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不大确定,只能用秦森教过我的方法时而加快脚步,时而走得极慢。地面的薄雪让我可以清晰地捕捉到那个人的脚步声,他的步伐随我时快时慢,有时甚至会谨慎地停下来调转方向,直到确认我没有驻足回头才继续不远不近地跟上我。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是那个人。

那个杀死那九名被害人的凶手。

将手插/进衣兜里,我捏住了那根随身携带的防狼甩鞭。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背着行李的行人来往匆匆,这附近人烟阜盛,他应该暂时不会下手。

怎么办?

我瞥了眼不远处站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交警,又看了眼街道口停着的那辆警车旁的特警。我没把握自己能对付他,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引到警察那里。但等到特警把他抓住…我也不一定能在他们注意到之前逃走。如果和特警待在一起,一定会被带到公安局做笔录。到时候情势便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

只有甩开他了。

回忆一番附近的地形,我大致决定了逃走的线路,便猛然加快了脚步。

那个脚步声一顿,而后很快跟上来。我飞快钻进一条巷子里,踩着垃圾箱爬上巷子中间那面两米高的水泥墙翻过去,听到墙顶的铁丝划破了我的棉袄。跳下墙的第一时间我就拔腿跑起来,绷紧神经注意听后头的那个脚步声——对方已经来到墙后,狠狠一跺脚,没有翻墙爬过来。

放弃了?

我没有停下脚步,想要趁此机会冲出巷子混入人群,却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迪士尼!”

这三个字钻入耳中的瞬间,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是因为有人打了个响指。

那声音响亮清脆,突如其来地在我脑中炸裂开来,让我忽而一惊,条件反射地张开双眼。昏黄的光线刺痛眼球,我低下头合了合眼,下意识想要挪动手脚,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被绑在了硬邦邦的椅背后方,脚踝则被死死捆在椅腿前,根本无法动弹。眼睛在几秒钟的时间内逐渐适应了光线,我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被替换成了那条一个星期前被秦森扔掉的红裙。我抬起脸环顾一眼周围,最后看向站在我面前的那个男人。

这似乎是间地下室,孤零零的一盏顶灯没法照亮角落,汽油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浮动。他就直立在这样的空间里,身躯瘦长,干净的灰色套头毛衣领口露出白色衬衫的衣领,举在半空中维持着打响指姿势的左手五指修长,袖口微微卷起,老旧的银色手表反射头顶的灯光,几乎是他全身上下最刺眼的一点。

他的脸庞白皙干净,五官清秀,微翘的嘴唇勾出一抹笑意,浅灰色眼仁目光从容地注视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反应。

张了张嘴,我运转迟缓的大脑在几秒的空白过后,才终于想起他的名字:“曹晨…”

不过一个瞬间的时间,那晚秦森根据已有线索推测出的凶手特征便闪过我的脑内:男性,有医学背景,住所或工作地就在我们的别墅周围,仪表堂堂,拥有特殊的职业能够让被害人放松警惕并且邀请他进屋…

“好久不见,魏琳。”曹晨满意地对我微笑,“真高兴你还记得我。”

我试着挣了挣手脚,却无济于事,“你这是做什么?”

“别紧张,我会帮你。”他口吻安抚,弯下腰拎起脚边一个沉甸甸的冷藏箱,踱到我跟前,将冷藏箱稳稳放在了我身旁一张高腿圆凳上。我反射性地往后缩了缩,被椅背挡住了退路。他好像对我的躲闪浑然不觉,不紧不慢打开了那个冷藏箱。

箱子里的东西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头一跳。

冰袋上摆着一只惨白的手,还有好几片皮肉,以及一对暗红色的乳/头。它们都被清洗了血迹,精心摆放在冷藏箱中,就好像郊游前整齐码放在冷藏箱内的用来烧烤的生肉。胃里一阵热涌冲向喉口,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要呕吐。

“是你?”我抬眼去看他的侧脸,能瞧清灯光在他脸庞上拉扯出的每一道阴影,“那九个被害人都是你杀的?”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会没有想到他?他就在别墅附近的药店工作…作为药店的医生,他还为顾客提供简单的上门出诊服务…在那回秦森无理取闹把他赶出我们家之前,每回秦森生病,我都是请他替秦森输液打针。

“嘘——”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曹晨咧嘴一笑,摸了摸我的头发,“等等,我很快回来。”

我浑身一颤,别开头躲开。他似乎并不介意,直起身走向角落里通往地面的水泥阶梯,一步步拾级而上。我听得到他在上面走动的脚步声,他像是绕着墙角走了一圈,步伐缓慢,同时在倾倒什么液体。记起空气中汽油的气味,我打了个冷战。

他要放火。

扭头观察四周,我想要找到能用上的工具,却猛地瞧清了正前方那面墙上的东西——那是一面穿衣镜,曹晨刚才站在那里的时候用整副身躯挡住了它。扎眼的红色让我下意识收回视线,不敢再去看它。

狂跳的心脏几乎梗在了嗓子眼里,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动了动被捆在椅背后头的手,摸到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我的心跳险些停止。这是秦森在我们结婚后送给我的陶瓷戒指,表面可以抠出一个锋利的尖角。他花过大量的时间教我自保和逃生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利用这枚戒指割断绑住双手的绳子。

我细细将尖角抠起,仔细回想秦森的示范,歪着手用它划磨箍住手腕的粗绳。

曹晨的脚步在这时又回到了地下室的出入口。我止住动作,将尖角按回戒指表面的凹槽里,抬头望那个方向看过去。他正弯着腰侧身一级级走下台阶,手中的汽油瓶随着他的移动将透明的液体一路浇上阶梯。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顶用塑料薄膜封好的假发。等到走下最后一级阶梯,他又拎着汽油瓶沿墙绕了一圈,维持着弯腰的动作把汽油淋在了墙脚。

我屏息留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能够感觉到脖颈上动脉的跳动。

最后又回到阶梯旁,曹晨扔开手里的空气油瓶,重新走到我面前。他蹲下身替我脱掉鞋袜,手掌摩挲我脚底烧伤留下的伤疤,动作轻柔得叫我头皮发麻。那些烧伤是四年前留下的。除了秦森,再没有别人知道。

“为什么?”我拼尽全力克制颤抖的呼吸,开口试图转移他的话题。

“我爱你,魏琳。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你了。”曹晨没有抬头,只从一旁打开盖子的冷藏箱里取出一块脚底的皮肉,仔细垫入我的鞋内,再捉住我的脚踝,将我赤/裸的脚塞进鞋里,“你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v市,对不对?”

脚掌踩上那块冰凉的皮肉,我无法控制地一抖,想要挣扎却动弹不能。

对我另一只脚也如法炮制,他完成这些,才仰起脑袋冲我露出怀恋而甜蜜的笑容:“其实我们早在八年前就见过面了。在x市——在你接受心理治疗的那间医院,记得吗?”

那两块从尸体脚掌上割下的皮肉紧贴我的脚底,寒意一点点浸透我的皮肤,钻进骨子里。我强迫自己把那九个女性惨死的画面驱出脑内,用发抖的手再次抠出戒指上那个尖角,逼自己直视他那对浅灰色的眼瞳,“你是那里的医生?”

“心理医生。”垂首松开绑住我左腿的粗绳,曹晨将那块小腿上的皮肉贴上我腿肚的伤疤,再用粗绳把我的腿死死绑回椅脚,好让那块皮肉被夹在中间不再掉下来,“我知道那段时间你非常需要帮助…但你没有找我做你的心理医生,所以我想等你恢复以后再接近你。可是那个时候…你已经和那个秦森在一起了。”

语气里的笑意逐渐淡退,他用力给粗绳打结,倏地抬首看向我,低沉的嗓音突然失控地尖锐起来,语速快得像是随时可能变成愤怒的咆哮:“好几次——好几次我都想杀了他泄恨!”

我闭上眼忽略那来自死者的刺骨寒意,小心翼翼地深深吸气,以免自己难以自控地惹怒他。他终于因为我这个动作而有了反应,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掌心还沾着汽油的气味和死亡冰凉的气息,慢慢滑过我的额角。黑暗中我听到他的语调轻缓下来,近乎极致的温柔教我背脊发凉,浑身都在颤抖:“不过我发现你和他在一起很快乐。我说过我爱你,魏琳。不像他们那种虚伪的占有欲,我是真的爱你。所以我不能夺走你的快乐。”

摇摇脑袋想要躲开他的触碰,我依然紧紧闭着眼睛,竭力集中精神挪动被绑在椅背后的手,想要尽快割断绳子。曹晨却在这时腾地站起身,飞快地绕到了我的身后。我迅速拨动戒指捏紧拳头想把尖角藏起,那尖锐的陶瓷顿时刺破皮肉扎进我的掌心。

“但是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看看你自己?!”突如其来的咆哮在耳边响起,他一把揪住我额前的头发拽起我的脑袋,疯狂地扯拽我的头发逼迫我张开眼睛,嗓音嘶哑的怒吼几乎震破我的耳膜,“四年前你们出了一趟国,你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变成了这样…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的样子究竟有多痛苦?!”

疼痛让我睁开双眼,模糊视线的泪水因为剧烈的摇晃而滚出眼眶,视野清明的瞬间,我看清楚了镜子里的人。

那是个看上去已经年过半百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红色衣裙,苍老憔悴的脸肤色姜黄,泪水爬过松弛皮肤堆出的皱纹,双目空洞无光,满头灰白干枯的长发遮不住额角蜈蚣般狰狞丑陋的伤疤。她被绑在一张旧木椅里,被顶灯投下的昏黄光线描画出脸庞上每一道褶皱,神情痛苦地流着泪。她看起来那么丑陋,丑陋得就像一头濒死的怪物。那身红衣就是她躯体里溢出的鲜血。就连她的眼泪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

“是秦森没有保护好你!是sanchezharris绑架你、折磨你、杀了你的孩子!是黄劭强/暴你!”镜子里的曹晨抓着她灰白的头发,疯狂推拽着她的脑袋,五官扭曲地冲她吼叫、质问,“全都是他们的错!你已经被他们伤成这样为什么还要自己惩罚自己!?”

陶瓷锋利的尖角深深埋入我的掌心,滚烫的眼泪在钻心痛楚的刺激下肆意汹涌,我早已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原因。我不知道究竟是疼痛让我忍不住流泪,还是镜中的女人让我止不住哭声。

我只知道那是我。

从四年前开始,就变成这副模样的我。

我听见自己发出困兽般的哭号。在这哭号声中我记起一年前秦森坐在我病床边的样子。他不再如从前那样坐得腰杆笔直、故作正经。长期缩在沙发上的动作令他习惯性地微弓着背,看上去就像个眼神阴鸷的小老头。他枯瘦的身体被裹在早已不合身的衣物内,显得更加消瘦而形容枯槁。那一刻我意识到他早已被毁,却不能好好看看自己。看看自己,被毁得怎样彻底。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奇怪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曹晨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的我,像是禁受不住我的痛哭,渐渐变得眼眶通红,目光哀恸,“我不能接受你变成这个样子。我需要知道原因。因此我跟着你们来v市…在药店工作,找机会接近你。”他松开我的头发,轻轻抚摸我的脖颈,“我对你做过深度催眠,搞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他的触碰不再让我颤抖。他的声音不再让我作呕。我听不到他说话,看不到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躯体,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只能看到镜子里那个绝望哀嚎的女人。她张着嘴无声地哀嚎,悲恸拉扯着她丑陋的五官。她弓起肌肉紧绷的身体,好像有再也无法承受的痛苦压弯了她的腰脊,几乎要将她压垮。我看着她,和她一起流泪。

“你知道催眠吧。就像刚刚你逃跑的时候,我做的那样。那是我第一次跟你独处之后,为了防止突发状况对你做的催眠。只要我喊出口令,你就会陷入睡眠状态。‘迪士尼’就是口令。”曹晨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水层,从遥远的水面传来。我被困在水底,好像快要窒息。

“好了,好了。别哭了,魏琳。”他蹲到我面前,拿扎人的毛衣替我擦去眼泪,面庞在我的视野内模糊不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让你好起来。我会让你恢复成从前的样子。”他亲吻我的耳垂,在我耳边喃喃低语,“凤凰经历烈火的煎熬和痛苦的考验,就能获得重生。你也一样。”

合上眼任最后一滴眼泪流尽,我将自己关进黑暗里,不再言语。

他慢慢把最后两片皮肉贴上我的额角,覆上我发间那块术后疮疤,用发网固定。而后又给我戴上假发,把那两个冰冷的乳/头塞进我的衣领。死亡冰冷的气息因而贴紧我的身体。我波动戒指,摸索那沾血的尖角,在他转身点火的几秒钟时间里,割开了粗绳。

烈火滑过汽油铺成的轨道,顺着台阶窜上地面,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跳动的火焰刹那间画地为牢。

在他回过身弯腰想要拥抱我的瞬间,我抡起胳膊,把戒指上那锐利的尖角扎进了他的太阳穴。秦森告诉过我,那是个死穴。

曹晨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他甚至来不及反抗,便瘫倒下来。

我扶着他的肩膀,使劲全身的力气,把他推进了墙脚的熊熊火焰中。

大火吞噬他的身躯。他没有尖叫,没有哀嚎。就像我那来不及学会哭泣的孩子,被火焰蚕食了每一寸皮肤、血肉和骨骼。我跌回椅子上,看着火舌吞卷他的裤脚和鞋袜,看着火光张牙舞爪,相互拉扯着爬向我的躯体。我不再感到恐惧。

这一刻我想到了我的孩子。我想到他落入火海的瞬间。或许即便我没有勇气替他承受痛苦,也应该抱着他一起死去。

我怎么能让他孤身一人。

滚滚浓烟翻涌而上,屋外依稀传来人声。我仿佛听到秦森的声音,一遍遍呼喊我的名字。就好像当年我一遍遍声嘶力竭地求救,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我抬眼望向前方镜子里的女人。她身穿玫瑰色的红裙,留着一头漂亮的黑发,淌过脸庞的泪水在火光跳跃中闪烁着剔透的金色。火焰攀上镜面,烧尽了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发丝。她被吞入火腹,在赤红的热浪中消失不见。

  尾声一

二零零三年四月一日,上午九点三十分。

首都最高人民法院受理的关于魏琳涉嫌故意杀人溶尸、碎尸案正式公开开庭审理。

此前这一案件已因凶手毁尸灭迹手段残忍,以及嫌犯魏琳、被害人之一sanchezharris的身份特殊而广受关注。大量社会群众、专家和学者申请旁听这次庭审,媒体也得到法院的允许对庭审进行直播。

庭审开始前两个小时,法院门前便有如潮的记者等待,想在此拦堵到被告魏琳的丈夫——四年前无故辞职消失的x市a大教授,同时也是被业内人士喻为“刑侦天才”的生理心理学专家秦森。公众都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这位曾经帮助警方破过无数血案的专家,对于自己妻子犯下的血案有何感想。

但直到距离开庭时间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见到这位专家的踪影。经允许为庭审做直播的媒体不得不放弃对他的采访,开始直播前的准备。年轻的女记者以庄严宏伟的法院作为背景,面对镜头替观众简单介绍:“日前我们已经对此案做过详细的报道。被告人魏琳因同时是v市另一名连环杀人案凶手的目标,在今年一月十八日凌晨差点和凶手一起葬身火海,后被她的丈夫和五名消防员救出,于当晚被x市专案组警察带回派出所拘留…”

而与此同时,被告魏琳的辩护律师乔茵已经悄悄进入法院的行政楼,避开这些的媒体的视线前往审判庭。

“对,对,马上就要开庭了。”她脚步匆匆,一手拎着手袋,一手握着手机与电话那头的同事通话,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噔噔作响,“我前两天已经拿到了美国那边寄来的原件副本…不,不是,是请一个警察朋友帮的忙,她是芝加哥的警探…没错,走的是正规程序,不用担心证据合法性的问题…”

等到穿过行政楼的长廊,她无意间抬头瞥见前方不远处静立的身影,脸上神情微变。

“好了我到了,先不说了。”赶忙挂断电话,乔茵加快脚步走向那个人影,快要走到对方跟前时才稍稍扬声喊他,“秦先生。”

秦森远远便注视着她,闻声略一颔首,“王复琛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今天鲜见地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双手微微收拢着五指垂在身侧,笔挺的西服令他一如既往站得笔直的身躯看上去显得更为挺拔。他习惯性地微挑下颚,略蹙眉心,嘴角稍稍下撇,依旧是往常那副严肃而郑重的神情,漆黑的眸子却光彩黯淡,早已不见从前的意气风发。

“师傅还没有醒,医生说不是没有苏醒的可能,但是几率很小。”驻足在他跟前,乔茵迟疑片刻,还是拎紧手中的手袋,主动开了口,“秦先生,开庭之前有件事我想向您确认。”语罢她又想起点什么,紧接着认真补充,“当然我还要跟你声明,不论你的回答是什么,都不会影响我给魏小姐的辩护结果。我是个律师,竭尽全力为我的当事人辩护是我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低了低眼睑算作回应,秦森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而后视线转向她的眼睛,启唇表态:“我委托了你,就代表我相信你。用人不疑,这是我最基本的用人原则。”

乔茵悄悄松了口气。“简小姐说,师傅受伤的时候,她和师傅在一起。当时他们遇到了抢劫犯,师傅是在跟抢劫犯搏斗的过程中受伤的。而且光线太暗,简小姐没有看清抢劫犯的脸。”她眨了眨眼,试着把事情说得更加简单清楚,“但是我后来去现场看过,也和那天晚上赶去那里的医护人员了解过情况。我发现那里没有搏斗的痕迹,师傅身上也没有搏斗留下的伤。从现场情况来看,他更像是突然被攻击的。另外简小姐说没看清抢劫犯的脸,只说是个男人…可是我听说那晚路灯没有故障,师傅被攻击的位置也应该光线充足。再者那附近没有男人的鞋印,倒是有高跟鞋留下的鞋印。”

面不改色地颔首,秦森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你怀疑简岚在说谎?”

“不,我知道简小姐一定说了谎。”出乎他的意料,乔茵摇摇头反驳得坚定,“她的表情已经很明显了,她不擅长说谎。”

一动不动凝视着她的双眼,秦森沉默了两秒。

“所以你想向我确认什么?”

下意识别开视线,乔茵有了瞬间的由于。几秒过后,她才再次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抿抿唇道:“老实说我最开始怀疑的是魏小姐,毕竟她的情况…另外我也想不出来还有谁能让您、魏小姐和简小姐联合起来袒护。直到我整理师傅办公室的文件的时候,发现他曾经调查过陶叶娜小姐的身份背景。”顿了顿,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脸,“陶叶娜小姐是您的妹妹,对吗?”

秦森一言不发地同她对视。

他漆黑的眸子平静如深不见底的死水,水面映着她被天光映得苍白的脸,仿佛随时要将她吸入深渊。这样的对视持续不过十秒,她就有些背脊发凉。

所幸十秒过后,他缓缓张唇出了声。

“没错,她是我的妹妹。”他说。

短暂地怔愣了一下,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乔茵紧绷的肩膀便顿时放松下来。她好像如释重负。

“看来这件事,师傅也跟简小姐提过。”她垂下眼睑喃喃自语,接着也看一眼腕上的手表,抬起头向他点头道谢,迈开脚步打算继续赶往审判庭,“好了,谢谢您告诉我实话。我们过去吧。”

秦森没有配合地挪动脚步。他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伫立在原地,略微抬眼看向她已经走出两步的背影,冷不丁开口:“我以为你想问,是不是她攻击了王复琛。”

刹住脚步,乔茵身形一顿。

“不用了。师傅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知道了一些本来不该知道的真相。”她回过头对上他的视线,眼中映着青白的天光,态度礼貌而疏远,“既然有的真相比谎话更伤人,我宁可永远也不知道。”

  尾声二

  审判庭的旁听席人声嘈杂。上百旁听者低声讨论,摄影师摆弄摄像机的镜头做好最后调整,记者跃跃欲试地翻看案情公开记录。时不时有人抬起手腕看看时间,确认庭审是否按时开始。一一检查过麦克风的输入信号,书记员回到书记员席,捏住麦克风最后瞧了眼腕表,而后清了清嗓子。

  “请大家安静。”他通过麦克风扩大的声音在审判庭响起,等到全员肃静,才例行公事地继续:“请法警入庭执勤。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法院法定规则,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若干问题的解释》的有关规定,现在宣布法庭纪律。法庭审理过程中,诉讼参与人、旁听人员必须遵守…”

  宣读过冗杂的法庭纪律后,终于等来了那句刻板的指示:“请公诉人、辩护人入庭就座。”

  秦森跟在乔茵身后入庭。辩护人席正对着被告人入庭的入口,书记员悄悄瞥了眼秦森,发现他目视检察员就座以后,视线便转向了那里。摄影师将镜头对准他,没有在他脸上捕捉到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坐在辩护人席上,就像从前他从前坐在讲座的主讲席上,衣冠楚楚,神情严肃,嘴角微微下撇,正全神贯注地等待某一刻的到来。

  审判员入庭,法槌在审判长手中敲响:“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审判一庭,正式开庭。执行法警,传被告人到庭。”

  直到两名法警带着被告人踏出那张大敞的门,书记员的目光才循着秦森的视线挪过去。同他见过的其他被告人一样,魏琳穿着看守所的囚服,垂在身前的双手戴着手铐,枯瘦的身躯被裹在那灰白条纹长袖里,橙黄色的马甲在姜黄皮肤的衬托下尤为扎眼。出庭前她显然有好好打理自己,穿戴整齐,过长的衣袖和裤脚都被仔细卷起来,梳成马尾的长发一丝不苟。但不论打理得多干净体面,她灰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和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都令她看上去都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比她的丈夫秦森年迈至少十岁。

  书记员想起她的实际年龄。推算起来,不过三十六岁。

  庭审按照流程进行。审判长核实被告人身份时,书记员总会忍不住瞧瞧魏琳,再看看辩护人席上的秦森。这位生理心理学专家从他的妻子出现开始,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视线。相反,他的妻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他进行眼神接触。唯一的共同点在于,他们的表现都异常平静。

  “被告人姓名?”

  “魏琳。”

  “有无别名或者曾用名?”

  “没有。”

  “出生年月日?”

  “一九六七年,七月十三日。”

  “出生地?”

  “X市。”

  “民族?”

  “汉族。”

  “文化程度?”

  “大学本科。”

  “职业?”

  “无业。”

  “以前有无受过法律处分?”

  “没有。”

  确认被告人被执行强制措施的时间比较麻烦,因为被告人通常记不清具体的日期。书记员坐在电脑面前手指灵活地敲打着键盘记录庭审过程,略为意外地发现魏琳能够准确说出审判长询问的每一个日期。开庭前书记员看过卷宗,大约能够猜到这个被告人的与众不同,却直到此刻看着她的一言一行,才感受得真切。

  “辩护人,说一下自己的身份情况。”

  轮到辩护人交代身份情况,辩护人席上的女律师乔茵才抬手调整了麦克风的角度,嗓音清亮,语速沉稳:“辩护人乔茵,公尚律师事务所律师。”

  书记员多瞧了她一眼。如果不是从前听说过这个律师打赢的两场大官司,他会认为她还太过年轻,不足以应付今天的局面。可很显然,过硬的后台加上律师自身的素质有时候比资历更重要。他已经可以想象,这位乔律师在今天这场官司成功为被告人争取到最大程度的减刑后,一定会名声大噪。

  秦森沉稳的声线拉回了他的思绪:“辩护人秦森,被告人魏琳的丈夫。”

  大脑有所反应以前,手指已经下意识地把听到的内容记录了下来。书记员缓了缓神,视线在这两位辩护人之间转了一圈。一个后台硬、素质高的年轻律师,还有一个曾经被誉为“刑侦天才”的生理心理学专家。这样的辩护人组合让人难免要期待一场精彩的辩护。

  “现在开始法庭调查。首先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被告人魏琳,女,1967年7月13日出生,汉族,大学本科文化,户籍…”检察员起身宣读冗长的起诉书,格式化的内容不足为奇,“经依法审查查明,被告人魏琳与被害人Sanchez Harris、黄劭,因被害人Sanchez Harris对被告人魏琳实施的长达六个月的绑架、绳捆、殴打、鞭抽、针刺等虐待和催产、烧死婴儿的行为,以及在此期间被害人黄劭对被告人魏琳实施的多次强/奸行为而结仇。1999年2月3日,被告人魏琳在被害人黄劭所有的复式楼内,用复式楼厨房里的菜刀砍杀了Sanchez Harris和黄劭,并使用复式楼地下室存放的氢氧化钠将黄劭的尸体溶解在复式楼一楼浴室的浴缸中,清理了现场的血迹。事后,被告人魏琳又将Sanchez Harris的尸体肢解,通过复式楼地下室存放的绞肉机,在珠江沿岸某路段碎尸并分作七次在不同的地点抛入江内。1999年2月7日,被告人魏琳利用激光笔远距离点燃复式楼二楼窗口的蜡烛,引发煤气爆炸,破坏现场。认定上述事实的证据如下:书证,物证,证人证言,被告人供述与辩解,鉴定意见,勘查笔录,视听资料等。本院认为,被告人魏琳持菜刀将被害人砍杀,并采用溶尸、肢解、碎尸等方式毁尸灭迹,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32条规定,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故意杀人罪追究其刑事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172条的规定,对被告人提起公诉,建议法庭判处被告人死刑立即执行。”

  几乎是在检察员话音落下的同时完成了记录,书记员抬起头看向被告席后站着的那个女人,等待她的反应。

  她会怎么做?当庭翻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