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对太孙二字就一句话:“谁许你们自作主张的?”这话他说出来就很重了,人们果然收敛了很多。只是他很快发现,皇太子的控制力,还是有限的,他止得住一批,止不住另外一批。

而且,就像三百多年后这块土地上的人戏称某些人群为‘太子党’一样,‘太孙’这个生动形象的词,是禁不住的,他又不能下道‘乱说者割舌头’的命令。把他气坏了。

更不幸的是…这话,还传到康熙耳朵里了。

当这个称呼渐渐传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康熙终究会知道。尤其,当事人还住在宫里呢。康熙听过,挑挑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让礼部拟一些吉祥好听的字来备用。他要准备分封诸子了。

毓庆宫里的夫妇二人,一齐体会到了,生活,并不总是心想事成的。它不是这儿出点岔子,就是那儿出点儿岔子。

第114章 蜕变成长的痛苦

淑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才有点儿后怕,当初,她可是被她家阿玛扁过的因为某些不恰当言论。睁开眼,没两秒钟,胤礽就醒了,他们夫妇的生物钟被这座宫殿的生活弄得非常地…精确。

起身之后,发现胤礽与往常有点儿不同了,说不上是哪儿不一样了,就是觉得他变了。人还是那个人,动作还是那个动作,每天早上起床,他都会伸手拉她一把,然后一起着装、喝荷、用点儿小点心,临往乾清宫去之前看一下小胖子。

今天,也不例外,淑嘉却有一种‘他的灵魂变得不太一样了’的感觉。难道是因为昨晚?淑嘉心里也沉重了起来。

她并不后悔最后说服胤礽,天知道大家在私底下说了多长时间了。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以为‘太孙’这两个字就是自己的小名,那样很不好。孩子他爹估计就是刚会说话就把‘太子’这两个字当成自己的别名,从而忽略了很多细节问题的。

据说,细节决定成败。而她近期内也找不出一个好的提醒的时机了,索额图复出了,如果不尽快让胤礽想通,并且警觉…那乐子可就大了。那一位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扶太子殿下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的。

所谓提醒,说一次就够了,说了第二次,暴露的危险就更大了。等你说了第三次,就变成唠叨了。唠叨,据说是由少女变成黄脸婆显著标志。从今年年初时康熙评明史时的表态来看,康熙极不喜欢女人干政,而胤礽显然受他这方面的影响。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淑嘉都很小心,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多嘴了,照以前的规律继续生活就好。

当她说:“今儿跟大嫂、三弟妹、四弟妹她们约好了去探望钟粹宫妃母,昨儿听说她病了。”胤礽也照旧是条件反射地抽搐一下嘴角,对惠妃显然是不太感冒,勉强说了一句:“意思到了就行了,也不用太热切。”

是他常有的表现,淑嘉依旧感觉不太对劲儿。

淑嘉的感觉是对的,任谁在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受到极大冲击的第二天,表现出魂不守舍都是很正常的。所以,他在康熙面前就表现得有点儿失常。

因为胤礽在议政的时候并没有出大的纰漏,康熙就把父子谈话给留到了单独相处的时间。同时心里也在猜测,是不是胤礽遇到什么事儿了?据回报,他跟索额图见过了面,但是谈话的内容暂时还没有涉及到朝政问题,只是叙了一下离别之意。也没有生活作风问题,他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他们之间使用了暗语?

作为一个父亲和皇帝,没有在推理出结论后直接处理掉,而是与胤礽‘探讨’一下,康熙对胤礽算是很给面子了。

但是在胤礽眼里却完全不是这样的,当康熙问:“怎么了?你今儿看起来心不在焉的。”胤礽马上有种受迫害妄想症式的心理反应:汗阿玛想说什么?挑我的刺儿?

放在以前,他完全不会这样想。

康熙看到胤礽略显不安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你精神不大好,昨儿没睡好?怎么了?”

胤礽同学的业务水平还是很不错的。轻重急缓他还分得清,现在需要想的不是老婆说的奇怪的话;眼下最要紧的是,他从他老婆的话里延伸出了可怕的现实,然后理清现在的困境,并且从一团迷雾中走出来。没错,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太子殿下反而更迷惑了。

在之前,他的生活都是规划好了的。出生,做太子,学习,听政,最后当皇帝。一片坦途,他不需要动脑子去思考他的人生规划,只要按部就班按照时间表去做就好。为他安排这一切的是,是在他眼中主宰世界并且教导他的那个男人,他的父亲。

现在,一切变了。

胤礽心里有些发毛,他这么多年以来的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背后居然埋伏着如此多的危机,实在是有些毛骨悚然。是以,他看向康熙的目光都是带着紧张的。

康熙愈发不解了:“有什么不能跟朕说的?”

汗阿玛怀疑我什么了?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干啊!

“你倒是说话啊!”声音大了一点。

“昨儿白天,弘旦他额娘教他认字儿来的。那小子学了三个词儿,跑过来跟我来回念叨,不搭理他就哭给我看。为着以后怎么教他,儿子头疼了半夜。”他们两口子确实在教儿子认字,不过都是简单的‘人’‘口’‘手’一类,小胖子也确实学会了。不过,胤礽昨天夜里可没想这个问题。

由于胤礽每天都会关心一下小胖子的成长情况,所述看着倒也属实。康熙看儿子没有别的问题,把担心抛开,开始生气了,“你那个样子,落到大臣们眼里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以后听政的时候给我打起精神来。”

“嗻。”

“儿子要慢慢地教,你能一夜想明白才是怪事儿了…”康熙开始传授知识,最后干脆说,“等他再大一点儿,朕来带吧!”

过关了,胤礽一身的虚汗,感到压力前所未有的大,或许贡献出儿子是个好主意,又有点儿舍不得。回到毓庆宫,应召了人来训话,不许再胡乱称呼他儿子了。

这话也就传到了康熙的耳朵里,哦,不光是想怎么教儿子,还想着这事儿呐。

康熙记得上一次胤礽对自己的奴才发狠,还是在他大婚之前。这回发狠是为了一个称呼。不管怎么说,他对胤礽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还是很满意的。但是,事后乱七八糟的表现不在此列。

有什么好担心的?明明做得很对,康熙不是不重视小胖子,但是他更乐意在小胖子出完痘之后,再检测一下其资质,然后抱到乾清宫来养一养,再讨论一下‘太孙’这两个字。

太子现在要做的,是跟太子妃多生几个孩子,多几道保险会比较好。康熙相信自己近几年都没有再给太子小老婆的打算,但是太子居然不干正事儿,在那里担心些有的没有的。

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唔,用得着这样担心么?说不通啊,他从来没这样过的。

“盯一下太子那里。”

太子那里很正常,除了思考的时间多了一点儿。代理朝政多年,高层人事在胤礽心里自有一本账,他要保证在康熙出巡的时候处理好任何紧急事务,并且提供相关方案,在康熙提问原时候准备地说出某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是不是适合做某件事情。

他这两天神神叨叨地,就是在心里对朝臣进行一个总结。划拉了一下,除了发现自己这一边除了通过索额图之外,难以拉拢到人,还发现…他爹要是对他下手,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还好,他对他爹还没有上升到仇视的地步,只是内心有点儿疏离有点儿担忧。愤愤地想,您老对我有什么好不满的啊?我是你儿子,又不是你仇人,看我手上这点儿势力,还不够你塞牙缝儿的。

西洋座钟敲了九下,胤礽抹了一把脸,往后边走过来。淑嘉正在整理小胖子的学习进度,把他认得的字列出来,再添一点新的识字卡片。见胤礽来了,起身相迎:“怎么这样晚?还想着你帮忙呢?”

“嗯?”

“弘旦又会了两个字,我想给他再多做一点儿卡片。”她这两天该干什么还该什么。太子妃给自己定了张日程表,某日某时做什么,进度问题。交给赵国士、红袖两人一人一份,随时提醒着。

有着这张表,她即使内心惊涛骇浪,也能保证自己的重要行事不会被忘掉,不会因为一件事情影响心情再忘了其他的事情产生连锁反应。今天的行事历上就有这一项。

在胤礽眼里,淑嘉根本就是把那天说的话给忘了。该教小胖子认字还是认字,继续给小胖子的识字卡片里增加新的词汇,让胤礽做的还有给儿子的识字卡片上画图。

无知是幸福的,她一定不知道她无意间的一段对话,把自己弄得如此地…水深火热。

叹口气,胤礽灌了半盏茶,准备给儿子画画。然后,他老婆说:“你累了?明儿再画吧,眼睛都抠下去了。这么说来…昨儿你好像精神就不太好?”她昨天光顾着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拆穿了,一样有点心不在焉。

胤礽颇为无语,她老婆一定不知道,她像块火石,咔嘣打着了火,把他这片草原给烧了,她依旧是那块火石、没有着火。等过一阵儿,春风吹又生了,她又咔嘣来了一下儿…

不过这样也好,局外人总能看得清楚一点儿。也许,有时候他该多跟媳妇儿再聊一聊,有新的发现也说不定。他…需要灵感,思维碰撞的火花。

“今日事、今日毕,唔,这个也写下来,给我张空白的。”

“哦…”

“画碟子?”

“嗯,上回光画了碗和杯子。”

事实证明,太子妃发飙是正确的,康熙让人盯着一点儿太子也是正确的。这不,六月里,大家的老朋友索额图,他又出现了。

胤礽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直勾勾地看着眼前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胤礽挺想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索额图还在继续说:“自打回来,到如今三个多月了,奴才又梳理了一下人。为的就是这些个事儿。”

索额图的建议是:请立皇太孙。

打死胤礽都不相信,康熙头先指的那几个首领太监会不跟康熙汇报一点什么。出于抵抗心理,胤礽不让这些太监接触贴身的工作,但是,不少事务还是要交给他管的。胤礽召集所有人训话,他们也是听到的。

怎么可能不让康熙知道呢?

而康熙,在知道事情之后,对他什么安慰的表示都没有。没有挑剔,也没有表扬,完全沉默的态度,让胤礽有些心慌了。照经验,一旦太子殿下受到了挑衅,或者自我反醒的时候,他都会收到皇帝的各种安慰。

比如,太子殿下觉得,他需要节俭一点,皇帝会马上赏比他节俭得多得多的东西作为补偿。这回,没有。

胤礽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康熙的态度有些微妙,有些暧昧。

索额图还在背名单:“齐世武、佟宝、噶礼等情愿连名上书,奴才还可劝一劝熊敬修…”

“此事容后再议。”胤礽果断地说,都是索额图知交,相信他汗阿玛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的。

“殿下!奴才的消息确切,皇上已经下令选良匠、准备印模、金银,…那是做什么用的?要开始铸印了,其中两个,方三寸四、多罗郡王之印,怕有一个要大阿哥的。皇上要分封诸阿哥了,他们开府建衙后,尤其是大阿哥开府后…朝上局面必然为之一变。只有请立了皇太孙,殿下与太孙地位才能稳固…”

胤礽的心情更不好了,太孙太孙,都是这孙子给闹的!

索额图还在说着他的担心:“分府在外,包衣入府,佐领、包衣都自己管着了,再无阻碍,天天商议事儿都不用管宫禁了,还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事儿呢,咱们,也得有所动作才行。您已经封无可封了,为什么不封太孙呢?这样,石家也能死心塌地…”

“我说了,容后再议。”

索额图真的急了:“等皇上下了诏,大阿哥该更给您添堵了。”

胤礽直接对他说:“要是汗阿玛不愿意呢?”

“皇上怎么会不愿意呢?嫡子嫡孙…”

“不要说了!我不点头,谁都不许妄动!这当口,不要生事!别跟我说把握,要是知道汗阿玛是怎么想的,咱们就不用让老大猖狂这么多年了。”

第115章 夏六月夫妇谈话

索额图的主意,要是在以前,胤礽会认为是最好的。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胤礽可以肯定,如果这个折了上了,康熙一定会生气。他当时只是考虑暂缓,而且索额图却一再要求执行,两句话下来,他就生气了:你怎么能不听我的话?这还是太子,换了皇帝,只会更不高兴。没有皇帝喜欢别人不把他的意志当一回事儿。

凡是晋升,事先都会透出风声,甚至要开个吹风会。太孙的服色、仪仗的确定,最快也要吵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定下来,这还不算制作的时间。如果要确定册封,至少就必须像现在大家都差不多有数的明年册封皇子一样,准备各种用品。除了房子,还要量体裁衣,朝服、吉服、常服、冬冠、夏凉冠、朝珠、仪仗…不但是本人的,还有福晋的…

胤礽现在都已经知道了,老大、老三是郡王,老四是贝勒、老八是贝子。因为各自的朝服花色不同、帽子从缕金的冠顶到镶的东珠都不一样,还有各人的衣服尺寸也不相同。一问内务府进度,就知道谁封的什么爵位了。

以胤礽对康熙的了解,康熙如果现在真有册封太孙之意,绝不会忘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应该开始着手准备了,但是,他没有。就是说,康熙没这个意思。既然已经明白了,他也就不太急着给自己的儿子早争名份了。

让他焦躁的是,胤禔封了郡王,必然会挤压他的生存空间。到时候,如果他反击得过火了,会不会引起康熙的不满?反击的程度总是很难把握的。如果康熙因此怀疑他怎么办?

索额图真要动手上书了,一定讨不到好,明珠不可能坐视康熙情绪的波动,不趁机用别的理由参一参索党成员。到时候已方必然反击…

胤礽坐在椅子上,出了一身的汗。他不愿意想像与康熙不合的情景,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想过有这样的一天,他一直以来努力的目标就是俩:一、让康熙满意,二、把大阿哥踩下去。

脸色越来越严肃,汗也越流越多。

荷叶式浅绿色的透明玻璃托碟,浅绿色的透明玻璃碗,配上细细的冰沙,新鲜的果块,在农历六月中旬的夏夜里,显得分外的诱人。如果送上这份冷饮的是个还算漂亮的年轻女人,就更完美了。

淑嘉没想到自己还有弄这些东西的一天,毓庆宫的冰总是充足的,还有玻璃器皿也是现成的。她可以指使足够多的人,把冰块儿细细地凿成小粒,选最好的瓜果,做一份清凉冰品。然后去探望他那个最近表现得像是有婚外情的丈夫,还是一个有婚外情怕被发现然后离婚之后被分一半财产再付高额赡养费的丈夫。

这可能么?这年头虽然有婚外情,不过分财产这事,与皇太子实在是联系不到一起。淑嘉只能推测,胤礽同学如果不是突然之间在梦里与一位仙女相爱或者是跟某个男人有了超友谊的关系苦苦相恋却不能在一起,那他就是遇上了大麻烦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对比了一下手上的时间表,又排了一遍胤礽的行程,确认他不可能在康熙身边见到一位仙女之后,淑嘉认为,胤礽遇到麻烦了。而他的麻烦,就是她的麻烦。胤礽最近的表现很不寻常,颇有点坐立难安的架式,虽然他已经在极力表现得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还是看出来了。这家伙…在衣衫单薄的夏天,还对自己老婆表现得像个君子,还一连好几天,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不幸的是,原本看着碍眼现在觉得非常怀念的崔太监还在劳动改造中,淑嘉对胤礽的举动就不像原来那样了解了。她也召了高三燮来问,却是无果。惇本殿当差的贾应选也被叫来问了一回,得知胤礽一切作息都是正常。

淑嘉恼火地对两人道:“太子爷什么时辰起身、什么时候用膳、什么时候写字儿又是什么安置,这些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他跟先前做的事儿没什么两样,可我不知道的是,他怎么就瘦了一圈儿?”

胤礽的体重变化放到后世,能让苦苦追寻减肥效果的女人们种种羡慕嫉妒恨了。半个月的时间,你能用肉眼观察到他消瘦下去的痕迹,甚至双眼都有点抠下去了。

高三燮言语不多,却是个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的人。别说入夜下钥后太监只能守着宫门,不可能在有宫中女眷的屋子里伺候了。就是平常,那位明显是被皇帝宠坏了的太子殿下,或许是怄气,又或许是出于别的原因,也不让他处理一些很私人的事务。太子妃这里略好一些,但是主要是女人活儿,还是宫女们办的比较多,太监办的多是些跑腿的差事。

可是现在呢,太子妃居然在问他关于太子的事情,因为太子瘦了!高三燮在心里骂了句娘,要是知道了,我早告诉万岁爷去了,万岁爷也问呢。问的跟您一样,还问了您没问的“是不是小孩子嘴馋了”。您倒是信得过太子爷,比他爹还信他。

贾应选也是一肚子的郁闷,他们原在宫里各处当差,混得也不差,不然也入不了康熙的法眼,单指来照顾太子一家子,还是在太子身边原太监被问罪的情况下。但是,现在太子明显的不太信任他们,前两天,太子跟索额图说话之前就把他打发走了,这是在防着他呢。

贾应选也不能否认,如果太子身边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他肯定要跟康熙汇报一声,估计高三燮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一个前提是,他们如今都是毓庆宫的人了,也不会对毓庆宫不利,在这种情况下,被自己的上司防范,真是很不爽。

这份郁闷并没有持续多久,太子妃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告诉他们:“往后我少不得找你们问一问太子爷的事儿,你们多用用心,我一个妇道人家,寻常也不到前头去凑,只好靠你们帮忙看一看、听一听了,我不想干瞪眼看着太子爷一圈儿一圈儿地瘦,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嗻。”

看着他们走了,淑嘉才深吸一口气:“看看小厨房里今天有什么瓜果、冰还有多少。”人说‘苦夏’,人在夏天很容易瘦下来,胤礽前两年没有这个爱好,只是眼下她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切入点了。

做几份冷饮,淑嘉尝了尝,味道还不错。宫中也有冰镇茶果供应,却总不如这个卖相好看。也许清亮的颜色、不错的视觉享受,能让胤礽在这个火热的夏夜里,平静一点。

找出今年新做的一身月白缠枝莲的旗袍,简简单单挽了个髻子,斜插两只簪子。在冲过去找人之前,她还得让人去跟胤礽通知一声,然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即使事先知会过了,胤礽在见到妻子的时候还是惊讶了一下。淑嘉一向很注意不去侵占他的私人空间,俗话说得好,距离产生美,适应地给大家都留一点喘息的空间,反而会让关系更各谐。但是今天,她过来了,这让胤礽很惊讶,他想不出她过来的理由。吴明礼只是说:“太子妃今儿叫人准备了点儿吃的,要来看太子爷,不知道爷方便不方便?”

看到了问题比找到解决之道还让人头疼,胤礽还没从一团乱麻中缓过来,眨了眨眼,下意识地说:“她要来便来,这么生份做什么?”的时候,淑嘉已经进来了。

月亮的清辉从头上洒下,落在发上肩头,在打开的门口勾勒出一个人影,在灯光中走过来,清凉的色泽,为这个烦躁火热的夏夜,带来了纾解的清风。胤礽从椅子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好像是呆坐了太长的时间,以致于腰都有些僵硬了:“怎么想起过来了?”

淑嘉接过冷饮盘子,走过去放在胤礽手边的桌子上:“想起,就过来了。”

“这是什么?”

“尝尝看,有点儿冰,却是消暑的。”

胤礽脑子一团乱,很想说:让我静一会儿。念及老婆辛辛苦苦弄了东西来给他吃,又大老远跑过来,压抑住了烦躁的情绪,吃了两口。冰凉的东西入口,确实让他冷静了一点儿。

也只是一点儿,拿小勺舀了两勺子吃了之后,他就停手叹了一口气。淑嘉趁势道:“不合口?”

胤礽顺手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搁,扯扯嘴角:“味儿不错。”

淑嘉道:“你近来瘦了不少,我想许是天儿热了,不想吃东西的缘故。这个也不算是什么新鲜法子,就是尝着爽口,试试能不能开胃。”

胤礽皱皱鼻子:“我饭量可没减,不过东西味道却是不坏,加了冰?”顺手又舀了一口,“夏天吃着是不坏,宫里夏天太热,只是不能多用,克化不了反易伤身,你也不要多吃了。”

“我可没瘦多少,”淑嘉掏出帕子给胤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饭量没减,人却瘦了。可见还是吃得不够。”

“近来事儿多,四公主要出嫁、老大、老三他们要册封,平定朔漠要勒石记功,还有一堆的功臣没功赏完,还要祭告郊庙、陵寝、先师,今年还是大比年。可不就瘦了么。”

淑嘉确定胤礽是在说笑的,他刚才说的根本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是事儿,康熙不在的那会儿,整个后方都是他在管,也没见他怎么瘦。这会儿康熙回来了,他反倒累着了…

等等,康熙回来了…难道?

笑着摇了摇头,扭过脸看了看一旁的座钟,八点半了,即使是夏天,天也黑了:“要是觉得味道不坏,就再吃两口,”起身走到胤礽的身后,伸手给他揉揉太阳穴,“觉得累了就先跟我回去歇歇,可好?累极了的人干活儿会干不好的,小时候,有一回,急着赶针线,累得打盹儿还要动手,险些把手扎成筛子。”

胤礽听着她念叨,头上舒服了,心里依旧是混乱的。他那一头汗可不纯是热的,还有急的,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案来应对危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伸出右手轻挥了两下,高三燮一看时间,正好,也是他们退下的时候了,带人出去了。太子妃都说了“跟我回去歇歇”,大家就不要再凑热闹了,剩下的,交给太子妃跟她带来的宫女就好。

淑嘉四下一看,剩下的全是自己人了,说什么都不怕传出去的那一种。更妙的是,今天跟着她的宫女,还是陪嫁进来的绿祍与紫裳。

胤礽像是睡着了,淑嘉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按着他的头,让他觉得舒服了不少,突然问道:“你有过为难的事么?”

淑嘉手上一顿:“怎么说?要看是什么样的事儿了,谁从小到大没有犯过愁呢?”

“我以前真不知道什么是愁,有了烦心事,自有人为我去做。”

“那现在呢?”

“有点儿犯难。”太子殿下的两个金牌打手,一、康熙,二、索额图,不幸的是他突然发现这两个如今都靠不住。

“我也不知道你遇着了什么事儿,前朝的事儿我也不懂,你要是想听,我跟你说说我是怎么做的?”

胤礽感兴趣了,伸手把脑袋上的手拉下来,十指紧扣:“说说看。”

淑嘉不客气地把重量都夺压到了他的身上:“把合适的事情交给合适的人去做就成了,我只要看着他们做了,做好了,也就得了。”

问题是做不好!“要是有不听话的呢。”

“换了呗。不过,手上的人总是有限的,给他们挑他们适合做的事情。”

胤礽失笑,笑容有点惨,这可真是个死局。

他指使不了他爹,索额图也有他自己的想法。该死的是,一个是他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至亲,他不想对康熙做诱导以外的事情;另一个陪伴了他十几年,在他与胤禔的对峙中给了他不少的依靠。他不想跟他们两个发生什么不愉快,他还下不了这个狠心。

“怎么了?”

“没事儿。”

绝对有事儿,看来是件压力很大的事情,那么,除了康熙,没别的原因了,因为胤礽大概是不把别人放到眼里的。接下来,要是不把这事儿解决了,胤礽恐怕得继续瘦下去,压力在压完他的身体之后该压迫他的神经,最后让他精神失常导致举止失措、自寻绝路了。

淑嘉在他耳边轻声道:“实在不行了,我就用些笨办法。”

“唔?”

“知道他适合做什么挺难的,只要叫他别做他不合适的事儿就行了。太好说话了,别去管事儿。主意太大的,别派得远了、也别叫他做大事,也就齐活了。”要怎么往他汗阿玛身上扯?

“是么?”索额图一意孤行,能叫他收手致仕么?他一走,大家都会以为太子要完蛋了吧?等等!也许,可以缓解一下其他方面的紧张关系。刚才是他惯性思维了,一旦假设出相争的局面,就反射性地要对着干。他完全可以趁机…示弱!不过,这样做必须确保一点。

胤礽站了起来,胳膊转了一个转儿,把淑嘉拉过来相对而立,绿祍等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以为夫妻俩有什么限制级的画面将要出现。

淑嘉黑线,不是吧?

当然不是,胤礽望入了她的眼睛:“你说过,老大也是汗阿玛的儿子,汗阿玛也疼他。会不会疼得过了我去?”

淑嘉确定他是热晕了,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你合了汗阿玛的心意,汗阿玛怎么会看旁人比你重?汗阿玛有多疼你,你会不知道?”

“你读过邹忌讽齐王纳谏么?”

“你是说我护着你?汗阿玛这些年对你的优容,难不成也是他老人家循私不成?难道老大不是皇子?你怎么这会儿又生出一般呆气来了?”

“汗阿玛越来越器重他们了…”

“他们?”

“是我想太多了,以往,办差的都是我。猛然一下子冒出一堆兄弟来,要开府办差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没的叫你跟着担心。”

原来是这样!“我才不担心呢,父子天性是不会变的。汗阿玛与他们是父子,难道与你不是?你们还天天见面儿,要是这样儿,你还觉得生疏了,”掀掀眼皮送一个鄙视的眼神,“你就该写悔过书了。”

说得很有道理,也是胤礽想听的,心情好了一点儿,顺口道:“先前从没经过的事情,想到老大,我就有些心神不宁的。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我后头追着赶着,你也该看出来了,他相中了我的位子了。头前他只是跟明珠鬼混,借明珠的势,现在他快是郡王了,我拦不住他了,他快追上了…”汗阿玛又…

淑嘉暴笑:“没嫁进宫来的时候,我还小,也听说了一些了。我就想问你,你中暑了么?你只要稳稳地坐在那里,该坐卧不安的是他吧?这么些年,我只看到你一直这么坐着,他一直绕着你的座儿打着转儿,边儿都没摸着。你如今要下了座儿陪着他转圈儿玩儿啊?也不怕绕晕了头。把座儿闪出来了,反叫旁人瞅准了坐上去。他动得越多,错得越多,不是么?咱们只要静等着他自己出错就成了,他犯的错还少了?”

“他什么时候犯的错儿?我怎么不知道?”要是早知道,我早利用了啊。

“康熙二十九年,一征葛尔丹,主、副帅不合。他不是叫汗阿玛勒令不许越权的?这种事儿,瞒不住。那会儿,我混过一阵子家里的书房,看到了邸报,就想,这大阿哥果然有一般子傻气。等见到人了,果然是憨直得可爱。”

胤礽:先前的担心好像有点蠢,老大从来都不是对手啊!要面对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第116章 人心开始思变了

正如胤礽所想,他的生命中拿两个人很没辙,一个是康熙,此人是皇帝、是他爹。作为一个不想造反的太子,他只能跟康熙卖萌。而索额图,甚至比康熙还难应付。胤礽能在许多事情上撬动康熙,却发现让索额图改主意,真是难如登天。

在老八接触裕亲王这件事情上,胤礽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其中老大的影子,然后不动声色地给两个人都上了眼药。在串连请册封太孙的事情上,胤礽是怎么说,都说不动索额图。

看,又一次不成功地沟通来了。

銮仪使又在忙活了,作为领侍卫内大臣的索额图也在忙活,能让他们同时忙的只有一件事情:皇帝又要出巡了。胤礽挺佩服索额图的,在这样重要的时候、这样繁忙的工作里,还能挤出时间来,继续游说:“万岁爷昨儿已经命奴才们准备巡幸塞外的一应事宜了,四公主下嫁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之期就在今年,万岁爷也想趁此机会,再多考较考较女婿。圣驾七月里就动身,再不上书就来不及了。”

在索额图看来,这件事情还是让太子殿下点头了比较好。他都有点儿后悔上回告诉胤礽他的计划了,这回不同以往,太子嫡子不是太孙那是啥?从康熙的一惯表现来看,对小胖子也比其他孙子都要更重视。他应该悄悄地连络大家上书来的,而不是先告诉太子,结果收到了反对的意见。害得他不得不在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来额外地游说太子同意。

胤礽坚定地表示了相反的态度:“汗阿玛想要做的时候,自然会去做,我们只要尽好臣子的本份就好,”前所未有地在说话的时候做出了手势,竖起了食指,“我说了,不、许、动!”

“殿下!”索额图的语气也严肃了起来,“真要等大阿哥出宫开府,更方便与明珠连成一气,到时候在朝上咱们可就更艰难了。”

在胤礽看来,索额图压根就没担心到点子上去!艰难个屁!即使在以前,他从大阿哥那里感受到的最大压力就是:这货跟只蚊子似的,叮只叮一口,可那嗡嗡声真TMD烦人,好想把他拍成哑巴。从来不觉得这是条饿狼,能咬得他血肉模糊、失血过多而死。

“这会儿闹起来,惹得汗阿玛不高兴,大家的日子才要难过好不好?何必挂念他?他有什么能为?你如今是怎么了?”胤礽觉得自己已经说得更明白了。

索额图还是不依不饶,他从来没觉得跟胤礽说话有这么累过:“太子爷,大阿哥没什么能耐,可明珠有。明珠那就是是只千年老狐狸,他一定会借大阿哥封王之势兴风作浪的,他的儿子揆叙、揆方都已长成,也都不是什么好鸟。到时候咱们就真艰难了。”

“不用管!我自有区处。”

索额图铩羽而归,满心不解还有些上火。一直以来,他是胤礽在朝廷上的支柱,不能说言听计从,也是能够说动的。现在太子爷仿佛化身霸下,还吃了秤砣。眼看太子那令他熟悉的表情又回来了,漫不经心、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厌倦,跟说起他看烦了的摆设要把那个汝窑瓶给换成景泰蓝时一模一样。

索额图识趣地揣着一肚子疑惑与炸药,回去了。

索额图一转身,胤礽的脸就挂了下来。

康熙教过他,做一个明君、做一个好太子,要学会兼听、学会纳谏,但是不代表在意见有分歧的时候屈就臣下的意向,还是屡次打回屡次被重提,对方还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式,这让胤礽很恼火。

以往他们都是合作无间的,现在分歧出现了。一件很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要他说这么多遍还是不被执行?索额图不是应该站在他这一边的么?怎么这一回他说的话索额图就不听了呢?

只能说,索额图有他自己的打算,而不是像先前认知的那样:索额图是为了他而一直在努力。索额图有其自己的目标和抱复,而自己,与索额图那些党羽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如果有,也只是重量级上的。索额图这些年来的尽心竭力,也是为了他自己,扩张势力、排斥异己,对上明珠、想要把持朝政,他需要一个太子。

胤礽胸口发闷,这个认知猛地闪入他的脑海的时候,感觉并不比半夜想通了康熙不可能无限纵容他、父子之间甚至有一片雷区好过多少。他在这世上亲近的人不多,与康熙之间在心里划了一道深痕之后,与索额图这里开始切脐带了。

胤礽这样的想法,已经颇有了一点昏君的潜质,顺着我的是好人,无理取闹的一定有阴谋。从这一点上来看,所谓昏君与明君,就其本质上说没啥差别,区别的只是见解与运气。坚持了一个目标,事实证明是对的了,那就是明君,反之,昏君。

好在这一回他算是对了。

很好,太子殿下,真希望你还赶得及在他再次犯错之前出手拦下他,并且,用对方法。

索府里,索额图回府。管家迎了上来,看索额图的脸色并不很好,小心地道:“老爷,今儿统共有十三个人等着老爷见一见他们,您看?”

索额图深吸一口气,这些来等着他见一见的人,也不是能够随便开罪的,他们为了进府得接见,可是先期塞了不少门包:“叫他们等一等。”索相爷现在要见几个不交门包就能进门的人。

外书房,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了,都是老朋友了。

一见他来,就都站了起来。看索额图进门,起身形成一个半包围的态势圈了上来,其中一个干巴老头上前问:“索相,太子爷怎么说?”

索额图沉着脸,摇了摇头。

众人皆是一脸的失望,他们盼这个机会好久了。索额图举步往主座上坐了,一扬手:“都坐下来说话吧。”

众人拿捏着位置坐了,目光像嗷嗷待哺的雏鸟,想让索额图给个说法。索额图直到小厮奉上了茶,呷了一口,才说:“我是真的不知道咱们这位主子是在想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