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又更了

却说内阁之中,张咏见丁谓逃走,拾起剑扔还给侍从,大笑三声道:“痛快痛快,老张自回京之后,只有今天最是痛快!”

王曾看着他,直是摇头,真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见方才这一场大闹,整个内阁人人面带惧色,知道他们既惧张咏,又惧丁谓。忙拉了张咏道:“多谢张公肯给在下这点面子,今日大家都散了吧,我请张公喝酒去。”

旁边小内侍忙捧了张咏的官帽过来,张咏拿过帽子,却也不戴上。两人边说边出内阁,张咏却摆了摆手道:“王公,喝酒倒不打紧,方才同丁谓那厮搅和了一番,倒弄得一身是汗,不如同我先寻个香水行好好地先泡一泡,如何?”

王曾笑道:“甚好!我也有三五日未去了,正想着这几日也当去一趟了。”却见张咏手里提着帽子摇摇晃晃地走着,不甚象样,只得提醒道:“张公何不戴上帽子?”

张咏提起帽子看了看道:“横竖今日已经散了,这玩意儿我能不戴时便不戴。”

王曾不解,只得笑了:“张公素来旷放,想是不拘这官帽束服?”

张咏叹道:“你却不知,老张前些年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道:“生了一个大疮,近年来越发厉害,时常犯痛,因此这官帽戴着十分难受。因此早早上表请辞,换我个自由身不受此苦。只是辞表上了几次都不准奏,如今看来,有这么个钉子还钉在朝堂上,老子却是不想辞了。”

王曾点了点头:“朝中若无张公,当真不知道丁谓会横行到何地,偏生太后一力宠信于他,唉!对了,”他担忧地道:“张公,您今日闹了这一场,痛快是痛快了,但恐丁谓会到太后面前告状,只怕于张公不利!”

张咏歪着头想了一想,满怀期待地道:“好啊,倘若借这件事能让老张回家不用戴这劳什子,倒也不错。只是…”他眼神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知道这事儿能闹到什么份上?倘若事情没这么容易了结…嗯,我跟太后认识半辈子了,从来只有被她算计的份儿,她把老张拐回来,哪有这么容易放我走呢!”

王曾听着他自言自语,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张公,这么说,太后她…”

张咏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该干啥干啥,别太自以为是,否则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两人说着出了宫门,先更了那官服,便向那香水行步行而去。

张咏离京久了,此时见两边街巷,却比他出京那年,繁华了许多。御街大道两侧,是两条宽为五丈的御河,玉石砌岸,晶莹生辉。水中荷莲花香醉人。

御街两侧人流如潮,各色人等竞显特色。各色店铺的旌旗幌子迎风飘展,各色吃食的叫卖吆喝声扑面而来,但见市肆交易,小摊叫卖,文人弄墨,妓女招摇,乞丐讨食,扒手逞能,打卦算命,驿馆招客,酒楼散食,浪子闲逛,暗探听风,人群熙熙攘攘,嘈嘈切切。

说话间过了宋门外,便到了浴堂巷。张咏抬头一望,却见店门口一个招子,上面画一把汤壶,上面写了“曹氏香水行”五字。

进了浴堂,那店东本要请两位大人入左边的雅间去,张咏却喜欢那大混堂的热闹,便脱了衣服进了那大混堂,王曾也只得跟着下了水。

王曾素日进的那雅间,乃是以瓮白石为池,独木小间,每人一间,饮茶于几,脱衣于桁,无人混杂。旁边有竹筒四五孔,分为“上温”、“中温”、“微温”及“退”、“加”等,温凉退加,随心所欲,若有吩咐,则击筒为号,有侍者听声依命,十分雅静。轩窗边放着香薰小炉,更添清幽。

却从未进过这大堂,但见一间数百尺见方的大堂,以粗白石砌为大方池,中间分数格,大格水较烫,中格次之,小格水不甚热。浴池有大管道与由砖墙隔开的巨釜相通,釜下燃火,池中冷水因不断同釜中热水交流混合而升温成为热汤,故曰“混堂”。

他与张咏围着粗布走进,但见大混堂中热闹非凡,水声人声一片混杂,人影在雾气中氤氲飘缈。市井走卒,朝庭大员,皆是无分区别,在此一间大混堂中,人人都赤裎相见。

张咏大笑着跳入,将自己浸在池中只露出脖子,倚着池边闭目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十分惬意地舒了口气,懒洋洋地道:“舒服、舒服!老张去了蜀中这么多年,就想着东京这大混堂的舒服劲儿。你进那雅间作甚,那还不跟家里大浴桶一样,胼手砥足,转个身都要碰着踢着不是?”

王曾笑了一笑,他与张咏性情不同,张咏一生任意行事,是个混不吝的炮杖,王曾为人却谨言慎行,这般在市井大众中赤裎相见,却不是他的性子。

张咏泡了一会儿,忽然道:“哎呀,方才忘记进门时拿澡豆了!”

王曾道:“我叫人去拿!”

张咏哈哈一笑道:“大混堂中可没有时时候着等差遣的人!”说着顺手拍了拍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喂,老兄,有澡豆借用一下吗?”

水气氤氲中,也看不清对方的脸,那人听了张咏的话,却凑近过来看了看,诧异道:“张公?”

张咏也看清了那人,将手一拍笑道:“哈,鱼头,原来是你!”

鱼头者,便是朝中有名的刚直大臣,人称“鱼头参政”的鲁宗道也。

王曾听到声音,忙在水中走近,却是鲁宗道那边同来之人,也闻声而来,王曾细看,却正是今日张咏与丁谓在内阁大闹的原因人物——开封府尹吕夷简、刑部侍郎张知白和参知政事鲁宗道。

张咏看着王曾走近,微笑。

即将在天圣年间大显身手的四大名臣,此时一丝不挂,赤裎相聚于大混堂中。在人声鼎沸中,与市井走卒共浴。

第一十二章

宫中,华灯初上。

雷允恭倚在凉榻上乘凉,心里却有些拿不定主意:“小明子,你怎么会想到这事儿的?”

江德明在旁边为他边摇扇子边奉承地笑道:“师父,您先说小明子这番孝心,可中您老的意吗?”

雷允恭点了点头:“嗯,要求给大行皇帝山陵为都监,是个不错的主意。小猴崽子,算师父没有白疼你!可是…”

江德明素性放下扇子,转到雷允恭的面前蹲下来道:“小明子说句大胆话,师父莫怪。”

雷允恭笑道:“小猴崽子,你在师父面前,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只管讲来。”

江德明叹了一口气:“师父,如今您是权倾朝野,咳嗽一声,连这大内都要震三下,天底下谁不奉承。可是,咱们在这宫里,也是见多了大起大落,盛衰枯荣。有道是未雨绸缪,什么时候也要先给自己留点后路。咱们做中官的人,官禄名声捞不着,子孙亲眷靠不着,更莫说其他的两世旁人。如今这世上的人都是白眼狼,没良心的多。要求着咱们的时候,叫得比爷爷还亲;求不着的时候,任是多大的恩惠,也翻脸不认。说实话,真要靠得上的,只有自己手边的钱啊…”

一句话说动雷允恭心事,也正是因为如此,宦官无儿无女,所以格外爱钱。想到这里,不由点头道:“嗯,是这个道理!”

江德明察言观色,忙道:“师父,虽然说丁大人跟师父交好,可是哪怕别人给您搬一箱的金子,您还得一根根地从他手里接,一分分地折了好处给他,终究不如自己手里拿个金库的钥匙来得实在。师父啊,建宫修陵,土木工程素来是捞钱的好差使,那就是咱们自己拿了把金钥匙啊!您想,丁相何来今日能在朝中一呼百应的威风,那都是钱来开道啊。丁相就是打从修玉清昭应宫那会儿起,在百官之中博得好人缘好口碑,连王钦若大人这般学术渊博深得皇宠手握大权的人,也都不是他的对手,为什么,钱能通神啊!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道:“那些朝中大员的东西,咱们若是收得多了,保不齐哪天有哪个倒霉了,还把咱们扯进去。便是没有,如今太后英明,收得多了,终究不好看。倒不如咱们自己捞把大的,从此以后就挑着顺眼的结交。”

雷允恭心中早已经被说动了,他们这些内侍们,纵然在得宠,帝后赏赐亦不过就这些许而已,且畏惧刘太后精细,亦不敢太过收受大臣们的贿赂。他与丁谓勾结多年,颇知这些土木工程中的好处。想到这里,点了点头道:“很是,小明子,难得你有这个心思,还能有这番孝心。我看这满宫里的小子们,你算是头一个了。不枉我这些年提拔你,看来,将来师父这个位子,是要传给你了。”

江德明笑眯了眼:“多谢师父。不过小明子自己心里有数,小明子就这么点胆子,这么点小主意,自己是什么也不敢做,也做不来的。师父的位置,那是小明子想都不敢想的,只盼着在师父这大树下遮阴,给师父出点小主意。师父要有肉吃,给小明子剩口汤,小明子就心满意足了!”

雷允恭站了起来:“好啊,这次师父把你也捎上可好?”

江德明怔了怔,脸上却不敢显露,却装出一副苦笑来:“小明子倒是想呢,能够自己亲手拿钱固然好。只是小明子胆儿小,师父给我的我才敢拿,其他的,我怕拿错了给师父添麻烦。而且,师父一走,这宫里更加要人多个心眼儿看着才是,小明子别的本事没有,在宫里头还是混熟了的。只是不敢出门罢了!”

雷允恭大笑,踢了江德明一下道:“是是是,原来你小子就是个窝里横,一点也见不得外面的大阵仗。好,等师父回来分你喝汤罢!”

江德明走出雷允恭的院子,眼望长天,夜色苍茫,他的笑容和野心也在掩在那不露声色的夜幕中。

回来?师父,等你回来的时候,这个禁宫还能够再属于你吗?

第一十三章

雷允恭任山陵都监,出京来到永安县,那是大宋历代皇陵所在。位于河、洛之间,南临巍巍嵩岳,北有黄河天险,伊洛水由西向东穿过,南北东西皆连绵二十余里。此处“头枕黄河,足蹬嵩岳”,自大宋开国以来,历为天子寿寝之地,依着当时“五音姓利”阴阳堪舆之术,将姓氏归于宫、商、角、徵、羽五音,大宋国姓赵属“角”音,利于丙王方位,以东南地弯、西北地重之地形最为有利,而此处的山水风脉正与之吻合,陵区东南有锦屏山、青龙山、金牛山、黑觇山、少至山、白云山,诸峰挺拔直立,地势高耸,西北一道洛水,潺潺东流。

此次修陵,由丁谓为山陵使、雷允恭为山陵都临,动用数万民夫,日夜赶工,务求早日为真宗安陵。

刘太后起初并不曾想到派雷允恭去山陵上,经不过雷允恭苦求说:“先帝有大恩于奴才,奴才此刻不得尽心,岂不有愧于心。”

刘太后虽然精细,这土木工程之事却是不甚明白,山陵修建,日晒雨淋风餐露宿的,本不是舒服的活儿,见雷允恭苦求,便许可了。

谁知过不得几日,雷允恭兴兴头头地自园陵上回来,笑着禀报太后说:“判司天监邢中和说,山陵上去百步,风水如汝州秦王墓一样,法宜子孙。奴才想先帝嗣育不多,若令后世广嗣,休妨移筑陵寝,太后以为如何?”

刘太后眉头一皱:“允恭,当日我不派你为山陵都监,就是怕你这自作主张的性子。陵寝所在,是先帝在位时由数次派钦天监所勘定的,如此重大之事,岂可随便更易?”

雷允恭忙道:“太后,奴才认为,改迁陵寝,若能使皇家广得后嗣,岂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太后何必迟疑呢?”

刘太后问他:“这事你确定吗?”

雷允恭信誓旦旦地说:“奴才敢拿身家性命担保,此事有百利无一害。”他话说得虽响,其实却是瞒下了一大半,其实那一日他与邢中和勘测地形时,邢中和虽然曾说过山陵上百步是处佳穴,却也说看其地形,怕是下面有乱石山泉。若是再教人依着惯例反复勘测,则必然误了礼制上皇帝大行后七月内下葬的时间。雷允恭只听得前半截,便心里美美地打起算盘来,这是个天大的功劳,若是以后皇帝多生子孙,自然会将这功劳记在他的头上来。他本是个内侍,虽然却不知道这土木工程事里头的重大性,只兴兴头头想着好的一面,却不理会邢中和的警告。就直接对邢中和道:“你尽管施工下去,我立刻走马入宫禀报太后,如此好事,太后必然允许!”这边直接进宫来禀报。此时见刘太后不许,急得不顾前不顾后地随口夸大起来。

刘太后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她于土木之事并不明白,想起山陵使丁谓曾经负责监造玉清昭应宫,他必是个中行家,便道:“此事你且去问山陵使丁谓,看他有什么表示?”

雷允恭连忙去告诉丁谓,丁谓虽是名为山陵使,但他此刻身为宰相,百事劳心,这陵寝之事,并没有太在意。见雷允恭来说移陵之事,他是个行家,心中已知不妥,定陵之事,必要反复勘测,岂可不勘不测,说改就改。但是他要把持朝政,没有雷允恭在宫中回应亦是不可能,也不好得罪雷允恭,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说:“此事还是请太后做主,下官也没什么意见。”

雷允恭跑回太后宫中时,禀报山陵使已完全同意移陵的主张。于是按着雷允恭的主意,在新选的陵址上开工。

谁知道挖了数日,果然下边出了一层碎石如流沙,边挖边塌方,陵寝工程进度很慢,到后来剔尽乱石,下面竟然冒出大量的泉水来,工程被迫停止,监工使夏守恩大惊,连忙将此事向山陵使禀报。

丁谓接报也是大惊,私心里却还想为雷允恭隐瞒庇护,将此事压下了,另外派了能干的工匠去工地上急忙补救。雷允恭也知道大事不妙,连忙将山陵封闭,不许任何人进出,以免消息泄露。

可是谁也没想到,就是雷允恭派出去执行封锁消息的小内侍中,却有一人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三日后的傍晚,但见残阳如血中,内供奉官毛昌达在城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刻钟冲进城中,秘密入宫,直接向刘太后参奏。

刘太后拍案大怒,也不知会丁谓,立刻派身边的近侍罗崇勋带着旨意直接到园陵上将雷允恭拿下,又派开封府吕夷简、龙图阁学土鲁宗道二人视察皇堂。

吕夷简与鲁宗道回报,此处地穴未经勘测,并取得邢中和等人的口供,奏报太后。

刘太后接报,立刻宣王曾入宫,将吕夷简与鲁宗道的奏折递给他看,道:“吕夷简第一次奏折中,只谈及雷允恭擅专之事,谁知道面奏时,却说宰相丁谓勾结雷允恭擅移皇堂。前后不一,此事不甚明白,你是副相,此事由你复查。”

王曾大吃一惊,强抑着心头的激动,恭声道:“是,臣遵旨。”

丁谓先是知道雷允恭事败,虽然大吃一惊,但却也想雷允恭行为虽然专擅,却出于忠心,纵然责罚亦是不大。且自己并未参与其事,倒也关系不大。见太后派了吕夷简和鲁宗道查证,这边自己已经留着心了,二人的奏折到了中书省,由他亲自先审核过以后,见折子中并没有牵连他的话,这才放心。

谁知道太后又派出王曾核查,这才大吃一惊,王曾是副相,与他素来不合,因此他格外警惕,在宫中内外层层设下监视。

王曾去了之后很快就回来了,他一回来,并不直接进宫,而是先到中书去见了丁谓。丁谓见王曾虽然风尘仆仆,神色却是极为平静,将手中的奏折递给丁谓说:“丁相请看,这奏折这样些,可合适吗?”

丁谓打开奏折,王曾查得的事情,与吕夷简的奏折大同小异,唯只字不提丁谓。他抬头狐疑地看着王曾,王曾叹了一口气道:“我去了陵园,的确是雷允恭擅作主张,与丁相无关。雷允恭招供,说当日丁相曾有言在先,一切听太后示下。他一心想要事成,便回报太后说丁相已经许可,欺骗了太后。”

丁谓向着王曾一揖:“多谢王参政。丁谓身处嫌疑之间,我虽然一片忠心,无人可表啊!”

王曾道:“此事只是意外而已,谁也不想会发生的。丁相身为山陵使,自承失于检点,向太后请罪罚俸三月,也就差不多了。”他推心置腹地道:“下官虽然在一些政事上与丁相不同,但是平心而论,大行皇帝驾崩后至今三个多月,朝廷内外,幸有丁相全力维持着,却也是实情。官家年幼,但求咱们臣子们同心,平平安安地将这一关过去,谁也不想多生事端啊!”

丁谓点了点头,心想这也是实情,王曾的为人,确也是谨慎圆滑,远不是寇准这般刚愎自用、李迪这般与人不合的脾气。这边笑道:“好,王参政可要进宫?”

王曾道:“不得宣召,臣下何敢进宫,还是先递折子吧。”

丁谓沉吟片刻,道:“要不,你这道折子先递进去,我们听太后的示下吧!”

王曾拱手道:“一切由丁相安排。”

王曾的折子递进去之后,大约是刘太后觉得与吕夷简的回报大同小异,也就没有再宣他。

过了两三日,王曾与丁谓退朝之后,忽然对丁谓说:“丁相,下官有一事请托!”

丁谓正愁无可笼络王曾,闻言大喜道:“王参政有话请说。”

王曾犹豫片刻,才道:“下官无子,以长兄之子为嗣。如今他已年长,我想请太后荫封此子官爵。呆会儿我想悄悄向太后面奏,太后肯定会将此事问丁相的,到时候请丁相帮忙美言几句。”

丁谓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此小事一桩而已,尽管放心。”说着,放心地走了。

王曾看着丁谓的背影,轻叹一声,表面上神情不改,而在袖中,双拳已经捏到发硬。

皇陵一案,可大可小,能将丁谓置诸死地的,却仅有这一个机会。生死成败,身前事身后名,当尽在此一搏之中。

第一十四章王曾

王曾走进资善堂,但见珠帘低垂,刘太后坐在帘后,静静地看着他:“王曾,你终于来了。”

王曾跪了下来,他怀里的那一道奏折已经变在了一把刀子,不杀别人,便杀自己。

王曾磕了一个头道:“臣惭愧,丁谓防范甚言,臣到现在才能够见到太后。”

刘太后淡淡地道:“现在把你此次真正的核查结果拿出来吧!”

王曾恭敬地呈上真正的奏折,江德明接过,呈给太后。王曾这才道:“臣奉旨按视陵寝,雷允恭擅移皇堂,事先不勘测、不问钦天监,邢中和也曾力言,其地虽有宜嗣之相,但是下面很可能有沙石泉水,不可擅行。雷允恭与丁谓勾结,欺上瞒下,要将先皇的陵寝置诸绝地,其心可诛。”

刘太后拿着奏折的手在微微发抖,声音也变得暗哑:“‘置诸绝地,其心可诛’这样的定论,可是灭门之祸。兹事体大,王曾你擅加罪名,可是要反坐的?”

王曾身体一僵,随即一咬牙叩首道:“臣不敢。丁谓本是精通土木,雷允恭本不在山陵都监之列,为什么忽然苦求到如此艰苦之地。皆是因为丁谓一力唆使他这么做的。此次擅移园陵,雷允恭也是得到丁谓的许可。到后来泉水涌出,监工使请求停工,急报至京城,丁谓扣下奏报不发,有意欺瞒太后,却叫工地上照旧施工,若非毛昌达冒死禀告,他们就打算将此绝地移葬大行皇帝了…”

秦折在刘太后手中打开又合上,听着王曾滔滔说着“置诸绝地,其心可诛”等话,心中却想到丁谓贬寇准至雷州时定的罪名“当丑徒干纪之际,属先王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至沈剧”,不禁一丝冷笑,缓缓合上奏折。

当日丁谓直指因寇准逆案,害得先帝受惊动怒劳神而提早崩驾;而今王曾则直指丁谓擅移先帝陵寝,置诸绝地,包藏祸心。丁谓啊丁谓,你自恃聪明,焉不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刘太后合上奏折,静静地听王曾把话说完,才大怒道:“先皇待丁谓不薄,丁谓竟然如此负恩吗?来人,立刻召辅臣们进殿议事。”这边已经是一连串的号令发出,将三省六部官员一起召到资善堂去议事,独独不宣丁谓。

众臣才刚刚散朝,又被宣到资善堂,见刘太后怒气冲冲,宰相丁谓缺席,心中直是惊疑不定。

刘太后将王曾的奏折出示,再令王曾将所勘查到的事一一奏明。王曾便将丁谓勾结雷允恭擅移皇堂之事道明,并力言其擅移皇陵,置诸绝地,实是包藏祸心,其罪当诛。

从来谨言慎行的副相王曾,忽然在朝堂上,以这样一种极其尖刻的语气和措辞,对宰相丁谓发起了讨伐,枢密使冯拯敏锐地发觉到了某种变革正在发生,心中一阵恐慌,直觉得地想要阻止,道:“王参政,兹事体大,尚待核实,何敢如此定论…”

“冯枢使,”珠帘后却传来刘太后讥诮的语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冯拯的话:“王曾话未说完,你便急着这般辩护,你敢是与丁谓同党吗?”

吓得冯拯不敢再说,只是叩头不迭道:“臣怎敢与丁谓同谋?只为皇上初承大统,先帝还未奉安,遽诛大臣,恐惊骇天下视听,还请太后圣断。”

群臣等从未见过刘太后在朝堂发作脾气,吓得也忙跪道奏道:“请太后三思。”

枢密副使钱惟演上前一步:“臣请太后息怒,丁谓虽然有罪,但本朝开国以来,未曾诛杀过大臣,冯枢使也是谨慎从事,请太后开恩。”

刘太后的声音自珠帘后传来:“诸卿都说得有理,既然如此,且先去拿下雷允恭等人,重明案明,你们再议罪状和处置。”

冯拯等不敢再说,遵旨退出,立刻派兵马拿下雷允恭、邢中和等,连夜审讯,随即抄没雷允恭家产

丁谓刚刚回府还未歇息,便听到人回报太后密召群臣议事,连忙重整衣冠准备听宣,过了半日,却未见内侍过来传旨,猛然醒悟过来,只叫得一声苦也,浑身如坠冰窖,急急忙忙备轿赶到宫里去。

进得宫中,却见平日熟识的内侍俱已经换了,守卫也比往日森严。丁谓站在资善堂下正候着太后宣见,却见冯拯与其他重臣们鱼贯而出,见了丁谓却不似平时赶着上来打招呼的样子,反而如见瘟神,躲避不及。

丁谓心中更是惊疑,忙陪着笑想与其他臣子们说话,谁知道众人纷纷走避,正在此时,内侍江德明进来宣道:“太后传丁相入见。”

丁谓连忙进殿,但见御香飘处,珠帘深垂,刘太后正坐于帘后,淡淡地道:“我并未宣你,你此时急忙求见,却为何事?”

丁谓连忙跪下:“太后,臣冤枉!皇陵之事,臣实在事先不知…”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斟词酌句说明情况。

他直说了好一会儿,听得珠帘后刘太后并不曾反驳指责于他,仿佛已经被他所打动,渐渐胆大,将所有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说清,并罗列自己对太后的功劳,以证明自己对太后的忠心。他只管伏首陈说,说了半日停道:“臣实冤枉,请太后明察!”随即伏地听候吩咐。

谁知道四周寂寂无声,却见一个小内侍越过他身边走上御座,伸手卷起帘子道:“丁相公同谁说话呢,太后早已经起驾多时了!”

丁谓定晴看去,果然珠帘后面,空无一人。

丁谓一交跌坐在地,手中牙笏落下,只觉得心猛地一紧,咽喉似被扼住了似地,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心中却早是一阵寒意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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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S:通风报讯的自然有,可是,谁敢明面上往刀底下撞呢?

回复今天:宋代的政治在古代历朝中算得比较民主(当然是相对而言),不至于摔杯为号举刀杀人,不至于天子一怒人头滚滚,凡事,总要有个拿得上台面的理由。比如说,政治派系失败议罪的人,得挑出个他贪污之罪办了之类的。

第一十五章风雷

三日后,刘太后与小皇帝坐承明殿,召集冯拯、曹利用等文武大臣上殿。

自真宗驾崩,或在朔望之日皇帝临朝,或者有军国大事太后召辅臣至资善堂或者崇政殿谇事,这般太后皇帝齐临承明殿极少。众臣已经知道丁谓出事,却不知道事情轻重至如何地步,未免心中惴惴。

但听得绛纱帐后,刘太后的声音传下:“你等但知丁谓与雷允恭擅移皇陵之罪,却不知道他二人早有勾结。来人,将东西都呈上来。”

冯拯那日领旨,早已经雷允恭等人拿下,并查抄出无数东西来。这时候听得太后下旨,便将从雷允恭家所抄得的东西与众臣展阅。计有出丁谓委托雷允恭令后苑工匠打造金酒等上用禁器的密书,及雷允恭请托丁谓荐保管辖皇城司暨三司衙门的草稿等证物。

这些证物一一捧到众臣面前,众臣看了皆倒抽一口凉气。

枢密使冯拯昨日失口为丁谓多说了一句话,惹得太后动怒,直问他是否是丁谓同党,知道丁谓此番难逃一劫,此时见了这些证物,连忙跪下道:“自从大行皇帝驾崩,朝中政事统由丁谓、雷允恭两个议定,都说是奉了太后旨意,臣等莫敢争辨虚实,所以一概照行。叶晓得他这般交通雷允恭,欺上瞒下,实是其心可诛。今日幸而真相大白,实是太后圣明,臣等大幸。”他这一句话,把自己与其他臣子们的责任都轻轻卸了,大家一听如释重负,也连忙随声附和不已。

刘太后怒色稍解,道:“原来如此。先帝驾崩之后,丁谓议垂帘之制,说是由你们众人议定,天子每月在朔望之日各临朝一次,处理朝政。平时则将奏折传进大内,由我批阅之后,再传到内阁。此后种种事宜,包括雷允恭等案,都说已与卿等讨议停妥,所以我一概允准,而今对证起来,竟是他一人作为?”

王曾闻弦知音,忙接口道:“正是,当日朝议,诸位大人议定,乃是按东汉旧制,太后和万岁每隔五日,齐御承明殿议事,如有军国大事,由太后直接召辅臣奏对。不想丁谓擅以我们的名义谎奏太后,请太后明察。”

刘太后嗯了一声,满意地道:“这也罢了,可他二人连先帝陵寝都敢擅行改易。若非王曾按视明白,几误大事。这等臣子,真乃罪不容诛!”

侍中曹利用素来与丁谓交好,此时一听大惊,忙出列道:“太后息怒,丁谓是先帝托孤之臣,虽然有罪,请按照律令仪功减罪。”

王曾大怒,出列道:“丁谓得罪宗庙,已对先帝不忠,何谈托孤之臣,不能议罪,难道还能议功不成?”

曹利用大怒,他自恃澶渊之盟有功,连先帝都对他优容三分,再加上当年为枢密使时,与丁谓一起解决周怀政之乱,对刘太后立下大功。太后敬他三分,称侍中而不名,连丁谓都不敢得罪他,今日竟受王曾这般无礼,怒道:“王曾,你自命清流,却为了扳倒丁谓不择手段构陷大臣,曹某一介武夫,也不屑与你同列!”转向太后道:“太后,王曾此人心术不正,若让他再立于朝堂之上,只怕本朝构陷之风,要从他这里开始了!”

“好了!”刘太后帘后冷喝一声:“曹侍中,今日议的是丁谓之罪,你想扯到哪儿去?”转头令道:“冯拯!”

冯拯连忙上前:“臣在。”

刘太后轻吁一口气:“继续!”

众臣这才继续奏议,曹利用与王曾犹在怒目而视,刘太后大怒,拍案喝道:“一个无君无上的丁谓还在宫门外候罪,朝堂上还要再多两个吗?”

曹利用与王曾大惊,连忙伏地请罪,不敢再说一句话。

当下众臣议定,雷允恭擅移皇堂,立刻杖毙,邢中和发配到沙门岛,丁谓同谋降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参知政事任中正那日在资善堂冒失为丁谓求情,也做同党处理,降放郓州。其余丁谓同党,也一并降职出京。

丁谓在府中,惴惴不安,此时雷允恭伏诛,他在后宫的潜伏势力一扫而光,朝中众臣平时虽然交好,可是正值风头,谁敢为他的打探消息。更何况,此事发得这样忽然,只怕普通人也难打探出什么消息来。

他转了一圈,转身命道:“请二少爷和少奶奶过来。”过得片刻,丁谓次子丁珝带着妻子钱宛匆匆赶来,钱宛的眼中尚有泪痕,瞧得出必是刚刚哭过。

丁谓看着儿子儿媳,叹了一口气道:“好一对佳儿佳妇,可惜偏偏叫我带累了!”

丁珝夫妻连忙跪了下来:“爹,您说哪儿去了,是孩儿让爹爹操心了。”

丁谓扶起二人:“起来罢!”他坐在那里,定定地看了钱宛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珝儿,趁现在还能走,你赶紧送宛儿回娘家去吧!弄不好,明后天怕是会派人来抄家,我们是男人还不怕,就怕惊着了女眷。其他人怕是没办法了,能走得一个是一个。你父亲的府上,总还保得住你。”

钱宛大惊,跪下泣不成声道:“父亲,为什么要宛儿走,宛儿嫁进丁家就已经是丁家的人了,一家人便当祸福与共。您现在这样把我送回去,然后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遭罪,又算是什么呢?”

丁珝也吓得跪倒在地:“父亲,这是为什么,父亲不是已经议罪降职了吗,难道说这样还不够吗,咱们家何至于到了这步田地??

丁谓叹了一口气,叫丁珝:“扶你媳妇起来。”这才道:“珝儿,你不知道,如今我已经失势,降为太子少保,只是太后降罪的第一步。当日我自己也是眼看着寇大人他、他也是先罢相,罢相了还封国公,可是后来就一步步急转直下——”他停了一下,说到寇准,这是他一步步设计的手段,此时想到寇准的遭遇,却也心悸:“只是这太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要发落我到何等地步,我是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不但我没有,便是满朝文武也没几个知道的。也许…”他沉吟着看向钱宛:“如今只有你父亲知道,我将会是什么下场!”

平地里似一声炸雷,钱宛跌倒在地,蓦然间全部明白,今日丁谓特地将她找来,说这一番话语,连带要送她回娘家的这一番用意,只觉得眼前一黑,忽然间身后一人伸手扶住了他。她缓缓睁开眼睛,却见着丈夫丁珝满眼的关切之心,忽然泪不可抑,伏在丁珝痛哭失声:“珝郎,珝郎——”

钱宛的眼泪一直流到回了钱府,仍然未能停下来。

跪在钱惟演面前,钱宛的眼睛已经哭成核桃大了:“父亲,父亲,求您救救我们家吧!”

钱惟演手抚额头,他叹息一声:“宛儿,你的家在这里。”

钱宛愤愤地将帕子一摔:“父亲,当年我不愿意嫁,你硬逼我嫁了。如今我已经是丁家的人了,你又说这里才是我的家。我算什么,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她仰着头,嘶声力竭地质问着,便如一把针刺入钱惟演的心里。

钱惟演闭上眼睛,他素来对子女们说一不二,如今面对女儿的质问,竟然有些无可奈何。叹息一声,只觉得整颗心这一刻都苍老了:“好吧,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