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主人进了禁地,可惜此处入口已经封死,那就只有

森冷双眸在女子尸身上一顿,楚惜微的袖中滑落一管短笛,凑于唇边,运起内息吹了一声尖锐长鸣。

笛声如厉鬼尖啸,刺耳生疼,片刻后,远处已见鬼影绰绰。

“殓了她,再去灭了断水山庄的火势。”

扔下这句话,楚惜微运起霞飞步腾身而去,他低空飞掠,遍地草木都被内劲摧折开去,劈出一条最短的直径来。

他幼年习武,总是惫懒,认为武夫鲁莽有辱斯文,总不肯多学一些。

直到现在与生死争命,他却恨不得更快一些。

他更恨当日自己双目受障,恨没有多留七天,没有亲自看上那人一眼。

直到现在,擦肩错过,追悔莫及。

片刻之间,楚惜微已望见断崖尽头,他毫不犹豫地提了一口内息,纵身跃下。

——十年之后,我这项上人头,等你来取,决不食言。

师父,十年了,都说祸害遗千年,你果真还活着。

既然你活了下来,那么在我杀你之前,你就不许死。

“你还好吗?”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谢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慌乱,甚至都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只忽然间觉得很冷,冷得他瑟瑟发抖。

他憋着嗓子哭了好一阵,却没得到回应,在滚进来的时候叶浮生伸手护住了他的头脸,那只手现在已经被眼泪鼻涕糊得湿黏一片,然而叶浮生没出声嫌弃他,也没把手挪开。

谢离感觉他的这只手越来越冷,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从叶浮生怀里爬起来,但是这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胡乱摸索着,结果这一摸,就摸到叶浮生背后湿热一片,就算不看,谢离也知道那是血。

他吓得头皮发麻,说话都哆嗦得不成样子:“你、你”

叶浮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很不妙。

他中了幽梦之毒已有月余,这段日子以来无一时好眠,只敢稍作小憩,生怕松懈半分就会沉溺于梦境之中,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然而人终究是血肉之躯,哪怕用钢铁浇铸了最坚硬的外壳,也免不了从内里腐烂死去。

比武时又中了一次毒针,诱发了本被强压下的幽梦之毒,刚才又在挨了厉锋一刀后全力施展轻功亡命,内息翻滚作乱,眼下已经压不住这毒,更无法保持清醒。

他已经听不清谢离的声音,眼前是一片黑暗,间或闪过些光怪陆离的人像,耳朵里嗡嗡作响,却全是七嘴八舌的嘈杂,仿佛要把他整个脑子都按在马蜂窝里,被无数根毒刺戳得千疮百孔。

一念生而六欲起,一念灭则七情断。

他一把推开谢离,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可是右腿已经没了知觉,整个人又一下子坐了回去,全身都抖似筛糠。

谢离不知所措地爬过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怕”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叶浮生的手罩在他脸上,五指用力,捏得他骨头都生疼,像是要把这颗脑瓜子给生生捏碎。

谢离手脚冰冷,血液一时间都窜上脑袋,心跳如鼓。

好在叶浮生松开了他。

谢离被一股大力抛了出去,后背砸上墙,疼得他眼泪都涌了出来,然而只听黑暗中传来“咔、咔”两声——叶浮生将自己还能活动的右手左腿拧脱了臼。

剧痛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嘶声道:“走。”

谢离呆若木鸡地趴在地上,愣愣地重复:“走?”

“把这扇石门闭上,机关在你头顶七寸上,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叶浮生眯起眼,勉强看到了黑暗中的石室布局,“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过来拿着断水刀,谁对你不利,就一刀捅过去。”

断水刀砸在谢离面前,他一手拿着,却没得到安全感,反而更怕了。

他颤声道:“你怎么了?”

“咳,咳小孩子别问太多,招人烦。”叶浮生抹掉咳出来的血沫子,无力地靠着墙,“你听话,走。”

谢离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哆嗦着去探他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

他愣了愣,忽然抱住了叶浮生,嚎啕大哭起来:“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别丢下我,我真的怕”

“我求你了,别留我一个人”

眼泪糊了叶浮生一脸,他忍下又要咳出来的一口血,苦笑: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人离了谁就不能活?”

话音未落,内力在经脉里一滞,叶浮生的脸顷刻白了,他伸手把谢离推开了。

谢离吓了一跳,惶急地去抓他的手,被用力从那处门洞扔了出去。

叶浮生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声嘶力竭:“滚啊!”

一道掌风悍然而来,凌空劈碎了机关,石门迅速下落,谢离只觉得飞尘扑面,他再往前一凑,就撞上了冷冰冰的石门。

他六神无主,终于大哭大闹起来。

再多的故作成熟,终究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叶浮生!叶浮生”

谢离拔出断水刀拼命劈砍,哭得两眼通红,全身力气都汇聚到手上,脚下软得像面条。

奈何咫尺如天涯。

谢离终于跌坐在地,依然用手攥成拳头砸门,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抽抽噎噎:“开门!你怎么了求你,开门”

然而他声嘶力竭,却始终没听到门里半点声息,小小的身躯不断发抖,仿佛成了被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

他哭得声嘶力竭,喃喃道:“爹,娘”

天地苍茫无所依,三山五岳无归处。

叶浮生一动不动地瘫在石室里,唯一能活动的左手不断屈伸,最终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鲜血淋漓。

胸中气息翻滚几乎要炸开,脑内千头万绪纠结成团,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顷刻就变了番模样,无数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无一例外,都是鲜血淋漓的模样。

叶浮生惨叫了一声,他想后退,却退无可退。

渐渐地,他又笑了起来,那双空濛的桃花眼沉如两口寒潭,死寂得波澜不惊,只有笑声越强,不觉快意,只有撕心裂肺。

——你这狗贼,为虎作伥,犯上作乱,活该千刀万剐!

——畜牲,畜牲!

——狗奴才,本宫今日杀不了你,死后也化为厉鬼,咒你不得好死!

——师父,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不得好死呵。”

幽梦混淆了记忆与现实,所见所闻皆是镂刻在心却不堪回首的东西

叶浮生仰起头,闭上眼睛,嘴角的笑意几近凝固,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弱了,仿佛将死的鱼。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声巨响,如惊雷炸在脑中,紧接着,谢离的哭声由远至近,叶浮生勉强睁眼看了看,微弱的火光刺痛眼睛,隐现一个人的轮廓。

楚惜微举着火折子,运足内力一刀劈开石门,火光驱散满室黑暗,蓦地看见一人蜷在墙角。

这一次,楚惜微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十年岁月,他把那个人的容貌刻在心间,每每午夜梦回,恨不能生食其肉,却又能很快怅惘若失。

眼前的人依然是他记忆的模样,只是狼狈得很,一身血汗,灰头土脸,手脚不自然地蜷曲在地,脑袋歪着,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简直像个死人。

他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透骨生寒,楚惜微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脸色有多难看,只是单膝跪地,颤抖着手摸了摸叶浮生的脸。

叶浮生像是感觉到动静,费力挣开眼睛,迷茫得像个还没睡醒的人,没映出任何人的影子,转瞬又要闭上。

如果他真的闭上,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准,我不准你睡”楚惜微喉咙喑哑,他扣紧叶浮生的双肩,十年来想过的千言万语,到了现在一字难说。

“师父,楚尧来赴十年之约,我不杀你,你敢死?”

怀里的人浑身一抖,似乎把这句话听了进去,眼睑不断颤动,血淋淋的左手吃力抬起,摸索着楚惜微的脸。

可惜他还没摸个清楚,就已经完全脱了力,冰冷的手指从楚惜微眼下陡然滑落,指尖残留的血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泪似的红痕。

“师父!”

第21章 番外一?君问归期未有期

人这一辈子要做很多事情,做对了有时不值一提,做错了也许还报无期。

他来到这个苦寒之地已经有月余,没人认得他是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前半生拥有的一切,大抵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如今一一还清,就只剩下孑然一身。因此在登记名册的时候,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依然是姓谢,思量着自己比那人要年长岁许,就写了谢大郎。

大郎什么也没有,掂着不大灵便的右手跟着士卒们冲锋陷阵,在死人堆里打盹儿,在数九寒天下出操,渐渐地,很多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他吃了很多不曾尝过的苦与亏,也看到很多不曾见过的人与事,曾经温润如玉的男子被掏空柔软内里,填充了寒铁如冰。

亲手埋葬同袍时他没掉过眼泪,一刀砍下守将头颅时他也没手脚发憷,只是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莫名感到疲惫。

他心里清楚得很,一经沙场生死由天,半步庙堂身不由己,答应了天子招揽,就是把自己这个人,变成握在别人手里的刀,刀锋所指,是天子所向。

可他没后悔。

两年中他杀了很多人,做过很多曾经被自己嗤之以鼻的事情,几番出生入死,方知何谓黑白相依。

在见识这些明涛暗涌之前他觉得自己是胸有尺称的铮铮男儿,浮沉之后方觉卑微无知尚不如如垂髫孩童。

他懂了很多,不懂的却更多。

世间总有事情无可奈何,也有太多对错无话可说。

惊寒关急报传来的那夜,他正倚在树上看着远方,漆黑天幕上有明月高悬,月光泽被天下,当有一隅落在他遥远的家。

算一算时间,三年之期也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