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警官,我从不去求别人。”余光瞥见简岚已经买好水朝我们跑过来,我抓了抓扶手圈,深吸一口气对上他的视线,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更为平静,“事已至此,我只能自己帮自己争取时间。”

听到身后简岚的脚步声,肖明侧身瞧了她一眼,而后才再次将视线投向我。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他说,“我说过,我会自己找出真相。”

简岚已经来到了他身边,慢慢刹住脚步。我给他一个友好的微笑,装作我们的谈话刚好结束:“嗯,那下次见。”

走到我跟前将手中的那瓶矿泉水递给我,简岚扶住我的轮椅,对肖明礼貌性地一笑,再抛给我询问的眼神:“秦森工作上的熟人?”“嗯。”我简单向她介绍,“肖明肖警官。”又转向肖明,“这是简岚,我朋友。”

他颔首示意:“你好。”

“你好。”简岚也点头回应,难得不怎么热情多话,很快低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感觉好点了吗?能不能坐车?要是会晕车,就再休息一下。”

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我摇头:“没事。走吧,别耽误了医生的时间。”

她点头不再坚持,推着我的轮椅转了个方向,再转头冲肖明笑笑:“肖警官,我们还赶着去别的地方,就先走一步了。”“我送你们上车。”肖明却突然提步朝我们走过来,抬手握住了轮椅后头的推手。他表情冷淡,周身那股威慑力却不减,稍稍向简岚靠近便让她惊得下意识松开推手后退了一步,眼睁睁见他站在了她刚才站的位置,两手握住推手,稍稍朝她停在路边的车扬了扬下巴,“那辆?”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体,我瞥一眼简岚,她含糊不清地应了,斟酌两秒,没有尝试着抗拒,只脸色僵硬地道谢,“谢谢。”

肖明便推着我走向她的车。监狱附近的小路还未修整,轮椅碾过细小的石子,一路微微颠簸。我紧握着扶手,下颚不自觉紧绷,在这半分钟的时间里都没有吭声。简岚紧跟在轮椅边,快到车旁时才加快脚步上前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回身要过来扶我。肖明先她一步停下来,弯腰俯身将我抱起来送进车里。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味顿时清晰无比。

身体腾空的瞬间我有些紧张,差点反射性地挣扎起来,却刚好听到他在我耳边低声道:“秦先生是对的。”

注意力被引开,我一时忘了刚才的冲动。他把我放上副驾驶座,自己也低头探进来半个身子,面色平淡无波地继续耳语:“犯罪心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伪科学,它适用的范围太狭窄。”片刻停顿之后,他转眸,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脸,“相信这一次,只有传统刑侦科学能帮我们找到凶手。”

简岚收起了我的轮椅,打开后座车门将它塞进车里,及时扫我们一眼,让他抽身回到了车外,动手替我关上车门。两手重新拢进兜中,他站在车窗旁,矮下/身面无表情地向我道别:“下次见,魏小姐。”

用力合上后座一侧的车门,简岚直起身主动替我回道:“下次见,肖警官。”

紧接着她就绕来驾驶座那头,钻进车内拧动车钥匙,没有热车便发动了车子,要不是车速不快,倒颇有逃命的驾驶。我回头看了看,肖明还静立原处,微偏着头,像是在目送我们离开。他刚才那个眼神还未完全从我脑海中淡褪,我试着回忆上次曾警官向秦森介绍他时有没有提过他什么时候回v市,却只能记起模糊的只字片语。

算了。就算知道,我也束手无策。

“他刚你跟说了什么?”身旁的简岚忽然出声。

稍稍愣了片刻,我随口一答:“还是秦森的事。”

“哦。”简岚应得有点儿心不在焉。我注意到她神色有些紧张,身体也绷得僵直,死死盯着挡风玻璃外的前路,似乎正在为什么事而犹豫。知道这个时候最好让她自己静下来,我便没有开口去问,只安静地瞧她,等她自己开口。

“我之前在x市见过他。”良久,她总算开了腔,“新闻里。”

这并不稀奇:“他以前是x市的警察。”

“嗯。当时是因为一个案子。”前方就是红灯,她缓缓停下车,长吁一口气理顺呼吸,“安康花园…就是那个旧居民区,有栋复式楼煤气爆炸,发生了火灾。屋子里没有人,所以也没造成伤亡。一开始都以为只是普通的意外事故,但是后来一直找不到房子的主人,那个人又刚好欠了一大笔债,这件事就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说到这里,她略作停顿,偏首看看我,忖量了几秒才继续:“结果他们在下水道找到了一颗种植牙,加上别的线索,才断定屋主已经被人谋杀,尸体被溶解在了那栋复式楼浴室的浴缸里。”

我发现我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紧张。我看着她的眼睛,自然而然抬了抬眼,稍显意外地张张嘴,告诉自己我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我还以为溶尸案只在香港有。”

“你不知道也正常。当时你已经带着秦森消失了。”所幸简岚并没有怀疑,仅仅是摇摇头,又看向正前方的红绿灯,曲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因为是省内第一起溶尸案,所以警方挺重视的,成立了专案组来查这个案子。刚刚那个肖警官,我记得就是专案组的一员。还号称有无案不破的记录。不过他们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到凶手,这个案子也就算是x市比较出名的悬案了。”

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我随手拨了拨襟前的安全带,“原来我们搬家之后还出了这种案子。”

红灯几乎是在我望向它的瞬间失去了光亮,我心头一紧,竟忽然有些受到惊吓,心脏仿佛都跳到了嗓子眼里。“要是那个时候秦森还清醒,你们也还在x市…说不定还能破案。”没有发觉我的脸色变化,简岚见红灯熄灭,便拨动变速杆开动了车子,“可惜已经过了三年,就算有证据,应该也找不到了吧。”

尚且惊魂甫定,我敷衍:“也许吧。”

好在她还沉浸在紧张的情绪里,并没有真正凝神听我说话,自顾自抿了抿嘴道:“魏琳,我挺怕的。”她视线还逗留在前方,眉心微拧,“以前在电视里看到他我就觉得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第一眼看他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结果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上来了。”皱了皱鼻子,她摇着脑袋屏息,像是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却只能长喘一口气,“太怪了,这种感觉。”

或许是直觉给她的暗示吧。

我想了想,胡乱猜测:“可能是因为他看上去有点凶?”

“不知道。”她反复摇头,“反正感觉不好。”

“播你之前放的曲子吧。”我静默一会儿,伸手去开车内音响,“能帮你放松心情。”

音响内流淌出来的音乐很快充盈了整个车厢。乐曲舒缓的节奏敲击耳膜,逐渐让她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我靠着椅背不动声色地留意她,等到她慢慢平复了情绪,才合眼小憩。

接下来便一路无言。

张珂玮医生的心理咨询室开在相对僻静的郊区,就在他自己居住的一幢别墅内。我和简岚吃过午餐赶到的时候,距离两点只差一刻钟的时间。他的助理领我们上楼,二楼的书房便是咨询室。

助理敲门进屋时,张珂玮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前写字。是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穿着整齐干净,头发已经花白,依稀能见几片灰色。他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不问我们是谁,只缓缓冲我们笑了笑,不论是堆满褶皱的眼尾还是布满老年斑的面庞,都描画着慈善的笑意。我突然感到放松。

咨询室的主色调是米黄色,除去那张办公桌,还有茶几和沙发。助理为我们泡好茶之后,就和简岚一起下了楼。我上下轮椅不便,索性坐在轮椅上没有下来,和老先生隔着一张办公桌随意交谈。

“听说孩子快两个月了?”老先生选择了一个温和的开场白。

收了收下颚颔首,我缓缓转动手中捧着的茶杯:“秦森说您和他是朋友。”

“对,我们认识挺久了。”他郑重地点头,不紧不慢地挪动了一下书桌上一个面向他的相框,微笑着示意我瞧瞧,“我在美国待过几年,在那时候我们就有过交流。”

相框中镶嵌的是他和秦森在麻省理工的合照。照片里的秦森看起来还年轻,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剃着干净利落的寸头,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容矜持而高傲。我还从没有看过他这个年纪的照片,一时间忍俊不禁。

但这么多年过去,他最终还是被毁了。毁得彻底。

“他有没有和您提起过我的情况?”稍微敛下笑意,我抬起头去看办公桌对面的老先生,“我是说,我来这里的原因。”

“没有。”将相框挪回原位,老先生答得不疾不徐,“他什么也没说。我一直是直接和简小姐联系的。”

也不算意料之外。颔首以表了然,我将手搭上轮椅的扶手,尽可能撑直身子,正视老先生的脸:“张医生,我们都知道,想要达到治疗效果,我们之间就必须建立一定的信任关系。”顿了顿,我抬眼望进他镜片后的眼睛,“现在我想向您确认——不论我对您说什么,您都会替我保密,是吗?当然了,排除危害国家安全一类的严重犯罪。”

“看来你研究过相关的法条了。”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友善而从容地一笑,态度诚恳,“没错,只要你没有什么危害国家安全一类的行为或计划,我会绝对替你保密。”

面善而年迈的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他人的信任。他当然也不例外。

我对他露出微笑。

“谢谢。我觉得我能信任您。”

老先生并无意外地笑着点头,“那么,你想从哪里开始?”

他把自主权交给我,却让我止不住一愣,忽而茫然起来。

“没关系,喝点茶,慢慢想。你想从哪里说起都可以。”老先生看出我的不知所措,安抚地笑笑,声调温和如水。我顺从地喝了口茶,大麦茶浓郁的香气乘着腾腾上窜的热气扑进鼻腔,湿漉漉地洗清了我的神智。

合眼呡一口茶水,我睁开眼对上老先生安静等待的视线。

“我杀过三个人。”片刻过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孩子。”

  第四十三章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四十分。

简岚用我的钥匙打开门,接着推我进屋。在玄关就可以看到秦森正站在客厅沙发尽头的小圆桌边,一手握着电话听筒搁在耳边,腰杆笔直,眼睑微垂,听到我们进屋的动静便抬起眼皮朝我们看过来,却没有立刻挂断电话。

“这件事之后再聊。”大约两秒过后,他才毫无征兆地启唇,而后干脆地将听筒扣回主机的凹槽里,顺手拔掉了电话线。他这一系列动作做得流畅自然,最后直起身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再迈开脚步向我们走来:“比我预计的要早。”

“还不是因为总想着你那个门禁时间。”简岚只将轮椅推到玄关,掀了掀眼皮白他一眼,没有再踏进来,“我就不坐了,还要回去录节目。”

我抓了抓她搭在轮椅推手上的手:“晚上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

回握了一下我的手,她答应下来便离开。秦森把她送到了门口,等到她的车开走,才合上门回到我身后,慢慢推动轮椅:“先洗个澡?”

点头任他推着我穿过客厅,经过小圆桌旁,我还是下意识瞧了眼电话,“刚刚是谁打电话过来?”“曾警官。”他答得飞快,却也言简意赅。

“有案子?”

“我已经拒绝了。”

浴室里装满暖黄色的光,仔细看看,是他提前打开了浴霸。将我推到灯光下边,秦森先蹲下身替我脱了鞋,再解开我牛仔裤的文明扣。我撑住扶手微微站起身,好让他帮我把裤子脱下来。低头看着他头顶的发旋,我沉吟一会儿,没忍住要接着问他:“是什么案子?”

“魏琳,你现在是个孕妇。”将我的牛仔裤丢到一旁的篓子里,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捉住我的胳膊扶我坐下,脸色平静地提醒,“不宜听太血腥的信息影响心情。”

“我心理承受能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见他攥住了我长袖衫的下摆,我抬高手臂让他顺利替我脱下上衣。皮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抖出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撇撇嘴角,对此不置可否,仅仅是低下头嗅了嗅我的上衣:“晚上吃的西餐?”

我随手抓住衣袖送到鼻尖闻了一下,“闻得出来么?”

“蔬菜汤,鹅肝,烤松鸡,蛋奶酥派。”把上衣也扔向洗衣篓,秦森直接面不改色地用他嗅出来的菜单回答了我的问题,接着弯腰替我解开内衣的背扣,顺势俯在我耳边一本正经地表达自己的惊讶:“我以为甜品会是起司蛋糕。”

回想了一番今晚填进肚子里的食物,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吃得太多,只得耸耸肩:“我最近口味有点多变。”

他颔首表示理解,“正常现象。”

语罢就弯下腰来,把我抱上花洒下方的椅子上,摘下花洒开水调试水温。白雾似的热气袅袅上升,在高空膨胀,逐渐溢满了整间浴室。我正无意识地搓着手臂,忽然听到了秦森的声音:“魏琳。”

我抬头去看他。他站在满室氤氲里,表情也在水汽笼罩下模糊不堪。

“你是孕妇,不能吸二手烟。”他终于调转了花洒的方向,拉高我的左手以防它被沾湿,缓慢挪动花洒淋湿我的左臂,“下次看到抽烟的人,就离远一点。越远越好。”

怔愣了片刻,我才想起白天肖明身上那股子烟草气味。

因此低下脑袋让胳膊上滑下来的热水滚过后颈,合眼答应:“好。”

但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除去每星期和简岚一起到张医生那里做治疗,还有每天早晨和秦森一起出门散步以外,我几乎都没有出门。在这种毫无机会接触到吸烟人群的情况下,秦森的提醒便难免有些多余。

相反,他的情况倒是让我有些担心。

秦森是个行动派,答应过我要接受心理治疗以后,便在最短的时间内自动自觉物色好了当地的心理医生。可治疗的进展并不乐观——这一点从他每周末下午回家时的脸色就可以轻易看出来。加上已经到了五月底,气温上升,天气逐渐变热,他的情绪也就越来越不稳定。

第四次和他的心理医生见面之后,他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摔门的动静简直要震动天花板。

上回出现这种状况,似乎已经是半年前的事。太久远,以至于我愣在了沙发边,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腿上的石膏前不久刚被拆下,我不再需要依靠轮椅行动,所以缓了缓神,就独自到厨房查看他的药。结果不出我所料,他这些天服用的药量已经超出了医生所给的上限。

将药放回原处,我来到书房门前叩了叩门板,而后试着拧动门把。他没有把门反锁,这多少让我松了口气。推门进屋,就能瞧见他盘腿坐在背阳的那张沙发上,低着头拿笔飞快地在稿纸上写着什么。不过五秒,他动作粗鲁地撕掉那面稿纸,揉成一团随手抛开,又在下一张稿纸上奋笔疾书。接着再撕掉这张稿纸,揉团扔开,写下一张。

沙发脚边已经有上十个纸团。

“秦森。”考虑到肚子里的孩子,我没有贸然靠近他,只站在门边,握着门把的手也没有松开,“你最近是不是加大了药量?”

“没有。”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再一次“哗”地掀开手中的稿纸,狠狠将它撕下搓成团,砸向沙发底下的地毯。

我缄默了片刻。

“那药都去哪了?”

以最快的速度在稿纸上挪动笔尖,他的腮帮因隐忍而隐隐颤动:“下水道。”

“你知道就算加大药量也不能超过限度…”

“我知道!”嗓门突然提高了两个八度,秦森稍微向我这边偏了偏脑袋,视线却依然逗留在稿纸上,重重颔首的同时强调的每一个音节都近乎咆哮,“我知道该吃多少!你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吗?!”

理智告诉我现在最好是离开书房。要是换做从前,我也一定会离开书房,放任他自己发泄,最终平静下来。但此时此刻我却挪不动脚步。我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颚和额角隐约浮现的青筋,几乎僵在了门边。

“我在担心你。”我说。

他猛地摔开了手中的所有东西,转过脸来发了疯似的冲我吼叫:“我告诉过你不要再骗我!”

稿纸本撞上了墙角,颓然跌落。原子笔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养殖箱边。幼鼠受到惊吓,飞快地窜远。周遭安静下来。他胸脯剧烈地起伏,克制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我直直地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他一直认为我在骗他。哪怕这段时间我们相安无事。

我也一早就知道,我们根本不可能重新开始。

可我没办法挪动脚步,也没办法撤开视线。我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成了铅液。我无法动弹。

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太过可怕,秦森暴怒至极的神情在他看清我的第二秒忽而一僵。他僵硬地注视着我,几秒过后,腰杆毫无征兆地一软,瘫坐下来。他佝偻着背收回视线,缓缓埋下头,把脸埋进了掌心。

“抱歉。”良久,他嗓音沙哑地出声,“抱歉,魏琳…”他说,“我现在…状态很糟,你让我静静。”

我静立在门旁,不知道自己究竟沉默了多久。

最终我后退一步,合上了门。

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我试图坐下来,却双腿发软,跌进了沙发里。我没能再活动身体,只能维持着这个狼狈的姿势,麻木地听着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跳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能力思考。我只是呆坐在客厅,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

直到玄关的方向响起急促的门铃声,我才迟钝地回过神来,挪动发麻的腿脚,起身去开门。

来的是简岚。

“出什么事了?”她在我打开门的瞬间就扑到了门边,紧紧抓住我的手。她身上还穿着录制节目时才会穿的粉色套装,往常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凌乱不堪,显然来得匆忙:“秦森发短信给我,叫我过来把你带走…”

“没事。”稍稍用了些力挣开她,我任凭自己机械地摇头,“这个时间段你应该在录节目吧?先回去工作。”说完就忍不住要关门。

她一惊,慌忙拉住门:“魏琳——”

“真的没事。”不得不强迫自己止住动作,我竭力抑制声线的颤抖,逼迫自己正视她的眼睛,尽可能表现得从容不迫,“我想先上楼休息,你回去工作。”

一动不动地同我对视,简岚直勾勾盯着我的脸,许久才松开了门板:“那你…随时打我电话。”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来得及对她道别便已经用力将门关紧。

书房里仍旧没有动静。我安静地在玄关杵了近五分钟,然后挪开脚步,慢慢上楼。阁楼内除了那张床垫,还搁放了秦森准备好的各种各样的胎教工具。我没有心思去翻看,单走到床垫边,掀开薄毛毯躺了下来。午后的阳光尚且扎眼,哪怕天窗大敞,我也只能合眼,以免光线伤害眼球。

之后便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的时候,天窗外的苍穹已被黑夜覆盖。我仰躺着凝望银河,听不见屋子里有任何动静。我知道秦森多半还在书房。

捞来床头一叠画纸,第一张是人体解剖图,后面的则都是画得惟妙惟肖的人类器官。这些全是秦森画的。昨晚他把它们一一展示给我看,声称多瞧瞧健康器官的模样,可以让孩子拥有一副健康强壮的身体。要不是我指着肝脏问他这有没有可能导致孩子长出一个巨大无比的肝脏,他恐怕今早还会乐此不疲地叫我看这些画作。

我想要笑,却不自觉湿了眼眶。

他总是反复重申语言胎教的重要性。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对我发火。

“他不是故意要这么做。”我轻轻抚摸略微隆起的小腹,一字一句缓缓告诉肚子里的小家伙,“他爱我们,知道吗?”歪了歪脖颈,我低下眼睑看向它,小心翼翼征求小家伙的同意,“我们去看看他,好不好?”

孩子当然不会给我回答。

我权当这是默认,起身下了楼。书房中一片阒黑,我摸索着打开了小桌上的台灯,才借着灯光找到了秦森。他身子歪斜地坐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靠背的顶端,微微歪着脖子,睡得正熟。沙发脚旁还可以看见那上十个纸团,数量似乎没有变化。其余一切都没有不妥。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情绪。

不过这也是他头一次在我进屋时没有惊醒。昏黄的灯光映亮他的脸,眼睫投下的阴影与眼下那片乌青相融,让我没法看得清晰。放轻脚步来到另一张沙发边,我把薄毯抱到他跟前替他盖好,再小心躺下来,将脑袋枕上他的腿,盯着台灯出神。

记不清后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只知道秦森一直没有醒过来。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我已经躺在了阁楼的床垫上。他睡在我身边,像平时那样不松不紧地搂着我,呼吸匀长。我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物换成了家具睡衣,还能隐约嗅到沐浴露的余香。天光的映衬下我可以看到他脸上细小的茸毛,他浓长的眼睫盈着光,细微地颤动。这仿佛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昨天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一场噩梦。

我抬头,一如既往吻了吻他的下颚,嘴唇能够碰触到他探出头角的胡渣:

“秦森,我饿了。”

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如常生活。秦森的胎教计划正式开始实施,和简岚预料的一样,我每天早晨都会在留声机播放的世界名曲中醒过来,再进行各种诸如“名画鉴赏”、“科普一刻”、“故事会”或者“轻松聊”的活动,过得也算充实。孕期嗜睡,但秦森通常只会让我睡十个小时,一旦超过时间就会打开留声机用小提琴曲把我折磨得再也无法合眼。

当然,我是指严格的十个小时。如果我睡得比较晚,起床的时间也就会随之推迟。肚子的隆起日趋明显,夜里休息时侧卧总是不大舒服,我时常会翻个身仰躺,但是孕妇不宜仰卧,秦森时不时就要替我翻身。他动作轻稳,我却还是常常会因此惊醒。他那天情绪失控的模样依旧在我脑内挥之不去。

所以趁着他周末去见心理医生,我通过电话联系了陶叶娜。

“上次说要在这边找工作,已经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精神,“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

我随口一应,不再和她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刚好今天秦森不在,我想跟你说说他的事。”

片刻的沉默过后,她嗓音微提:“秦先生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