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渊道:“我惊动了王府里所有人,御医也赶来了,说师父是被高手以掌力重击天灵而亡。”

楚惜微拧起眉:“以南儒之能,天下间谁能做到此事?”

“御医在给师父裹伤口的布里检出了慢性麻药,能在三个时辰内神不知鬼不觉地缓慢麻痹武人。”

秦兰裳声音沙哑:“伤口是礼王的人裹的,你们没有查吗?一个重臣死在自己府上,礼王就没有半点干系?”

陆鸣渊忽然扯了扯嘴角:“他当然脱不了干系,所以把整座王府都翻了一遍,但是之前包扎伤口的医者已经自杀,在他的住处找到了端王楚煜的玉佩。”

此言一出,三人都愣了,端王玉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早已知道。然而这东西本应该在阮非誉手里,怎么又出现在了那下毒的医者身边?

秦兰裳脑子里一团乱,她无助地看着楚惜微,却没得到一个眼光。

叶浮生却忽然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终于明白了。”

秦兰裳扭头看着他,叶浮生抬眼盯着陆鸣渊:“阮相不是死于人手,是自尽对吗?”

陆鸣渊还没说话,秦兰裳已瞪大眼:“你胡说什么?”

她话音未落,陆鸣渊就开了口:“师父说叶公子一定会明白,果然如此。”

秦兰裳呆若木鸡,楚惜微皱了皱眉:“说清楚。”

“六年前师父辞官离京,在路上就遭到了刺杀,师父为了顾全大局把事情按下不提,但是伤处虽不严重,却沾染了断魂草毒,险些当场毒发。”陆鸣渊看着秦兰裳,脸上的悲色凝固成一团永远化不淡的浓墨重彩,“这六年来虽然费了诸多手段,师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书院里的药师说左右也撑不到今年岁末,于是师父才让人送了密信给陛下,提出还朝复职。”

秦兰裳不明白:“他既然知道自己的情况,为什么还要回朝廷?”

叶浮生淡淡开口:“因为阮相并没打算真的回朝,只是联合今上演了一场欺瞒天下人的戏。”

楚惜微心念转了转,道:“之前我便觉得奇怪,安息山那时候,礼王未必出现得太巧,而且走蛟事发突然,一路都朝谷口而去,不知情的人踩着那时机而来,必定损伤惨重,可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从小路而上的。”

秦兰裳猝然明白了什么,她看着陆鸣渊,对方接口道:“不错,端王虽然在先帝时期颇有野心,但是也因秦公一案收敛爪牙,以师父对他的了解,并不认为他现在还会有造反之心,否则也不会长留天京待在今上眼皮子底下。”

秦兰裳:“所以,真正跟葬魂宫合作的其实是礼王?”

叶浮生道:“谁都有嫌疑,所以阮相才会做这场戏,放出自己要起复的消息,有心的人自然闻风而动,这就是把自己当成了鱼饵,等愿者上钩。”

“师父说,在地宫看到端王玉佩的时候他就已经怀疑礼王,因为玉佩在十年前摔碎之后,端王虽然修补好了,但以其傲气,也不会再以此与他相交。”陆鸣渊垂下眼,“等在安息山见到礼王,那位葬魂宫主又不战而退,师父就已确定了是他。”

正因如此,在安息山上,阮非誉才会不着痕迹地贬低他们,隔开彼此关系,才能让他们全身而退。

秦兰裳喃喃道:“那他为什么还要跟礼王走?为什么要死?”

“傻丫头,正如你刚才所说,阮相在礼王府上暴毙,这件事情可比在天上捅个窟窿了。”叶浮生敛了眉目,“如果我没猜错,那晚应该是礼王先于陆鸣渊去找阮相,想要跟他相谋共事,但阮相已自尽身亡。”

楚惜微眉梢一动:“天下俱知南儒将要还朝,他的死是绝压不下来的,哪怕礼王真的没有亲自动手,回头查起来也很可能发现他之前部署,所以他只能变改计划,嫁祸他人。”

陆鸣渊嗤笑一声,这书生向来脾气好得不可思议,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嗤笑,倒有种狠厉。

“药布上的麻药是师父自己下的。”他轻声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很早就潜入了师父房间,听他跟我嘱咐各种事情,然后看着他变换掌法自盖天灵,我不能出声,也不能动,一直在房梁上躲着礼王果然来了,他吓了一大跳,然后气急败坏,把师父特意攥在手里的玉佩拿走,又关好门窗装作自己没有来过。”

他娓娓道来,秦兰裳只觉得毛骨悚然,陆鸣渊继续道:“他走后我偷偷溜回自己屋里,谁也没发现我,等到申时依言去找师父,装作惊恐的样子叫人来礼王果然做好了准备,杀人灭口,把玉佩留下嫁祸端王,师父说的一点也没错。”

秦兰裳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惜微道:“因为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礼王让葬魂宫以端王做幌子,又放出消息吸引旧案余党,一为逼迫,二为嫁祸。阮非誉一路被逼得山穷水尽,要想活着回朝,唯有与之相谋,这就是他的目的。

若成,便得了南儒助力,天下文者莫不相与,自是欢喜;若不成,就设法杀人灭口斩除劲敌,然后祸水东引。

“端王这些年安居天京,并不代表他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别忘了先帝众皇子中,他可是第一个摸到兵权的人。”叶浮生勾了勾嘴唇,“先帝虽然去世已久,但朝堂上还是旧党居多,今上毕竟羽翼未丰,哪怕颇有手段,但在很多方面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阮相的存在,一直是今上臂膀,但他已经命不久矣,若不想新法被这些人所阻,就必须在死前为今上留下新的助力。”

秦兰裳打了个激灵:“端王?!”

“礼王为保自身设计端王,此时原本可大可小,但是闹到这一步,杀害重臣、意图谋反的罪名谁也不敢担。”陆鸣渊抬起头,手指慢慢攥紧,“师父用自己命算计了端王一把,让本来打算置身事外的他不得不出手维护自己,然而礼王毕竟准备周全,端王如果不想被诬陷受制,就只能向今上投诚,成为新的重臣,然而要取信今上和说服端王,都要靠师父生前写下的亲笔密信。”

叶浮生嘴角翘了翘:“信在你手里。”

陆鸣渊道:“对,我必须尽快回到三昧书院,派心腹把这两封信秘密送出,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礼王本就疑心我,自然也不会放我走。”

“所以他才让我们在此多留三天,就是为了做你的接应,借百鬼门的力量保你回三昧书院。”楚惜微冷笑一声,倒没多少不忿,“朝廷之事自有权谋相较,而江湖事毕竟得江湖了。葬魂宫敢插手谋逆之事,已经是江湖败类,但要处理它也得借助江湖的力量,百鬼门此番又送上了门,很合适,对不对?”

一石三鸟,连自己性命都能当成棋子运筹帷幄,牵一发则动全身,纵观天下也只有南儒一人。

可惜这样策算经纬的人物,终究是没了。

秦兰裳喉头一哽,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声:“他明明说了,要给我一个交代他是南儒,怎么能失约?”

“说起来,师父曾嘱咐我告知秦姑娘一些事情。”陆鸣渊一手伸入怀中摸索,嘴上也不停:“想来姑娘已经知道师父本名是‘周慎’,那么再告诉姑娘一件事四十五年前被秦公之父秦惊鹜割头为计、取信反王的主帅,名为周晔,是师父的亲生父亲。”

秦兰裳浑身一抖,又听他道:“三十多年前,在安息山被走蛟淹没的三千秦家军里,军师周溪乃是师父的亲兄长,也是最后的亲人。”

楚惜微眼中闪过惊色,叶浮生神情也变了变。

只见陆鸣渊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泛黄的手订书册,正是阮非誉之前从不离身的那本,只是这上面染红了一小片,不晓得是陆鸣渊的血,还是阮非誉的。

他用满是血汗尘土的双手捧着这本书递向秦兰裳,道:“师父给姑娘的交待,都在这本书里了。”

秦兰裳愣在原地,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接,又突然缩了回来,脸色白得不像话,声音也发抖:“我、我不要!你让他自己来说!我不看!”

陆鸣渊沉声道:“秦姑娘,请接下吧。”

秦兰裳看向楚惜微和叶浮生,他们都没看她一眼,无声无息间达成了默认,要让她一人双手,独自去接下这份交待。

她退无可退,也不能再退。

秦兰裳接过书的时候,险些把它掉在了地上,手指哆嗦着翻了好几次,才翻开了第一页。

她终于知道,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由数十封信装线订成的。

一共三十七封信,落款却只有同一个名字,周慎。

收信的也只有一个人,秦鹤白。

落款时间从当初他改名入了阮清行门下,到这月初,每年一封,一年不落。

她忽然就有了一种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信,也不是在看所谓交待,而是看着过去三十七年的风霜。

第65章 番外二(上)?当时只道是寻常

番外建议搭配bgm对黄昏食用蠢作者码番外时的伴奏

周慎从小就是个神童,什么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虽然夸张了些,但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本事却是得天独厚的。

教学的老先生总会对他说“孺子可教也”,然而每每听完,他娘就要抄起擀面杖上蹿下跳地收拾他。

原因无他,只因他虽有天赋,却是并不好学的,老先生每次说完“孺子可教”,都要再补一句“玉不琢不成器,放任自流,怕为仲永”。

他爹周晔是个白手起家的军汉,常年在外面打仗,好不容易做了大将军。按理说他即便真成了仲永也没关系,左右温饱不缺,混吃等死不在话下,可惜他虽无严父却有严母,他娘出身书香门第,最恨游手好闲的人,因此每次见他惫懒都要言传身教一番,倘运气不好赶上他爹回家,那就是要被夫妻合揍。

周慎不止一次想卷了细软离家出走,然而还没等他真正实施,惊寒关一战就打响了。

他爹一去不回,他娘得到消息后魂不守舍,从此缠绵病榻,没两月就去找他爹了。

人们说他爹大义当先,自刎献头作为取信反王的信物,大义不下于荆轲刺秦时的樊於期。

可他不信,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虽然会打仗,但耳根子软,最看不得他娘哭,怎么会忍心以这样的方式死了?

但人们都这么说,他不信也得信。

那一年周慎十二岁,还没懂人情世故,就骤然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举目四望,亲人只剩下兄长周溪。

周溪待他很好,然而毕竟在军中有差事,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就请示了上级,把他也带到了军营里,在自己身边做个收拾杂务的小兵,一边做事,一遍被兄长耳提面命地教导读书。

周溪道:“战场上生死无常,我虽然走上这条路并不后悔,但不希望你也这样。你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做个文官,不需要出人头地,平平安安就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

十三岁那年,遇到了敌军攻城,连城墙都被破开一隅,数九寒天里情势危急,周溪急得火烧眉毛,他一时多嘴献了个“泼水凝冰墙”的计策,解了危机,也入了主帅的眼。

主帅秦鹤白当时二十九岁,年纪跟周溪差不多,听说为人很好,但周慎不大喜欢他。

虽然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有多少人是甘心做那枯骨?

周晔死了,他们家破人亡,这一切却成就了北侠秦鹤白的威名,周慎毕竟小,不懂得收敛情绪,秦鹤白倒是也不生气,有空就把他叫过来同吃共谈,比周溪这个亲哥还要亲哥。

他虽然是江湖出身,但并非草莽,学识虽然一般,但比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周慎要好了不少。少年人都有争强好胜的心,这一来二去,周慎发了狠读书,总算挣回了身为读书人的面子,结果得意了不到一会儿,就看见秦鹤白对周溪笑道:“令弟痛改前非,在下不负所托。”

周慎气笑了。

经此一役,他俩关系倒是缓和,秦鹤白有心亲近,周慎年纪轻也毕竟不是铁石心肠,两人很快就热络起来。

他虽然在军中挂了名,但无意真的从军,用的也是假名字,然而每当秦鹤白他们遇到难题的时候,周慎又忍不住要去插嘴,他天生心眼儿多如雨打沙滩,看问题不拘陈规,解决麻烦另辟蹊径,虽然这些个功劳都被算在了周溪头上,他也高兴得很。

周溪成了军师,看着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忧虑,他不明白是为什么,便去问秦鹤白。

秦鹤白道:“他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你天资过人,忧的是你踏上歧路。”

果然,没过多久,周溪就把他扔出了军营。周慎愤愤然却无话可说,负气走了,自认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结果爷没走出二十里,秦鹤白就追上来了。

那时候东海之乱暂且平稳,他这么个主帅在军中实在是装饰多于实用,就把一干事务交给了周溪,留下紧急联络的方法,就来追他了。

秦鹤白是个好得几乎没脾气的人,周慎跟他同行的路上,既不无聊也不难受,依着周溪的关系,两人也拜把子做了兄弟,好得就差没穿一条裤子。

那段时光平和得不可思议,秦鹤白带他去看了海上波澜壮阔,城镇车水马龙,后来更是一路南下,在一片山明水秀里见到了三昧书院。

当时正赶上阮清行告假,在书院里教导学生,秦鹤白靠着自己的脸面带他走后门,等来了这位誉满天下的南儒。

相比当初的秦鹤白,其实周慎更讨厌阮清行,正如每个不爱读书的孩子都讨厌隔壁家挑灯夜读的小孩,放在他这里,便是南儒著书立说名满天下,导致他从小到大遭遇的教书先生无一不对其肃然起敬,他便厌屋及乌了。

可他不能辜负秦鹤白的好意。

周慎只是有点任性,但他不是不知好歹,秦鹤白与自家没多大干系,却做到了这个地步,他哪怕将自己骨头都喂了狗,也不能把这一番真心放在脚底下踩。

七问七答之后,阮清行虽然没说要收他为弟子,却提笔给他写了满满两张纸的书单,让他回去把这些书通读背熟。

离开三昧书院的时候他如丧考妣,倒是秦鹤白喜出望外,说阮清行肯这么说,就是已经有收他为徒的打算了。

他并不觉得这是好事,不过看着秦鹤白笑得跟二傻子一样的脸,也跟着笑了起来。

可惜没多久,东海战事又起,秦鹤白带着他匆忙赶回,那一次战事太急,连他也上了战场,要不是秦鹤白相救,恐怕就被砍成肉泥了。

从那以后,他的任务除了读书之外,又多了习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