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和这人练了,木头人一个,我记得二十年间和他加起来说的话也没超过三句。

前路凶险,一切以你自个的性命为重。

看着林季真一步步走来,我竭力保持冷静,控制气息。此刻我已判断,林季真有问题!

能瞒过祸害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法子:少说话,甚至不说话。二十年间祸害和他说的话没超过三句。而唐长老介绍他曾是杀手,杀手这个身份则是最难调查的。

无论祸害打什么算盘,屠杀南越武者决非他意图。他要杀的话,何必这么麻烦,让上官飞鸿遣军围个水泄不通,瓮中之鳖就是了,又安全又便捷。只要人全落到他手里,随他怎么捏。而现在祸害国策走造名之路,无论如何都不会用下策杀人灭口。

可林季真却在杀人,大杲武界将背黑锅。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林季真已经发现了我。从他前面杀人的气劲来看,他的修为在准武圣后期。同样准武圣的我,却只有初期,这一初一后,若在清元区别还不大,但到了准武圣,却是一天一地,一首一末。何况林季真还有对我百战百胜的战绩,我只能从他手下过三招。

林季真已经近到让我清晰再见他的面容,寻常无奇的五官脸庞,不变漠然的神色,仿佛时间场地回到了月照宫,他淡漠的望着我,等着擒我要害。

我知藏不住,在他离我丈余时,起身微笑道:“林长老果然厉害!我藏得那么好了,还是被你发现了!”

林季真脚步一滞,这是个好机会,但我却没利用。跑了就显我心虚,他必然追我。我的身法逊于他,没等我跑到忘忧峰,脑壳就会被他削了。进攻也不合适,挨千刀的祸害藏掉了永日无言,不然我琵琶在手,如何会给林季真近身的机会。天一诀乐音,以武者自身的安全而言,最适合中远距离。

所以我沉声问:“林长老还要杀什么人?我帮得上吗?”

林季真凝视着我,还是欠缺表情,欠缺到令人毛骨悚然。

世上最好的杀手,就是最无情的杀手。他没有感情,也没有感觉。无喜怒无爱憎,将杀人当作了吃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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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季真开口,他只吐几字还好,说一句完整的话,声响就跟锔子拉沫,枯涩难听。“原来是你啊…那你跟我走,随便挑把兵器。快!”

我心彻底凉了,一个平素不开口的人突然说话,没问题就见鬼了。我垂首道:“我惯使琵琶,不过…”

我慢慢抽出腰间细水,林季真眸光一亮:“好剑!”

葱翠的南屏山上,细水如一道晶莹的清泉,瞬间在我们之间划分了一条细微的鸿沟。林季真手中的只是寻常利器,而我的细水却是世间的剑中魁首。

能占一份优势就多占一分优势,我心意已决,再与他虚与委蛇只是浪费唇舌,武者终究要靠武力来说话。

林季真忽然抛下手中之剑,缓步向我走来。他再无言语,行动却说明一切。他根本不屑用剑,也不惧我手中细水。他更知道虚套已失了意义,我们谁都不会信。

我不敢大意,也将细水往身后一掷。林季真顿了顿脚步,又继续逼近。他自然不会以为我投剑认输,而是当他抛了长剑后,细水的优势便荡然无存。剑术的对决,包括了剑本身,而对我们双方来说,剑,都不是自个最擅长的武器。二把剑成了二个笑话,各自躺在地上,如同谎言,最终只能给事实让路。

林季真的厉害在于他越到后面越快的手速,换而言之,手就是他最强的武器。明面上,我远非他对手,但实际上,我仍有一搏之地。这是祸害提示我的,不要随意使出自个压箱底的功夫。自从苏府与苏世南动手我用过手印,之后我就再没有用过一次。

我捏了个起手诀,这个最简单的手印蕴涵了我多年历练的精髓所在,不改变周围的气场,以匿气而入磅礴的气劲。气劲自然如风过山林,无迹可寻,拂过林季真的时候,他侧耳分辨了一番。

我的耳畔再次响起多日前答喜的提醒:别看林季真手速厉害,动作干净,但他那套也有个弱点。比如说出拳袭人,握紧拳头凝全力一击是一种,而更高明的是打出去后,还有后力可收。出力三分,后续七分,这才是真正的绝妙出击。林季真收得少了。

我们的距离一分分缩近,并非月照宫切磋,林季真也知我将拼出全力,所以他走得极慢。准武圣的对决,首先对上的是彼此的信念。我冷冷的想,他有葛仲逊那么强吗?

“你确实不错!”林季真动手前说。他的衣裳扬起,周身爆发出强劲阴狠的气劲,鹰爪向我抓来,风驰电掣的速度。

我默念,这不过是增加了气劲后的攻势,我傻才会同修为比我高的他对决气劲!我双掌交错,微小的螺旋气场呈现掌中。林季真首次笑了一声,也是很漠的笑声。如同那日上午一般,我不过以螺旋气场抵御了一下,旋即就闪避。跟着林季真的另一手拍来,同时弓腰曲身,就身法而言,他确实当世一绝。切换自如,速度奇快。我不得已向右纵身,螺旋气场在他手底下粉碎。

“第三招!”我喝一声,却是大开大合,展开灰袖,似放弃了所有抵抗,实则赌上了我的武道。林季真不为所动,一爪向我面门抓来,我的灰袖回拢,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然而他始终比我快,先一步按到了我的面门,指尖嵌入我的面庞,我猛的感到了一阵刺痛。还好,答喜没有说错,林季真的收力不怎么样,到这里为止了。

我们所处的南屏山腹地,平缓的坡前,周遭的景物骤然改变,当林季真察觉的时候,我生平施展的最强手印已改变了局面。矮草尽数匍匐于地,长出地表的全被巨风卷起,拖入漫天飞舞的气场中。气场在我们头顶形成乌云,扭曲了空间,以肉眼无法窥视的无形音波摧毁血肉之躯的林季真。

我从他抓住我的指缝间看到了狰狞痛苦的表情,我能感知他的气劲正在飞速抽离,而他体内的气脉正在被高速运行的天一诀手印搅乱截断。

同时,我也感到自身疲软。这一手布下的超强手印,耗尽了我所有心力、气力。首先我不能让他一下子就置身于气场中心。林季真太强,很容易发现气场中心的气劲大异寻常,他一旦警惕,要击杀他就不容易。然后我要诱骗他接近气场中心,在我们游斗时,我一步步拉他到那位置。最后我大展衣裳,发起手印所能笼罩的最大气场,赌上的是前所未有的天下至柔,难被察觉的无迹细微。

可惜到此时,我发现无论我怎么改变,我的气劲到后头总是咆哮。

林季真七窍流血,跟着身子往后倒,他牢牢抓住我面门不放的手,牵拉下丑妇的面具。他瞪着血眼倒在地上,身子很快瘫化为血泥,更恐怖的是,他死前还竭力想笑。

我坐在地上,喘息又后怕。当我展开衣裳的那刻,他的手速只差一线就要了我的命。

气场消散,空中的木尘草屑泥粒回落,唰唰唰,声如雨下。我没去看它们是否覆盖了林季真的残尸,只拣起细水,蹒跚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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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南屏山居住二年多的我,找了处最近的隐蔽林间,调息固气。林季真的那一抓,不仅在我面上留下痕迹,还伤及面骨。丑妇的面具当场被他抓破,不能再用,被我收回了怀中。暂失了再战的气力,又失了身份的掩饰,我只得选择躲藏。

我与林季真一战,惊动了南屏山上的高手,不过须臾,就有几人从我身旁擦过,前往缓坡。我不敢用感知窥听,只隐约闻到几声震怒。

“都是一剑致命?”

“这里还有一个…”

那几人的声音我不熟,最后听他们说,要去禀告掌门。我心里念叨,去吧去吧,赶快离开这里。

仿佛跟我心念作对,罗玄门的唐长老来了,二批人撞上就起争执,虽然没动武,但言辞都不好听。唐长老不知林季真死因,嵩山派只见死了一队门人。死无对证,二批人争论半日全是白扯,最后忿忿各自东西,平白耽搁了我调息。

他们走后,我仔细揣摩前因后果,隐隐觉得南屏约斗不止二方势力,若是二方势力,情形没有这么浑浊。顺着这个念头,我猛然惊出一身冷汗。我只见林季真在杀南越武者,若他调转刀口,罗玄门人该如何防备?

夜幕初降的时候,我撕下一截灰裙,蒙面而出。爬上一处悬崖,我极目眺望几处上山峰面,黑黝黝的山色难以分辨人影。再望远,山脚下灯火辉煌,还能见着上官飞鸿的一角军旗。

收回目光,我继续攀爬,不到忘忧峰,我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面上隐痛,我的状态已恢复至鼎盛,这还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大战不伤,连我自个都想不到。

凶险是不言而喻,我取胜的行径简直算诈胜。凭借天下绝学,还设计林季真,不是诈是什么?但为了活下来,我毫不在乎诈胜。光明正大只能对君子。

忘忧峰下,我仰望峰上,一轮弦月掩在云后,一层银光弥漫山色,树影婆娑。正在我犹疑如何悄然上峰,一道白影如箭,从忘忧峰另一面射上山顶,在夜空中留下淡淡残影。我当下决定,不再攀爬山壁,施展身法窜入山道,借由树影山石的遮蔽,快速上峰。

在峰前百步,我弹身跃上一株树,蹲在枝头,小心聆听前方动静。有人在低语交谈,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但人我见着了。

粉面哥儿的面具不在西日昌面上,谁戴着暂时还分辨不出。粉面哥儿与答喜一左一右伫立在西日昌身后,而西日昌坐于青石上,怀中所抱,赫然是永日无言。

一青裳道士和刚才的白衣剑侠,正与西日昌言语。看五人神态举止,若不知情,还真以为是场文人赏月。

我一眨不眨的盯看着,西日昌始终神色淡泊,好象真是位世外高人似的。青裳和白衣不敢怠慢,一直正色而言,而西日昌大约一耳朵进一耳朵出,浑不上心。回答二人言语的是粉面哥儿,光看面具不可得知此人真正的神情。

忽然我感知身后又有人来了,气劲极其恢弘,一时间月色更黯,忘忧峰上刮起一阵飕飕阴风。这气劲我很熟悉,葛仲逊!果然与我所料不差,西秦如何会错过这一趟混水?我甚至大胆猜测,林季真极可能是西秦派来的奸细,长期潜伏于罗玄门。

我按捺住冲动,继续屏息静气观看。青裳白衣向西秦国师行了江湖礼节,西日昌依然不为所动,他不动,他身后的二人也没有动作。

不知葛仲逊说了什么,青裳白衣神色一变,肃然起敬的对西日昌各自说了句话。西日昌这才有了反映,却是抱琴对葛仲逊言,后者的眼光便锁定在永日无言上。

我实在很想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便无声下树,悄悄又近数丈。但闻葛仲逊道:“陛下得了中正九天,还不满足吗?”

西日昌反问:“国师对天一诀死心了吗?”

另二人狐疑的望着葛仲逊与西日昌。

西日昌没有给葛仲逊反驳的机会,他接着道:“国师想必知晓,得天一诀便能得整个天下,中正九天又算什么?朕把它葬在了大杲皇宫的阆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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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言大惊,与我命运休戚相关的天一诀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西日昌以平缓悠长的声调惊住了场中所有人:“诸位想必都知道,朕曾有位宠妃,出自西秦西疆,乃黎族族长之女,但诸位恐怕不知的是,黎姝幼年曾亲眼目睹了一起惨绝人寰的血案。西秦黎族一日之间满门被杀,只因贼人误会黎姝的兄长黎容怀有天一诀。黎姝侥幸大难不死,被罗玄门人救下,拜师习武,可她生平志向惟有手刃仇敌报家族血仇。为此,她抛弃贵妃的尊荣,舍弃世间荣华富贵,重返西秦,即便艺不如人,她也在唐洲城下拼死一战。什么样的仇人,什么样的仇恨,能让一位少女离开恩爱她的夫君,能让一位少女宁愿战死也不愿苟活?”

虽然西日昌说的是假话,但也有真话在内,这真真假假的话句句牵动我心。他说的没错,如果此刻让我选择,葛仲逊的性命和我的所有,我宁可同归于尽,也不作它选。

葛仲逊叹了声,西日昌依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换了哀声继续道:“朕每每思及爱妃的音容笑貌,就情难堪。作为一国之帝,朕不能因她的私仇引发二国战事,所以朕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了她,最终使她走上了不归路…可是,唐洲三城朕要了何用呢?她都不在了。葛国师,你见过她不止一次,你知道的,她很美,很不同寻常的美,凄美。”

葛仲逊终于道出一声是。

跟着,西日昌的言辞尖刻起来:“朕不知道天一诀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相信得了它就能得到天下!黎安初得了天一诀,结果死了,黎容不知得没得到,也死了,而在此之前,得到它的人不计其数,这些人中有王者吗?连枭雄都没有!休说天下,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可见天一诀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真正仁善贤明的君王,靠的不是武力,而是百姓。只有让自己的百姓衣食无缺,富足安定,这才是明君!葛国师,如果你替西秦王而来,那请你回去转告他,唐洲三城朕不要了,还给他便是!朕再次辜负了黎姝,而你们西秦也该反省了!西疆的边民,难道不是西秦的子民吗?”

我心下恍然,原来西日昌打的是这个主意:向天下武界揭露当年黎族血案,不明说却已然指出了罪魁祸首,顺便再将自己洗洗白,整一番大道理,论一番假仁假义。

葛仲逊长叹一声,他也老奸巨滑,开口就道:“黎族那件事,老夫确实有罪。老夫治下发生黎族惨案,仲逊罪无可赦。”

西日昌轻哼一声,也不捅破。我冷静分析,换了我是他,甚至我以黎姝的身份在场说话,也难指证葛仲逊。一人之口,不足为证。所以西日昌只将话头指了指,挨下就不说了。未到撕破脸面的时候,还要顾忌南越人。

“但是陛下别的话,老夫不敢认同。大杲民富力强,独霸天下已经多年,陛下又英武强干,陛下若说自己没有野心,那就是戏话了。”

青裳白衣在西日昌说话的时候一直疑虑,而葛仲逊一开口,他二人就若有所悟的转了目色,看来,祸害的人缘没老贼好。也是,高高在上的帝皇哪有空暇混在武界?

但是西日昌也很能说,说得很漂亮:“世人哪有没有野心的?朕少时做皇子的时候,只希望父皇母后多疼爱自己;做昌王的时候,就想做一个好王爷,辅助皇兄,治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管好自己的事儿;然而朕最后继承了皇统,成为了一国君王,作为君王,哪个没有野心,不过量力而行,顺时应变。本来它国的闲事与朕无关,但欺到朕头上,难道朕还要忍气吞声吗?杀了朕的妃子,挑衅朕执掌的罗玄门,到头来,反倒论朕的不是,这就是戏话!”

葛仲逊皱眉,一旁白衣剑侠朗声道:“我嵩山派素来与贵门无怨无仇,只因笛仙叶叠走失于大杲境内,本想借着切磋武艺的机会,托贵门寻找叶叠。而今笛仙已回南越,我俞子山不明,所以来问个明白。”

西日昌只一句答复了:“朕不扣下叶叠,这人就早死了,缘故你去询西秦侯小公子。”

我再次唏嘘,祸害就是有本事指鹿为马,颠黑倒白。虽然言语还有破绽可寻,但细小的问题,以俞子山等人的身份,也不会揪着不放,而他们也心知肚明,若非西日昌顶着罗玄门主之名,他二人都没有资格与他言论。老贼虽有点资格,却属于横插一脚,来多事的。最重要的是,叶少游已经回了南越,这就足够。

青裳白衣又说了几句,他二人的身份昭然而揭,青裳道人正是叶道人,白衣则是嵩山掌门俞子山。

西日昌却不再说话,只凝望永日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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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子山说到了嵩山门人无故罹难南屏,西日昌身旁戴着粉面哥儿面具的人阴声道:“不仅贵派弟子惨死,我罗玄门林季真长老、莫北和欧阳君亦葬身南屏。你我双方并未交手,却莫名死了人,贵派死的多是等候门人,而我罗玄门这三位修为都到了准武圣。除了林长老死前有所动静,另二人均去的无声无息,能悄然击杀准武圣的高手,自然只有武圣。试问当世有哪位高人会在此时此刻,对你我二方人手狠下毒手?”

葛仲逊怒道:“你难道指说老夫杀人灭口?”

粉面哥儿阴笑道:“最妙的就是杀人灭口,人都死干净了,比起当年黎族之事做得更干净,连个漏网之鱼都没有。我哪知道是你干的还是别人做的?谈不上什么指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哪个做的哪个清楚。”

葛仲逊竭力表白自个,但俞子山和叶道人疑窦已生。粉面哥儿秉承了西日昌的南屏说话风格,要么不说,要说就几句不指名道姓的阴话。听的我心头痛快,敢情骂人就合该这样骂:紧抓重点,忽略旁支,蛇打七寸,拿住要害,还怕打不死?老贼即便能口绽莲花,但黎族之事众所周知无可辩驳。早年他能遮盖过去,只因无苦主指证,但我唐洲一闹,被西日昌用得恰当好处,前因后果道的明明白白。

情形正在向利于西日昌的方向倾斜,但祸害的人缘真的不好,连我都没察觉,有一人悄然出现在忘忧峰颠。答喜最先发现了此人,她仰头凝望,一指颠峰上,屹然伫立了一位老僧。

僧人土黄旧袍,仙骨神风,容貌共月光皎洁。忘忧峰上一时沉寂。

须臾,僧人飘然而降,落到葛仲逊身前,却是面向答喜道句阿弥陀佛。“董小妹,多年未见了!”

答喜的身份最终揭晓,她竟是董康的长辈。但有人比我更惊讶,葛仲逊几乎瞪圆了双目。

答喜还他一礼,淡然道:“苦喈大师,你也来了!”

苦喈之名一出,众人皆惊,就连我这个后生晚辈都听说过苦喈传闻,何况葛仲逊、俞子山此等名宿宗师。

天下第一僧,苦喈。早年苦喈便以佛家慈悲,禅心通明,闻名于世。苦喈从不逞强斗胜,所以世人都忽视了他的武学修为。百闻不如一见,面前的苦喈让当世几位顶尖高手汗颜,也令我心惊胆战。我已竭尽全力感知忘忧峰上动静,却不知苦喈何时到来。

“敬问大师驾临忘忧峰,有何指教?”俞子山恭谦行礼,叶道人也跟着一礼。苦喈本出自南越,此二人自然求问他。

苦喈还二人一礼,和声道:“老僧来此,一为一睹大杲昌帝武后风采。”

反应最快的当属西日昌,他立时起身环顾周遭,惊声连连:“黎姝?黎妃!你在此吗?”

叶道人诧异:“黎姝未死吗?”

轮到葛仲逊重语,他自不放过:“仲逊本就对黎贵妃之死心存疑虑,幸而大师今日点破!”

西日昌却毫不在意他的话,只四处张望,浑然一个失心人。

粉面哥儿从容道:“当日贵妃身中国师强弩,若能大难不死,陛下必然欢喜。”

葛仲逊顿时哑口,他若再往下说,就坐实了灭口嫌疑。

“黎姝!你出来啊!”西日昌抱琴而呼,呼得我头皮发麻。装吧,也不用装那么像!我有点反感苦喈了,这算哪门子禅心?真的慈悲为怀,就该劝解了众人,打发各归各家去,混水作何?

“黎姝…”

我听着总觉得不似喊我的名,而似在责骂我。

“黎姝,你在吗?你出来啊!朕不怪你不辞而别,朕真的从来都没怨过你…”

我将头埋得更低,仔细琢磨我该如何。显见我已坏了他的事,但坏事也有做好的时候,若我出头指证葛仲逊,苦喈在场必然会还我公道。

我终究比不上二个常年玩弄权柄的人,葛仲逊叹道:“黎姑娘,你在吗?你在的话就出来吧,老夫上次不分青红皂白,误会你到西秦捣乱,出手重伤了你,至今心底不安。”

西日昌却停了呼唤,抱着永日无言,盯着苦喈道:“大师,出家人不打诓语!”

我当下有了决定。

卷十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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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解下腰间玉牌,握在手心,气劲一吐,捏成齑粉,玉屑从指间滑出。

我这稍一动作,几人便向我藏身之处投目。我心道,毁了西门卫尉的腰牌,圆了西日昌的谎言,谁又知道我离开唐洲后的行踪?

我慢慢起身,步向前方。月色迷离下,忘忧峰草木清冷,透出股逼人的寒意。我的步伐异常轻盈,几乎贴地而飞,银光幽景下,灰衣平白添出了份鬼魅。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而我只看西日昌,深邃的丹凤底,玄色如同旋涡,深深的吸引着我过去,去他身旁。

但是葛仲逊挡住了我的视线,他横过一步,对我躬身道:“黎姑娘,老夫在此向你赔罪。是老夫的不是,一未能及时赶到西疆,二者又误会了你。”

我停住脚步,盯着那张厚颜老脸,鼻哼一声,幽幽道:“债有头,冤有主,血债要用血来还。国师不用赔罪于我,我命大,二次都没有死。国师要赔罪的话,也该对着无辜死去的人,至于怎么赔,赔得起否,九泉亡灵会告知你的。”

“黎姝!”西日昌轻声唤。

我叹道:“陛下…”

西日昌道:“回来就好…回来吧!”

我又走了几步,但显然葛仲逊不打算放我过去,他要分开我同西日昌。他知道一旦我手上有琵琶,身旁又有绝顶高手,忘忧峰上的双方力量就会变化。

“黎姑娘,老夫虽有罪过,但黎姑娘也同样杀了大把的人。唐洲城下几千条性命难道抵不过黎族满门吗?”

我一怔,他算说到点了。我确实同他一般,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西日昌轻咳一声:“黎姝,回宫吧!此后外间的事再与你无关。”

我知他在为我说话,可我如何甘心?唐洲城下我为何杀人?再往早几年说起,我为何杀人?还不是西日昌你逼的,葛仲逊揪着我干的?世人皆无罪恶感,我起初以为自个还有一丝,后来没了,此刻这一丝却在心头重生,茁壮飞长。

虽是他人逼的揪的,但我真的做了杀了,归根结底,原由我的不甘。不甘仇人逍遥,不甘任人摆布,不甘身为武者却身陷宫闱。我心底的怨气、戾气无处可发,而杀人的畅快绝狠仿佛能洗脱我所有的无奈。

苦喈念了句佛经,道:“姑娘,你身世堪怜,行事过争。你原是苦主,后生魔障,老僧本不愿为难你,但任由你滥开杀戒,只怕殃及苍生。而昌帝得了你,如虎添翼,试问虎口之下,天下安有太平?”

俞、叶二人不约而同的点头,葛仲逊则道:“大师说得极是。”

苦喈又对西日昌道:“今夜老僧到此,所为之二,就是想为天下求得一个安定。昌帝,你可选择,你与黎姑娘二者,任一自废武功,便可离去。老僧也从此再不过问俗世。”

一时间,忘忧峰上沉寂,众人都在等西日昌发话。过了片刻,西日昌轻笑一声,问我道:“黎姝,你见着了?”

苦喈又道一句阿弥陀佛,葛仲逊轻蔑的斜一眼西日昌。可我却知道,西日昌绝非那样的人。

西日昌又问:“黎姝,你听着了?”

我沉默。苦喈道:“昌帝非要老僧把话说明不成?你大杲觊觎天下之心,路人皆知。远的不提,近日大杲邱氏在西秦收买人心,用心何在?南越水灾,倒不见邱氏善行,只见白氏打劫,打完劫,昌帝倒是还了点钱财,不过却得了更大好处。二国联姻之后,昌帝你想要的只会更多。老僧活了百岁,早已看破浮名,能在将死之年,为天下为南越为西秦做点事儿,此生无憾!”

叶道人接着道:“大师慈悲为怀,只怕对牛弹琴,与虎谋皮。昌帝和贞武皇后,哪个肯自废修为?哪个会想着别人的性命也是命?”

西日昌只沉静的望我,他的话实际在问:

“你见着这些所谓仁人君子得道高僧的嘴脸了吧?你听到这些口口声声的慈悲了吗?”

卷十三;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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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此时大杲强盛,彼时南越强盛,哪个强了哪个该打,哪个弱了哪个就是正义。”

苦喈默然。忘忧峰上吹起一阵风,拂过我衣裳,空旷的南屏山颠,清冷的月光将我笼罩。这世间从来冰冷虚伪,连高僧都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