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兰裳皱了皱眉:“那怎么办?”

叶浮生嘴角带着笑,眼神慢慢冷了下来:“静观其变,引蛇出洞。”

第50章 杀机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

阮非誉这老家伙,大抵是这辈子作孽太多,走到哪里都乌云罩顶,是个活生生的靶子。

一厢谈兴正浓,一厢生火造饭,叶浮生夹在两者中间,倚着摇摇欲坠的木门,看似闭目休憩,实则心念千转,把自己所知有关南儒的情报统统搜刮出来,在脑子里走马观灯一样过了遍,猜测着这三人到底是来自何方势力。

阮非誉起于科举,成于江湖,盛于朝堂,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同样也仇人遍四海,有人说他是变法革新的圣人,也有人说他是醉心权欲的罪人。

他牵扯过的恩怨是非数不胜数,其中有功有过对错难定,不少还涉及到了国之大事,一时间实在难以说明,要想送他下十八层地狱的更是数不胜数。

正思量着,阮非誉忽然谈道:“看您的样子,不像是个普通农夫。”

秦兰裳心里一跳,好在被陆鸣渊早有预料般扯住了袖子,没露出什么端倪来。老人抬眼看了看阮非誉,叹气道:“早年从过军,后来退伍回家了。”

叶浮生心里一动,忽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回头一看,却是那小姑娘从屋子里探出脑袋,见他回了头,犹豫一下伸出手,然而那老人也转过身来,笑道:“秀儿,怎么了?”

“爷、爷爷”手一下子缩了回去,秀儿嗫嚅道:“饭、饭做好了”

闻言,老人起身拍了拍衣裤,引着他们往屋里走,陆鸣渊落后一步与叶浮生并肩,声音压低:“刚才,秀儿姑娘似乎是有话要对你说。”

叶浮生点了点头,颇为苦恼道:“明眸皓齿,暗送秋波,未出一字意已无穷。”

陆鸣渊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当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唯有拉开距离,明哲保身。

这间屋子并不大,一下子多了他们四个人便显得拥挤,叶浮生打量了一下糊泥斑驳的墙和角落里的蜘蛛网,又看着老人使劲儿擦了擦里头唯一的木桌,往其中一只桌脚下面垫了块砖头,好歹让它保持了艰难的平衡。

秀儿和瘦小男子正把饭菜往桌上端,秦兰裳看着那又脏又破的盆碗和他们不小心浸泡在汤水里的手指,顿时就没了胃口,端起饭碗的时候犹犹豫豫,半天也没下去手。

叶浮生拿着筷子准备夹菜,忽然感到脚下被谁踢了踢,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对面一眼,秀儿正夹了一块萝卜干,和着稀饭一起吃了。

他微垂眼睑,夹了一块炸菜饼扔到秦兰裳碗里,浑然不顾小姑娘看碗里的眼神如同他扔来了一只死耗子,犹豫许久后被叶浮生踩了一脚,壮士断腕般夹起来咬了一口。

相比于秦兰裳难以掩饰的嫌弃,久居高位的阮非誉反应却很平常,他喝着杂粮粥,吃着咸菜腌肉,看着就是个习惯了粗茶淡饭的老秀才,困窘于生活的穷酸苦寒里又带着书墨残留的清隽。

然而没吃几口,阮非誉握筷的手就颤了颤,他的身体晃动两下,来不及说什么,就倒了下来。

坐在他旁边的陆鸣渊吓了一跳,赶紧扶住阮非誉的身体,然而他自己也是陡然无力,用手撑着桌子,可惜终究还是站不住。

秦兰裳脸色大变,抽出长剑就指向对面,可惜她身子一软,剑“哐当”一声掉在桌子上,溅起不少汤水。

叶浮生手里的筷子定定立在桌上,仔细一看,头端入木三分,他一手握着钉入木桌的筷子,好像是在借此稳住自己的身体,一手接住了秦兰裳,免得她摔倒在地。

他是个爱笑的人,此时却不笑了,目光冷冷看向对面,那老人有些怵他这样的眼神,侧头道:“秀儿,那时你想对这位公子说什么?”

秀儿脸色一白,慌忙站了起来:“不、不敢!”

“养不熟的小贱人,差点被你坏了大事!”瘦小男子目光狠厉,兜头就要扇她一巴掌,叶浮生眉头一皱,拿起桌上一碗汤水泼了过去,打在男子手上时却剧痛无比,他手臂一颤,赶紧收了回来,愤然看向叶浮生。

叶浮生道:“兄台何必动怒,这位姑娘刚才什么也没说。不过用麻药来招呼我等,着实是盛情了。”

“南儒身边的人,我等不敢小觑,然而此番目的是这老贼人头,与你们这些小辈无关,只好用些手段叫你们不能坏事了。”老人微微一笑,看向阮非誉时面色阴沉下来:“阮老贼,三十多年不见,看来你是记不得我了。”

阮非誉目光淡淡,哪怕现在身不能动,气度也不狼狈,道:“若是每个要老朽性命的人都要被记住,老朽活得可就太累了。”

瘦小男子怒上眉梢,道:“张老,何须跟他废话,直接砍了就是!”

秦兰裳破口大骂:“死都不让人死个明白,你个鳖孙子赶着去投”

叶浮生按住了她,道:“阮老先生贵人多忘事,不如让在下来猜一猜?”

老人定定看了他一眼,叶浮生道:“选在安息山守株待兔,老人家又是个退伍军汉,想来其中仇怨也当是与此有关,莫非是‘秦案’之后?”

老人眯起眼睛:“这位公子,知道得越多,命越不长。”

叶浮生叹气道:“我这个人向来懒得动脑子,可惜在其位谋其事,这次若是让阮老先生死在了这里,就算你们放过,我一家老小也难逃牵连,总要有个推说的罪魁祸首吧。”

老人道:“听你这样一说,我似乎应该现在就把你们一起杀了,免除后顾之忧。”

“最好如此,否则为了保全家人,我回去之后一定会连根带须地把你们都抓出来,有一个算一个,大家一起死。”

叶浮生语气淡淡,倚在他肩头的秦兰裳却觉悚然一惊,不晓得他这句话到底是玩笑,还是真的驷马难追。

“阮老贼身边的人,果然没一个好相与的。”瘦小男子啐了口唾沫,提出一把厚背刀,“那就让你死个明白,我名严鹏,是前任兵部尚书严宏之子,十二年前阮老贼为了清除异己害我父流放至死,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说得极快,老人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沉默片刻,道:“罢了,那边送你们明明白白地上路老朽张泽,是秦公的副将,当年阮老贼诬陷致秦家满门抄斩,麾下将士牵连无数,我侥幸不死,必要讨个公道。”

一桩桩一件件地说起来,陆鸣渊的脸色顷刻便白了,他看着自己的老师,却见阮非誉依然安之若素,目光投向秀儿,问道:“那么这位姑娘又是哪家之后?”

秀儿颤声道:“我、我母为御史徐从夏之女,后因秦案牵连被充为营妓,生、生下了我。”

阮非誉自嘲道:“倒还都是债主,讨命不冤。”

“既然不冤,就下去认罪吧!”严鹏说罢,已走到阮非誉身旁,手中厚背刀高举,向着阮非誉当头砍下!

他双目赤红,额头因为太过激动而已经见汗,握刀的手也汗涔涔的,但依然握得很紧。

这一刀拿出了十分的力气,他几乎都可以看到老贼人头滚落血泊的样子,脸上太过兴奋,嘴角已经露出笑来。

可那笑容还没拉开,已经僵硬在了嘴角。

一只枯瘦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腹部,来得太快,仿佛闪电划破夜空,惊雷奔过苍穹。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叶浮生。

这一掌轻如飘絮,柔若无骨,仿佛一朵轻飘飘的流云荡过身躯,丝毫不觉着力,连严鹏的衣衫都没有被拂动半分。

然而一股刚烈至极的内力却透过这一掌涌入肺腑,在体内肆虐爆开,仿佛要把寸寸经脉都绞得粉碎!

有血,从他口中溢出,滴落在那只枯瘦的手上。

血的温度似乎太烫,阮非誉收回手,淡淡说道:“当年严宏为了一己私利勾结反王,老朽奉命查办,定了他满门抄斩。你拿此事怪我,无知也好,偏信也罢,总归是罪人余孽苟活至今,取你性命当无怨无尤了。”

一时间满座皆惊,严鹏目龇剧裂,想要说什么,可是张嘴的刹那,只有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

血泊里,一小块肉触目惊心,叶浮生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块碎裂的肺。

五脏六腑,一掌俱摧!

第51章 机关

这雷霆一掌出罢,阮非誉看也不看缓缓倒下的严鹏,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捂住嘴咳嗽起来,他咳得撕心裂肺,用力之大,好像要把肺管子也咳破。

然而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一剑破云开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东西佛道争先后,南北儒侠论高低。

秦兰裳是听着这八个人的传说长大,可惜生不逢时,她尚且杨柳腰未成,八大高手却已英雄迟暮,或被掩没红尘无影无踪,或传承后人不复先祖,到如今空留盛名承担着昔日峥嵘。

因此她才敢把一代南儒视作不过厉害些的老贼,觉得左右不过成败二字,却不知猛虎虽老,其威犹在。

她看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这也是叶浮生第一次看到阮非誉动手。

他这十年跟阮非誉打的交道不少,然而阮非誉身居高位,无论三昧书院还是朝廷护卫,从来不缺为他舍死护生的人。在叶浮生的记忆里,这位南儒从来都是于谈笑时运筹帷幄、提笔间风云翻覆,像个心有玲珑的文士更胜过武人。

但是叶浮生早年吃过亏。到如今已经不会小觑任何人,更何况是盛名天下的八大高手之一,哪怕阮非誉一直表现得像个痨病鬼,他也都在心中留了一线警醒。因此见他骤然发难,叶浮生只是一怔,便回过神来。

饭菜里的麻药的确是好货,然而沧露更是难得的好物,不止能解毒清心,对于麻药迷药等东西也都能很快化了药性。拖延了这么一会儿,手脚麻痹的感觉已经散去,叶浮生活动了一下腕子,缓缓站了起来。

在阮非誉动手的刹那,张泽已经猜到他们用了手段抵住麻药,眼下见叶浮生起身,他想也不想地把已经吓白了脸的秀儿往身后一推,喝道:“锁门,跑!”

秀儿被这变故吓懵了,被他推了一把就摔倒在地,手足无措地抬头看着他,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总算没忘了张泽的叮嘱,手忙脚乱地把那扇聊胜于无的木门关上。

秦兰裳提剑就要破门去拦,不料张泽看着年迈,出手却十分迅疾,只见他右手往桌下一探,竟然摸出一把短刀,不过尺长,轻薄如纸,乍一看就像糊弄孩子的玩意儿。

然而他身形一晃,半点也不见年老缓慢,这把刀随着他扬手刹那,不偏不倚地横在了秦兰裳面前,刀刃如白练飞过,就要缠上她的咽喉。

秦兰裳脚下未定,这一下来不及反应,陆鸣渊脸色一变,手掌在桌上一拍,盘中花生米被内力震起,片刻之间,但见他指如莲花开落,那些花生米纷乱而出,却在间不容发之际击向张泽身上数个大穴。

无奈之下,张泽撤刀回防,花生米打在刀刃上,竟有铿锵之声。然而陆鸣渊终究伤势未愈,附于其上的内劲差了些,三招之后就被荡开,刀锋捉隙而来,直指阮非誉面门!

刀尖离眼珠只差方寸,可是张泽不能再进一步了。

叶浮生已经到了他身旁。

前一刻叶浮生还在阮非誉身旁站着,眨眼不到就移步在张泽身边,一手控住他肩膀,一手捏住他持刀手腕,看似轻飘,稳如磐石。

张泽行军多年,一身气力非常人可比,哪怕年老也不见体衰,然而此刻被他拿捏住肩腕,竟然分毫都动弹不得,哪怕仇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再有寸进。

“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是眼下非常时刻,只能对不住了。”叶浮生叹了口气,变抓为拍,荡开他逼命一刀,同时控住对方肩膀的左手往下一滑,擒住右肘顺势一捏,“咔嚓”一声,便拧脱了臼。

短刀落在地上,张泽疼得冷汗涔涔,叶浮生见此便松了手,无意伤他性命,然而老者血丝密布的双目在他们身上飞快扫过,竟是用力将牙一咬,苍白的脸上骤然涌出血色,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犹斗般的嘶吼,竟是管也不管叶浮生,猛然扑向了阮非誉。

叶浮生见得他嘴角一道鲜血流下,想必是牙齿里藏了某种秘药,咬破服下就会发狂。一念及此,他顺手把秦兰裳往旁一推,搓掌成刀直斩张泽腰部——这一下若打实了,就算不死,下半辈子也只能瘫了。

掌刀切上腰间的刹那,张泽的手已经到了阮非誉面前,这才发现他指甲缝里的黑泥竟然不是农忙污垢,而是泛着黯淡绿色,恐怕是混了毒药,倘被抓破皮肤,下场绝不会好。

陆鸣渊见状,想也不想地以身去挡,就在这时,枯瘦手臂从他腋下探出,阮非誉这一手依然迅疾如雷,准确地捏住了张泽咽喉。

见此,张泽不怒反喜,前伸的左手快速收回,狠狠抓在阮非誉手臂上,这一抓撕破衣袖,在枯瘦苍白的小臂上留下四道血痕!

下一刻,腰部传来剧痛,仿佛绷紧的弦从中断裂,下半身陡然失了气力,叶浮生一手揪住张泽的衣领把他向后拉开。干瘦的老人匍匐在地,爬也爬不起来了,一边吐血,一边死死看着阮非誉,狂笑道:“断魂草!哈哈,断魂草!阮老贼陪我一起死!够了!够了!”

断魂草是生长在北疆的一种毒草,并不常见,却见血封喉。闻言,陆鸣渊脸色惨白,秦兰裳被这变故惊住,不知道究竟该喜该忧,叶浮生皱了皱眉,一把扯下腰间小银壶走向阮非誉,不晓得沧露能否解了这种剧毒。

然而等他走近,却见那条手臂血迹斑驳,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

张泽的笑声戛然而止。

阮非誉用那条帕子裹了伤,低着头,看不出喜怒,他轻咳两声,走到张泽身前,淡淡道:“老朽尚且命不该绝,违你所愿了。”

张泽面如金纸,并无惧怕,只是眼里盛满了不甘,他忽然伸出左手死死抓住了阮非誉的脚,用力之大,拿带了毒药的指甲都嵌进肉里,血浸湿鞋袜,阮非誉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痛一样。

殷红血色刺痛他的眼睛,张泽被秘药掏空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支撑不住,他全身控制不住地痉挛,声音也在发颤:“老天、老天无、无眼!”

秦兰裳看着他这样子,从之前的惊怒到如今的同情,又思及这白发苍苍的老者实际上是当年跟着北侠出生入死的军士,本就不多的怒气更是消泯了。她收回了剑,垂下眼睑,轻声问:“您说,自己是秦公的副将?可是我听说,秦公一生光明磊落,为什么你们要做这种偷袭暗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