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百姓是什么?”太后问道。

“百姓是国之根本。唐太宗说:百姓是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样的问题仁宗自然知道。

“也对,也不对。”太后点了点头,指着远处的山水道:“百姓是那土地,是那亘古不变的山,是那千古长流的水。百姓是国之根本,却不是朝廷的根本。”

“母后,”仁宗忽然自太后口中,听到这一句“百姓不是朝廷的根本”,实是他闻所未闻,不禁有些惊骇。

太后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母后今日跟你说的话,书上不会有,师傅不会教。为帝王者,须得王霸并用,要懂得圣贤道理,也要懂得圣贤不能说不敢说的却是实则存在的悖理。”

仁宗扶着太后回到床上,他坐在床边,听太后缓缓地说来:“山,亘古不变;水,千载长流;百姓便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他们属于大地,却不属于任何一个王朝。你是李家天子也罢,你是赵家天子也罢,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自己会找活路,不管环境有多坏,他们都能够找得着活路,不需要别人操心。他们世世代代如同这山上的树,自己扎根,自己结果,每朝每代的朝廷,都是摘果子的人。但是只要他们自己还有一口饭吃,还能够活得下去,他们便尤如这山水大地一样亘久忍耐着。可是,若是朝廷竭泽而渔,他们连维生之可能都无法存在时,逼得他们再无退路时,别有用心之人只要举高一呼,便可改朝换代。可是改朝换代之后,他们依旧过活,也未必认得是谁家天子。只消这家天子,能够让他们还继续能吃得上一口饭,他们不在意为哪家天子养粮纳税。”太后伸直了腰吁了口气道:“只有万年不变的百姓,哪有万年不变的王朝。所以啊,不要以为谁都得为天子卖命,天子也不过是王朝的过客,王朝不过是这天下的过客罢了!”

仁宗静静地听着,心头却似掀起了万丈狂浪。

“百官,才是王朝的根本。”太后眼睛微闭,开合之隙,微有寒光:“官家,百官是什么?”

仁宗迟疑地说:“百官,是朝廷的柱石,支撑着朝廷稳固安然。”

“百官是柱,也是蠹。”太后淡淡地说出最令人惊异的话来:“文武百官,纵千人千态,唯有一点是相同的。为官者,都是不愿意做普通百姓芸芸众生之人。他们习文学武,都是为了脱离他们的出身之地,得到比普通人更多的收获,甚至进而,可以掌握他人的命运走向。他们才是属于王朝的人,因为他们要从天子手中‘获得’,所以他们会认清这是李家天子,还是赵家天子。官家,你要认清这一点,以后就知道怎么应付百官了。”太后拍了拍仁宗的手:“我知道,你一向不曾单独应对过群臣,大朝堂上若是独立面对了,只怕初次会有一点怯。”

仁宗点了点头,太后叹道:“百官是王朝之根本,他们效忠王朝,或有受了圣贤书教化的,可是圣贤书是有后天教化之功,却不能灭了先天之天性。你不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朝廷靠百官统御万民,受万民衣食供养,百官靠朝廷俸禄,养家活口,以及惠及家人和部属。”

“百官是柱,也是蠹。”太后忽然重复了一声,仁宗诧异地看着她,见她的神情变得严厉起来,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太后的声音仍然很轻,透着衰弱:“为官者,效忠朝廷,为的是过比普通人更好的生活。一个人的能力超于别人,其欲望必然也超于别人,有才能而甘于清苦自守者,不是没有,而是太少了。这是常理,不必叹世无清官,清官是人造的,不是天生的。人心趋利,官家莫要以为,为臣子者就得不欺君不欺心,可以用旨意发令,可以用道德教化。那不是骗别人,就是骗自己,骗别人尚可,千万别自己骗了自己。你还记得先帝的《劝学文》吗?”

仁宗低声道:“儿臣记得,先帝的《劝学文》说:‘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太后轻吁了一口气道:“这是先帝给读书人的承诺,也是历朝历代皇帝给读书人的承诺,给百官的承诺。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换得身富贵,这是人情与世故。”

仁宗应道:“是,儿臣记下了。”

“关于吏治,”太后道:“我年轻的时候老是想,若是能掌国,必然除尽贪官,可是经历世事之后,方知道天底下的事,没有这么简单。人把吏治比黄河,河清几时,官清几时?你看黄河的水何时清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如今才知道,和光同尘才是治国之上策。为天子者,以和为贵,不可过苛,苛求则暴,暴则百官不附。所谓垂拱而治,有时候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须知百官既趋利而来,有利则附,无利而逆。

“可是吏治又不能不治,百官趋利而来,若是如愿了,他们便是柱石,绕在朝廷的周围,把江山托起来。可是官员过多,或者官员过贪,超过天下百姓能够供奉之外,而百官就会从柱石变成蠹虫,啃咬起你的江山来。所以,封赏官吏是君王治国之道,可是隔段时间就要精兵简政,清除贪弊,这也是治国之道。”

说到这里,太后忽然咳嗽起来,仁宗连忙扶住太后:“母后累了,还是多休息吧!”

太后叹了一口气:“我老了,人老了就是罗嗦,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多,也不知道你听进去多少。”

仁宗哽咽道:“母后字字俱是治世名言,儿臣一字字都如刻在心上。”

太后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拍了拍仁宗的手道:“趁着今日精神还好,我多说几句罢了。”

仁宗却知道太后的病已入膏肓,如今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不忍拂了她之意,连忙点点头。

“治天下,用王霸两道。”太后继续道:“王道用利,霸道用刑。刑名律法,一旦制定,便不可乱。越到治世,律法则越不可轻犯。”

“是,”仁宗道:“母后天圣七年,行《天圣令》;明道元年,行《天圣编敕》,本朝律令,至此奠定。”

“嗯,”太后点头地说:“从来没有千古不变的江山,自然也没有千法不变的律令。但是若要改律令,不能见事就改,而要想到律令一出,至少也得奉行五十年,百年之后。律令改动不可过急,过急则不达,不达而容易反复,治大国如同烹小鲜,反复过多,朝令夕改,则君王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

仁宗道:“可是若五十年百年不变的律令,如何解时事变幻呢?”

“律令如火,利禄如水,火不能至者,用水来调和。君王要急用某事,用强令未必能立即就达,则可用利来调节。”太后眨了眨眼睛,有了些笑意:“重利之下,必有勇夫。开宝年间太祖要北伐,只须有暴利为诱,自然天下商贾冒死送军需至前线,远胜过苛令重典之效果。丁谓林特改茶法,则京城迅速繁华。朝廷设暴利是一块肥肉,挂到哪里,天下就扑到哪里,君王若急用何事,迅速可成。只是成事之后,须得把这块肥肉及时取走,挂到别处去。”

仁宗前头听了大半沉重的话题,到此听得太后忽然这般一说,也不禁莞尔一笑,却也不禁衷心地道:“太后世事之洞明,儿臣所不及也。”

忽然太后一阵气喘,咳嗽不止,仁宗忙劝道:“母后身体欠安,太医说要多休息,还是等母后身体好些再教儿臣罢。”

太后叹了一口气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儿,我平时忙于朝政,一直以为自己还能多活几年,能手把手地教你。可如今来不及了,我再休息就没时间了。我只有抓紧这每时每刻,能教得多少是多少。”

仁宗含泪道:“母后不要说这样的话,母后还能活上几十年呢,儿臣若没有母后,国事政事都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太后执着仁宗的手,好半日才说出一句话来:“我实在是放下不下你。当初太宗皇帝有八子,对诸皇子们考察历练了多年,变更再三,才择定了你父皇。又看他经办过京中赈灾、平蜀中李顺之乱、处理契丹事务等事务都办得极好,这中间磨练了十年后,这才将江山交他你父皇的手中。你父皇晚年才得了你,不曾叫你历练过,这皇位就交托到你手里了。这些年来我诸事庇护着你,你自小一帆风顺,实是未受过挫折,未经过历练。一遇到大事,我怕你压不住啊!”她想了想道:“皇太妃随侍我多年,大体上许多事虽未自己经手过,倒是看着我处置过。她从小抚育你长大,将来我大去之后,你要待她像待我一般尊敬。有什么事情,记得先请教她!”

仁宗哽咽道:“儿臣尊旨。”

杨太妃也哽咽道:“姐姐,你放心,你的病会好的。皇帝已经下旨,悉召天下名医立刻入京,又大赦天下,祀祭上天,为姐姐祈福。姐姐的病,来日必会好的。”

太后摇了摇头:“傻妹妹,人寿有定,又岂是祈祷得来的。先帝最后时,我何曾不是祭祀五岳,为先帝延寿,先帝到底还是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去了。经此之后,我再也不信这些。皇帝——”她看着仁宗道:“不必为我一个老太婆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若真要大赦的话,我代掌国事时,有些臣子们犯上被贬的,你都赦了他们回来吧。他们虽然做错了事,但昔年还是有过功劳的。”

仁宗应道:“是,母后,儿臣这就叫人去办,教他们领受母后的恩典!”

太后想了想,摇头道:“这倒不忙,这些人中有些还是能起用的,你待我去后,再赦了他们。我反正是要死的人,有怨恨也只归到我身上去了。叫他们必记你的恩,下死力替你做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晚,太后又絮絮地吩咐了许多话,仁宗一一都应了。

大宋仁宗明道二年三月末,大宋皇太后刘娥崩于宝慈殿。

她曾经最接近帝位,是自武则天之后唯一敢穿上龙袍的女人。此后历史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如此接近过皇帝之位,再也没有一个女人穿上过龙袍驾临天下。

第三十六章献千古

明道二年三月,皇太后刘娥驾崩,太后遗诏:“尊皇太妃为皇太后,军国大事与太后内中裁处。”

仁宗依照遗命,奉杨太妃为太后。杨太妃因为住在保庆宫,宫中人为示区别,又称为保庆太后。

大行皇太后驾崩次日,仁宗于皇仪殿召对群臣商议太后的后事,这是自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单独召见臣子。此时仁宗犹沉浸在悲痛之中,哽咽不已,说到太后临死之时:“太后疾不能言,犹数引其衣,若有所属,何也?”

参知政事薛奎因不能阻止太后身着龙袍,每引以为恨,见状忙上前道:“以臣看来,太后之后在身上穿着衮冕之服也,太后身着帝服,将来之何以见先帝?”

仁宗顿时领悟到薛奎之意,点了点头,道:“朕明白了,当以皇后之服,为大行皇太后成殓。”便是唐代的女皇武则天,到死时也是已经废去帝号,着皇后之服而死。而太后自祭太庙之后,就一直身着龙袍,至死仍然未曾更换成后服。

于是仁宗下旨,以后服为刘太后成殓,以吕夷简等五人为山陵五使,并亲自为太后服丧守灵。

仁宗母子情深,守灵哀泣数日,不能临朝,众臣深为忧心。此时因为国丧,多年来隐居不出的燕王元俨也进宫侍灵,见仁宗伤心太后之死,弄得如此浩大悲伤而不理朝政,便直闯灵堂。

只因当年燕王有‘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特权,因此便可直入,见仁宗神情憔悴,朗声道:“太后已经驾崩,官家实在不必过于悲伤。且太后又不是官家的生母,官家已经为此废朝数日,也该结束了。”

恍若一个惊雷响过,仁宗惊疑地看着燕王:“八皇叔,你说什么?太后怎么可能不是朕的生母?”

燕王跪下道:“刘太后四十五岁上,始有官家,岂有母子相差岁数如此之大?实不相瞒,官家的生母乃是曾经从守永定陵的李宸妃。”

仁宗惊呼一声:“不,这不可能?”

燕王含泪道:“官家,治天下莫大于孝,官家临御十余年,连本身生母尚未知晓。可怜李宸妃二十余年来被人所害,深受母子分离之痛。李宸妃于去年驾崩,死因可疑。臣听说她是遭人所害,死于非命!”

这一惊非同小可,仁宗站了起来震怒道:“八皇叔,你有何根据?”

燕王抬头道:“宫中内外,无人不知李宸妃乃是官家的生母,只瞒住了官家一人而已!”

仁宗颤抖着伸手指着众臣:“你们…八皇叔说的是真是假?”

吕夷简见势不妙,忙上前一步,道:“臣待罪宰相,今日若非八王爷说明,臣亦当禀告官家。官家确系李宸妃诞生,由大行皇太后与保庆太后共同抚育,视若己子,宸妃娘娘驾崩,实由正命。此中一切,官家问保庆宫太后,便可知晓。”

燕王大声道:“太后是帝母名号,刘氏为太后已是勉强,尚欲立杨氏为太后吗?夺子一事,杨太妃与刘太后乃是同谋,官家以为在杨太妃口中,能得到真相吗?”

吕夷简跪奏道:“官家与卫国长公主乃是一母所生,三班供奉李用和,乃是宸妃娘娘的亲弟弟。官家若不便问保庆太后,那宸妃娘娘的至亲,当可同问。官家的乳母当阳郡夫人,宸妃娘娘的贴身宫女赵嬷嬷,都是当年的见证人。如今李宸妃停灵于洪福院中,是否死于非命,亦可请官家派人视察。”

仁宗惊得怔立当地,他崩溃地问着众人:“你们、你们为何都瞒着朕,瞒了朕这么多年?”

燕王磕头道:“先帝在世时,太后已经掌握朝政,当年寇准想要以太子监国,立刻就被流放到雷州。直至后来官家登基,朝中又是内忧外患,太后又讳莫如深,不准宫廷泄漏此事。臣早思举发此事,只恐一经出口,立刻招来大祸。臣尚不足惜,且恐有碍官家,并累及宸妃。因此臣十年以来,闭门养病,不预朝政,正欲为今日一明此事。谅满朝大臣,亦与是臣同一想法吧!”

他这最后一句说完,众朝臣皆松了一口气,忙一齐跪下道:“八王爷说的,正是臣等想说的话。太后专权,臣实不敢说出真相,恐为官家及宸妃娘娘招来祸患。”

燕王见自己这一计双雕,不但断绝了杨太后执政,而且借此将众大臣之心拉了过来,与自己站于同一立场,素性再火上烧油一句:“不想就是这样,宸妃娘娘还是难逃受害,实是令人悲愤交加。”

真正悲愤交加的才是仁宗,忽然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整座皇宫都在摇晃而塌陷,眼前站着的一个个臣子都变得如此地不真实。他愤而将眼前桌上所有的供品全部扫在地上,嘶声道:“你们、你们全都出去,朕要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

众臣退了出去,仁宗独自一人,坐在满目苍夷的地上,坐了好久。忽然,他伏在地上,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深更半夜,三班供奉李用和、皇帝的乳母当阳郡夫人许氏、李宸妃身前的贴身侍女赵梨蕊都被紧急召到了皇仪殿中。

孤灯幽暗,仁宗独坐在黑暗中,声音暗哑:“你就是李用和?”

李用和正自惊疑不定,他不过是个小官,居然被半夜召入宫中,心中实在是又惊又怕,忙跪下道:“是,小臣就是李用和。”

仁宗沉声道:“免礼,赐座!”

李用和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只坐了椅子的边上,不敢真坐下来。但听得仁宗的声音又道:“乳娘,朕且问你,朕的生母到底是谁?”

许氏本是宫中乳母,宫中自有旧识,此时已经得了消息,忙禀道:“奴婢不敢再隐瞒,官家的生母,的确是李宸妃。当时太后还是德妃,因为先皇无子,选了四名年轻的宫女轮番入侍。当时宸妃娘娘,还是嘉庆殿的宫女,怀了官家之后,册封为崇阳县君。”

仁宗震惊地问:“这么说,父皇知道朕的生母是宸妃。”

许氏忙应了一声:“是。”仁宗又问了许多的事,但许氏毕竟只是一个民间找来的乳母,许多事情未免一问三不知。

仁宗再转向赵氏梨蕊,梨蕊早已经胸有成竹地答道:“奴婢与宸妃娘娘一起进宫,直到娘娘驾崩,数十年来未曾有须臾分开,娘娘所有的一切,奴婢无不尽知。”当下,便详细地将自己二人进宫,服侍当时身为德妃的太后,如何为了求子而以四名宫女入侍,宸妃怀孕时,玉钗堕地而不毁,生下仁宗,然后为刘太后所抱养。太后如何因怜惜宸妃而让真宗多临幸她,又再得卫国长公主,太后又如何下旨寻访宸妃家人。真宗死后,宸妃为避是非自请从守永定陵。当年八王爷如何到永定陵中要借宸妃而对付刘太后,如何为宸妃所举发而从此闭府不出。

梨蕊跪在地下,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再举出每个事件中的证人,如当年同被临幸的除她之外的另外两名宫女,如何当初奉真宗旨意代德妃而生子;宸妃登临承露台时还有哪几个内侍宫女作见证,燕王去永定陵找宸妃时在场的小宫女,太后借封厚燕王而警告他时在场的内侍江德明等等。

仁宗听着她说完,才问道:“朕的母妃,是否死于非命?”

梨蕊磕头道:“奴婢一直服侍娘娘,所有汤药都是奴婢经手的。娘娘病了大半年,乃是病故,绝非死于非命。”

仁宗沉默片刻,道:“原来八王叔闭门绝朝,是这个缘故。只是口说无凭——”他想了想道:“李用和!”

李用和早就听得如痴如醉,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竟一朝成了皇帝的亲舅舅,听得仁宗唤他,忙一个激灵站起来道:“小臣在。”

仁宗道:“你明日随朕亲临洪福院。”

次日,仁宗亲临洪福院,李宸妃的棺木原来悬于井上,以井底阴寒之气,再加上棺中灌以水银,以保持尸体不坏。

棺木被缓缓打开,仁宗定睛看去,但见棺中的李宸妃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穿着皇太后礼服,其制为深清色、五彩翟纹。领、袖、裾都红色云龙纹样的镶缘,腰饰深青蔽膝。另挂白玉双佩及玉绶环等饰物,下穿青袜青舄,面貌安详,栩栩如生。

仁宗悲呼一声:“母妃!”跪倒在地,大放悲声。众人见皇帝跪倒大哭,也忙一齐跪倒,洪福院内外一片哭声。

隔了好久,仁宗才又磕了一个响头,哽咽着道:“为求真相,请母妃恕儿臣冒犯了。”这才起身,命带来的宫中执事嬷嬷去验看李宸妃的尸体。过不多时,执事嬷嬷回禀道:“宸妃凤体用水银保存完好,七窍无血,银针试未变黑,乃是寿尽而亡,并非死于非命!请官家视察。”

仁宗走近棺木边上,看着李宸妃身上的皇太后礼服,想着这一切无可挑剔的敛葬服饰用具,却想起了刘太后。刘太后让李宸妃停灵不葬,想到她布置今日这一切时的心情。必也是想到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将来竟也会有疑她的这一天吧!

仁宗轻叹一声:“朕今日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就连朕,也险些儿错怪了母后。”

宰相吕夷简上前一步,道:“宸妃娘娘乃官家生母,大行皇太后赐其后服入敛,已经有所暗示。臣请追封宸妃娘娘为皇太后。”

仁宗点了点头,哽咽道:“朕的生母受苦多年,朕没能够有一天尽过孝心的,朕实是不孝!纵是追封为皇太后,又怎么能解朕之愧心于万一呢!”

吕夷简顿了一顿,又道:“生母恩大,养母亦是恩大。大行皇太后和保庆太后对官家有养育之恩,保护之德,官家也应还报。”

仁宗听了这话,不由地怔了一怔,凝视着吕夷简好一会儿,才道:“吕相之言何意?”

吕夷简跪下道:“大行皇太后在世时,臣劝大行皇太后做慈母;如今大行皇太后殡天,臣要劝官家做孝子。”

仁宗怔了一怔,挥退吕夷简,他独坐宫内,想了很久很久。他的面前,放着李宸妃遗下的衣物,是她生了他,他却从来没尽过一天的孝道。想起这么多年,她与亲生儿子日日相见不得相亲,这心中的苦,苦如海深吧。想起了她临终前的那一晚,刘太后让他来到上阳东宫,亲手将药碗递给他,让他可以服侍生母喝下一碗药来,他忽然明白了那一晚的意义。这一碗药,让他不再遗憾终身。

“母后——”他向着窗外的天空,喃喃地道。她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她让他在生母临终之前,终于能够服侍了她一回。只为这一点,他纵然再怨恨她拆散了自己母子,却也要感激她终身。

他想着李宸妃临终前凝望着他的神情,想着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官家已经长大了,长得如此英伟不凡,那都是太后和太妃二位母亲辛勤抚育的结果,臣妾实在没有什么功劳。臣妾别无所求,惟望官家好好地孝敬二位娘娘!”

他心中震憾,她临终前眼神是平静的,是无怨无悔的,为什么,难道这么多年来,她都无怨吗?他又想起了赵嬷嬷说的话,当年燕王要拥立她为太后,她不但没有同谋,反而向刘太后举发了燕王的阴谋。她所做的一切,她临终前所说的话,都是全心全意地为了保护他,而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荣辱。

想到了生母为他所做的牺牲,想到了她所忍让的一切,仁宗抱着李宸妃衣服失声痛哭:“母亲——”他哭了很久很久,哭着他这十几年所有的愧疚和痛苦。泪眼依稀中,仿佛犹见她含笑的面庞,对着自己说:“那都是太后和太妃二位母亲辛勤抚育的结果,你要好好孝敬二位娘娘!”

又依稀想起吕夷简那小心翼翼的提醒:“生母恩大,养母亦是恩大。大行皇太后和保庆太后对官家有养育之恩,保护之德,官家也应还报。”

仁宗忽然站了起来,吩咐道:“文应!”

他的贴身内侍阎文应应了一声,忙进来侍立,仁宗道:“去保庆宫!”

仁宫一进保庆宫中,便觉得整个宫中肃静无比,杨太后一身青衣,独坐在桌边,看着桌上大行皇太后遗物流泪。

仁宗站在她的身后,往事一幕幕地回放,自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最爱自己,最宠自己,甚至可以为了袒护溺爱自己,可以与她最敬畏的刘太后顶撞。而从小到大,自己最放在心上的人,却不是她。

他从小到大,读书习字,勤学政务,把一切做到最努力,做到最好,只为着能够看到刘太后的一个笑容、一个点头,甚至只是一个赞许的眼神。他的目光,永远追随着刘太后的身影,她是那样至尊至贵,她是那样完美无缺,全天下的人,都要讨她的欢喜,他也不例外。

而杨太后,他根本不必去为她做什么,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已做什么,自己是淘气还是乖巧,听话还是任性,她都会毫无原则地溺爱他宠着他,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是永远充满笑意的。

而此刻,她在流泪。

仁宗只觉得心中一阵刺痛,他的猜疑,竟是这样深地伤害到了这个最爱他的母亲。

仁宗走进去,跪倒在她的脚边,抬头叫了一声:“母后!”

杨太后怔了一怔,慢慢地,她阴郁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温柔地扶起仁宗:“皇帝,你弄明白了。”

仁宗点了点头道:“儿臣明白了,儿臣实在是太不孝了,有负大行皇太后和母后的恩情。母后,你昨日就应该去皇仪殿骂醒儿臣的。”

杨太后缓缓地说:“昨日我尚处嫌疑之地,哪有我说话的份儿。好在真相总有大白,皇儿,大行皇太后对你实在有恩无过,委屈了我倒也罢了,你切不可冤了亡者。”

仁宗恭敬地道:“儿臣明白!如果没有大行皇太后,今日也没就有儿臣了!”

如果不是大行太后,李宸妃根本就不可能得近天颜,根本不可能有他;如果不是大行太后收他为子,一个普通宫人的儿子,早就成为后宫的一缕亡魂;如果不是大行太后,今天坐在龙位上的,可能就是燕王或者别人了。

他微微苦笑,她甚至不需要他为她去想任何可以原谅的理由,她自己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把一切身后事安排好了。

杨太后沉吟了一下,缓缓地道:“皇儿,明日燕王必会又提起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仁宗淡淡一笑:“当年大行皇太后和朕的生母是如何处理此事的,朕也不会去改变。”他缓缓地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且不论他是什么用意,燕王毕竟是朕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叔父了,朕自当永远礼敬于他。”

杨太后了然的点头,是的礼敬,永远只是礼敬而已,这就够了。她看着仁宗,缓缓地道:“大行皇太后的遗诏中,原有我同掌军国事之议。大行皇太后本是一番好意,她是不放心你。如今我看你决断此事,知道皇帝已经长大了,再不需要母后摄政。明日你就诏告天下,我不称制摄政,从此以后在保庆宫中,颐养天年。”

仁宗向杨太后行下礼去:“儿臣遵母后懿旨。”

至此,群臣议定,依大行皇太后遗诏,奉太妃杨氏为皇太后,但因皇帝已经成年,可独自执掌国事,去掉遗诏中同掌军国大事等句,诏发天下。同时,议大行皇太后谥号为庄献,追封李宸妃为皇太后,谥号庄懿。

奏折上去后,仁宗批复下来:大行皇太后有称制之仪,可比照唐则天大圣皇后之例,用四字谥号,再加明肃二字,称庄献明肃皇后,后又改谥为章献明肃皇后,其后皆沿用此谥。从古到今,凡是皇后谥号皆为二字,自章献明肃皇后起,称制的皇太后谥号比照唐武则天,升为四字。

大行皇太后灵驾发引之日,仁宗下旨:“朕要亲行执绋,以申孝心。”他身着孝服,亲自在灵驾前引绋行哭,直出皇仪殿门,直到礼官固请而止。

十月,祔葬庄献明肃皇太后刘氏、庄懿皇太后李氏于永定陵。当大行皇太后病重之时,仁宗为了给她祈福,已经下令大赦天下,太后称制时所所被流放的官员,均得以赦免回京。

丁谓特许致仕,准其在雷州司户参军任上,告老还乡。此时丁谓已在崖州三年、雷州七年,总计正好十年。海边风湿甚重,丁谓自赴任以后,不问政事,专心养身之道,到底不似寇准一样埋骨边荒,而终于得以生还京城。当他回京之时,已经是风烛残年,双足风湿严重到不能行走了。

众贬官回京各受重新任用之时,已经是太后驾崩之后。于是众贬官纷纷上书,对太后称制时的朝政进行非议,一时之间朝庭上下争议颇多。秘阁校理范仲俺曾经在太后称制时上书请求太后还政,而被贬放,此时也已经回京任职,见此情景上书道:“太后受遗先帝,保佑圣躬十馀年,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

仁宗召见范仲淹,问他:“朕记得,你当日也是因为请太后还政,而被贬放,今日却又是为何一改前意。”

范仲淹肃然道:“先帝驾崩,太后保护辅佐官家十几年,尽心尽力,行教养之责,理朝治政,使政通人和,这是大行皇太后的功德。太后晚年虽然恋栈权势,迟迟不肯还政,此是太后的过失。但人谁无过,太后一生功大过小,怎可一旦人去之后,便非议到以过掩功的地步呢?”

仁宗看着范仲淹,却回想起了章献明肃太后临终前的话:“我代掌国事时,有些臣子们犯上被贬的…这些人中有些还是能起用的,你待我去后,再赦了他们。我反正是要死的人,有怨恨也只归到我身上去了。叫他们必记你的恩,下死力替你做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仁宗追思前事,暗想果然一切如太后所料,唯其她宁可自己背怨,却要替自己积恩。事到今日,他又怎么能够忘记她的一番苦心呢!

看着范仲淹,又想到吕夷简当日说的劝太后做慈母,劝皇帝做孝子之言,正是下定了决心。仁宗站起身来:“卿等能够如此持中而论,持心而论,果然是忠臣。”

次日,仁宗下旨,诏令中外,任何人不得非议章献明肃皇太后在位时的一切朝政。

洛阳城中的东都留守府中,一丛丛姚黄魏紫葛巾玉版等名种牡丹花,争相盛开。泰宁军节度使东都留守钱惟演,看着手中这一道皇帝的诏令,淡淡地笑了。

每年的春天,都会有快马将今年最好的牡丹花,送到永定陵章献明肃皇太后的墓前。

夕阳斜照下,丛丛的牡丹花在墓前开得那样的鲜艳。

章献明肃太后死后,宋仁宗自此开始亲政,改元景祐。过得数年,又数次改元,到了庆历年间,他重用范仲淹等人,开展了被后世称为“庆历新政”的政治变革。

庆历年的某一天夜里,仁宗批完奏折,忽然觉得有些饥饿,随口吩咐了一声:“端些热汤过来。”内侍忙问道:“官家要喝什么热汤。”

仁宗随口道:“羊肉汤。”

见那内侍忙跑了出去,他忽然想到一事,叫道:“慢着,回来!”

那内侍忙跑回来,仁宗挥了挥手道:“还是罢了!”

皇后正在身边,劝道:“官家日夜操劳,千万要保重身体,既然想吃羊肉汤,何不吩咐御厨去做,怎能忍饥使官家龙体受亏呢?”

仁宗看着桌上的玉纸镇,轻叹一声:“这个玉纸镇,是当年章献明肃皇太后赐给朕的。那一年朕患了风寒一直咳嗽,太后禁止朕吃鱼,朕偏偏又非常喜欢。保庆太后溺爱朕,就私底下带了来给朕解馋。章献太后知道了,就送给朕这个玉纸镇,她说,为君者想要统御天下,就必然要先征服自己。如果连自己的欲望都不能克服,则就会有人投其所好,则就会被人所控制。齐桓公好吃易齐烹子;商纣王好色妲已入宫;隋炀帝贪玩魂断扬州;李后主好文江山倾覆。宫中一时随便索取,会让外面看成惯例。朕在半夜里喝碗羊肉汤,厨下以后就会夜夜宰杀,一年下来,就要数百只。若形成定例,日后宰杀之数更不堪算计。为朕一碗饮食,创此恶例,且又伤生害物,于心实在不忍。因此朕甘愿忍一时之饥。”

他看着玉纸镇,心里却想着当时章献明肃太后所说的最后几句话:“一个优秀的君王,要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天下才会安宁。”

烛影摇曳,仿佛可于重重帷幔中见着太后那可透视一切的笑容。

后记:自真宗章献明肃皇后刘娥首创太后垂帘之制以来,遂成宋室常法,自仁宗之后至理宗十帝,除哲宗孟皇后被废,徽宗郑皇后、钦宗朱皇后亡国被掳,孝宗光宗皇后因政变失权外,计有仁宗慈圣光献曹皇后、英宗宣仁圣烈高皇后、神宗钦圣献肃向皇后、高宗宪圣慈烈吴皇后、宁宗恭圣仁烈杨皇后、理宗谢皇后皆照惯例临朝称制。因此宋代太后临朝称制之多,为历朝历代之首。

(全书完)

二OO五年二月二十日晚,一稿完

二OO六年九月十六日晚,二稿完

作者有话要说:

呼,终于完了,好累.这本书从二OO二年写到二OO六年,从刘娥十四岁写到六十五岁,从小姑娘写到老太太,写到最后,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都差点变成六十五岁的老太太.唉,好累,尤其是最后改稿的时候,自己差点崩溃,经常扔下稿子大哭:不写了,就这么拉倒算了.

写完之后唯一的感觉:终于写完了,再不完我都要完蛋了.

然后想,再也不写长篇历史小说了,太累了.

过了一年,记吃不记打,居然又开篇《铁血胭脂》,5555.找虐的我,无药可救的我.

第三十七章宋史献皇后及李宸妃传

宋史*列传第一*章献明肃刘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