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沈无端剥了枚果子,一口咬了,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这个人向来输得起,何况你怎么就能肯定,我这次不会赢?”

这几日来冷眼旁观楚惜微诸般部署,见得其思虑谨慎布置有序,赵冰蛾对他有所改观,可直到现在才知道沈无端自信何来。

“能接我这一掌,你该有《歧路经》第七层的功力了,而且”赵冰蛾屈伸一下手指,“沈留居然把‘归海心法’也传给你了。”

“归海心法”,乃《歧路经》那神秘莫测的第九层功法,自创立以来无人练成,就算沈无端也是在初窥门径后再无存进,终究止步于第八层巅峰。

楚惜微不说话,赵冰蛾笑声里冷意更重:“你既然练了‘归海心法’,就该发现它与《歧路经》前八层法诀非一人所出,两者间有许多对立的地方,根本就是一篇没完善的功法沈无端把它传给你,不过是让你试一试,你成了就能为他突破提供窍门,你败了也无损他己身。”

“挑唆也好,试探也罢,前辈不必故意拿这种话来激我了。”楚惜微淡淡道,“功法如何,成败与否,晚辈既然选了就甘承受,与前辈无甚干系正如前辈今晚为何到此,要见什么人,也都与我无关。”

赵冰蛾眸光一寒。

楚惜微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顺嘴一提,却像一根毒刺扎上逆鳞,叫赵冰蛾的爪牙都蠢蠢欲动。

她嘴角一翘,手掌在刀柄上紧了又松,轻声道:“不过就是恰好路过,有什么值得特意的?”

楚惜微袖中的手,慢慢紧了。

赵冰蛾这样的性子,若非在意,是绝对吝于解释的。

人向来关心则乱,哪怕锤炼了铁石心肠,也免不了在某一时刻自乱阵脚,即使那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呼吸乱拍。

“晚辈听说,三十年前色空禅师曾在江湖上游历许久,也是在那时与端涯道长相交甚笃,两人结伴走过许多地方,行侠仗义,将经论道,称得上一桩美谈,不过”楚惜微声音放沉,“当时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名蓝纱蒙面的年轻女子,善用刀,性娇纵,名叫何怜月。”

端涯和色空那时虽有美名,却还不是如日中天的东道西佛,何况他们都是出家人,除了慈悲心和侠义骨,没有争名逐利的兴趣,相比当时声名极盛的断水刀谢重山、南儒阮非誉,实在有些不显眼。

那时候他们三人同行,最引人注意的反而是那个女子。大楚虽说民风开放,但一个年轻姑娘不顾世俗看法跟着一僧一道四处闯荡,实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更别说那个女子虽然蒙面,却有一双秀眉明眸,更使得一手好刀。

她背上那把普普通通的环首刀,需得高大强壮的男人握起来才不突兀,可她背着这把刀一去大江南北,不见难色,也不落下风。

那样的刀法,出鞘便似皎月出云,裂雾破障,势不可挡;变招就如圆缺变换,阴晴难料,虚实不定。

“那时候虽然何怜月未曾严明,但由断水山庄谢老庄主与之一战后亲口认定了她是三刀之中的‘挽月刀’传人,在武林中一时大出风头。”顿了顿,楚惜微看着安静不动的赵冰蛾,“可惜面对当初那么多名门侠士的示好,何怜月却当着众人面说自己恋慕无相寺的色空禅师。”

一个春华色浓的女子,恋慕一个潜心修佛的和尚,不晓得多少人觉得可笑可鄙又可悲。何怜月却不在乎被人戳脊梁骨,她只在乎色空禅师的回应。

色空禅师以一句“阿弥陀佛”婉拒了她。何怜月仍不放弃,她是那样桀骜又执着的女人,见了棺材不落泪,撞破南墙心不死。

当色空要回归无相寺以避红尘的时候,何怜月持刀拦路,言明要么胜过她从此一刀两断,要么就输给她同归红尘。

那一战所见证的人不多,最终端涯道长亲口承认,是何怜月赢了。

他们两败俱伤,差点就同归于尽,由端涯道长出手阻止了最后一招,却不得不承认,何怜月胜了半招。

那时不知多少人想看无相寺的笑话,武林中人一诺千金,色空输了这一场,怕是要弃戒还俗,娶个媳妇回家去了。

然而看热闹的人等了十天,却只等到了色空闭关潜修的消息,而何怜月再也没有出现。

有人说是无相寺不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不顾佛门戒律和武林规矩,暗中出手对付了这个女人;

有人说是色空依旧不愿意娶她,何怜月终于死心,但也从此意冷,退出江湖

传言终究没有定论,最终也随着时光渐渐销声匿迹了。

“前辈姓赵,据说是从母,本名应该是赫连月。”楚惜微勾起嘴角,“是不是很巧?”

赵冰蛾笑了:“确实是巧,这些陈年旧事还能让百鬼门主‘听说’得如此细致,更巧。”

“晚辈本无意冒犯前辈,毕竟前尘俱往矣,到如今旧情皆旧梦,徒留追忆。”楚惜微沉了下眼色,“只不过前辈近日的行事,总让人心生惶恐,不得不找些筹码定定神。”

赵冰蛾轻吐一口气:“你对自己的筹码,就这么有自信?”

楚惜微道:“多情之人最无情,冷情之人最深情。晚辈,只是相信前辈乃性情中人。”

赵冰蛾定定看了他片刻:“楚门主,你好得很啊。”

“晚辈所知,不过是前辈不在乎为人所知,剩下的东西只要前辈还不想说,晚辈也绝不问。”楚惜微笑了笑,“不过,对于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前辈是不是也该给个说法,好让晚辈知道自己有何可为,而有何不可为?”

赵冰蛾嘴角一翘:“浮屠塔的暗客是我派出去的,藏经楼的火是我放的,端衡和色见诈死也是我安排的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看到无相寺内现在的情况,你想不到吗?”

楚惜微沉默片刻:“激起众怒以对公敌,自露端倪以乱阵脚。先让端衡道长和色见方丈由明转暗,同时把监寺色若赶下台,使无相寺里的葬魂宫暗桩布置出现缺口,逼赫连御不得不提前现身,甚至铤而走险,从而落入圈套。”

一出连环计,步步是棋局。赵擎也好,死去的部下和无辜者也罢,甚至端衡、端清、色见,无一不是赵冰蛾的棋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绝对是楚惜微生平所见,最厉害的女人。

可她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与赫连御不死不休?

楚惜微心念千转,却没继续旁敲侧击,而是问道:“步雪遥带着恒远去接应萧艳骨,恐怕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一个‘西佛’,这一点是前辈所料到的吧?”

赵冰蛾笑道:“送你一个活生生的把柄,不想要吗?”

楚惜微眯起眼:“把柄是好,但前提是今晚困杀赫连御的行动没有失败。一旦让他走脱,或者惊动了暗桩,步雪遥他们就可能会变招,甚至狗急跳墙。”

“怎么?你怕了?”

“我只是不喜欢无谓的伤亡损失,而且”楚惜微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接连的巨响,仿佛平底落惊雷,震耳发聩,似蛰伏于山林的凶兽苏醒过来,发出了恐怖的嚎叫。

赵冰蛾终于脸色一变:“那是怎么可能?!”

楚惜微耳力极佳,他立刻就反应出声音是从渡厄洞那边传来,瞬间转过身,却什么也看不到。

第131章 信号

那巨响已经消失,整座山的活物却都被惊醒了。

寺里的人纷纷披衣提灯而出,赵冰蛾身形一闪隐了开去,楚惜微却已经跑远了。

他化成了一道黑不溜秋的影子,风驰电掣般掠向声音来处,提起的一口内息虽绵长却也经不住这样耗费,很快就觉胸口生疼。

可楚惜微半点也不敢停。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晓得自己在这一路想过了些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窜头顶,甚至顾不得会不会暴露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那片山林。

林中迷阵已经消失,地上横倒着许多死尸,楚惜微粗略一扫没见到端衡,勉强定了定心,却也没空细看,疾步到了崖边,纵身而下。

那两条铁链已经断裂,这片山石也坍塌了大半,连落脚的平台也没了大半。

他在仅剩的一小片石台上站定,盯着那已经被堵住大半的洞口,依稀可见甬道内岩石松动,随时有二度塌陷的危险。

半刻迟疑也没,楚惜微疾步掠入,尽量缩着身体不碰到摇摇欲坠的岩石,好不容易才到此路尽头。

尽头是那间西佛所在的密室,可惜门前乱石堆积,已经完全堵死,凭人力在短时间内难以搬开。

楚惜微嗅到了火药的余味,心下一沉,还在这片乱石间看到了几块破碎的血肉,他呼吸一滞,好在看到了血肉旁边的黑色碎布,勉强定了定神。

里面还有人吗?

如果有,是死是活?

死的是谁?活着的又是谁?

楚惜微在这一刻心乱如麻,有泥灰掉落下来,脚下微颤,他知道这个地方不安全,恐怕很快就要塌了。

一咬牙,楚惜微瞥见旁边一块倒落的大石,双手运力将其推起,顶住上头将要塌落的一块岩壁,勉强挣了一合之机。深吸一口气,楚惜微拔刀出鞘,运足内力,毫无花俏地一刀直斩而出,将堵住洞口的一块石头从中劈断!

碎石迸溅,其中几块小石子砸了过来,楚惜微在这狭窄空间里避无可避,俱都生受了,抬手又是三刀连斩,一时间碎石乱飞,手臂也被力道反震得发麻,虎口都裂开,溢出了血。

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办法,他只能用力去拼,用命去赌,用心去争。

堵住洞口的石头不知多少,他一人一刀不晓得要何时才能劈出一条路,撑住岩壁的大石发出龟裂怪响,已经隐隐支撑不住了。

楚惜微知道,自己只有最后一刀的机会。这一刀若不能劈出一条路,自己要么被掉落的巨石砸中,要么就是退避后再无进入的机会。

而且,石门后的人到底是谁?赫连御,在不在里面?

他如果赌错了,也许就再也不能挽回。

血从虎口裂开的地方淌下刀刃,楚惜微又抬起了刀,然而这一刀未出,他听到了一个低弱的声音从乱石后传来——

“住手。”

这是端清的声音,楚惜微听得声气虚弱,心里更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忙道:“道长跟色空大师可还好?”

“死不了。”乱石后面的端清喘了口气,“你让开些。”

这洞口原本被乱石堵死,如今叫楚惜微全力四刀劈开了横档外面的四块大石,还剩下里层的一堆。这堆石头是堵住洞口的一扇门,也是撑住此处岩壁的支柱,一旦被打开,恐怕这里就要完全塌陷了。

一念及此,楚惜微依言退后,还刀入鞘,却是瞅准了另一块倒落的大石。他气沉丹田,运力于臂,将之推起抵住自己刚才选中的支柱,谨慎起见还附掌其上,用自己一身内力撑住这里,为即将破封的两人争得喘息机会。

手臂一沉,楚惜微额角青筋毕露,这巨石之沉隐隐有让他支撑不住的趋势,却是一咬牙,又加了一分力。

洞内,色空抬手拭去嘴角血迹,对端清道:“还好吗?”

那身带火药之人被抛掷过来的时候,端清正迎面而上收势不及,若不是色空察觉端倪飞身拦下他,两人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爆开冲力,只是后背撞上了岩壁,震得肺腑作痛。

洞门堵死,山石崩塌,两人顺势躲入墙角,端清附掌在色空背上传入内力,老僧沉声一喝,以一双肉掌生生架住头顶塌落的巨石,也用它挡住了其他零星落石,免了更多伤害。

但是这样一来,他们虽然暂保了性命,却实在难以脱身了。

端清的脸白得像纸,唯有血迹触目惊心,他敛下眸子,却是把古剑递到了色空手中。

他的左手被火雷珠所伤,现在顶不得用,而长剑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施展不开,反而束手束脚。

端清屈起了右手五指,自下而上逆势击向巨石。这山中岩石虽非匠人建筑所用的坚固,也是骨肉难破,却被端清这一爪深深插入,再一发力,便出现了五个深深的指洞!

若非色空目不能视,他一定能认出,这一爪与赫连御所用的修罗手,如出一辙,只是不如后者一鼓作气、势如破竹,视顽石如腐土。

端清五指入石,周身内力也聚在五指上,力逾百斤的大石竟然被他以指力撼动,连带覆盖上面的一堆碎石也被推卸,挣开了一线空间。

窥得缝隙足够一人出入,端清五指发力将巨石移到旁侧撑住岩壁,从缝隙中爬了出来,又返身去拉出色空。

半刻不能停歇,二人疾步到了洞口,可惜此处已经被大量乱石堵死。色空一只手已经摸上还阳丹,准备豁命开条生路出来,就听见外头传来刀剑劈砍大石的声音。

赫连御既然逃了出去,以他狡猾谨慎的性子,怕是会先龟缩起来养伤,而不是冒着危险派人来探虚实。想到这里,端清出了声,果然听到楚惜微的回应。

估摸着楚惜微已经劈开洞口外层,端清便让他退后,自己从色空手里拿回古剑,目光冷下。

楚惜微只有最后一刀的机会,端清自然也只能出一剑。

如果劈不开这层石头,他们俩就再难脱身,还会连累守在外面的楚惜微。

拖在地上剑锋划过一道飞弧,这一剑如云破天开,刹那间乱石飞溅,好几块尖锐的碎石打在人身上,若非楚惜微站得巧妙,怕是要被劈头盖脸砸一顿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