个死士冷居田、白九成和柳含烟一同率部归隐。但柳含烟为了独占落梅山庄和那藏宝的秘密,在侯先生的唆使下竟然杀了自己的两位义兄。想来这件事恰为眉儿的母亲所见,一气之下携女便离开了落梅山庄。这么说,眉儿的母亲萧梦珠倒真是一位刚烈无比的奇女子了。”却听侯先生气急败坏地笑起来:“连你老婆跑了也要愿旁人!嘿嘿,她一走数年,你为什么不肯出去寻她,难道当真是为了那'守园待图'的誓言?我瞧你还是舍不得这园子,舍不得这财宝,就是怕你前脚一走,我们后脚便背着你挖出了宝藏来!在你心中,梦珠虽美,却终究比不得这珍珠、明珠来得实在!”柳含烟听了这话浑身发抖,蓦然间长剑一振,叫道:“住口,今日老夫便要为两位义兄报仇!”侯先生怪笑道:“人是你杀的,帐却要算到我的头上来!”柳含烟怒道:“侯崇古,当初你投到我的帐下难道还安着什么好心吗?你是秦淮月的亲传弟子么?可惜你师父的本事你一成也没有学到!”侯先生眼中蓦地精光大盛,矮胖的身子陡然弹起,疾向柳含烟扑到。鹤云见他去势如电,倒也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侯先生竟然也是个高手!”柳含烟冷笑一声,陡然间腕子一抖,只听得嗤嗤的破空之声大作。原来柳含烟竟以上乘内力将吸附在金乌剑上的万劫针全震了出去,劲疾无比的向侯先生身上射去。
侯先生猛然发出一声嚎叫,肉球般的身子砰的落在地上。那几枚万劫针竟全射在了他身上。柳含烟呛的还剑入鞘,望着在地上辗转哭嚎的侯先生道:“侯崇古,那秦淮月到底死是未死?”侯先生惨叫道:“这……你死也别想……”忽然毒性发作,口不能言,身子一侧,竟顺着山路疾滚了下去。
鹤云见侯先生身子扭曲着从自己身旁滚过,心中不由得一阵收紧。蓦然间刘元吉身子一长,站起身来,叫道:“柳庄主,这几日多谢你好生相待,更要多谢你替在下寻到这批珍宝!”傅抟山见刘元吉竟不打招呼便忽然现身,心中老大不快,但也只得跟着站起身来。
柳含烟见到刘元吉在此骤然出现,不禁大吃一惊,待到见了刘元吉身后的鹤云和傅抟山,一愣之下,才明白了一切。他长长吸了口气,道:“不死天王果然名符其实,这诈死之计当真妙得紧!傅大侠、陆公子,老夫算准你们会去而复返,却没料到刘天王还会装死!老夫那不争气的弟子于青竹怎样了?”傅抟山笑道:“柳庄主放心,令徒此时并无大碍,穴道一解,自会回来!”柳含烟瞧着傅抟山成竹在胸的样子,不免有些心虚,忍怒道:“傅大侠不知有何见教?”傅抟山道:“多日来承蒙庄主厚待,但在下岂能入宝山而空手还?”柳含烟双手一背,苍苍凉凉的笑了几声,道:“老夫为这兵书珍宝,耗去多年心血,三位这么轻易地便想拿走么?”傅抟山却将脸一扳,道:“重财巨宝,唯有德者居之!柳含烟,你杀死义兄,是为不义;逼死徒儿,是为不仁;气走妻女,是为无情;主仆反目,是为无信。似你这等不仁不义无情无信之人,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柳含烟气得身子一抖,但旋即凝定下来,淡然道:“二十年来,尚无人敢如此对老夫说话!重财巨宝,唯有德者居之,但江湖上却历来是弱肉强食,力强者胜!这荒山野岭,再无旁人,各位不必顾念江湖面子,只管一拥而上便是。”傅抟山却又笑了起来:“庄主便不用言语挤兑在下,抟山也决不会和刘天王联手齐上的。傅某不才,先来领教剑绝的神技!”柳含烟心中怒道:“你这厮使这车轮战法,又与一拥而上何异?”但口中仍是应了一声好,缓缓退开两步。鹤云知道这二人的武功均是登峰造极,一场比拼当真不好说谁胜谁负,当下拔出游龙剑和刘元吉在一旁掠阵。
其时天空黑暗似漆,素月淡如白纸,正是天将破晓的一瞬。独龙岭上傅抟山与柳含烟遥遥而立,森然对视。傅抟山的长剑在腰间横挎,柳含烟的剑却斜背在身后。二人此刻虽然静如山岳,但全身劲气鼓荡,犹如箭在弦上,意气心力无一处不在比拼,无一处不在寻析对方的破绽所在。
猛听得一声鸡鸣遥遥传了过来,黑夜那沉暗的身躯终于被黎明撑破,露出一点血的颜色。天地间阴阳转换的一瞬,紫色光芒一闪,傅抟山已然拔出剑来。柳含烟双目一张,道:“紫电神剑,果非凡品!久闻六如居士依金刚经禅意创出一套六如剑法,今日正好向他的得意弟子领教!”一言未毕,傅抟山剑上光芒陡盛,紫色光焰如蛇吐信,直噬向柳含烟的眉心。柳含烟脚下倒踩七星,口中赞道:“好,这是崆峒派的抹眉剑!怎的不使六如剑法?”呼喝声中,这追魂夺魄的一剑,已被他从容避开。
傅抟山长剑一抖,如影随形地指向他的心口,这一剑劲势绵绵,阴柔之极。柳含烟大袖飘飘,趋避如风,喝道:“聚沙成塔,这少林的'五十三参剑法'傅大侠使来太过狠辣,大违佛门剑法的慈悲本意。”喝声中只听得一声龙吟,柳含烟掌中已然多了一把黑气沉沉的长剑,横封一招“雪拥蓝关”,直指向傅抟山持剑之手的腕上“神门”穴。
刘元吉见他这一招疾如闪电,后发先至,傅抟山必将被迫得转攻为守,不由脱口叫道:“好剑法!”那知傅抟山以快打快,径抢险招,紫电剑霍地一沉一挑,竟也指向柳含烟的手腕。刘元吉见傅抟山这一剑攻守兼备,气度严谨,不禁也大声赞道:“好剑好剑!”两柄利器骤然绞合在一起,发出铿然一响,声如断玉!
持剑的两人如燕子般翩然退开,傅抟山凝视柳含烟掌中那柄乌气沉沉的长剑,凛然道:“庄主手中可是金乌神剑?”柳含烟横捧长剑,森然道:“不错,此剑已八年未饮人血。”傅抟山冷哼一声,踏上一步,紫电剑当头直劈,柳含烟横剑封住。两个人身形游走,剑法展开,独龙岭上立时剑气纵横。
忽然鹤云吃了一惊:“这傅抟山竟然也是左手持剑!莫非先动手杀方氏兄弟的那个左手剑客竟是傅大侠?”但这念头在他脑中也只是一闪而过,毕竟方氏兄弟之死与鹤云没什么相干,而此时独龙岭上两大剑客运剑如风,妙招迭出,才当真让他目眩神驰。刘元吉更看得魂为之夺,似是忘了兵书珍宝的大事,不住口地大声喝彩。
激斗片刻,柳含烟的金乌剑渐渐展开,一团黑沉沉的云气翻滚蠕动竟将紫电剑腾起的道道惊虹慢慢缚住。蓦然间只听得傅抟山一声低啸:“柳庄主,请接下这招剑法!”紫电剑的去势蓦然间变得飘飘摇摇,一点紫星在剑尖上吞吐闪烁,剑到中途,霍然一颤,剑上紫星刹那间幻化成千点万点,犹如摇落了一天银河。
独龙岭上的日光刹那间被这一剑挤得一丝不剩,柳含烟似是陡地坠入了一场星飞天旋的大梦中!
刘元吉愕然道:“鹤云,你读过的书多,适才柳庄主所说的金刚经可看过没有,什么是六如?”鹤云忽然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在这奇幻的一剑之下根本想不起金刚经上提到的六如,只是怔怔地道:“如梦如幻,这就是了吧!”这一剑果然如梦如幻!
但柳含烟不动,金乌剑上黑气陡失。鹤云奇怪,柳含烟莫非真的做起梦来?他想喊,小心这一剑要刺死你啦!但话到口边才想起自己该是傅抟山这一方的人,这才将话生生咽下!
骤然间万点紫星纷乱如雨,齐齐聚向柳含烟!
柳含烟忽然一声低笑,金乌剑走了个极小的圈子,一道黑气惊鸿一现,犹如一条乌龙般一闪即逝。
万点紫星骤然不见!
独龙岭上的日光这时才穿云破雾而出,红色日光下只见柳含烟傅抟山二人星驱电掣般的身子已然定若止水般地顿住。柳含烟身形摇晃,长剑指天。傅抟山身子半蹲,紫电剑斜插入地。
鹤云急问:“怎样了刘大哥,到底是谁胜谁负?”刘元吉的双目一拢,默然不语。
傅抟山却缓缓道:“自然是柳庄主胜了!这种以小化大,收发自如的功夫傅抟山自愧不如!”原来适才柳含烟剑走轻灵,将傅抟山的剑上劲力顺势一引,紫电剑竟然空刺入地!
柳含烟长长吐了口气,只有他才知道,自己适才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剑实已使足了十分功力,傅抟山虽然剑招走老,但自己仓促间已无法再补上一剑。
这一场比拼,原该是不分胜负!
但傅抟山竟然还剑入鞘,道:“庄主'剑绝'之称,名下无虚!傅抟山败得心服口服,这下只看刘天王的了!”柳含烟见他缓步退下,不禁动容道:“傅大侠君子之风,当真令人好生佩服,怪不得侠名远播。”鹤云实在想不到傅抟山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退了下来,他想,这可是师尊的重托和事关一国之运的大事,决非江湖上点到为止的比剑。
刘元吉已然大踏步地走了上去,笑道:“柳庄主,刘元吉来领教你剑法。”柳含烟看他神威凛凛地拔出那把气势非凡的天王刀,心下暗自庆幸傅抟山蜻蜓点水般的退出,自己的气力还未怎么耗费,眼见刘元吉天王刀横抱当胸,摆了个“西天礼佛”的姿势,当下笑道:“刘天王不必客气!”刘元吉道:“客气是决不会的,刘某可不似傅大侠彬彬有礼,这一战咱们定要见个生死!柳庄主小心了。”声音才落,天王刀一滚,一招“荆柯献图”,疾抹向柳含烟的咽喉。
柳含烟赞一声好,身形微侧,金乌剑仍是后发先至,直刺刘元吉左肩。但刘元吉不退反进,大喝一声,声如惊雷,天王刀“混沌初分”当头劈到。刀威人猛,独龙岭上陡然间风云易色!
鹤云见刘元吉不顾遮拦的拼命进击不由吃了一惊。只听柳含烟喝道:“这便是天王夺魂刀法么,果然气势不凡!”喝声中他的身形已如青烟般退了开去,一点红色的血花却随着金乌剑的一吞一吐在刘元吉的肩头绽开。刘元吉喝声更猛,迅疾如风地直逼了过去,天王刀“指天划地”刺向柳含烟心口。
三招一过,独龙岭上的人不由全吃了一惊,刘元吉的每一招竟然全是两败俱伤的夺命刀法。再斗十几招,柳含烟吃惊更甚,这时终于明白了为何刘元吉号称“不死天王”,自己每一剑本该重重刺中他,但长剑及身之时,刘元吉钢铁般的身子往往能及时地从剑下滑过。二十余招下来,刘元吉虽然身中十余剑,却依然精神百倍,大呼狂战!
鹤云看到刘元吉身上点点血花飞溅如雨,却仍然只进不退,不由又急又痛,心中暗想:“这样下去,刘大哥迟早要丧命在柳含烟剑下,傅大侠言出如山,只怕不会上去帮忙了。我……我若是眼睁睁看着刘大哥战死,如何对得起恩师?”忽然想起自己曾凭着一身劲力震飞乔飞龙兵刃之事,把牙一咬,便冲了上去。
冲进战阵,鹤云不禁大吃一惊,眼前全是剑光,刺目的剑光!
生死之间哪容他细想,鹤云运足劲力将游龙剑向剑光后柳含烟闪烁的身影刺去。与此同时刘元吉大刀横扫向柳含烟的腰间。柳含烟脚下一滑,在间不容发中从刀剑之间闪了开去。金乌剑顺势斜点,刘元吉左臂血出如注,百忙中柳含烟一脚飞出,踢在鹤云大腿上。
柳含烟准拟这一脚便会揣得这不知深浅的少年骨断筋折,哪知鹤云只晃了一晃,又再扑上,同时一股刚猛的力道竟从他身上生出,震得柳含烟脚上微微一麻。柳含烟一愣,暗道:“这刚猛之力莫非是大悲老人的护体神功?”就在这一愣之时,劲风呼啸,天王刀铺天盖地地横扫过来,柳含烟拼命地一低头,终是慢了半步,头上的员外巾被一刀扫断,他的长发狼狈不堪地散了下来。
观战的傅抟山叫道:“可惜可惜!”蓦然间只听得一声娇喝:“休得伤我爹爹!”斜刺里一剑封到,顺势引开了奋力刺向柳含烟的游龙剑。鹤云猛回头,便看到了舒眉那双满含幽怨的眼睛。
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停,舒眉的峨嵋剑法招势连绵不绝,瞬息间便将鹤云从刘柳二人的战阵中逼了出来,“你不要命了么?”舒眉喊道。
鹤云见了舒眉骤然出现,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慌乱,想开口说些什么,更不知说什么是好,这么心慌意乱之际,手上一慢,刷的一剑,被舒眉收手不住,竟划破了他胸前的衣襟。
啪的一声,鹤云怀中滚出一件物事来。清晨温柔的日光下只见那物纤巧晶莹,翠色流润,正是舒眉给他的那个盛着红云生肌散的玉瓶。
玉瓶的光泽依然很柔和,依然象舒眉忧郁的眼神。
一瞬间两个人全愣在那里,鹤云伸手缓缓拾起玉瓶,抬起头来,只见舒眉的泪水已点点滴滴的流了下来。连日不见,他觉得那张明艳的面庞似是清瘦了许多。
猛然间只听得刘元吉啊的大叫一声,忽然手捂胸口,腾腾腾地连退三步。柳含烟一惊,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刺到刘元吉的胸口,不知这刘元吉何以至此。但高手比拼又岂能放过如此良机,柳含烟的身子依然毫不停顿地欺了过去,长剑抖动,直指向刘元吉的双腿,口中喝道:“倒下吧!”便在此时,一道人影如电般的扑了上去,啪啪啪连拍三掌。刘元吉双腿上的“环跳”穴同时中剑,身子一晃,终于栽倒在地。与此同时,只听得柳含烟怒声长啸,啸声愤怒无比,远远传了出去。他连退数步,长剑拄地,指着扑上来的傅抟山叫道:“傅抟山,你、你……好手段!”鹤云与舒眉全被这变故惊呆了,只见傅抟山冷笑道:“庄主连中在下三记五毒掌,竟然不倒,才是好手段!”原来他适才乘着柳含烟剑刺刘元吉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柳含烟!
刘元吉叫道:“傅大侠,适才激战中我的胸口为何如此憋闷?”傅抟山甩过脸来,冷冷道:“刘元吉,我倒忘了告诉你,昨日我在你背后印上那记五毒掌时,力道未曾拿捏得好,竟然多用了三成暗劲!”刘元吉浑身一震,道:“那便怎样?”傅抟山冷冷道:“那也没有什么,只不过你诈死时施展闭气功多时,这份暗伤便会慢慢周及你的全身,适才你苦战一番,自然内伤发作!”柳含烟手抚伤处,冷笑道:“如此说,适才你故意示弱退下,让刘元吉大耗内力好引得他内伤发作了。嘿嘿,你如此处心积虑,自然也是为了独吞那份……那份……”说到此,伤处一阵麻痒,身子一阵摇晃。舒眉忙上前扶住。
蓦然间刀光一闪,刘元吉奋力将天王刀向傅抟山飞去。傅抟山哈哈大笑,扑的一声,天王刀终于在他身前半尺处无力的落下。
鹤云这时心中惊怒无比,向傅抟山道:“你也是左手使剑,最先向方氏兄弟下手之人只怕是你了?”傅抟山呵的一笑:“不错,如你所说,这方氏兄弟在张士诚手下效命,若是他们将园中埋宝之事报与那爱财如命的张士诚,岂不坏我大事!嘿嘿,这等道理,那浅薄浮浪的俞飞如何想得到?”柳含烟哼了一声,道:“阁下心狠手辣如此,竟在江湖上博得一代侠名,'潜龙神剑,有诺必践'哈哈哈,可笑可笑!”傅抟山慢慢转过一张消瘦的面孔,脸上已笼了一层青气,森然道:“也好叫你做个明白鬼!那傅抟山数日之前便已死了,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南阳华玉臻便是!”柳含烟双眉一皱:“南阳华玉臻?没听说过。”华玉臻低低笑了几声,笑声中满含郁愤乖戾之气,道:“我华玉臻在江湖之上无名无姓,哪里比得上鼎鼎大名的'天外一声龙吟'!你们自然不晓。”刘元吉怒道:“你……你说那傅大侠数日之前便已死了?”华玉臻昂然道:“这傅抟山的行踪我们最是清楚,数日之前,他巴巴地赶来杭州的路上,早有我们青蚨帮的'金钱六福'侯着他,以他一人之力,如何敌得过青蚨帮六大高手的合击,若是他还活着,重阳节那日早该赶到云栖岗了!”舒眉咦了一声,道:“听你这口气,你也是青蚨帮的了?”华玉臻傲然道:“在下正是帮中两大护法之一!”鹤云的脑中这时乱成一片,叫道:“不对,不对,那日在那小酒店中是丐帮长老莫千秋最先将你认做傅抟山的,想当初莫千秋就是因为败在傅抟山手下,才退隐江湖的,旁人会认错傅抟山,他又如何会认错?”华玉臻哈哈大笑:“若不告诉你们,只怕你们死也闭不上眼!一年之前,莫千秋便已入了我青蚨帮,作上了护法之位。”柳含烟叹道:“想不到声名不错的莫千秋竟然入了这旁门左道的青蚨帮!”华玉臻冷冷道:“嘿嘿,做叫花子苦不堪言,莫千秋好酒又好色,入了我青蚨帮正是得其所哉!哼,这老叫花子本该依令守护在疏梅园外,今晚却让我四处找寻不见,不知又到何处逍遥快活去了。不然若是有他在,也省得我许多气力了。”他将脸转向柳含烟和刘元吉,道:“柳庄主,刘天王,江湖之上胜者王侯败者贼,你们是自行了断,还是劳我费力?”鹤云惊怒得几乎难以言语,只觉天下最卑鄙阴险之人莫过于这华玉臻,他持剑拦在刘元吉身前,道:“你、你还要斩尽诛绝?”华玉臻却望着他笑了起来,道:“鹤云,我华玉臻阅人无数,似你这等年少机智又身负上乘内功的人物,可头一遭遇到。你若是入了我青蚨帮,他日成就当不在我下,你虽不会武功,但你只要点一点头,我便传你几招终生受用无穷的上乘剑法。嗯,你这人样样都好,就是心肠太软。那也没什么,只消杀得几个人,心肠便会硬起来!这样吧,今日你便动手杀了柳含烟和刘元吉,权做入帮之礼如何?”鹤云静静立在那里,华玉臻的一句句话,便如一根根毒鞭般重重抽打在他的心上,慢慢的他的脑中飞溅起一点点的血的颜色来,望着那张开合不止的嘴巴,他只想冲上去将他撕碎。这感觉让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年幼时,大娘生的三个哥哥欺负自己时,大娘在一旁得意冷笑的情形。
华玉臻见他呆立不语,忽然间好似明白了什么,笑道:“我倒忘了,你一直对这位柳小姐念念不忘。哈哈,只要你答允入我青蚨帮,华某今日便让你洞房花烛,如何?哎哟……”原来一旁的舒眉羞愤难当,扬手向他射出一把如意金针。
华玉臻大袖一拂,一股劲风将如意金针震得歪了,扑扑扑全斜插入地。他却笑道:“贼小妞可不好惹,不如先给做我几天新娘子,来给你调理调理……”就在这一瞬间,鹤云已然跃了起来,半空中一转身,已上了那辆装满珠宝的马车。华玉臻哼了一声,眼见鹤云在车上抖动缰绳,却并不着急,反而侧身退了几步,立在山道上。这独龙岭只有一条曲折的山路,他守在这里,只待鹤云驾车下山时便可拦住。
哪知鹤云催动马匹,却驾车向山顶冲去。华玉臻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叫道:“贼厮鸟,不要小命了么?”鹤云这时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奸人害了眉儿和刘大哥的性命!”他陡的拔出剑来,扑扑两剑,刺入那两匹马的后臀。那两匹马本是柳含烟精选出来的能负重疾走的良马,这时平白无故的挨了两剑,立时惊了,齐声长嘶,拉着马车疯了一般向山顶冲去。
华玉臻又惊又怒,急忙施展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全力追赶。
青龙庙距山顶这一段山路已不如何陡峭,只是有些颠簸不平。马车虽然奔行极快,但到底比不上华玉臻急掠如风,几个起落之间,他已飞身跃上了马车。
舒眉这时才缓过神来,那马车已冲出了几丈远。望着车上鹤云那倔强的背影,她惊叫了一声,忙提气急追。
华玉臻大吼了一声,长剑分心便刺,这时他已决意要杀了眼前这个桀骜不训的少年。但鹤云早已料到华玉臻有此一招,他要的就是激怒华玉臻,要的就是华玉臻心急火燎的跃上车来,要的就是华玉臻心气浮躁的刺出这一剑!猛然间鹤云举起一只木箱便向剑上迎去。
光芒闪处,木箱被华玉臻这犀利的一剑劈碎。哗啦啦一声,如同飞云卷雨,箱内飞出一片白花花光闪闪的珍珠来。华玉臻望见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从马车上滚下去,散得满山都是,不由心中大是痛惜,叫道:“小贼,这多上好的珍珠都给你糟蹋了。哎哟……”话未说完,鹤云已然乘机扑了上来,双手分别扣住了他的手腕。华玉臻惊急之下,双手运力急抖,要将鹤云的双手震开。但激怒华玉臻,再乘着他心神不定之际抓住他的双手,全是鹤云心中早就盘算好的,此时如何肯松手。单以内力而论,他还在华玉臻之上。华玉臻急切间挣扎不出,这时马车又冲出了十余丈。
舒眉奔行中陡地踩到从车上滚落的珍珠,脚上一滑,几乎跌倒。抬头看时,那马车载着一车箱子,载着两个殊死恶斗的人一路摇摇晃晃而又一刻不停地向山顶升去。马车距山顶仅半箭之遥,山顶上不过十丈方圆的平地,那一侧却是陡峭的绝壁,想到此舒眉陡觉双腿无力。
华玉臻提起膝盖重重地顶在鹤云胸口。鹤云只觉体内气血翻滚,五脏痛得似乎都移了位,身子一侧,向后倒去,但那双手依然毫不放松。马车一阵剧烈的颠簸,两个人全滚倒在车上。这时两人四肢相缠,华玉臻便再有什么高深武功也施展不出了。
舒眉觉得两旁的山崖全都向自己阴险的冷笑。她已见到那令人眩目的山顶了。明亮无比的朝阳下,那段光秃秃的山顶闪着刺目的白光。碾着一路烟尘,马车正疯了般冲向那道白光!舒眉张口喊了一声鹤云,但自己的声音只是无力地在两片惊骇展开的口唇边一滑而止,她已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舒眉无望地想着自己要是有桃红马就好了。
马车摇曳挣扎着终于驶上了峰顶。
一瞬间舒眉的眼前黯淡下来,她惨然闭上了双眼。
这时她就听到了那啸声——划空而来的啸声。那声音初时还在她身后,但瞬息间便犹如一条钻云破雾的怒龙般从她身边掠过,直震得她耳朵嗡嗡做响。睁开眼,舒眉瞧见一道白影奔雷掣电般地冲上了峰顶!
鹤云给华玉臻压在身下,张眼望着头顶浮动着的白云,心中只想:“师父,弟子没能给您办成这件大事,可也没让这奸人得手。”他的双手依然如铁一般箍着华玉臻的手腕。华玉臻见了他这倔强的眼神,心中又惧又怒,猛然张开嘴,便向他颈中咬去。
这时猛听得啸声震耳,两匹惊马陡然间前蹄立起,长嘶不止。
舒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白衣人竟在绝顶峰头力挽惊马。车轮咬噬着山岩发出咯吱吱的一阵尖锐而又绝望的叫声。在一片四散腾起的烟尘中,两匹马的四蹄拼命的挣扎着,可毕竟拗不过那人惊人的神力。随着一阵声嘶力竭的马鸣,那挣扎终于衰落下来,跟着轰然一声,两匹马全无力地坍塌在地,颤抖的马身上一片片汗水油亮亮地淌着。
车上的两个人全跃了下来,鹤云的口角已然渗出血丝,华玉臻的手腕也有些酥麻,但左掌依然紧握着紫电剑!
七英雄天下谁能担两个人望着兀立在马前的白衣人,不由齐声叫道:“又是你?!”不同的是鹤云的声音亦惊亦喜,华玉臻的声音中却纯是颤抖惊骇。那人长发披肩,身穿一身破旧的白袍。正是昨日黄昏和鹤云在酒店饮酒的那大汉。
白衣人一回身,从马臀上拔出了游龙剑,那马惨叫一声,却没有挣扎起来。只听白衣人道:“小兄弟舍生忘死,难道连这柄游龙剑也不要了么?”鹤云怔怔地去接那剑,哪知双手一触剑身,立觉一股浑厚的力道自剑上涌来,他一惊之下,连忙运劲反击。两个人刚猛的内力均是一触即收。那人将长剑送入鹤云手中,欣然道:“你果然是楚先生的弟子!”鹤云接过长剑,这时他死里逃生,心中一阵茫然,转过头来,舒眉已上了峰顶,正遥遥望着他。
白衣人转向华玉臻,淡淡地道:“师弟,想不到今生咱们还能再见!”舒眉与鹤云听了这话,全吃了一惊:原来这人竟是华玉臻的师兄!
华玉臻咬牙切齿地道:“傅抟山,你的命倒真大,这当口还假惺惺地称兄道弟的做什么?”鹤云更是吃惊,道:“原来你、你才是傅抟山,这华玉臻却是你的师弟!”白衣人直盯着华玉臻道:“不错,傅某竟有如此师弟,也当真让人心寒。师弟,你何时入了那臭名昭著的青蚨帮?”华玉臻寒着脸道:“我几时入了青蚨帮难道还要向你禀告?哼,师父已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要你事事管着我么?”傅抟山方方正正的一张脸上满是痛心之色,叹了一口气道:“师弟,你、你好教为兄伤心。当日我找到你,让你和我一起赶赴落梅山庄,来助楚先生一臂之力。那时你是如何说的?”华玉臻冷笑道:“那时的话现下还提来做什么?嘿嘿,你欠了那楚老头子的情,我却没有欠过,凭什么白白帮他?但你是大师兄,我若是不去,你定然扳起面孔,用一番侠义仁德的大道理教训我!哼,自从我入门那天起,便日日听你用这些大道理训诫与我。哈哈,我偏偏不要行侠仗义,偏偏要为非作歹,偏偏要入那杀人掠货的青蚨帮,你又能耐我何?”鹤云听得这华玉臻铁青着脸狂叫,忽然竟觉得他有些可笑而又可怜。
傅抟山的目光中燃起一片悲痛,道:“你不去也就是了,却为何派人伏杀于我?我从河南赶回,在路上等候我的竟然不是我的好师弟,却是青蚨帮的六大杀手!”华玉臻酸酸的道:“金钱六福虽然各怀绝技,但如何是大师兄的敌手,你自然平平安安,毫发无损了!”傅抟山惨然道:“一场苦斗,我虽然得以脱身,但这金钱六福一路上纠缠不休,着实费了我不少功夫,赶到许公祠,却只见到楚先生的墓碑!”他叹了一口气,道:“昨夜我赶到疏梅园内,正听到你自称傅抟山,又要替天下诛杀什么秦淮月,才知一切竟是你捣的鬼!我一时气愤不过,便将金钱六福所赐的青蚨镖都还与了你!”鹤云惊道:“原来昨夜大闹疏梅园的竟然是你!”华玉臻怒道:“既然你昨晚便到了,为何缩头缩脑地忍到这时才现身?”傅抟山道:“昨夜恰好听到庄户们喊道那辛无伤和妙极和尚逃脱了!我想这两个元人鹰犬实是害死楚先生的罪魁祸首,岂能容他们为祸人间?”说着左手一扬,将背后一个黑布包袱抛在地上,噗噜噜地滚出两个人头来,正是辛无伤和妙极和尚二人的首级。
只听得刘元吉的声音叫道:“傅大侠,杀得好!”原来刘元吉所受之伤只是给华玉臻掌上暗劲绕乱了内气,这时腿上穴道虽未全解,却也将就着爬上了峰顶。
傅抟山向他拱手道:“刘天王内息自乱,这时还是静坐调息为好,”蓦地笑了一笑,道:“只是昨晚那一闹,却惊出我一个老对头来,被他一直缠了多时才得脱身!”华玉臻神色一变,道:“莫千秋?他本该守护在园外,随时听我调遣。怪不得我昨夜寻他不见,原来也遭了你的毒手!”傅抟山怒道:“这人躲在暗处向我偷袭,哪里有半分高手行径?嘿,想不到堂堂一代丐帮长老,一入青蚨帮竟也如此卑鄙!”华玉臻低喝道:“莫千秋现下如何了,你终于杀了他,是也不是?”傅抟山摇头道:“这人虽然脾气怪异,却无大过,何况当初在丐帮之时也做过一些好事。我便用言语挤兑于他,说道若是我用单掌胜得了他的魔杖,他便要从此退出江湖,永不过问江湖之事。”众人听了这话全是一惊,均想那莫千秋何等威名,傅抟山竟敢说出这等话来!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傅大侠果真以单掌胜了那莫千秋的疯魔杖?”原来这时柳含烟已在舒眉的搀扶下,走上峰顶。他虽然受伤较重,但听了傅抟山这话仍忍不住开口询问。
傅抟山道:“莫千秋的铁杖这时还插在园外的一棵松树上。他心灰意懒之下,连自己的铁杖都不要便走了。我回到园中遍寻不见各位的影子,适才正好听到庄主的啸声,这才急急赶来。”说话之间,傅抟山的左掌已按在柳含烟的背上。柳含烟只觉一股温温纯纯的内气从他的掌上源源不绝的传来,片刻之间就觉得体内舒泰无比,他知道傅抟山正以他的内力为自己驱毒疗伤,心下感激无比,但仍对傅抟山刚说的话将信将疑,翻来覆去地只是想:“这人果然以单掌便胜了莫千秋那鬼神莫测的疯魔杖?天下竟有如此人物?”傅抟山将手掌从柳含烟背上移开之时,脸色阴沉了许多,向华玉臻道:“师弟,五毒掌这等下三烂的阴毒武功你竟然也去研习!你费去这许多心计,事到如今还有何话说?”华玉臻黯然道:“古来征战一局棋,输赢千载下不完。这财宝本是彭和尚埋下的,徐寿辉想挪为己有,现下又要阴差阳错的落入陈友谅的儿子陈理手中!师兄,你当真要将这批珍宝送到武昌陈理那里?可此刻朱元璋兵围武昌,师兄便将财宝千辛万苦地运到那里,也终究还是要落在朱元璋手中!”傅抟山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在路上时便听说朱元璋水陆并进,已将武昌城围得水泄不通,破城就在顷刻。”鹤云听了这话,眼前却倏地划过一道闪电。苍白的闪电光芒中,恩师楚千里神色凄然地对自己说:“这天下大势,原不是咱们能……”鹤云知道师父临死前要对自己说什么。他发现自己历尽辛苦却终于做了一件全无意义的事:这财宝就是送入武昌又有何用?武昌陈氏,指日间便会城破人降,恩师搭上性命才换来的重宝兵书还不是最终落入朱元璋手中?想到这里他双腿一阵发软,象是踩进了一个绵软无比的虚空中。
恍惚间他听到傅抟山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师弟,你自幼便能言善辩,做了什么错事总能找到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一番。只是这一次你遣人伏杀我于前,又冒充我名,险些在这独龙岭上害去柳庄主和刘天王的性命,你干出这等阴险无耻之事,怎对得起师父多年的教诲?”华玉臻仰天大笑道:“阴险无耻这四字实在是妙得紧!试问天下英雄,欲成大事的哪一个不是阴险无耻?那张士诚一面叫嚷反元,一面暗中给元人从海道运粮,接济元都,如此首鼠两端算不算得阴险无耻?那方国珍先后四次反元,又曾四次屈身降元,如此反复无常算不算得阴险无耻?至于陈友谅弑杀其主徐寿辉,朱元璋溺杀其主韩林儿,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阴险无耻了?”其时张士诚、方国珍、陈友谅和朱元璋等人皆是拥兵一方叱咤一时的雄杰,哪知几句话间全给华玉臻骂得一文不值!(按:《惊鹤潜龙记》所叙的是元至正二十三年间(1363年)的事情,历史上朱元璋溺杀其主韩林儿却发生于三年之后。这里华玉臻所说的话以及徐寿辉起义和失势的时间均不太准确,纯为小说家言而已。)
鹤云听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可怜,不独自己,楚千里、刘元吉、柳含烟和方氏兄弟这些震烁天下的武林高手这一刻在他眼中也变得可怜万分。鹤云想这些人其实不过是陈友谅、徐寿辉和张士诚等人手中的一枚枚小小的棋子而已。这些武林豪杰虽然武艺高强,但终其一生为人驱使,只不过如同棋盘上的一枚枚棋子般被人提来提去而已。想到此,他感到眼前一阵乱糟糟的光在晃动,不由慢慢垂下头去。
正自心灰意懒之间,忽觉自己的手被一只绵软的柔荑握住,鹤云抬起头来,只见舒眉望着自己的双眸清澈如水,满含关切。二人四目交投之间,鹤云忽然想:“这天下大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与其终日奔波辛辛苦苦的做什么英雄,我倒宁愿日日让眉儿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这么想着,心中才有一丝惬意温暖。
只听华玉臻依然狂笑不止:“可见天下英雄原来全是阴险无耻的。要做英雄,便要先学阴险无耻!处处仁义的英雄,天下又何曾有过?傅抟山,你终日以侠义自命,可你扪心自问,算得是个英雄么?”这句话问得独龙岭上柳含烟、刘元吉等人均是一愣。众人虽知他在强辞夺理,但细想之下又颇觉这华玉臻言之有理,不由心中均觉一阵气沮。柳含烟更是想:“这华玉臻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真正的'英雄'二字,天下又有谁担当得起!”鹤云的脑中却闪过许公祠那残破的庙堂,想:“真正的英雄,天下未必便没有,只是象我们这样平平常常之人,这一辈子注定要碌碌无为,如何做得了英雄?”舒眉静静地望着他们,暗想:“他们为何都是这样满腹心事?哼,人生在世,难道当真非要做什么英雄不可么?”傅抟山霍地双眉一扬,朗声道:“傅某只求做个俯仰无愧于天地的好汉子,做什么狗屁英雄?”华玉臻听了这话,脸色一变,似是被什么物事击中了要害,怔怔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傅抟山目光如电,道:“师弟,你如此为非作歹,却又想出这多连篇鬼话来终日自欺欺人。难道你杀人之时,一点也不觉心中有愧么?”华玉臻冷冷道:“杀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傅抟山凝视眼前这张阴冷的面孔,缓缓点了点头,惨然道:“如此,我也只得替师尊清理门户了!”华玉臻呵地一笑,道:“你要杀我只管动手便是,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说着扬起手中长剑,当胸一横。
傅抟山紧盯着他手中那把紫气沉沉的长剑,道:“师父留给你的这把惊虹剑果然与我那把紫电剑颇为相似,怪不得这许多人将你认做了我!”华玉臻怒道:“哼,他将惊虹剑传给我,却将掌门人才堪配与的紫电剑留给了你!老东西事事都向着你,那六如剑法对你倾囊而授,却只传了我一招'大梦七式'!”傅抟山沉声道:“六如剑法对心性苛求极严,你贪欲太盛,师尊没有传授是怕你心气浮躁而走火入魔!”华玉臻怒喝道:“少罗嗦,快快拔剑,紫电惊虹,今日正好见个高下!”傅抟山淡然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悟透六如剑法的心意之后,我已不再用剑与人过招。”华玉臻低吼道:“你竟要空手接我的惊虹剑?”傅抟山缓缓退开两步,道:“不错,你我一招定输赢!”岭上众人齐齐一惊,高手比拼往往要千招开外才分出胜负,这傅抟山竟要以空手一招之间与华玉臻分出高下!
华玉臻的目光变得阴冷如刀,森然道:“好,咱们一招定生死!”说话之间,惊虹剑剑上紫气暴长。一道紫芒愈来愈盛,映得他须眉尽赤。众人见他剑气由内而外,威势逼人,无不心惊。柳含烟暗里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华玉臻剑气功夫如此了得,适才这厮想来是故意输与我,未必便是他真实功夫。”鹤云和舒眉对望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一种忧虑:“这一战若是傅抟山败了,独龙岭上的人只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傅抟山的眼睛霍地明亮起来,一瞬间独龙岭上猛然腾起一片寒冷萧瑟的剑气。那些野木衰草在剑气中齐齐打了个寒颤,然后便微微抖颤起来。
在这一刻,傅抟山在众人的眼中已变成了一柄剑,一柄光耀八荒无坚不摧的利剑!
岭上众人给这威势逼得神气一凛,不由一起向后退去。
华玉臻忽然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不是削金如泥的惊虹剑,而是一根软软的稻草。这是他习剑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柄神异的惊虹剑似是也感到了那迫人眉睫的威势,陡然间紫光大减。
柳含烟蓦然间感到一阵悲哀,这神气合一以气御剑的境界原以为只是传说中言,不想今日亲见世上果然有这样的功夫,不由长叹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傅抟山当真厉害!”随着这声叹息,众人都知道这华玉臻非败不可了。
哪知便在此时,华玉臻陡地刺出一剑。
好犀利的一剑!惊虹剑上紫光骤炽,犹如怒龙出海直刺向傅抟山的心口!华玉臻毕竟不同凡响,在人人均以为不可能时,破釜沉舟地刺出了这劈山拔岳的一剑。惊虹剑光芒暴吐,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腾起一道凄厉的紫虹。人人在这一剑之前都觉得一阵窒息。
傅抟山仍凝立不动,气势沉稳如山。
剑已到,那道紫虹映红了他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傅抟山的身子忽然迎着那道紫虹切了进去。
鹤云只觉眼前一花,竟然没瞧清傅抟山是如何挡开这威风八面的一剑的。但随着那道惊虹的消失,华玉臻忽然惨叫着飞起,从那道骇人的绝壁上跌了下去。
众人听得这声郁闷的惨叫,全是长出了一口气。柳含烟忍不住道:“想不到六如剑法精妙如斯!傅大侠只怕已无敌于天下了。”傅抟山眼望绝壁,黯然摇头道:“世间又有谁能无敌于天下?华玉臻性情乖戾,心神大乱之下使出这等有死无生的险招,必然一败涂地。”柳含烟忽然问:“傅大侠,你们当真要将这重宝兵书运往武昌?只是依老夫之见,这陈理终究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此刻朱元璋已将武昌围得水泄不通,据传武昌城内人心惶惶,陈友谅手下不少官员正自大肆搜刮民财,以备城破之时用来买命。傅大侠便将这几车财宝运到武昌,就能挽得起这将倾的大厦么?”一种落拓寂寞的神色掠上傅抟山的脸,他转向鹤云和刘元吉道:“在下只是受人之托,却不知刘天王和陆公子有何见解?”刘元吉古铜色的脸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低下了头久久不语,显是心中犹豫之极,隔了良久才道:“便杀进武昌城中,这许多珠宝只怕也便宜了那些官老爷们用来买命的!嘿,但若不送回武昌,岂不是辜负了先帝重托?”傅抟山忽道:“其实,你那先帝陈友谅根本也不想要这财宝!”岭上众人听了这话齐齐一惊,刘元吉瞪起泛着血丝的双眼道:“傅大侠此话怎讲?”傅抟山长叹了一口气,道:“刘天王和楚先生此次奉命出行原本是极其隐秘之事,但你可知道为何你们动身不久,便被汝阳王得知了兵书珍宝的消息,更奇的是数日之间落梅山庄埋有兵书重宝的事便传遍江湖?”鹤云心头一直存着这个疑团,这时听得傅抟山一问,忙道:“不错,而且江湖之上更将兵书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文者得之可席卷于天下,武者习之可无敌于江湖。这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走漏的风声的人……”傅抟山神情寂寥地缓缓道,“正是楚千里楚老先生!”他看到岭上众人均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又道:“而且楚先生是奉命行事,下令命他故意走漏讯息之人便是陈友谅!”刘元吉大声道:“万万不能!先帝命楚先生和在下舍身忘死来这落梅山庄取宝,却又命楚先生故意走漏讯息,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人?先帝断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鹤云的眼内忽然有泪涌出,颤声道:“莫非……莫非陈友谅是想引开朱元璋的追兵?”傅抟山沉重的点了点头,道:“陈友谅一代枭雄,如何不知逐鹿天下绝非几车珍宝一部兵书所能做到的?但他鄱阳湖大战被朱元璋打得一败涂地,自己又重伤将死,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即便突围逃至武昌,也旋即会被朱元璋的穷追猛打的。他死前命楚先生和刘天王取宝,其实不过是个幌子,陈友谅的用意却还是要将这落梅山庄埋宝之事传扬出去,只盼朱元璋一时心动,也派兵前来争掠。这杭州是张士诚之地,若是二人开战,他大汉陈氏便可乘机休养生息!”刘元吉的双拳纂得紧紧的,喃喃道:“那为何、为何楚先生从未将先帝的这番意思告诉过我?”傅抟山道:“楚先生怕你心急误事。当初他传讯给我,命我在和他会合之前,将这落梅山庄埋有兵书重宝之事遍传天下。那兵书神乎其神的故事也是楚先生杜撰出来的,”说着展开一张纸笺,递与刘元吉,“这是当初楚先生派人送与我的书信!其中原委,刘天王一看便知。”刘元吉接信瞧了片刻,不禁黯然道:“这确是楚老先生的手迹……原来、原来咱们在先帝眼中只不过是个过河的小卒!”鹤云听了这话,暗想:“这么说,当初师父之所以将内力传给我,命我将秘图交给刘大哥,倒未必想让我替他夺回珍宝,只是替他将这谎言说到底罢了。原来我历尽艰险所做的只不过是个有进无退只败不胜的事!”想到此更觉心中一片空荡荡的,犹如一觉醒来发觉自己一个人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飘荡。
柳含烟双目一亮,道:“陈友谅这舍卒保车之计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上策,只是朱元璋是何许人也,终究是未中他的计谋,照样兵贵神速的合围武昌!既然如此,傅大侠,你们又何必甘冒奇险地将这些珍宝送进武昌……”他这时死里逃生,不禁又对这珍宝大是动心,立时在心中盘算如何说动傅抟山几人。
傅抟山扭过头望着鹤云,道:“鹤云,你是楚先生的弟子,依你说这珍宝要运去何处?”刘元吉懒懒地道:“不错,若是楚先生在,洒家便听他的;楚先生不在,洒家听他的弟子的便是了。”鹤云看到岭上众人全神色异样的盯着自己,迷茫之中更觉一阵忐忑,喃喃道:“此时送宝至武昌,便如同送到朱元璋手中一般,这可如何是好?”柳含烟目光闪动,道:“那不如还将它们留在此间!”舒眉却摇头道:“不好不好,若是留在这里,疏梅园内只怕又无一刻安宁了,这么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可一天也不愿过了。我……我宁愿回峨眉山去!”傅抟山点头道:“正是,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不说旁人,单是那爱财如命的张士诚,庄主如何对付?”柳含烟看看爱女,瞧瞧珍宝,一时哑口无言。
鹤云忽然道:“刘大哥,你与我师父最是熟捻,若是他老人家在此,却又会如何?”刘元吉望着远处飘动的浮云,道:“楚先生历来视钱财如粪土,他必将之散诸天下!”鹤云听了这话,只觉眼前一亮,道:“傅大侠,你曾说河南大旱,人们饿得连人肉也吃了,咱们何不以这一大批金银置人手,购粮米,大赈灾民?”傅抟山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道:“好,小兄弟,凭你这句话,傅抟山交了你这个朋友!”
午后的日光更加耀眼,清爽的风中有一抹淡淡的花香,恰似一首哀婉而又无韵的歌,在别离人的眼中心中浅浅地唱着。
柳含烟望着装满了几辆大车的数箱珍宝,忽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安然,忍不住想:“这些年我为了它们费尽了心计,怎地这些让我日思夜想的宝贝要离我而去,心中却一片欢喜?嗯,是了,这些年来我虽然日夜盼着早一天找到它们,可心中却也将它们视为一个担负不起的重负,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嘿,我有了眉儿,这便是天下无价的珍宝!”傅抟山看到柳含烟脸上的阴霾忽然一扫而光,不由笑道:“柳庄主,拔除欲箭,究竟安稳!”柳含烟哈哈大笑:“傅大侠此番不但医好了柳某身上之伤,更医好了我心上之伤呀!”刘元吉搔首问:“鹤云,傅大侠说什么'拔出玉箭',那是什么意思?”鹤云道:“那好似是佛经上的话,是说一个人拔除了心头的贪欲之箭,才可得到真正的自在安稳。”他口中和刘元吉说话,眼睛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舒眉。
舒眉这时已换了一身紫色衣裙,恰是二人初遇时的打扮,在鹤云眼中更觉妩媚。舒眉给他看得面上发红,暗道:“这一去,不知要何时才能相见,他怎地也不和我说句话?”忽然间一阵心慌意乱,不由低下头去。
鹤云见她慢慢垂下头去,心中一片黯然,暗想:“她低下头去,不再看我,莫非终究对我心存芥蒂?”正自怨自艾之间,猛听得刘元吉一声吆喝,啪的一声清脆的马鞭声响,马车已然缓缓而动。郁闷之下,鹤云忽然伸手自刘元吉腰间抢过酒葫芦,昂首便饮。
柳含烟回过头来,忽见女儿脸上珠泪莹然,不由问道:“眉儿,你怎么了?”舒眉淡淡笑道:“没什么,这里风好大,我的眼给迷了一下。”车队已然渐行渐远。
忽然间只见鹤云霍地转过头来,大声喊道:“眉儿,等我——我定会回来看你!”刹那间舒眉的眼泪象断线的珍珠般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鹤云的那几口酒喝得有些急了,这时忍不住在马背上大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