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曾言欲开口,太后已道:“记得当年王相尝言利用骄横,今日果然应了王相之言。”

王曾倒不想一开口便被太后堵了回来,只得道:“曹利用素日恃宠生骄,所以向来臣向有微辞,但今日曹汭之案,或可议牵连之罪。曹利用是国家大臣,若说他也谋逆,臣实不敢附和。”

太后也听得出王曾意思,以国家大臣涉入谋反案,的确是朝廷颜面无光。若非如此,她何以将长宁节时的阴谋瞒下而不公诸于众,还要厚待燕王,又等上数月不动,只等到其他的事情引发才拿问于曹利用!要动曹利用,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早已经在议事上的了,只不过是以什么名义动手而已。曹利用在朝数十年,亲戚门客遍布众多,随便哪一件事上查个由头,也能绕上他来。任何一个大臣做到这样的品级,当真要抓点事总能抓得出来,只不过是看在上位者,肯不肯容忍罢了。

王曾之言在太后看来虽然也有些为曹利用说情之意,但是能说出一番持中的道理来,不失宰相之份,不象张士逊这般一味强辨。因此太后也愿意接受王曾说词,退让一步:“那就你们再议个方案出来吧!”

于是廷议结果,曹利用罢免本兼各职,降为邓州通判。

曹利用尚未起身,罗崇勋从赵州调查曹汭之案回来,一切属实,于是旨意下,曹汭当场杖毙,又追及曹利用,再度降为千牛卫将军,出知随州。

曹利用刚刚出京才两天,又一道圣旨追到,原来又追查出曹利用为景灵宫使时,私自将景灵宫之钱贷放出,于是再度降为崇信军节度使,房州安置,并命内侍杨怀敏护送。房州,也是属于历代流放的终端之地,太宗时也曾经流放秦王赵廷美至此。名为护送,实为押送的内侍杨怀敏,却曾经是受过曹利用责辱处罚过的人。

曹利用看到杨怀敏时,知道自己的结果已定。一行人走到襄阳驿站时,曹利用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曹利用一案中,曹家两个儿子也同时除去所有官职,收没先皇所赐官宅,罢其亲属十余人等。就连张士逊也以庇护之罪,也罢去参知政事副相之职。

总算太后念在曹彬大将军是开国功臣,曹利用只是曹家旁支,虽然严办了曹利用、曹汭等人,但是仅仅处分了涉案之人,并未动及曹彬嫡系本支之人。

曹彬的孙子曹氏,此番本为后妃之选,也因此搁置下来,直到多年之后,这位曹家小姐,才又再度进入宫庭之中。

曹利用的死,传入京中,燕王元俨的病,立刻从假病被吓成了真病。

消息传入大内,太后大为关心,立刻派了最好的太医前去看病,一日三赐食,频频表示关切。

崇徽殿中,太后倚着软榻,大感烦恼。

如今朝中太缺少她自己的人了,钱惟演因被人攻击说是外戚不可用,于是她罢了钱惟演的枢密使之职,改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镇国军节度使留后,又兼了景灵宫使。钱惟演知道以自己的外戚身份,必会受人排挤,索性放弃枢密使之职,退入幕后。

太后起用张耆为枢密使,兼侍中,接替了曹利用原来的位置。张耆是太后除了钱惟演之外最信任的人,当年太后被逐出襄王府,整整十年被先帝藏在张耆府中,此后太后辅佐先帝,一步步走过来,也是张耆一直辅佐有功,仅次于钱惟演。

而朝臣们的排挤钱惟演,也令太后寒心,王曾鲁宗道张知白吕夷简这些太后重用之人,个个固然有才干,可是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位高自然也要权重。饶是太后久理政事,略差一点也要被他们压住了。排挤钱惟演,就是防着太后权力过大,调配太过容易。张耆不论才能学问,终究是略输钱惟演一筹。张耆本因丁忧而告假,此时也只得夺情起用。

就这样,前几天还有人上书,说是官家已经年满十五,且又既然大婚,太后应在官家大婚之后还政撤帘。此奏折一上,正应着长宁节前燕王和曹利用合谋,欲请官家亲政夺权的事情上,太后大怒,立即将那叫范仲淹的小臣贬出京去。

烦,所有的事情都叫她烦心,本来以为所有的烦心事在长宁节前都已经结束了,从此之后安享太平。

可是长宁节之后,她莫名地多了许多烦乱。人生的每一个关口,都是一堆烦乱的事情在等着她,解决一件,又出来十件新的。

王曾鲁宗道等大臣们的态度,也许例来如此,可是去掉曹利用这些刺儿头之后,忽然这些桀骜不驯的态度变得叫她难以忍受,一件件从前她肯忍耐的事情,现在也变得不愿意再姑息了。

也许真是她已经忍耐得太久了,所以,她现在没耐心再退让了。

她需要广布人手,让她可以发号施令,行动自如。

太后想到这里,再也没有耐心继续倚着,她站了起来,走出殿外,在廊下来回走动着,盘算着。

联姻是最快捷最有效可靠的办法之一。想到这里,她想起了刘美,那个默默在她身后支持了四十年的兄长,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已经撤手而去了。她又有些暗暗埋怨他的过于谨慎,竟然早早将自己一儿一女的亲事都安排给平民之家,如今只剩得一个才五岁的小从广,虽然与燕王郡主订下亲事,只是两个小孩子年纪都太小,这门亲事有名无实,一点牵制作用都没有。

懊恼了一会儿,尚宫令如心捧着灵芝茶上来道:“太后,且用杯芝茶,定定心再想吧!”顺带问上一句:“太后今日看起来好似有些烦躁。”

太后点了点头:“嗯,我在想,从广太小了,唉!”

如心服侍太后也将近四十年了,从当年的紫萝小院一直追随至今,那年一起服侍的如月早已经嫁人生子,如今是刘美府的管家娘子了。太后也不薄待她,特地为了她前所未有地设了一个司宫令的称号,宫中原来的女官只到了尚宫为最高,唯有司宫令在尚官之上。作为太后的心腹,如心自然知道太后的意思,想了想笑道:“太后,广哥儿虽小,可他还有已经成人的兄姐啊!”

太后没好气地说:“你这不是白说,从德和妤儿早结了亲事了。”

如心陪笑道:“同胞的兄姐固然算,可是表亲的兄姐,也是兄姐啊!”

太后眼睛一亮:“你是说——”转而笑道:“好,好,果然正是合适。”

过了数日,太后下旨,赐婚燕王第三子赵允迪娶钱惟演之女钱姗。

又过得数日,赐婚钱惟演长子钱暧娶太尉郭守璘之女,即新皇后郭氏之妹;赐婚钱惟演次子钱晦娶随国大长公主之女郴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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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这三桩婚事,太后派人请了皇帝过来。

“倘若官家要亲政,首先要做的事是什么?”仁宗料不到太后一开始,竟然是这句问话,不禁怔住了。回过神来,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道:“母后何出此言,儿臣万不敢当!”

太后叹了口气,伸手拉起皇帝,叹道:“这是怎么了,咱们自己母子说说私底下的话,也这么生分起来。”

仁宗站起来,依言坐在太后身边,心里仍有些惴惴不安,前些时候几个臣子们上书要求太后还政的事,他也听说了。初听到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急得差点要跑到太后面前去说明,他自己是从未曾想到过此。

皇帝成年就要亲政,太后始终是代掌国政,这些事他自然知道,只是在他的心中,觉得此事甚为遥远,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会这么早摆到了自己面前。而几个大臣的上书,太后的大怒,更是忽然把他推到了太后的对立面上去。令他与太后的母子关系生了隔阂,这并非他的所愿。

“母后,”仁宗小心翼翼地说:“天下国政,还不能离开母后,儿臣也还掌不了政事,那些上书的事情,儿臣事先并不知道,还请母后明察。”

“我知道。”太后安慰地拍拍他的手:“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最了解,桢儿从小到大,就没有做过一件让母后烦心的事情。”

仁宗松了口气,露出微笑:“母后,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都不必再提了。”

太后轻轻摇了摇头:“怎么能不必再提呢,你总有一天要真正长大,母后也要老的。”她握住了仁宗的手:“桢儿,我知道你虽然不说,心里还是想的。”

仁宗涨红了脸,只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抬手止住了他,含笑道:“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事。男孩子总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从此在人前有一番作为,自己能当家作主,建功立业,是与不是?”

仁宗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太后含笑的脸,说:“是。”

“这是好事,”太后的声音十分沉静,窗外那一池静静开着的莲花香气弥漫着整个水殿,酷暑之气到此也变为一片荫凉:“你有这个心,我自然要成全你。”

太后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动着,忽然道:“本朝疆域多少,自何处起何处终?天下共分多少路,有多少州县,因何而得,因何而分?”

仁宗怔住了,好半日才道:“如今天下共分十八路,府三十,州二百五十四,监六十三,县一千、一千…”他初听之下,本以为很容易,不料报到县的数目时,忽然间有些想不起来了,不禁脸一红道:“儿臣学业不足,惭愧万分。”

太后含笑摆手,继续问道:“现如今天下户数多少,税赋多少?如今案件多少,囚犯多少?米何价、布何价、茶叶何价?天下十八路分布何在,有多少州县,出产何物,出产多少,州、府、军、监诸要员能知道多少?”

仁宗怔住了,不知道太后为何此刻忽然考究起这些事情来,他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儿臣、儿臣去问问…”

太后收了笑容,继续道:“这满朝的文臣大臣,以何得升迁,有何长处,有何短处?若你想撤掉其中任何一人,可有何名正言顺的办法?若是要把整个四品以上的官员全部撤掉,你能否拿出一批备用人员全部顶上,而不影响政事?”

可怜仁宗才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被太后劈头这么几句,完全呆住了。

太后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冷静:“你明日可以去问,去查,去备好了答案来回我。可是,天底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没有一成不变的答案。”她伸手推开窗户,指着窗外那一池莲花,声音如同冰棱一样脆而冷:“就像这一池莲花,你今天数清楚开了多少朵,可是明天呢,后天呢,花开了多少朵,就跟今天不一样了。”

仁宗抬眼看去,见太后站在窗边,一阵微风吹来,吹着她的夏衣轻扬,窗边的绛绡帘轻扬,满池莲荷随风轻扬,唯有她是唯一峙立不动,任凭八方风起,仍凝重如山。

仁宗忽然有些明白了:“那,儿臣要怎么样才能数得清这一池莲花呢?”

太后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拉他同立窗边看着一池连花,听着太后的语声在身边一字字告诉他:“我数得清,不但今天数得清,而且明天、后天都数得清。因为我天天就这么看着一池莲花,我熟悉每一朵花盛开和凋谢的经过。我知道哪一枝已经是盛极而衰,哪一枝会马上凋落,哪一枝已经冒出嫩芽…甚至,哪一枝还藏在水底下。”太后抓住了仁宗的手,她的手冰凉而有力:“可是想要掌握着一切,你还得看到水底下哪里有潜流,哪里有暗礁,这一池春水,看似平静而繁花盛开,可是水底下的潜流随时会把人拖下去而灭顶,无所不在却不知道在何处的暗礁,也随时会叫人翻船。”

仁宗打个哆嗦:“潜流,暗礁?”

太后叹了一声:“这天下,坐之不易啊!皇位是一盆火,坐不好会烤焦了自己。唐代末年多有幼主继位,因此宦官作乱、藩镇割据、朋党之争,引得五代十国,中原板荡百年。多少朝代只传得一代两代,便被灭亡。本朝开国至今,太祖太宗先帝,无不是步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把这大宋江山,支撑到如今,终于见着了国泰民安的局面。记得当年契丹进犯,兵马到了澶州城下,当时我服侍着你父皇,见着他御书房里铺天盖地的军报,他几天几夜的不吃不睡,十余天下来,头发白了一半,为的是江山在肩,他的一句话,决定着几百万人的生死存亡,关乎着天下安危、大宋万年基业、社稷安危。怕的是万一一字说错,一步走错,何以对天下、何以对祖宗、何以对后世?”

仁宗只觉得心一阵阵地收缩,不由地更偎近太后,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握着仁宗的手,道:“先帝大行之前,他对我说,他心疼我,因为他这一去,将来的国事就要我一肩承担了。他承担过,所以他知道其中之难。”她握着仁宗的手,走回御座坐下,道:“当初太宗皇帝有八子,对诸皇子们考察历练了多年,变更再三,才择定了你父皇。又看他经办过京中赈灾、平蜀中李顺之乱、处理契丹事务等事务都办得极好,这中间磨练了十年后,这才将江山交他你父皇的手中。你父皇晚年才得了你,不曾叫你历练过,这皇位就交托到你手里了。这些年来我诸事庇护着你,你自小一帆风顺,实是未受过挫折,未经过历练。可是,官家啊,天下兴亡系于一身,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这其中种种压力和辛苦,非言语能表。你能明白吗?”

仁宗的声音低低地:“儿臣知道,潜流和暗礁…可儿臣现在,什么都还承担不了。”

看着仁宗脸色苍白,太后含笑拍了拍仁宗的手,她的声音镇定:“这没什么,这天底下的事还不都有个坷坷坎坎的,要是什么事都伸手可得顺风顺水,倒不正常了。”

仁宗看着她镇定自若的脸,忽然心生惭愧道:“儿臣如何能与母后相比?”方才只这么看一池莲花,他心里却犹如从悬崖峭壁生死杀场走了一圈回来,然而太后的镇定和安抚,却让他的心平静了下来。

不过是一会儿功夫,让他的心境完全不同,每次和太后相处,都会让他有新的认识和发现,让他惊异和赞叹。

先帝是他的父亲,他敬仰他尊崇,可是他却崇拜母亲。从小到大,他虽然大部份时间是在杨太妃那里度过的,但是太后让他迷惑和崇拜。小时候,男孩子一肚子稀奇古怪的问题,到了太后那里就烟消云散了,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事都难不到。

先帝去世的时候,他害怕得要命,连杨太妃也害怕,只有太后在,她领着他手,一直走上金殿,把他领上皇位,握着他的手一步步教他怎么做皇帝。

坐在崇政殿和太后一起阅批奏折,他得花上好几天时间,才能把一个奏折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决定如何发落,坐上一整天,就觉得累不堪言。太后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小事当场批下,或召了辅臣奏议,或者到了大朝日公议。一日四三个时辰下来,她举重若轻轻松自若,丝毫不累,也丝毫不难。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象太后这样精力充沛,太后身边二十来个内侍女官辅助太后处理事务,外头翰林院、诸大学士、满朝文武,竟然都跟不上她的思路她的行动。

而她又不止是这些让他惊奇,小时候顽皮,把所有的诗文背得混杂不堪,太后头也不抬,哪一句出自何书何页何句,一句句理得清清爽爽,那时候他就非常迷惑地想,怎么她什么都知道呢?

这些年她身为太后,基本上只让他看到她在处理朝政,她在执掌天下。可是永远在某个偶而的时候,飘进他耳中一言半语,让他去想象另一个母后。

那天在金明池,新进的一批才人们在骑马比箭,他赞好,杨太妃却懒懒地说了一句:“比太后当年可差远了?”他却惊异了,那个高高在上端凝如山的人,也会骑射,也如下面的尚才一般,红衣如火抬手射鹄?

那一次大寿前几天,宫中奏乐,他看到太后倚榻卧着,听到一个音节时眉头皱了一下,他后来走出去悄悄一问,果然是这一个音节上走了调,于是他知道了,太后很懂音乐,但是,他从来没看太后提过。

那一天看奏折,看到永安军奏报去年占城稻面积扩大,收成增加,于是顺口问了一声:“这占城稻是什么时候开始种的?”然后大学士晏殊很奇怪地说,占城稻是当年太后首种成功的,天下皆沐恩德,怎么官家不知道吗?于是他又知道了一件关于母后的事。

细想这些点点滴滴,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令他惊异莫名。有时候他觉得沮丧,他是她的儿子,为什么她深藏不露却无所不知不所不精,而他自己却是样样稀松平常呢?

她甚至不曾为这个责怪过他,她经常赞赏他鼓励他,可这种赞赏鼓励,是母亲对儿子宠爱式的,那种“官家近日又大有长进了”的口吻,在他眼里,跟夸奖“从广昨日又长了一颗牙”式的夸奖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仁宗不由地说了一句:“儿臣怎么比得上母后?”

太后看出他的心思来,轻轻松松地说了一句:“那是你年纪还小啊!”

仁宗涨红了脸:“儿臣年纪已经不小了。”他顶了这一句,又觉得很沮丧:“可是,对朝政还是难以着手!”

太后哈哈一笑:“这算什么,谁又是天生圣人,还不是历练出来的。”自家的儿子自家爱,仁宗虽然自我感觉沮丧,但是在她的眼中无处不好,这孩子宽厚克已,仁爱孝顺,她眼中一扫而过莫说各皇族宗室无人可比,便是连带算上其他年青才俊,也都要逊他一筹。数将过来,也只不过比先帝略差这么一点点而已。

皇帝如今的年纪,也和当年她初遇先帝时差不多,只不过当年她遇先帝,是逃难贫女和一朝亲王,自是仰视的眼光。如今是母亲看儿子,自是俯视的眼光。也因此当今天子在她的眼中,终究是比先帝差了一点点。

但是就算是先帝,也是三十岁上才继得皇位,而且此后也有她一直在旁边辅佐,更何况如今官家还小,更是不必着急。

她看着仁宗的神情,知道他有些求好心切,凝神一想道“去了天雄军的陈尧咨,你可知道?”

仁宗点了点头:“儿臣记得,是已故枢密使陈尧叟的弟弟。”忽然想起方才太后问他“满朝的文臣大臣,以何得升迁,有何长处,有何短处”的话来,又忙道:“他是父皇考中的进士,善射,是个神箭手,好像听说还脾气暴燥。”

太后满意地点头:“不错,这就是察人,朝中文武之臣,你得把他们的好恶来历都掌握。”然后就转了话头:“陈尧咨曾经对我说起过一件趣事,如今我倒想说给你听听!”

仁宗忙洗耳恭听。

太后道:“陈尧咨善射,当世无双,他亦以此自矜。一日射于家圃,偏有一个卖油翁,立而睨之,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尧咨不忿就质问他‘吾射不精乎?’那卖油翁却说‘不过是手熟罢了。’说着便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沾油。”

仁宗道:“这一手绝枝倒也难得。”

太后轻松道:“也不算难得,手熟而已。尧咨是个神箭手,一天不知道要练多少回射箭,积了多少年下来。那卖油翁天天卖油,这倒油的手法,只怕练得比尧咨更久更多。”她抬头含笑看着皇帝:“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个故事吗?”

仁宗隐隐感觉到了一些,忽然间有些哽咽:“母后!”

太后伸手,替皇帝整了整衣领,慈爱地道:“母后并不比你聪明比你强,但母后比你多了四十年的时间,来观察掌握这一切。天底下的事,就这么简单,唯手熟尔!我的皇儿,将来一定会比母后做得更好!”

仁宗一阵激动,陡然间信心百倍,昂首看着太后道:“母后放心,儿臣将来一定会做得更好,一定会有手熟的时候。”然后跪下:“可是目前,儿臣还需要母后继续训政。”

太后拉起了皇帝:“好!”

第三十二章晋祠风云

“…高侔紫极威神异,回据柔灵胜势宣。矗矗端平规景叶,煌煌丰丽圣功全。承隅阳马层云隔,鸣磬花台晓色先。别笈籙缄龙印字,清坛香奏鹊鑪烟。流泉灌注通河汉,列馆回环接洞天…”这是当朝副相夏竦为玉清昭应宫所写的贺诗中的几句,虽说应制诗难免乏味,但从中玉清昭应宫的辉煌与精致可见一斑。

玉清昭应宫建于大中祥符二年,玉清昭应宫内除贮藏“天书”外,尚供奉有玉皇大帝、圣祖真武大帝、本朝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等的塑像神主。其东西三百一十步,南北一百四十步,总两千六百二十区,有三千六百一十间殿阁楼宇,一应宫室,皆选亳州最佳生漆;窗牖凡平之处,皆改为透空雕镂;一应匾额题字以纯金为之;廊庑、藻井、斗拱处,以金箔覆之。宫殿成时,又召全国画师,画栋雕梁,极尽精美,时人皆以为其豪华程度,甚至超过了秦代的阿房宫和汉代的建章宫。

月黯星稀,天空中黑云阵阵,时值盛夏,常有雷雨,因此汴京城中的老百姓们瞧了瞧天色,也不以为意,只将门户关紧,堵上耳朵便罢了。

不料今夜雷电极大,但听得雷声大作,闪电交加,将天空映得一片雪白,转眼间,但只见雷声隆隆,伴着闪电阵阵,一阵急雨骤下忽收。

雷电仍在交加,忽然间天边一个大的电球劈下,正劈中玉清昭应宫大殿,但见轰地一声,一个火球穿透屋顶直射入殿中,四处飞迸,刹那里烈焰飞腾,火光大作。众守宫卫士们吓得叫的叫,跑的跑,担捅提水赶着扑火不止,怎奈是杯水车薪,偏这一夜只刚才落了落急雨,却直是狂风劲吹。风助火势,但见大火越来越大,眼见火势无法阻挡,只片刻功夫,整个玉清昭应宫全都烧了起来。

大火熊熊直烧了一夜,直烧得整个玉清昭应宫变为一堆瓦砾废墟。

消息很快地传进了宫中。

“玉清昭应宫遇雷火焚毁?”太后在帘后的声音传出来,如此地急促而刺耳:“守宫官卫是作什么的,竟然如此负恩?”

“太后息怒,”宰相王曾的声音听起来却是稳重多了:“守宫官卫皆已经拿问,只是如何处置,还请太后示下?”

“重处,自然是重处?”太后的声音意有些恶狠狠了,凝住半天,忽然爆发出一声哭泣:“先帝竭尽心力方建成此宫,如今一朝焚毁,教我如何对得起先帝啊!”

“太后,”枢密使张耆出列奏道:“臣早上去看过,并非全毁,还有长生崇寿二殿未曾焚毁,只要再召集天下民夫,重建此殿,也就不负了太后对先帝的情义!”

副相吕夷简大惊,出列奏道:“太后,此举不可,当年为了建玉清昭应宫,浪费多少民力物力,几弄得国库财尽。幸得太后称制以来,罢劳役罢宫观罢营造罢采丹罢灵芝罢毁钱造钟,减浮费减斋醮减道场减各种节庆祀祠等,禁献术士道官,大赦天下,与民休息,这才天下太平,渐成盛世。如今若是再造玉清昭应宫,则又将民不聊生。更何况天圣元年,太后曾亲下诏书,说从今往后宫室营造一律减等,如今若是再造玉清昭应宫,岂非有违前诏。请太后三思。”

吕夷简一番话说完,宰相王曾也上前一步道:“吕夷简之言有理,张耆但知佞上,实不堪为大臣体统。”

枢密副使范雍上前道:“当年营造玉清昭应宫时,便是不该,如今一朝焚毁,想是天意,非出人事。臣以为应将剩下的长生、崇寿二殿也一齐拆毁,若是这两殿还继续留着,又要再兴大殿,则不但民力不堪承负,便是上天只怕不允许!”

太后瞪着范雍,怒火已经熊熊燃烧,好生大胆的范雍,此话已经形同诅咒。他焉能知道玉清昭应宫在先帝心目中的地位,在身为太后的她心目中的地位。当年玉清昭应宫建成,李氏就怀了孕,生下当今天子,而她也因此受封为皇后。她再不迷信祥瑞天书,可对玉清昭应宫还是有着感情的。

“还有什么?继续说。”太后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静了下来,沉静得叫人不安,熟悉太后的人知道,这将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司谏范讽奏道:“太后,臣以为玉清昭应宫被雷火所焚,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玉清昭应宫的守卫宫吏也无能为力,臣请太后减守宫诸吏之罪,并请应除地罢祠,上回天变。”

太后眉毛一挑:“罢了!”她向来是个刚烈的脾气,年轻时有脾气便直接发出来,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到后来历练得多了,慢慢克制住自己的性子,怒火最盛时做的决定,她宁可压下几个时辰之后,冷静下来再行思虑,而不是轻易发作。

参知政事晏殊上前却又火上浇油了一把:“臣以为,玉清昭应宫被焚,乃是地下有变,而应征上天,有所预兆…”

这话太耳熟了,太后用膝盖想想也知道他下一句会是什么话,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又来了,晏殊好歹也是当今一大才子,为什么也是蠢到说话都只会背书式的呢?

果然晏殊道:“官家已经成年,却还不能亲政,臣以为此乃天降雷火示警,请太后归政天子,天下安定。”

太后忽然笑了起来,还真是不死心啊,这几年反反复复,这是第几个人了,她端坐不动,缓缓地将在场的众臣一个个细细地扫视过来,方站起来冷笑道:“天象示警,应征治国有失,宰相调理鼎鼐,所以当好好反思反思才是。”说罢,也不理会众人,拂袖而去。

官家年纪渐大,太后还政只在迟早之数,只是这迟与早之间,谁会是这关键的使力之人。晏殊本拟借此机会,冒险一击,天象示警这个名字用起来成败皆是响亮,不料太后来了个四两拨千斤,锋芒直逼宰相王曾,晏殊是王曾副手,听了此言,顿时浑身寒透,呆立在那里。

太后拂袖而去,崇政殿上诸人也皆散去,只余晏殊与王曾二人,晏殊呆立半天,颤声向王曾道:“下官给王相招祸了。”

王曾淡然一笑:“晏参政也不必自责,”他微微一叹:“向来冰冻三日,总非一日之寒啊!”

太后回到崇徽殿,犹觉得心头一股气梗住了似的,好半晌才慢慢顺过气来,坐在那里细细地想了一回,重修玉清昭应宫浪费民力,便是有人提出,她也不会答应。只可恨今日她还未曾答言,却教王曾等逼住,倒成了她想大兴土木,借着名儿又生出是非来,说来说去,还不是逼着她还政退居,由着他们任意妄为。

“还政”这二字,近年来是太后的大忌,凡是犯者无不被下贬流放逐出京城。若说当年或许有疑心是曹利用余党借机生事,此后诸人上书,她或许也有明白不过是有人浊气上涌,书生意气罢了。但是却容不得她手软,纵然上书之人没有图谋,却永远会有人借着任何一种可能的机会而兴风作浪,闹出无穷的事儿。

近年来独挡一面处理政事,她越发清楚地认识到,政治尤如在狂风巨浪中掌舵操舟,稍一放松,粉身碎骨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跟她同一条船上所有的人。

她轻叹了一口气,她有些怀念先帝在的时候,她还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性一回,要进要退皆能自如,到底她身后还有一重屏障,就算她松手了掉下去了,还有人会把她捞上来。现在,她看着自己的手苦笑,只能是别人等着她打捞了。她能手软吗,她能放手吗?

太后提了一口气,吩咐江德明道:“去召钱惟演进来。”

江德明却带着笑意道:“太后,钱相公早在外候着太后了!”

太后叹了一口气,这个钱惟演哪,真不愧是相识了四十多年的人:“宣!”

过一会儿,钱惟演进来,太后埋怨他道:“惟演方才为何一言不发?”

钱惟演反笑道:“臣应该说什么呢?”

太后怔了一怔,反而笑了:“随便说什么都成?”

钱惟演摇头道:“太后的为人,臣还不了解吗?就算再建一个玉清昭应宫,又能如何?”他笑了:“当年先帝建玉清昭应宫,是为了求子。当年有丁谓这般人才在,日夜赶工,造了七年多,如今要重建,估计最少也得十年。且不说其中人力物力的浪费,便是建成了,太后付出这般的代价却又是为了什么?”

太后看了钱惟演一眼,数十年的相处,她似乎听出了弦外音:“惟演难道有更好的想法?”

钱惟演道:“建什么,总得有个名目才好。臣前日看到太原府上的奏报,说是晋祠为雷火所犯,请求重修,不知道太后意下如何?”

太后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为何要修晋祠?”

钱惟演只说了一句:“太后是太原人啊!”

太后自然知道自己是蜀人,闻言惊诧地看了钱惟演一眼,忽然醒悟,他说的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刘通,乃是太原人,以此而推,她自然也应该是太原人了。

钱惟演继续不动声色地说:“晋祠供奉的是周成王的弟弟叔虞,叔虞的母亲是邑姜,《论语泰伯》中有道:‘唐虞之称,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己。’千百世以来历朝礼制,出自周礼,周武王兴国十人,十人中唯邑姜为女子之身,圣母功高,其子成王成就周室天下,幼子叔虞又是晋水之祖。臣以为此番若能重建晋祠,要增建圣母殿,以彰圣母辅政之德,岂非更有意义?”

太后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看着钱惟演道:“我也不明白这些道道儿,修晋祠的花费若是不大,倒也是一桩好事。”

钱惟演躬身道:“是,臣尊旨!”

次日,太后草诏发下,应百官所奏,玉清昭应宫为天火所焚,不再重建,余下的长生、崇寿二殿稍事修缮,改为万寿观,减守宫诸官员卫士罪责轻判,并罢废诸宫观使。

另有旨意,天降雷火,乃宰相王曾燮理国政无方,罢去相位,出知青州。副相晏殊、翰林学士宋绶,也因上书请求太后还政,被削职逐出京城。

想当初太后称制之初,丁谓专权,被流放到最边远的崖州;天圣四年,又因枢密使曹利用专横不法而将他流放,曹利用在流放途中自尽而亡,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人敢犯太后之威。

王曾扳倒了丁谓,虽得重用,但是他扳倒丁谓的手段不甚光明,开了后世大臣们诬攀的先风,因此太后并不是很喜欢他。王曾虽然处事谨慎,但是数年宰相下来,违逆太后的事累积下来也有不少。象上次太后欲开大安殿庆寿,就因王曾反对而做罢,且王曾前前后后,屡有礼制上限制太后的事,惹得太后甚是不悦。

本朝自来宰辅大臣免职外迁,多为节度使,王曾以首相罢为知州,也属少有。但太后亦是到此为止,王曾到底是有功之臣,不过是与太后意见不合,并没有擅权弄鬼的行为,因此王曾罢后,太后也不让别人再追索其他罪名,却是没有比照对待丁谓曹利用的待遇。

王曾罢相之后,过了数月,太后升任副相吕夷简继位为相。

过了数月,晋祠的重建已经完成,太后破例第一次带着官家,率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前往晋阳亲自祭祠。

自晋阳城西行数十里,便是悬瓮山,枢密使张耆打的前站,早已经沿山安排好一切。御辇到了山下,仁宗先下了辇车,然后候太后下辇,山道不好行辇,早准备了软轿请太后乘坐,太后却没有坐软桥。

“秋高气爽,登阶而上,是何等的爽朗。”太后笑着说。她去年已经过了六十大寿,但是精力还是很旺盛,外貌看上去与更是比实际年龄要小上十来岁,半开玩笑地抱怨着这种多余的准备:“长年在宫里,难得有机会出来走动走动,坐什么软轿,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走动不得了。”

太后登阶而上,仁宗陪侍在左边,右边则是皇后郭氏。太后见郭后要上前扶着自己,挥手道:“你到后头去,扶着太妃,她素来不太出门,倒是这台阶要小心了。”说着自己扶了官家的手,极轻快地已经向上走去了。

果然这一路来,古树参天,连瓮蔽日,草木萧疏,天高风清。台阶全是新砌的,断不会有凸凹不平外或令人滑倒之虞,太后拾阶而上,但觉得沿途细细的草木清气,更是令人心旷神怡,不禁心中欣喜,越走越快。

走了小半个时辰,但见眼前一片开阔,前面一道白石门坊,后面隐隐数十间宫阙,太后立住身子,转头向后,却是早把杨太妃等人抛在身后,唯仁宗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文武百官跟住了一大半,倒有一小半年老体衰者也抛在了后头。

太后心中得意,见仁宗额头也见微汗,笑道:“官家长居宫中,却是要多多煅炼,强身健体才是。”

仁宗见太后也走得额头见汗,山上风大,若汗被风吹,倒是不好。知道太后此时兴致正高,必会逞强,忙道:“正是,儿臣走得累了,不如歇息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