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锋瞥了他一眼:“何谓‘东风’?”

“烦请厉郎拖延战局,把这些人统统绊住,然后借‘百足’于我打点安排,务必把整片战域掌握在我们手中,方能瓮中捉鳖、速战速”

他最后一个“决”字卡在喉咙里,厉锋的手倏然卡住他脖颈,将步雪遥整个人提了起来,目光森冷,直到他两眼开始翻白,这才冷哼一声,把人扔在地上。

“我不喜欢这样的算计,看在宫主的面子上,这是最后一次让你利用我,下一次,我就杀了你。”

步雪遥伏在地上咳嗽,厉锋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会吩咐‘百足’暂时听令于你,不过在我斗武的时候不准打扰,否则我就剁了你的腿。”

房门关上,步雪遥缓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站了起来,摇摇头,一脸哀怨:“真是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啊。”

他走到桌前,看着上面的白纸黑字——谢无衣。

“你很期待吧,厉郎。”步雪遥勾起红唇,目光缱绻如闺阁里的怀春少女,“但愿这位谢庄主,不负你所望。”

次日,整个古阳城都炸开了锅。

葬魂宫修改了这一次的斗武规则,由原先的一战定输赢变成了三局两胜,美其名曰是门下弟子仰慕断水山庄盛名,想要多多见识几番,还望断水山庄不吝赐教。

人们议论纷纷,义愤填膺者有之,随声附和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更有之。

“葬魂宫还真是托大,他修改了规则,断水山庄就一定要接受吗?”

“说什么不吝赐教,终归还是不能拒绝,这是把断水山庄的面子踩在脚底下,把谢无衣当耍戏的猴子呢!”

“但我听说断水山庄还应下了,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说擂台要设在庄内,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说起来,断水山庄这些年人才凋零,谢无衣究竟是不是个废人还不好说,就算不是,还有谁能接下另外两场?又或者,他谢无衣自视甚高,要一人打三场不成?”

“啧,胡猜什么,等到三日后开战不就知道了!”

“”

外面高谈阔论,山庄内却平静得过头了。

谢无衣承诺会在战后将断水刀送到苍雪谷,楚惜微便干脆地带着孙悯风一行人离开了断水山庄。在这四日里,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山庄事宜,遣散了大半佣人护院,偌大山庄越发冷清了。

薛蝉衣看在眼里,问过好几次,却都被轻描淡写地打发回来,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谢离本也有心去问,却怕被训斥,只好做个乖巧的闷嘴葫芦,每日例行练武。

整个山庄没剩下多少人,叶浮生的饮食水平直线下降,此人毫无做客的自觉,一日三餐都驾轻就熟地去厨房自取,净捡好物拿,哪怕被薛姑娘挥着鞭子绕小院逃了两圈,也丝毫不以为耻。

“这树赖一张皮,人赖一张脸,所以脸皮一定得厚才能吃得开。”叶浮生笑眯眯地塞了谢离一口生姜片,哄道,“这两天湿气重,多吃生姜驱寒。”

“”谢离无语凝噎,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吐人一脸的冲动。

此时此刻,薛蝉衣提了食盒往谢重山住的小院走,里面的护院已经离开,只剩下个仆妇去了洗衣房,因此院子里静悄悄的。

暮色西垂,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被那橘色的云霞迷了下眼睛,就在这刹那间,一道寒芒乍现,直逼她恰好仰起的脖颈。

眉梢一动,薛蝉衣后仰下腰,左腿顺势上踢,足尖抵住一把利刃,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左脚踝被人一把攥住,只听“咔嚓”一声,拧脱了臼。

“谁?”脸上痛色一闪,薛蝉衣身躯翻转如飞花,手中食盒不偏不倚撞上再度袭来的利刃,就这片刻空档,她抽出腰间长鞭,鞭子如蛟龙抖擞而去,缠住那只持刃的手,来不及看,腰肢发力将此人往身后一甩。

不料那人借了她长鞭的力道,从半空折返而回,手中利刃一转隔断鞭子,空出的一手便提掌向她天灵盖击下!

不到方寸距离,薛蝉衣却不慌不忙,她的头倏然一偏,整个人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脚下步伐轻巧,眨眼间到了那人身后,袖中一把短刀就要出手。

就在此时,袭击她的人回过头来。

“蝉衣,三年不见,你的武功大有进步了。”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神态。

面前的人一身素色锦袍,长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一言一笑间温润如玉,眼睛里仿佛晕开一笔水墨。

她看得神色一恍,脑子还没想清楚,就本能地喊道:“师父呃!”

那人将笑容一收,变成了冷硬如冰的漠然。

薛蝉衣浑身一颤,顿时清醒了,她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谢无衣冷冷道:“三年前我忙于养伤和收拢山庄势力对付谢重山,很多事情都无暇顾及,事后才发现庄主玉佩不见了,寻了三年都没有踪迹,原来是你干的啊。”

“我”

谢无衣袖中滑出两个锦囊,一个上面是绣得十分拙劣的青竹,另一个则是她做给谢离的平安包,绣着精巧的梅花。

虽然优劣分明,却可以一眼看出针法别无二致,分明是出自一个人的手。

见到这个锦囊,她先是脸色惨白,然后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会我师父在哪儿?”

“你终于承认了,从三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他,却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叫了我三年‘师父’。”谢无衣嘲讽地勾唇,把锦囊扔给了她。

薛蝉衣攥着锦囊,面无血色。

十三年前,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女娃,眼见世道不好,爹娘就把她给卖了。那时候她才三岁,什么都记不清,只记得买她的是个脾气不好的女人,每天都饿着她,还动辄打骂,没多久又要转手去卖给别人,却没想到被一个人救下。

那个人就是她的师父,断水山庄的庄主谢无衣,人称“天下第一刀”。

谢无衣给她起名字,给她吃饱穿暖,还教她诗书武艺,让个本该被世道磋磨死的女孩安然长大,薛蝉衣不止一次对天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还恩,哪怕粉身碎骨也不怕。

她知道自己天资不好,于是比常人更努力百倍,从十一岁起就离开师父独闯江湖,受过很多苦,吃过很多亏,也逐渐长成自己希望的样子。

然而三年前,她听说有西域刀客在凌云峰挑战师父,最终师父伤重而归,于是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隔着门守了三天三夜,可始终看不到师父。

大夫来来往往,她看得心里越来越怕,直到鬼医也来了,她一边求神拜佛一边忐忑地等,终于等到那扇门重新打开。

明明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可就是转头看她的那一眼,就让她原本的欢欣雀跃瞬间冷凝。

那不是她的师父,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师父不会有这样冰冷无情的眼神。

可是连老庄主在内的所有人,都说那是谢无衣。

她不敢提出异议,不敢哭闹,只能和众人一起笑。

等到那个取代师父的谢无衣在收拾庄内的异己,连容夫人和老庄主都不能抗衡,她越来越怕,就借故离开山庄,然后又悄悄回来盗走庄主玉佩,漫无目的地去找师父。

天下之大,要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她最终想起了师父的名字,想起了那首《秦风?无衣》。

别无他法之下,薛蝉衣去了边塞,她用光为数不多的盘缠,混在难民里进了边城,悄悄打听驻军,终于在屯所看到了士卒打扮的师父。

他们都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但都在第一眼认出了彼此。

那一刻她喜极而泣,抱着师父嚎啕大哭,就像迷途的雏鸟终于归巢。

可是师父却让她回去,说,从此之后,他就是谢无衣,你要听他的话。

一念生即一念死,大喜大悲,莫过于此。

“他拗不过我,把真相告知,又把身上的银钱都给了我,赶我回来,我无法可想,又气不过,就把玉佩留给他,说一定会等他回断水山庄,然后就回来了。”薛蝉衣扯了扯嘴角,“师父不在,我就要替他看好断水山庄,看好阿离。”

“你倒是个好徒弟,会装、会忍,还不变心。”谢无衣负手而立,“此番我让你去苍雪谷找鬼医,你应该是知道了‘易筋换血’之法能让我痊愈,也知道若用这个办法,除非要谢离去死,所以你才会在这个时候冒险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进入山庄。”

这三年来谢无衣深居简出,但是薛蝉衣很清楚他依然对断水山庄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一声令下莫不敢从,就算是她也不能在他真要害谢离的前提下护住那个孩子。

她信不过这个居心叵测的谢无衣,也信不过势单力薄的自己,因此在意外发现叶浮生武功高强之后,她把这个人引入山庄,不是真为了让他保护谢离,而是要他吸引谢无衣的注意,从而给自己留下转圜余地。

谢无衣道:“聪明之举,也是冒险之举。”

薛蝉衣额头上冷汗淋漓,她下意识地握紧袖中匕首。

“你敢再动一下,我就让你少条胳膊。”谢无衣嗤笑,“我要是真想开罪,你以为自己现在还能站着说话吗?”

“蝉衣谢过庄主。”

“年纪不大,心眼儿不小,但我见识过的人可比你遇到的都多。自从玉佩失窃,我就开始怀疑你,三年来不动你,不过是因为你对我构不成威胁,而谢离身边也只有你一个真心人,虽说蠢了点,倒还没有愚不可及。”谢无衣抬手抛给她一个纸团,“今日说开,此事便作罢,接下来你照着上面的去做。”

薛蝉衣展开纸条一看,身躯一震,手都开始发抖。

“你”

“怎么?”

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她转而说道:“既然来了,不去见见老庄主吗?”

“不过是相看两厌,有什么可见的?”谢无衣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扉,摇摇头,转身离开。

在他即将跨出大门的时候,薛蝉衣问道:“我师父还好吗?”

谢无衣的鞋底在门槛上卡了卡,片刻后回道:“他死了,不是我杀的,信不信由你。”

第16章 掀涛

三日后,风和日丽。

自入秋以来,难得见到这样好的天气,日光温暖,照得叶浮生索性闭了眼,翘起二郎腿坐在栏杆上,嬉笑着用满嘴胡说八道荼毒对身边的谢离。

“可惜了,似这般朗朗乾坤仍不能还山河清明,可见人本身就是最能藏污纳垢的所在。”

谢离没理他,一手不安地摩挲着练武用的木刀,一手紧紧攥住胸前衣襟,抠出了一块方形轮廓。

他早就知道今天会有一场关乎断水山庄存亡的斗武,因此昨晚辗转难眠,丑时刚过就爬起来去后院练刀,没想到却有人比他更早。

谢无衣拢着外袍站在院子里,正和叶浮生说着什么,看到他来了便不约而同地住了口,叶浮生当即打了个呵欠去厨房找食,谢无衣则冲谢离招了招手。

他当时莫名地心头一跳,忐忑不安地跑了过去,嘴里尚未蹦出半个字,身体就先动了,没来由地抱住谢无衣的腿蹭了蹭,像个怯生生的猫儿。

谢无衣从来对他要求严格,尤其是这三年来,几乎连笑容也没给过。当发现自己脑袋一热抱上去的刹那,谢离忍不住抖了抖,却没等来训斥,反而是一只微凉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谢无衣道:“再过七天就是你的十一岁生辰,那么这个就给你了。”

谢离抬起头,一块方形的羊脂玉佩就挂在了他颈上,他伸手摸了摸,有些欢喜:“爹,这是什么?”

谢无衣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算什么,你若不喜欢,丢弃也可。”

谢离张了张嘴,他从没见过有人能用这样珍重的态度说出如此随意的话来,偏偏干出这事的还是积威深重的父亲,遂唯唯诺诺地点了头,心里纠结如一团乱麻。

日头正烈,叶浮生眼下跟真瞎没了两样,闭着眼还能被刺得眼皮发疼,遂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黑布蒙在眼上,惹得周围的人频频注目,不知是谁问他:“这位兄台,你左右是个瞎子,何必要”

他没说完,叶浮生倒是会意——你既然看不见,干什么还要白占一个位置呢?

此次夺锋大会三局两胜,举办的地方还在断水山庄的潜龙榭,这个地方是断水山庄的北院,面向中庭,背临后山,占地虽广但也只能容下百十来人。

“我断水山庄又不是什么破烂腌臜地儿,哪容一些阿猫阿狗随意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