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龇俱裂,意识不清地不断重复,面部每一寸肌肉都因暴怒而发抖,发颤的呼吸扫过我的鼻尖,甚至对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视若无睹,放开我的手臂,转而捧住我的脸,粗糙的十指用力按压可碰触到的每一处皮肤,几乎要把我的颧骨摁碎。我感到他手上的鲜血因此在我脸上抹开,混杂着我的血,铁锈般的气味扑鼻。

视线开始模糊,我眼前发黑,不得不试图告诉他:“秦森,我在流血。”

“你以为我不敢跟你一起死吗!?”他突然间便发了狂,手下的力道愈发不知收敛,歇斯底里的吼叫好像要撕开我的耳膜。端着我的脑袋晃颤,他发烫的手指隔着皮肤覆上我颈间的动脉,像是要让我知道他随时可以拗断我的脖子,咆哮的质问震耳欲聋:“你以为我不敢吗?!你以为我不敢跟你一起死?!”

“魏小姐?!魏小姐里面出什么事了?!”屋外的民警听到动静,使劲拍响了玄关的大门。

我早已精疲力尽,发不出任何声音。

失去意识之前似乎听到了他们破门而入的响声,我放任自己瘫软下来,感觉到秦森将我拽到怀里,胡乱地把我揽紧,箍得我背脊生疼。

“滚!”他发疯似的嘶吼的同时,我能感觉他胸腔的震动,“滚出去!”

鲜血从我的下颚滴落,腥甜的气息萦绕鼻间。我逐渐合上了眼。

彻底落入黑暗时,我意识到我不担心自己再也没办法醒来。

或许是因为我知道,秦森的确不怕死。

但他爱我。他不敢让我死。

  第十八章

我醒过来的时候,仍有些晕眩。

花了很长时间才听出来,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雨声。我坐在书房的地毯上,被秦森圈在怀中。他背靠墙壁,搂着我缩在墙角,半天都没有动弹。书房里依旧满地狼藉,凉风从落地窗破碎的玻璃门灌进来,连带着卷进室外灰黄的天光,叫人判断不了阴雨天的时间。

头顶秦森呼吸匀长,显然没有在休息。

抬起手摸到自己脑袋上缠着的绷带,我考虑两秒,又借着摸向他的脸。他下巴上又冒出了细密扎手的胡渣,被我的手指反复摩挲,也仍旧一动不动。我只好挪动双腿,想要站起来收拾屋子。结果他手上一用力,再次扯我坐下来,一声不吭地将我圈到怀里。他手上血迹已干,却不见包扎处理的痕迹。看起来是只顾着替我止血,完全忘了他自己。

我只能长吁一口气,放松身体,趁着这个时候恢复体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再晃过神时,已经听不到外头的雨声。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哑着嗓子出声:“我看一下你手上的伤。”

他依然一言不发,半晌才松开圈住我的手。

捋起他的袖子,果然看到手臂上有玻璃划的一道血口。血已经结成痂,伤口却开始化脓。所幸伤口不深,不需要去医院缝针。

急救箱被他搁在一旁,我伸手拉过来,给他消毒,清理掉脓水再上药。受伤的位置靠近手肘,穿上衣服肯定会磕蹭,我便取了医用纱布替他包扎。他始终沉默不语,任我拉着他的胳膊摆布。

帮他处理好了伤,我第二次尝试站起来,终于不再被他阻止。

二楼的主卧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混乱。我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薄毛毯,拿到书房给他披上。他还坐在墙角,大约也觉得冷,神情麻木地拉紧了毛毯,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我便从书房开始收拾。

先是将书架一一扶起,再把沙发推回原位。让我意外的是,那一对小白鼠依旧存活至今。养殖箱倒在狼藉之中,我掀开将它埋住的书本,那只已有身孕的母鼠便急急忙忙跑开。坚实的养殖箱没让他们在这场灾难中受伤,目前看来母鼠的精神状态良好,似乎并没有因受到惊吓而流产。

把它们连鼠带箱搬到安全的位置,我继续捡拾地上的书本。

整理完书房才想起要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我来到厨房,用没有被果汁和油水沤坏的青菜煮粥,再从卫生间接来两盆温水端到书房,帮秦森洗漱。他仍然枯坐在墙脚,甚至没有自己爬上沙发。

给他刷牙的过程中,他丝毫没有要鼓动腮帮子的意思。我把水送到他嘴边,他不张口。我只好帮他把水灌进嘴里,他不吞也不漱口,像是失去了行动能力,眸光黯淡地盯着自己的手。

“漱一下,再吐出来。”我轻推他的胳膊,“秦森?”

低声催促他大约二十分钟,他才终于把水吐了出来。我接着替他洗脸,刮胡渣。喂他喝粥,他不像从前那样躲开,只紧抿着唇不肯张口。一碗粥便有大半都洒在了他的衣服上。我回到厨房,又用剩下的一小罐蜂蜜冲好蜂蜜水喂他喝。一个小时之后,他勉强喝下半碗粥。

我想起往年他状态最糟糕的时候,也和现在相差无几。

家里大半的家具已经损坏,等我收拾好屋子,早已过了凌晨。找到纸币坐到餐桌边,我写下要添购的家具和电器,在回卧室之前去了趟书房。秦森没有躺在我给他铺好的地铺那边,只留下一个枕头,自己则裹着毛毯蜷在沙发后面熟睡。借着客厅里透进来的光,我走上前拿起枕头,轻手轻脚地给他枕上,再替他加盖一床薄被,以防他明早起来又因为受寒而落枕。

他睡得熟,没有被我的动作惊醒。

落地窗新安的玻璃门将夜里的寒风挡在门外,屋内安静,一时只能听到两只小白鼠啃咬磨牙石的细微声响。我坐在沙发边看了他许久,想了想还是从二楼主卧抱来一床被子,睡在沙发上陪他。

第二天到家具市场买好了需要的东西,我又去了趟养蜂场,拎回一桶蜂蜜。

秦森依旧不肯进食。我把他最近在看的书搁到他手边,他也不去翻动。他缩在书房的沙发上一个上午,直愣愣地看着窗外的街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下午搬家公司的人把新的家具送过来,我站到玄关看着,防止他们将家里的东西捎带出去。

没过多久便有一台眼熟的黑色沃尔沃开过来,停在了搬家公司的货车后边。我环抱双臂伫立在家门前,平静地看到肖警官从车里出来。他没有开警车,穿的却是一身警服,只简单瞥了眼好奇打量他的工人,就径直走向我。

“秦森状态很糟糕,还不能去局里。”等他走近了,我便开口告诉他。

“我知道。”他在我跟前驻足,与我保持了一段合适的距离,眼神无波地迎上我的视线,“秦先生可以留在家里,但是你需要跟我去一趟局里。”

这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是什么事?”

“俞美玉要见你。”他回答。

我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俞美玉?”

“就是前天你和简小姐在凉水湖那里碰到的那个女士。”习惯性地把手拢进兜内,肖警官面色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地向我解释,“简小姐为我们提供了画像。确认过俞美玉的身份以后,我们发现她的丈夫江军正有重大作案嫌疑。”他说,“江军正去年八月才结束在平心医院的治疗,回到家和妻子俞美玉共同生活。这半年以来,他偷过近两百件女性的内衣裤,还把服装店丢弃的橡胶模特带回家进行破坏和猥/亵。平心医院的医生向我们反映,江军正曾经长期幻想虐待、奸/杀女性的过程。我们把他带回局里之后,他也承认他就是‘V市雨夜屠夫’。”

“那不是很好么?”追查了四年的案子告破,他们应该欢欣鼓舞才对。为什么还要我跑一趟公安局?

“俞美玉坚称她的丈夫没有杀人。”对我的反问置若罔闻,肖警官面不改色地继续道,“现在她要求要见你。”

我沉默下来。

严格来说,这些案子与我无关,我并不想被牵扯进去。但肖明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平心医院是V市最出名的精神病院,江军正半年前才从那里出来,意味着他和秦森一样,也是个精神病人。

而俞美玉跟我的处境相似。

“走吧。”我还在犹豫,突然便听到身后响起秦森沙哑的声音,“我跟你一起。”

  第十九章

我闻声回头。

秦森还穿着睡袍裹着毛毯,脸色苍白地站在我身后。他从书房里的沙发上下来时甚至没有穿拖鞋。我扫一眼他赤着的脚,忍不住叹气:“那先去换衣服吧。”

直挺挺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皱起眉头,看上去虚弱而固执,“没有必要。”

进进出出的搬运工们都偷偷将视线投向他。显然现在比起身穿警服的肖警官,秦森更加引人注目。“先换身衣服。”我只得转身轻轻推他,以防那些目光惹恼他,“不然会感冒。”

用那双眼圈青黑的眼睛看向我,秦森沉默片刻,而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书房。稍微松了口气,我转头迎上肖警官的视线:“肖警官,介意进来坐坐等我们一下吗?”原以为他会谢绝以继续保持那种礼貌的距离,结果却见他没有半点犹豫地颔首:“打扰了。”接着便跨进了屋。

愣了愣,我随他回屋,正打算先去替他泡杯茶,就听他率先开口:“去帮秦先生吧。”他滞足在客厅,面无表情地朝大门稍稍扬了扬下颚,“我帮你看着。”

言下之意是,不用担心那些搬家公司的工人。

事实上有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出现在家门口,哪怕他不来客厅帮我看着,我也根本不需要担心他们敢趁着运家具小偷小摸。

“谢谢。”因此简单对他道了谢,我就独自前往书房。

秦森又缩回了向阳那侧的沙发上。早晨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我已经把衣架推到了书房,没有撤走。但他似乎依然对换衣服这件事兴致缺缺,并不打算自己动手。我只能替他挑好一套,来到他跟前给他换上。

哪怕是在他不抗拒的情况下,这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成人的体格毕竟不比孩子娇小,所以在这种时候他的身体总是显得非常累赘。他从头到尾只会坐在那里,任由我摆布。有时给他穿裤子需要他站起来,他不会那么配合,即使看到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也依旧无动于衷,就好像我面对的是个中风偏瘫的病人。

好不容易帮他换好衣服,我再抬头看他,发现他仍然脸色灰败。他也在垂眼看着我,脸上神情麻木,深陷颧骨上方的那双眼睛被黑眼圈压得更显深邃,眼神空洞,黑漆漆的眼仁里灰黯无光。

“好了?”他问我。

“嗯。”已经替他穿上了鞋,我蹲在他脚边,理了理他的裤脚,“你休息好了么?真的要去?”

没有吭声,他直接站起身,疾步走到书房门口才猛地刹住脚步,回过身紧抿着唇注视我。我知道这是非去不可的意思。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我们坐上了肖警官的车。

“魏小姐头上的伤有去医院看过么?”上车时肖警官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便这么出声问道。我拉了拉外套的领口,摇摇头如实回答:“擦伤而已,没去医院。”

余光可以瞥见秦森把脸转向了车窗。我伸手过去捏他的手,发觉他指尖发凉。通常情况下他的手都比我的要暖和,看来是那天被玻璃划伤没有及时处理伤口,留下了不太好的影响。掌心扣住他的手背慢慢摩挲,我原是想帮他捂暖,下一秒却又被他反过来捉住手,死死地十指相扣。

可惜他还是不肯转过头来看我。

驾驶座上的肖警官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小动作,听完我的回答便淡淡提醒:“如果觉得身体不适,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

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开腔。

抵达公安局的时候,恰好能看见曾启瑞先生站在停车场抽烟。他略微发福的身体被紧紧裹在警服大衣中,一只手夹着烟卷,另一只手拢在裤兜里,臂弯里夹着一打卷宗。似乎是在为什么事头疼,他一直紧蹙眉心,直到听见我们靠近的脚步声,才松开眉头朝我们看过来。

“秦森也来了?我以为你会留在家里…”略显惊讶地咕哝了一句,曾启瑞先生掐灭烟头,指了指公安局大门的方向,“俞美玉在里面。”他随手将卷宗递给秦森,同时告诉我:“待会儿进去以后让小陈带你们去吧。”

我点头以示明白。秦森已经接过卷宗,正低头翻阅,双唇紧抿,瘦削的侧脸肌肉紧绷,看上去就像线条冷硬的石膏像。他翻页的速度极快,力气大得令纸张哗哗作响。要不是知道他有一目百行和过目不忘的能力,我恐怕会怀疑他压根没有看清楚任何一个字。肖警官就站在他身边,不着痕迹地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真奇怪。我以为比起秦森,肖警官对我更感兴趣。

或许是注意到我正在走神,一旁的曾启瑞先生清了清嗓子。

“俞美玉有个,律师朋友。”等我将视线投向他,他便语速缓慢地开口,似乎想趁着这个间隙对我进行提点,“所以虽然是在局里谈话,但过程不受监控。我估计他们是想请你帮什么忙。你多注意一点,只要他们和你谈的内容涉及违法行为…就要如实告诉我。毕竟你不是律师,不需要替他们保密。”

请我帮忙?

我联想到那天在湖边撞见俞美玉的时候,我告诉她我是个私家侦探。难道是因为这个?

“您觉得江军正不是‘V市雨夜屠夫’。”秦森语气平静地合上手里的卷宗,将它交还给曾启瑞先生,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这句话来得突然,卷宗里也不可能写到。一时间有些好奇,我循着秦森的目光望向曾启瑞先生,忽然想到他今天的表现的确有点儿不同寻常。

果然,曾启瑞先生的表情变得有几分无奈。

“直觉吧。”他抿抿唇,捏住卷宗的边角,无意识地反复抚平,“尽管他家阁楼的墙壁上贴满了关于‘V市雨夜屠夫’的新闻报道…还有那些橡胶模特和女性内衣裤,都符合肖警官他们的侧写。而且他自己认了罪,把大部分作案过程详细说了出来…”换一口气,他摇摇脑袋,“但是你知道,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再者这个案子我跟进了四年,我一直感觉得到——”

拖长音停顿下来,曾启瑞先生微微眯眼,像是在借此集中精神斟酌措辞:“感觉得到他在挑衅专案组。我是说‘V市雨夜屠夫’…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我觉得他不该是江军正那样。江军正没有对专案组表现出任何特殊的情绪。”

从喉口发出一声稍嫌冷淡的轻哼,秦森重新将手拢进外衣的衣兜中,直直地盯着曾启瑞先生的眼睛不放,难得没有对“直觉”一词冷嘲热讽:“像您这种经验丰富的警官,往往直觉很准。”他面色疲倦,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有几分光彩恢复,语速也渐渐加快,“另外,犯罪心理画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属于伪科学,我一向不敢恭维。希望您不要忘了上回肖警官给‘敲头魔鬼’的侧写年龄是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可实际上毛文窦不过二十出头。”

我忍不住多瞧了他一眼。现在能让他重新振作的也只剩下工作了。

“没错。”即使被指名道姓拿来做反面教材,肖警官也仍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姿态,面上没有半点尴尬的神色,承认得坦荡,“所以侧写只是侦查的辅助手段。这点我必须承认。”

眼神凉飕飕地瞥他,秦森明显对这种态度不屑一顾,只习惯性地攥住我的手:“走了。”而后拽着我走向公安局。身后的曾启瑞先生好像叹了口气。我猜他一定为秦森这种反应感到十分头疼。

不过很快,该我头疼的时候到了。当我和秦森一起走进那间狭小的接待室,俞美玉不自觉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上,手里捧着的热水尚且冒着腾腾热气,掌心不断抚摸一次性纸杯的杯壁,两腿僵硬地并拢,看上去显得局促不安。

看看我,再瞅瞅秦森,俞美玉愈发茫然无措起来:“我只想跟魏小姐…”

没等她把话说完,秦森就拽着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是她丈夫,秦森。”他打断她,神色镇定,口吻平静,“跟你丈夫一样,我也是个精神病患者。家族遗传性精神分裂症。”扣住我的手举起来亮给她看,秦森略略抬高下颚,不再给出更多的解释,“我不能离开她。所以很抱歉,我必须待在这里。”

在听到“精神分裂症”这四个字时,俞美玉明显地震颤了一下,接着便下意识地往我这边看过来,再飞快地收回视线。秦森一定也注意到了这点。她的那位律师朋友不在场,没有人教她该如何藏住情绪。

“没、没关系。”她结结巴巴地回答,又禁不住瞧了我一眼,眼神复杂而古怪。

见她像是忘了要开口,我只好问她:“您为什么要见我?”

神情恍惚一秒后霎时间清醒,她终于记起了正事,赶忙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借记卡。

“你上次说…你是私家侦探。”语气不大确定地细声细语,她目光恳切地抬起眼皮看向我的眼睛,双手小心捏着那张借记卡的边缘,前倾身子慢慢递到我面前,“这是我们家所有的存款。我想用这些钱…请你帮我找到证据。”

停顿下来,她低下眼睑咬了咬嘴唇,深深埋下脑袋:

“证明那些姑娘…不是我老公杀的。”

  第二十章

“有那个必要吗?”

不等我有所反应,秦森就先一步出声,一双漆黑而疲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俞美玉,神情木然的脸上只有苍白无血色的嘴唇翕张:“我听说DNA对比结果已经出来了。死者身上留下了江军正的精/液,这已经是铁证。”

俞美玉猛然抬起了脸。

“只有一个…一个姑娘身上有!”她脸色转青,下意识地反复摇头,嗓音不自觉提高了两个八度,情绪变得异常激动,“我跟警察先生解释过了…那天晚上我加夜班,我们回家的时间太晚…他偶然发现了那个姑娘的尸体,然后、然后…”

泪水从她通红的眼眶中溢出,让她不得不捂住嘴堵下呜咽声,到了嘴边的话也同时止住。她重新低头,胡乱地擦拭脸颊上的眼泪。

亲亲相隐原本就是人之常情,我对她的解释并不感到吃惊。

“但是他自己也认罪了。”我说。

比刚才更加猛烈地摇起了头,她不顾满脸的泪水,仰起脸对上我的视线,嗓音沙哑:“他有严重的妄想…你…”几乎是无意识地瞥向秦森,接触他的实现以后她触电般收回目光,嘴唇发颤地看向我,“你应该明白的!既然你是这种情况…你应该最清楚的啊!”

的确存在一定的可比性。秦森发病时通常伴有严重的被害妄想,坚信有人要伺机谋杀他。这也是他总是要睡在书房的地板上的原因。但我看着俞美玉的眼睛,竟然不仅做不到感同身受,就连最基本的设身处地也无法办到。

“我只知道,江先生不仅偷了两百余件女性内衣裤,而且还对橡胶模特做了很可怕的事。”思忖片刻,我只好这么如实告诉她,“您和江先生生活在一起,应该不可能从来没有发觉过不对劲。”为了表达我的疑惑,我适当歪了歪脑袋,“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您还能相信您丈夫是无辜的?”

秦森与我相握的手忽然收紧。不难想象,他大概是联想到了三年前的事。我没有转头去看他,但我能够想象他的表情。

同样精彩的是俞美玉脸上的表情。

她像是突然就被我抛出的问题砸晕了头,身体僵直,脸庞上挂着泪水,愣愣地同我对视,眼底还残留着前一瞬暴露的震惊。我不急着催促她,只平静地凝视她的眼睛,等待她的反应。这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能清晰地回想起当年秦森是怎么做的。他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这是个奇怪的现象,往常我试着回想时,一切都模糊不清。尤其是关于秦森的部分。可此时此刻,我可以清楚地记起来。

记起来当亲眼目睹自己的爱人做出残忍至极的事时,他是如何反应的。

俞美玉脸上愣怔的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隐忍而压抑的神色。这也和当初秦森的表情转变一模一样。

“是,我是知道…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眉尖微微颤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呼吸都在颤抖,“但是这从他刚开始发病的时候就已经…有表现。”低下双眼,她尝试从抽泣中深吸一口气,“我不能让他继续待在平心医院…他们对待病人…他们所谓的治疗都是、都是…”

可说到这里,她终究还是情绪崩溃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摇着头呜咽出来:

“我不能让他再被绑起来,被电击…”

国内对于重度精神病的治疗还限于荒唐的电击刺激,当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秦森从康宁医院接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到俞美玉因此而哭泣的样子,我突然就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我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我和秦森的影子。似乎也间接证明了,不论是我还是秦森,在某些时候都和常人没有差别。有些东西,我们无论如何都没法摆脱。

“这不是放任他逍遥法外的理由。”我听到自己慢慢说道。

“他没有杀人!他真的没有杀人!”她从掌心中抬起头,一张姜黄肌瘦的脸涨得通红,大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近乎疯狂地望向我,“你也知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夫妻,我们生活在一起…他要是有什么状况,我是不可能完全察觉不到的!”她发了狂似的不断重复,“我可以肯定…我真的可以肯定!”

耳朵忽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她的声音变得遥远,仿佛隔着厚厚的水层传来,瓮声瓮气地敲打着我的耳膜,被某种古怪的情绪扭曲成一声声机械的发音。周围的空气沉闷,我不由得开始焦虑。尽可能安静地与她对视,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反应才比较正常。

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心思再继续跟她谈下去。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个拼命为自己有罪的丈夫辩解的女人,凭借可笑的直觉无理取闹。她情绪太过激动,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让我心烦意乱。我意识到在继刚刚某一瞬间的疲倦之后,此刻我心里没有来由地生出了一股厌恶的情绪。

我讨厌她。她的身形,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表情。我全部都讨厌。甚至一想到我正和她共处一室,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我就会感到恶心。

真想让她闭嘴。

永远闭嘴。

“既然您这么肯定,”秦森的声音突然出现,好像猛地刺穿了那层压住我耳膜的厚重的水,将我拽回了微凉的空气当中,“那么我的妻子会接受您的委托。”

我回过神,转头看到秦森霍地站起了身。他还攥着我的手,却自始至终没有看我的眼睛,仅是垂眼同俞美玉直视线相撞,张口时语气平静得反常:“报酬等结案之后再议,会限定在您的能力范围内。我们还有别的要紧事,必须先行离开。您带了可以记下号码的工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