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叶子小脸绷紧。

“在下南越人氏。”叶少游平淡道。

“也只有我南越出这样的笛子!”那女子嘴不饶人,她身旁男子抱拳赔罪道:“诸位见谅,适才小妹在山上受了气,并非…”“哥,跟他们废什么话?”

叶子道:“公子,你就再吹一曲给那刁蛮女子听听!”

然而叶少游道:“曲为景生,音为境传,今日一曲已过。意气之争的曲音不如不要。”

我心下赞同,那女子鼻哼一声,又落了句难堪话,扬长而去。叶少游似浑然不觉,只对我莞尔:“今晚我们就到山上找家客栈落脚。”

上山已晚,只有三两声音韵混杂在夜市间。我们找了家门面整洁的客栈,入坐后,叶子仍在气恼。

“我人小,不懂什么音曲,我只知道被人欺负了要欺负回去!何况公子你又不是不能气回她!”

叶少游道:“她说她的,我们走我们的。你不放心上,生气吃亏的都不是你。明白了吗?”

叶子嘟喃道:“我忍我让我由我忘,我能不能晕啊?”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是段典故。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想不到这小小童子也颇有趣,我估摸“我忘”是叶少游教的,“我晕”却是童子自创的。出家人的境界,荣辱不惊却还记挂着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而叶少游说忘,这谈何容易?有些恩怨无法遗忘,有些因果是死结。

我收回笑,恰时店内小厮送上饭菜。

晚间,叶少游主仆送我至房门口,叶少游道:“当日南屏山上初见姑娘惊为天人,可惜至今未闻姑娘弹曲,不知姑娘何时有兴,唱弹一曲以解叶某思音之心。”

我沉吟道:“我的琵琶只杀人。”

不理他二人惊诧神色,我关上房门。

卷四;3

3

我的装束虽然在大杲境内少见,但黑白相间的异域风情令人将目光更多投到服饰上而忽略了我本身,加之我刻意收敛的神采,使我看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异族少女。而越过国境到达唐洲城后,城内偶尔出现的同样服饰则让我完全融入了周围的人群,倒是温文优雅的叶少游引来了不少关注目光。

我能确定叶少游是一位贵族,大约和黎族在西秦的地位相似。虽然叶少游出手阔绰用度讲究,但他的修为只有固气期,出行却只带一个叶子,也只有不受重视的贵族才会只凭固气期的修为奔波异乡。

重踏上西秦的土地,我百感交集,一时沉浸于思绪,叶少游说了句什么我没在意就应了。

“这么说黎姑娘答应了!”叶少游喜形于色。

他邀我同往西秦的临川汇音,而原本到达临川我们将分道扬镳。

“还有最后二日,明儿一早准能赶到。”叶少游对音艺的热爱令我自惭,与他相比我只是个拿琵琶当菜刀的刽子手吧!他才是真正的乐师,无论对乐音的造诣还是心境。那晚大杲擂台门上的临川汇音连名不副实,叶少游却没有半句贬低之语,更没有骄傲神情,他只说了一句:对美妙乐音的喜爱,每个人都一样,弹奏的技艺反倒在其次,一份喜爱的心意是相同的。

他如此欢欣,我终究没说出拒绝的话。

西秦多文人骚客,也云集当世顶尖的乐师。每年秋高气爽临川河畔七重溪下的汇音佳会,是每一位乐音者向往的圣地。我们一行三人方至七重溪的入口,便听见几人的笑语言谈。

“我刚从大杲赶回,那位大杲的昌帝好生有趣,明明他大杲重武轻文,还东施效颦,也弄了个临川汇音。”

“你还真去了?嘿嘿,我当日听闻这事新鲜,却怎么都想不出武人拨弦调音的模样。我就没去,看看你,白跑一趟了吧!”

“我倒宁愿大杲各处流传乐音,好过他们手持兵器虎视眈眈于我西秦。”

我心一乱,只听其中一人又道:“你们不知情了吧!听闻那昌帝有位西秦贵妃,擅弹琵琶。这不过是君王汇音为博佳人一笑。”

几人笑了一阵,又扯起相关古来帝王妃子的琴曲。

叶少游叹道:“西秦的美女西秦的乐音,当真能改变帝王吗?那位昌帝隐忍筹谋多年,一日弑兄夺位,以雷霆手段铲尽异己,独揽大权,据说连他的皇后连外戚都没有。这样的帝王只怕爱美人更爱江山。大杲的临川汇音,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已平复心境,我非大杲人,也不属南越,至于西秦,在我族亡的时候,它与我只剩仇恨。西日昌想要西秦,就去伐吧!我只是一位武者,修为不过乘气,我改变不了什么。我承认我很自私,我已经很久不想仁慈的事情,我的心太小,装满了仇恨后,再装不了什么。

叶子牵马留在了二重溪口,我与叶少游涉水而上。远处秋风传送一曲飘渺空灵的琴曲,仿佛置人蓬莱仙境,又似广寒月宫。我二人驻足聆听,曲音过后,这才重拾溪路。

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一曲又一曲的妙音带走了光阴,留下余韵徘徊七重溪。我们路经不少携带乐器的乐师,他们之中多数止步不前,少数与我们一般,继续前行。叶少游为我解释道:“乐声留人,很多人只为倾听一曲天籁,并不上前打搅。”

我投他一眼:“以公子笛音,自有资格继续前行。”叶少游只笑不语,他本试探于我,我却以他作答。这人就是对我的琵琶不死心。

二年前我离开大杲皇宫,指伤将养了多月,伤愈后当我再次拿起琵琶却意兴阑珊,只拨弹了几音。那一曲琵琶行仿佛耗尽了我积攒多年的精气,再弹也弹不出当时的荡气回肠。之后我糅合天一诀修行乐音气劲时,只弹一弦,且一音反复多次。汗对叶少游在南屏山附近听闻的奇音传闻,那不过是我的阶音分层。

来到七重溪口,又见擂台门邂逅的无礼女子。恰逢曲中休停,那女子挑眉再次羞辱叶少游:“想不到你这个白脸公子竟厚着面皮跑到这儿了,不知面上要搓多少粉!”她的兄长这次没有阻止,只是皱眉相望,仿似也不认同我二人来到七重溪。

叶少游脾气依然温和,不发一声径自引我往前。女子闪身拦路,妩媚的面容更显刁薄。“说你呢!不许往前!”

叶少游神色不变,静静的站着,目光迎着前方来人。一年长老者道骨仙风飘然而来。

“原来是叶公子啊!”

女子赫然一惊:“爷爷你认得此人?”

老者未及再言,七重溪深处一声箫音悠然响起。音通心意,吹箫者显然带着几分欢喜几分惆怅,似诉似怨缠绕风中,高翔低徊,音曲极为动人。

叶少游侧耳倾听,几次拿起笛子又放下。箫声越往后越忧愁,仿佛哀唱红颜老去,江水东逝,直至箫曲终了,最后一音长颤入风,久久徘徊七重溪上空不肯散去。

叶少游喟叹一声,手中的笛子已到了腰后。

“叶公子今次不与邱芬姑娘合奏,真叫老朽遗憾!”老者感慨,叶少游施礼道,“见过洪大师!”

我心暗惊,能被称为洪大师的乐师,当世只有一位。琴筝双绝的洪信。

“爷爷,他是何人?”一旁女子再次发问。

洪信责她道:“璋儿你真是被你娘宠坏了,竟对南越叶叠公子如此无礼!”

“叶叠公子…”不说洪璋色变,连我也大吃一惊。洪信再出名,今日不过初见,而伴随我从南屏走到这里的同伴,竟是乐界近年风传最多的叶叠。难怪他对乐音独有见解,难怪他的童子都能随口禅语,原来他就是叶叠。

南越叶叠笛音无双,据传他在林中吹笛能引百鸟围绕,究竟是否属实不得而知,但他以笛曲畅响筹边楼,我却是亲耳所闻。

“浮名耳,不怪洪姑娘!”下一句叶少游却是对我道,“我名叶叠,字少游。”

卷四;4

4

洪璋俏面涨红,她的兄长也好不到哪儿去。擂台门叶少游一忍,七重溪二忍,要知他可是鼎鼎大名的南越笛仙,居然连吃洪璋二辱。此刻即便叶少游不计前嫌,洪氏兄妹也没脸面继续杵在他面前。

洪璋勉强道一声:“多有得罪!”说完竟飞似的奔出了七重溪。她的兄长跟着赔罪一声,追她去了。

叶少游依然恬淡从容,洪信自然清楚自家孙女的脾性,转话题问及我:“恕老朽眼拙,随叶公子同行的这位姑娘应来自西秦西疆吧?”

我对洪信施礼,恭敬道:“洪大师说的不错,我正来自西秦黎族。”

洪信叹道:“姑娘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小小年纪背井离乡。”

我点头沉默。在场三人均是聪颖之辈,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当年黎族惨案虽被西秦上层极力压掩,但死那么多人如何能掩瞒得过去?黎族一脉二支,一支全灭,另一支也好不到哪里去,案发后不少黎人莫名其妙死去,幸存的族人多远走他乡。

叶少游先前听我道过姓氏,只猜测我乃西秦黎族,这时得我亲口印证,他的目光便多了份怜惜。我虽反感,却也明白这是叶叠公子的善意。

一女捧箫在众乐师的群星拱月中婀娜而来。她精雅的面容和矜持的气质令我想到大杲皇宫的邱妃,而她也同样姓邱。

邱芬优雅一礼,叶少游连忙回礼,我则与洪信一般微微点首算作回礼。我既不认识她,又不打算与她结识,示意一下充数便是。

“叶叠公子既然来了,也不上前吹奏一曲,真叫邱芬失望。”邱芬开口,语音如人,带着几分淡雅。她身后的几人原本眼光烁烁的在我和叶少游身上转悠,听她道出叶叠二字,又改了神色。众人纷纷施礼,叶少游一应回了。

“邱姑娘一年未见,音艺又上一层,令叶叠钦佩。”

邱芬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嘴上却道:“仿佛就在昨日,与公子合奏一曲。公子在乐音上的造诣令邱芬收益良多。不曾想今年公子姗姗来迟,碧海潮澜也收了起来。”

洪信一旁附声道:“是啊,老朽等了多日,只为叶叠公子再奏天籁。原以为叶公子不愿打扰邱姑娘清音,经邱姑娘这么一提,这才知道叶公子收起碧海潮澜的用意。可惜啊,今年听不到南越的笛仙之音!”我这才知晓原来叶少游的笛子名曰碧海潮澜。

叶少游歉意道:“今次重上七重溪,一路聆听无数妙乐佳音,叶某恍然顿悟,山涧莺语市井喧闹甚至绿林剑啸无一不是乐音,叶某还欠缺很多。”

众人陷入思索,邱芬忽然对我道:“这位姑娘神定气怡,想必对叶叠公子所悟的乐音自有心得,不知姑娘能否为邱芬解惑?”

我道:“人总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乐音之艺同文何必问武?畅弹自己喜欢的便是。”

邱芬眸色一亮,再次细细打量我几眼后,默然捧箫别过叶少游,往七重溪外去了。几人随她离去,余人又求叶少游笛音,终不得讪然而去。

洪信再看我眼光也有不同,他引我与叶少游往七重溪里走,行至一弯滩水,于山石突峭上,忽见一绯衣男子,膝放古琴对我们粲然一笑。

只看他的手,修长有力的十指,修剪整齐的指甲,我便知他琴艺卓越。而除此之外,这绯衣男子身上还散发出惊人的气劲,琴弦未响,七重溪的风声已因他而改。

我情不自禁的停下脚步,这人的修为只怕在我之上。洪信与叶少游也神色凝重的驻足观望。

“双绝琴筝、南越笛仙,且听我一曲。”绯衣男子右手二指一挑,古琴荡起一声清啸。

洪信骤然变色,连素来恬静的叶少游也惊了神色,只因这男子起手就是绝音。绝品古琴的震荡绝音,起音就充斥天上地下惟此一琴的孤高。男子单手拂琴,音曲跌宕而出,弹的竟是一曲破阵子,这是难度极高的琴曲。

卷四;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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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音叠宕穿云裂石,铿锵之音令我生敬,而男子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则被我忽视。曲若其人,能将乐音演绎到如斯境地,自有他骄狂的资格。

男子清吟一声,眉挑石下:“说是西秦临川汇音,多年来尽是南越乐师大放奇彩。双绝琴筝、南越笛仙都出自南越,甚至乎大杲邱氏也来凑热闹,莫非欺我西秦无人?”

洪信眉头已拧紧,叶少游倒恢复了平静。绯衣男子一阵扫弹,另一手也跟上滚音,琴声更加开阔,如滚滚海涛奔涌而至,又似千军万马嘶声杀来。繁复多变的弹奏手法,激荡气劲的穿魂之音,远处旁观的几人忽觉气息不畅,身弱的已刷白了脸。

我叹为观止,能将气劲运用到乐音的人,世上并非只我一个,但他缺乏天一诀那深玄精妙的心法,无法真正融合气劲奏响杀人魔音。他做到的仅是利用气劲震荡琴弦,这只能放出自身气劲微乎其微的一缕,不过,确也足够他傲视群雄。乐师之中,又有几人身具修为?即便南越笛仙也不过固气期的修为。

琴声肆虐,尖啸不绝于耳,男子面上却是笑意浓浓,仿佛场面被搅得越乱他就越高兴。

“我们走吧!”叶少游的低声没有被琴音淹没,“这已非乐音,留下听也是污耳。”洪信转身看见一熟人晕厥于地,连忙飞身过去一把搀扶起来。这位双绝琴筝的洪大师显然修为高深。

绯衣男子长笑一声:“这就走了吗?南越的笛仙也不过如此!”琴音稍缓后又开始新一轮嘹亮张狂。叶少游面色一滞,却还是转身离去,能接连忍下洪璋二辱的他岂会轻易被激中?我随他而走。

这临川汇音也罢,琴音伤人也罢,都是别人的争执,我虽怀妃子血,却非他们同道。我本想一走了之,但绯衣男子却不肯放过叶少游,又将挑衅的矛头指向了我。

“看这位姑娘装扮,应是我西秦西疆人氏,叶叠公子携美同行,怎么不在美女面前露上一手?莫非公子胆怯,怕一个失手错失美人心?哈哈哈…”

叶少游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气愤。我瞥了眼绯衣男子,对叶少游道:“你随我来。”

叶少游一怔,我不愿多言,一把扣住他手腕,拉过就走。二道红晕顿时飞上他脸颊。

我将叶少游拖至一僻静山角,他欲挣脱我手,我却死扣不放。“黎姑娘,这男女之防…”

我纵身带他腾空,借力一脚山腰,将他带上了山颠。甩开他的手,我正色道:“一会用布塞住双耳,气守灵台。”

叶少游还未反应过来,我问:“你不是很想听我的琵琶吗?”

叶少游立时取出丝帕,撕开分塞耳内,然后抬眼望我。我心下一寒,南越笛仙倒也是个妙人!哪有男子随身携带丝帕的?和他相比反倒我不像女子了,一身行头除了腰际的妃子血,就是口袋里一些银钱。

我取下腰上黑布包,盘腿而坐。当叶少游亲眼目睹那血红的琵琶,他的呼吸变了。我一手轻拂红的绚烂夺目的妃子血,山下七重溪的琴音正在收尾,人都跑得差不多了,绯衣男子的兴致也透过琴音传了过来。孤独冷傲的几个回旋后,一声低徊,琴曲终了。

我一指按在宫弦上,沉重的闷响轰然打破了才恢复宁静的七重溪。叶少游身子一震,只是一指一弦,但我知道他的感受应是千指万弦。与那绯衣男子不同,他的古琴起音绝色于各类乐器,而我的琵琶起音倚仗的却是世间最神秘的武学天一诀。

二指一弦,我的食指和中指不停重复相同的动作,很简单,只是挑拨,不停的挑拨。绯衣男子既然挑拨于我,就该领受回这一场挑拨。

我投一眼身旁的叶少游,塞住了双耳的他近在咫尺,所承受的乐音侵袭恐怕也不轻。同样的,我认为他想听就该付出听的代价。见叶少游面色通红,双目发亮,我放下心来,这个音痴,刚才还道绯衣男子的琴音污耳,这会子却好奇起来了!

双指轻灵的拨动,很轻,很柔,却一丝不乱,一点不噪,我耐性的反复拨动一弦。这一弦有名堂,看似指头只在同一弦的同一地方不停拨动,却是音阶最细的分层。同样的一音,也有千种的变化,万样的响动。这是我将手速修到极至达到的境界。一弦一音的好处,在于容易掌控,只作单调的直线波动,而直线的另一头,我锁定的正是那绯衣男子。

自我琵琶音起,七重溪再无二音。但我能感到那男子的气劲还在,他人并非离去。可能正伫立石上,面色难看的聆听。

叶少游动了动,看他表情,似乎听腻了一弦分音,想要听更多的乐音。我冷笑一下,若非他只有固气期的修为,我早放开一手。只一弦他便粗了气息,多点如何能承受?

看到我的冷笑,叶少游冲我坚定的点点头。我张手分指,四指控双弦,弹奏的范围依然狭窄。我与那绯衣男子并无深仇大恨,还要顾及身旁的音痴,点到为止,叫那人知晓天外有天音外有音便是了。

二弦辅音一稍高一略低,翻飞的手指看上去像极了急舞的舞姬,一丝快意袭上心头,正是如此,在这临川汇音的舞台上,也有了我的一席之地。以武入音。无曲无调,不和当世最顶尖的乐师为伍,亦不同山下溪石上的绝琴笑傲临川,我只要向他们证明,即便最粗陋的乐器也能演奏出精细至极的乐音,而只要是气劲充音,那天下舍我其谁?

沉音如鼓,敲打的是心房。妃子血音,无疑最适合鼓曲,而我还未奏鼓曲,叶少游已呼吸紊乱,我知他撑不了多久,分一手搭上他僵直的小腿,他浑身一颤,渐渐缓了过来。

山下气劲猛增,我心道差不多了,放手扫过三弦,由高阶一路往下,仿佛春雷惊爆。我一抬手腕,干净利落的收音,起身再次扣住发蒙的叶少游,飞身而遁。

卷四;6

6

三重溪口,我放下他。叶少游停顿了片刻才跟上我的脚步。

“黎姑娘…”

我的竹鞋踩在大大小小的溪石上,发出一声声轻响。

“刚才的乐音…”叶少游鼓足勇气,“委实太奇妙了!叶某以往从未想过乐音能这样弹奏。一音多变寻常乐师都能做到,但一音能变至姑娘的境地,别说尝试,叶某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是如何做到的?叶某只能觉出姑娘与那弹琴男子一般,能将自身气劲融入乐器,但姑娘的乐音显然远远高出他。”

我没有理他,这个音痴说起乐音来就似变了个人。从弹奏手法到乐音变化,从历来乐曲演变到近年来各类翻新手法。我不禁心生感叹,原以为苏堂竹已经够罗唣了,而现在这个叶少游更胜一筹。

快到二重溪口,一道红影从我们身旁擦肩而过。叶少游戛然静声,瞬间又恢复了常态。绯衣男子半空中抱琴侧面,深深的回望我们一眼,红影已掠过丈许。我暗忖,他此时才过三重溪,想必先前把附近搜了个底朝天。

绯衣男子进入二重溪前,忽然停了下来。只见他双足沉声落地,身子一弯,竟吐出一口血来。他狠狠以手背抹去唇上血迹,这才消失于我们视线。

我一怔后随即明白,绯衣男子太过逞强,我的乐音虽打他个措手不及,但还不至于要他吐血。他被乐音乱了体内气劲,不好生调息却四处奔走,乱来自然折腾出内伤。

身后叶少游叹一声:“黎姑娘的乐音杀气太重,恐怕长久以往,伤人也伤己。我也知姑娘早年遭遇变故,心境与我这等闲散游人不同,只是世间自有天道在,我等习乐修性之人,只有知不奈何而安之若命,才能真正的正己渡人。”

我斜他一眼,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着实讨厌。

“一样的器物在不同人手中用处是不同的。就拿姑娘的红琵琶来说,样式工艺音色无一不粗鄙,但姑娘却能弹出名器也难奏响的玄妙奇音。同样的姑娘的乐音也该如此,叶某认为它不仅仅只限于杀人夺命,它应该也能救人于危难。”

救人的乐音?听着有些可笑,同叶叠公子一般,笛引百鸟碧海弄潮?还是同姬肆一样,欢奏四时好花朝朝见?是啊,天下人无不爱好七色五音,绚丽缤纷的色彩,动人悦耳的乐音,以此怡然因此沉醉最终为此痴心。美好有时更甚毒药,太美所以容易迷失,到最后,往往混淆最初追求美的心愿还是追求本身的欲念。

但是叶少游的下一句话犹如一棒猛喝,震住了我。

“正己心,己心以为不然,天门拒之,以为然者,得窥天道。”只有先正了自己的心,自己认为不妥的,心自然回拒绝,而以为正确的,则会心领神会,仿佛看到了天道。

这不正是我求而不得思之不解的天一诀的“天”意吗?可我不敢苟同,知不奈何而安之若命,命运待我不公为何我还要顺应天命?父母兄长族人的惨死刻我心盘入我骨髓,难道我却该咬牙吞血学他叶少游我忘?我做不到,更不会做。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果然是黑的,连“天”意都披着伪善的外衣。天,它是墨墨黑的。

“黎姑娘…”

我打断他:“不用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就此别过。”

丢下叶少游,我从叶子手中牵过我的瘦马,扬鞭而去。

卷四;7

7

我心神不宁的信马由缰,西秦的临川河道比大杲的狭窄,难怪那年西日昌走的是水路。一条河川尚有二种走法,我不过想走自己的路罢了,即便是不归路,也是我的选择。

天色渐渐黯淡,我独自踏上了前往京都之路。西秦黎族的黎姝死在九年前,倾城苑的姝黎嫁入大杲成了奸细死在三年前,大杲只有位李贵妃,却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

出现在京都的女子叫作黎,当我重新穿上西疆服饰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有这一个名字,一个字,黎。

一百多年前的黎是一个小国,人口不过五万,黎为国姓。黎依附西秦后成为属国,最后没落到只剩几百亩地。继承黎这个姓氏的皇族被称为黎族,黎族脉分二支,一支好文一支重武,好文的黎族都居住在领地上,重武的则少部分云游四海,因此族长多由文的一支担当。九年前,我的父亲正是黎族的族长。虽然黎族的领地很小,但人口也不多,仰仗着先祖们留下的财产,黎族众人的生活与西秦的贵族无异。

那位给黎族带来灭顶之灾的武圣名叫黎安初,虽然他的年龄远大于我,可按辈分却与我同辈。黎安初生性聪颖,自小勤修武道,在他五十六岁的时候,终于修武入圣,成为了黎族几百年间的第一位武圣。所有黎族人都为他的成就欢欣自豪,可黎安初本人却不满足。接下来的几年他各方游历,追寻更高更强的武学境界,结果他得到了天一诀。

传说天一诀上记载着最高深玄妙的武学,传说得到天一诀的人就会成为当世第一高手。但黎安初死了,而我修炼多年至今不过乘气中期。有时我甚至想,如果传说获得天一诀的人能获得天下,会不会天下大乱,三国乱战?

天下即将战乱,不是因为天一诀,而是因为同样的野心。

我路过倾城苑,门口的袖女换了新人,空气中传来甜腻的胭脂香粉味。我看见妈妈送一位客人迈出门口,妈妈已经不认得我了。

形貌凶恶的嫖客恶狠狠道:“下次给大爷找个皮肉紧实的,别砸了你们倾城苑的招牌!”

妈妈迭声应下,送走瘟神后压低声骂了句。苑里急跑出来一丫头,慌张的喊:“妈妈,妈妈!香兰姐不行了!”

妈妈面孔扭曲起来,嚎一声:“哎哟,我的心肝尖啊!”

我在街角默送妈妈肥胖的背影钻进苑内后,慢腾腾的牵马绕到了倾城苑后门。与正门的富贵堂皇截然不同,京都最负盛名的姬坊后门阴风飕飕,以往不听话被打死的小丫头和病死的姬人都会从这里被丢出倾城苑,而后运出城外抛尸荒野。

我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果然看见妈妈用红帕捂着嘴,打开了后门。二男人一头一脚抬着床单包裹的香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