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很有天赋,也下得了决心吃苦,叶浮生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要练上好几遍烂熟于心,每一句要领更是仔细琢磨来琢磨去,生怕错漏了一字。

直到谢离练到筋疲力尽,叶浮生估计着差不多了,才把他抓回来,二话不说往背上一放,就往作为客院的凝墨厢走。

秦大小姐大概是带着陆鸣渊去跟沈无端磨叽了,偌大院子里除了护院和洒扫仆人再无其他,叶浮生把已经睡过去的谢离安置好,离开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孙悯风。

鬼医见到叶浮生,眼睛一弯:“叶公子,好巧啊。”

“是挺巧。”叶浮生往门上一靠,看到孙悯风腰间钱袋,“孙先生这是要出谷?”

孙悯风“嘿嘿”一笑:“我缺两个打下手的童子,听巡查的‘野鬼’说‘华灯镇’最近那边有小孩出卖,打算去看看。”

眼下虽然不比前些年乌烟瘴气,但一切百废待兴,偏远乡镇上吃不起饭的人家不少,若是生多了儿女又养不活,就免不得要送人或者卖掉,好歹也是个去处。

更不用提,人牙子向来也喜欢在这种地方收买孩子,再到繁华的地方卖了,价钱能翻不少。

华灯镇离洞冥谷不是很远,叶浮生仔细想了想,道:“我也需要置办点东西,不如一起吧。”

孙悯风道:“行,走着。”

两人出了谷,早有马车等候,孙悯风拉着叶浮生一起进去,里头的小木桌上还摆了点心。

叶浮生拈起一块慢吞吞地吃,忽然问道:“孙先生,您在洞冥谷也差不多有十多年了吧?”

“嗯。”孙悯风往茶杯里加了些药粉,喝着那不知是毒是医的奇物,“怎么,有事要打听?”

叶浮生犹豫片刻,还是开门见山了:“我就想问问阿尧他十年前,是怎么进百鬼门的?”

孙悯风一拍大腿:“嘿,你可问对人了,当年把他带进洞冥谷的人,就是我啊。”

叶浮生一愣,就听孙悯风回忆道:“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他当初还是个半大少年,跟着逃难的人到了华灯镇,病得很严重,我正好缺个试药的,就出一贯钱把他买回去了。”

“他”叶浮生忍不住紧张起来,正襟危坐,“怎么会跟难民混在一起?生的什么病?”

“就是时疫,只不过缺医少药,所以就折腾惨了。”孙悯风顿了顿,“他怎么沦落至此,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命大,试了药没死,还挺过大半个月,正巧当时秦夫人来看诊,他迷迷糊糊就拉着秦夫人的手喊娘,夫人一心软,就把他要走了。”

叶浮生慢慢松了口气,哪怕看到楚惜微现在活得好好的,听见这些旧事,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老门主见他根骨不错,又有武功底子,再加上夫人青眼,就收成了徒弟,但是呵,在当年的百鬼门,老门主可不止他一个徒弟。”

叶浮生是知道百鬼门主的继位条件,当即暗自攥紧了拳。

“一开始我们都没想到,那群人里最弱势的一个,居然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孙悯风一只手敲击着桌面,饶有兴趣,“他野心大,厌恶百鬼门这样的制度,却没打算逃避,而是想去改变,这就应了老门主的心思,便收他做义子,视如己出,悉心教导这两年逐渐放权退位,才有了今天的楚门主啊。”

叶浮生的拳头紧了又松:“听起来,鬼医很欣赏他?”

“你错了,我怕他。”孙悯风笑道,“他这个人啊,平时好相处,但是发火的时候比这百鬼门所有的恶鬼,都要可怕呢。”

叶浮生眨了眨眼,玩笑道:“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点慌。”

孙悯风“嘁”了一声:“你慌什么?怕他吃了你?”

“吃”字重音,叶浮生听到后莫名一抖,道:“我怕忍不住揍他啊。”

孙悯风:“”

他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掀开车帘往外看,心道:“门主,千年榆木疙瘩成精,属下只能帮到这里了。”

马车一路行到华灯镇,刚上街,孙悯风就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一句“戍时三刻于此地见”,便窜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这个镇子不大,叶浮生一个人且走且看,见着的都是些粗制玩意儿,好不容易见着一个首饰摊,虽然都是些花簪和陶瓷钗环,但模样算得上精致,很有些巧思。

叶浮生想起楚惜微常年披散在背的墨发,就在摊子前驻足,左挑右看好一会儿,比当年去醉春楼卧底、不得不讨好花魁还要用心,最终选中了一支簪子。

发簪是男式的,青瓷雕成,唯有顶端旋出个鹤首,嘴里含了颗小白珠,刚好卡在上下颚之间,稳当又微露莹色。

叶浮生越看越喜欢,痛快地掏钱付账,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转头看去,却是个不认识的姑娘死死盯着他手里的发簪。

他轻咳一声,把簪子收好,这才道:“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那姑娘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只是适才我也看中了此物,可惜没带银钱,回家取过,却发现已经被公子挑中了。”

叶浮生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道:“赠人之物,恕不能转让。这里还有些好物,姑娘不妨多看看,定能再找到合眼缘的。”

好在这姑娘并不难缠,道:“买卖物件本就是看缘分,交易已成,该是公子的缘分。”

叶浮生莫名有些愉悦,多嘴问了一句:“姑娘是要赠郎君?”

中都民风开放,他这话倒也不显无礼,然而这姑娘笑了笑,摇头道:“非是如此,只是昨日上山采药失足坠下,被路过的恩人所救,聊以薄礼相答罢了。”

这姑娘最后在他的建议下选了一条手绣竹叶的发带,两人说得投机,不知不觉就到了那所谓恩人落脚的客栈。

一路走来,叶浮生算是看出这姑娘其实有些慕艾之思,只是有些不敢明说,他琢磨了一下时辰,欣然决定做个临时媒人。

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也好让人家姑娘早点死心。

眼见姑娘在门前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叫人,叶浮生暗自好笑,抬手敲门,仿着小娘子的口气道:“客官,你寂寞吗?”

“”姑娘吓得差点把发带给掉了。

喊了两嗓子无人应答,叶浮生顺手一推,门竟然就开了,里头没有人,被褥也折得整整齐齐不像有人睡过,桌上茶水一杯未动,只有晾在屏风上的一件未干外衣显示这里的房客应该只是暂时出门。

他瞥了一眼那衣服,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罩衣,想来是个远行之人。

姑娘一时没拉住他,紧张道:“他不在,我们擅自进来,不好吧!”

“没进啊,我一只脚还踩门槛上都没迈进去。”

姑娘:“”

叶浮生头也不回,语重心长地道:“姑娘啊,你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年头好男人少,别管最终能不能成,试一试才知你今年虽然才二八年华,可再过两年,别人家孩子都打酱油了,你看着羡慕不羡慕?”

姑娘目瞪口呆,大抵是从未见过如此风骨清奇之奇葩,白瞎了一张好脸。

叶浮生道:“不过话也说得好,那个‘宁缺毋滥’,可不能跟上个人面兽心的白瞎了自己一辈子。今儿哥跟你投缘,帮你看看这到底是真英雄还是伪君子,要是个好的,你别放过;要是个孬的,就更不能放过了,收拾他一个,幸福多少无辜少女?”

姑娘:“公子你别说了”

叶浮生:“我说得不对?”

一个轻淡的声音在背后忽然响起,平静得毫无起伏,只是叫人莫名毛骨悚然:“对极了。”

叶浮生这才惊觉背后多了个人,立马回头:“你”

背后之人,是身着黑白衣袍的道长,疏眉冷目,白发如雪,面色含霜。

“多年不见”端清静静地看着他倏然瞪大的眼睛,“你长本事了,顾潇。”

叶浮生当场给跪了。

第84章 隔世

面对两个不速之客,端清的解决方式十分简单粗暴。

简单在于,他拒绝了姑娘怯怯递来的发带,直言自己已有家室,虽伊人已故,并无续弦之意。

粗暴在于,他一手拎起了跪在地上的叶浮生,一字不提就往外走,面色冷沉气度如冰,路上旁观者无一敢阻。

叶浮生脑子里一团乱,他挂念端清已经多日,然而还没做好准备,就猝不及防地撞了面,别说回神,怕是三魂七魄都差点被惊飞九霄云外。

当年顾潇一时失神做了傻事,坠下断崖说是为了偿罪,更多却是不敢去面对自己亲手犯下的大错。

可是当他醒来,才明白那个时候自己有多么不该,竟然将端清和身受重伤的顾欺芳留在了崖上,留他们面对赫连御和随时可能出现的葬魂宫人。

一念之差,半生悔恨。

顾潇永远都记得自己回到飞云峰的那一天,满山枯黄焦黑,遍地狼藉不堪,就是不见端清和顾欺芳。

哪怕是他后来进宫,协助皇家重组掠影卫,也没能再打听到有关这两人的分毫消息,那些个曾经嬉笑怒骂的往事都随着年少轻狂转瞬过去,沉淀为寒夜里纠缠不休的噩梦。

活人在世,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然而端清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因此顾潇一直以为他也不在了。

到后来,惊寒关一战死里逃生,顾潇从此变成了叶浮生,但也并没有多大的高兴,只是一来受人之托、二来余愿未了,抱着“多活一天是一天”的想法,如行尸走肉在人间混日子。

与楚惜微的重逢让他有了自己还是个活人的悲欢起伏,而那一壶意料之外的沧露,让他尝到了人世久违的味道。

端清一路紧紧抓着他往镇外走,叶浮生乖巧得不像话,只用一双眼睛死死看着面前满头白发的背影,周遭人与事都被抛诸脑后,丝毫没能入眼。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亦或昨晚那一壶酒太醇太浓,到现在还没清醒。

可是腕上那只微凉的手用力极大,让他有种被透过皮肉捏住骨头的感觉,打破了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端清最终带着他到了一条小河边。

天气寒凉,风从水面吹过,带来丝丝缕缕的入骨冷意,岸边垂柳以不见多少绿意,如人般露出几分行将就木的枯槁来。

端清松开手,叶浮生一撩衣摆,二话不说就跪下了,声音有些颤抖:“师娘”

“起来。”

端清看着他的发顶,语气依然冷淡:“惊鸿一脉除却师徒传承父母恩义,上不跪天下不跪地,你给我下跪,是什么道理?”

叶浮生心跳如鼓,他在这一刻手足无措,连眼睛都不敢乱看。

他没有起身,端清就弯腰拽住他手肘,一把将人拉了起来,四目相对,一者面沉如水,一者苍白无血。

叶浮生怔怔地看着端清,自家师娘满头墨发都化成了霜雪,本来就比常人瞳色略浅的眸子这下更淡了几分颜色,只有眼角那颗朱砂痣还是殷红如旧,只是如今不觉明艳,反倒多出了不祥的肃杀之气,仿佛是一面冰雪上溅落了一滴鲜血。

他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可是到了嘴边又一个字都不敢讲,几乎要憋得五内俱焚,好在端清先一步开口了。

在叶浮生出神的时候,端清已经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三遍,发觉他一没缺胳膊少腿,二没气息奄奄,总算多了几分欣慰,撤手淡淡问了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叶浮生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容:“好啊,上得厅堂下得战场,能交朋友能打流氓,再好不过了。”

端清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道:“为什么不说,你中了‘幽梦’?”

叶浮生心里一跳,就听端清道:“多年不见,你不光学会了胡说八道,还晓得了扯谎。”

任叶浮生平时多么舌灿莲花,现在是再怎么也油嘴滑舌不起来了,他只能低下头,用一种乖顺到谦卑的态度认错:“师娘教训的是。”

当年在自己面前能一蹦三尺高的兔崽子,如今却成了这般半死不活逆来顺受的样子。端清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就是一掌向叶浮生面门拍去。

劲风扑面,武者的本能让叶浮生下意识抬手格挡,紧接着又意识到了是谁要打他,赶紧撤了力道,不仅撤了手臂,还闭上眼乖乖等着被“清理门户”。

不料端清这一掌到了面前,却忽然一偏,本来该断金裂石的一击顷刻化去内力,只有一巴掌重重打在了他脸上。

哪怕没有内力,这一巴掌的力气也不小,叶浮生被打得嘴角流了血,左脸红了一大块。然而这一下就像把他从经年的噩梦里打醒了那样,他从心魔纠缠之中回过神,看到端清静如止水的双眼弥漫开轻微怒色,仿佛暗流在平静水面下疾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