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生一抬眼:“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啊。”

孙悯风微怔,把这前因后果仔细串联了一遍,陡然一惊!

叶浮生嘴角一翘:“自先帝末年,葬魂宫便跟大楚皇室中不轨之徒有勾结。无论是还是楚渊,都为了一己私欲养肥了这条毒蛇,却不晓得毒蛇会连他们也咬。”

大楚皇室的内斗,使他们迫切向江湖寻找自己的爪牙,从而壮大了葬魂宫这样的毒瘤。然而,葬魂宫的根基终究在关外,赫连御的眼睛从来只有最根本的利益。

孙悯风声音一寒:“他想让西南异族重新入主中原?”

“虽然是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叶浮生转了转伞柄,继续道,“他指使厉锋挑起夺锋会,在引起各大门派敌视的同时,也使武林内部因名利交恶;他一面帮楚渊谋逆,一面却把对楚渊最不利的证据漏了出去,导致了如今北疆剑拔弩张的局面。然而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北疆,他又借武林大会把中原各大门派的力量聚集过来,不仅成功为伽蓝城内风云变幻的局面做了遮掩,还使得西川边陲防守军力也抽出部分放在了问禅山附近。事到如今,问禅山看似危机四伏,实则是一场困局而非死局。”

孙悯风心念急转:“赵冰蛾的背叛,赫连御有所预料他真正设下的死局,在伽蓝城!”

问禅山只是个幌子,由于计划实现走漏,百鬼门介入其中,又有边军遥遥关注,就算闹翻了天,也不过是一座山内的千夫生死。何况无相寺鱼龙混杂,早已分不清敌我,赫连御身在其中,虽然危险,却也多生路。

但是伽蓝城不一样。

“孙先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我送你们出城,但愿这一次”

孙悯风尚在愣怔,叶浮生却已经走远了。

他赶紧追上去,可惜那人身法奇诡,似慢实快,转眼就消失在街道转角,放眼一看,连个影子也见不到了。

孙悯风面色沉下,只得转身走了,却不知道他走了不久,叶浮生便从一面墙后转出来,抖了抖伞上的雨珠,重新撑开,出言道:“盈袖姑娘跟了这一路,不累吗?”

他话音刚落,便见墙头人影闪动,盈袖自上方一跃而下,在他伞下站定。

盈袖的目光像两道刀子戳在他身上,冷声道:“你是谁?”

“我是什么人,姑娘应该比谁都清楚。”叶浮生摊开手,却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没系红绳璎珞,光秃秃的一块玉握在手里,并不起眼。

玉上刻了麒麟,和一个“尧”字。

“你若不知我是谁,怎么会把这么大一件事找上我?”叶浮生勾了勾嘴角,“不过,可惜姑娘认错了人。”

“顾潇!”红袖一震,一把短刃抵在了他颈边,盈袖眼里淬了毒,声音嘶哑,“你怎么敢?!”

第133章 不负

那把刀就横在颈侧,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割开血肉。叶浮生没有轻举妄动,因为他知道盈袖这一次,是真正带上了杀意。

盈袖握刀的手有些抖,武者练到她这样的地步,举手投足都该轻中见稳,此时却连刀锋都微颤,可见是怒极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盈袖,把‘孤鸾’收起来。”叶浮生轻声道,手指虚虚一推刀锋,指腹上出现一条浅浅的红。

盈袖死死盯着他,手腕一转,短刀又藏回袖中。她轻垂手臂,并肩走在叶浮生身侧,乍一看就像一对雨中同行的璧人,可惜一人目中带煞,一人笑意深邃,虽身在咫尺,两心却隔天涯。

明烛赌坊找上百鬼门,这件事从一开始,叶浮生就觉得奇怪。

暗羽虽然是江湖势力,却不同于一般的江湖门派,他们与正邪两道都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恩怨纠葛,若无极端的利益冲突,是决不会冒着暴露底细的危险从葬魂宫手里抢孙悯风的命。

还有那份关于伽蓝城暗流动静的资料,若没有长时间的留意,万万做不到如此细致,再想想身为明烛赌坊之主的盈袖放着中都、东陵两大要处不去管,偏偏在这个多事之秋坐镇于偏远的伽蓝城,怎么想都有问题。

盈袖只是明烛赌坊的主子,掌握暗羽的那只手还是江暮雪,她这些做法无疑是受了江暮雪的指使,而从伽蓝城到江暮雪所在的地方有千里之遥。算算时间,该是在她与叶浮生相认之前,就已经做下这个决定,却在见面后没对他露半点口风。

叶浮生思前想后,奈何线索太少,他不知道暗羽这次隐瞒了什么,又要从百鬼门身上图谋什么,就干脆伪装成楚惜微去赴约。

盈袖是个谨慎的女人,在见到他之后多次试探,若不是叶浮生对她和楚惜微都所知甚详,换了别人恐怕早就露了馅儿。然而再好的伪装终究也有破绽,正当叶浮生犯难的时候,盈袖却放过了此事,开始谈起合作。

那玉佩证实了楚渊的狼子野心,金牌揭开了西南异族的入侵企图,然而最让叶浮生惊心的,是盈袖与他言谈交握时藏在手中的这第二块玉佩。

双手一触即收,避过了孙悯风的眼。叶浮生笼在袖里的右手中多了这块玉佩,指腹细细一摸索,他就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先帝越老越忌惮自己的儿子,却对孙儿格外看重,尤其是那时候的皇长孙楚珣和小皇孙楚尧,算是他的心头肉跟掌间珠。

他亲自去天子内库挑了这两块玉,让宫中匠人精雕细琢,一者雕龙,一者刻麒麟,又附上两个皇孙的名字,分别在他们生辰的时候送出去。

十年前宫变后,楚尧被逼离天京城,身上除了这块玉佩就再也没带走任何皇宫里的东西。这块玉佩是他曾经从不离身的东西,叶浮生却在重逢后从未见过,本以为此物已经在颠沛流离间损毁了。

然而盈袖得到了它,还将之交还给了“楚惜微”。

这至少说明一件事——他们知道百鬼门主楚惜微就是楚尧。

楚尧这个身份,牵涉到了皇家秘辛,早就成了个死人。楚惜微这一辈子都注定只能是百鬼门主,再也不能做回皇家子孙,否则等待他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斩草除根。

有的事情一直被隐藏,楚子玉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倘若见了光,他就再也做不得睁眼瞎了。

盈袖的还君宝玉,是一场无声无息的胁迫。正因如此,叶浮生才会不再犹豫,点头应了她。

“你怎么会跟过来?”叶浮生摸了摸自己的脸皮,“我是哪点学得不像吗?”

盈袖看了他一眼,声音渐冷:“你当然好本事,藏头不露尾,叫我一对招子都不顶用,可惜你不该让我有机会摸到你的脉。”

楚惜微年轻气盛,功力在江湖上也能进前十之列,该是内息绵长、脉象沉稳,然而盈袖那一错手,探到的脉象却轻得近乎虚弱,颇有油尽灯枯之意。

她本来没想到是有人冒充,只想着是否情报出错,这位百鬼门主遭了什么难处,故一路尾随,却听见了叶浮生跟孙悯风的对话。

那人必然是察觉了她,却并不掩饰,把这些话平平静静地说完,等着她露面相见。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出现在这里的竟然是叶浮生。

“你明明去了问禅山,你为什么会回到伽蓝城,还是以他的身份?”盈袖深深看着叶浮生,一字一顿,“你又凭什么替他答应我?”

叶浮生微微一笑:“盈袖,你既然知道他是楚尧,那就该明白他是我的弟子。”

盈袖皱起眉,毫不客气地讽了回去:“我以为凭他父王做下的事情,你们这段师徒情谊不过是老天作弄的笑话。何况当年宫变之后,他可是指天发誓说了要跟你一刀两断、不死不休,不过三年的缘分早就走到尽头,你却还要认他这个徒弟?呵,口说‘传人’,莫非你还要把惊鸿刀也传给他?”

叶浮生笑意不改,眼中闪过微光,就像清风拂过水面:“有何不可呢?”

盈袖一怔。

“无论如何,他都是给我磕过头敬过茶喊过三年‘师父’的徒弟,是我亲自教授了十六式惊鸿刀法的传人。”叶浮生转了下手中伞柄,语调也一转,由轻笑带上肃然,“十年来没尽过当师父的责任,所幸到现在为时不晚——任何人要动他一根毫毛,我先剁那人一根手指;谁要算计到他头上,我也先他一步入局做个垫背的。我这辈子说过的人话鬼话不知凡几,但是这句话驷马难追。盈袖,你明白了吗?”

盈袖眼中怒火升腾,她攥紧了双拳,指节发出“咯吱”怪响,喉咙里都带上血腥气:“你在威胁我?你要为他跟暗羽反目?!”

“女人不要总生气,容易老的,尤其是漂亮女人。”叶浮生眼中笑意又浮现出来,“这不是威胁,是我的态度,所以为了不让事情发展到我们都不喜欢的地步,还是继续我们的合作吧。”

盈袖慢慢松开手,寒声道:“你能替楚惜微做决定吗?”

叶浮生唇角回落,露出那恰到好处的冷嘲来:“呵,‘楚惜微’已经在这里了,不是吗?”

看着那张脸上神情变换,身边人转眼就成了陌生人,盈袖脑中天人交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虽然没跟楚惜微正式打过交道,却关注着伽蓝城的蛛丝马迹。从百鬼门入城到现在,别说是窥伺的外人,恐怕连他们自己人都少有能察觉这场移花接木的戏,就算楚惜微亲自到此,恐怕也不会比叶浮生做得更真切恰当。

比起心思莫测的楚惜微,跟暗羽关系匪浅的叶浮生显然是更好的合作对象,此番动作也能顺利不少,但要达成最后那一步

叶浮生最善于察言观色,没等她想出个说辞,就从这片刻犹疑间看出顾虑,开口道:“刚才谈话的时候,你果然有所隐瞒。”

盈袖抬起眼:“你还是如此敏锐得让人讨厌。”

叶浮生笑了笑,眼中慢慢沉下:“看来我之前猜错了,你们真正想要利用的是‘楚尧’而非‘楚惜微’。”

楚尧归根究底,也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皇孙,就连封侯也只是“死”后由楚子玉给的虚衔,用以堵住某些人的嘴。

既然楚尧本身没有利用价值,那么盈袖和江暮雪所看中的,就应该是这个身份牵扯到的某些人与事了,比如——他的父王,先帝第四子,静王楚琰。

这个在十年前一手策划了宫变的男人,若不是最后棋差一招,恐怕今天龙椅上坐着的,就不是楚子玉了。

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琰虽败亡,下面盘根错节的党羽也或在当时陪葬、或在十年内被慢慢清除,但到底还有难以拔出的根蒂扎根于朝野,让人怎么都不能安心。

“你久居天京,很少到这些地方来,自然不会晓得西川,是静王旧部的半壁天下。”盈袖闭了闭眼,终是放缓了口气,“静王宫变落败,他的党羽大半被清理,剩下的聪明人都自请调离,腾出了重位,又离开了是非之地。那个时候,北疆有楚渊,东陵有楚云,中都又是腹地,他们就来到西川这个边陲之地休养生息。不过楚子玉行事谨慎,没把他们赶尽杀绝,也没把西川边防大权落在他们身上,而是把他们分散大乱,让其做了西川七城的守军,虽然说不上混吃等死,却是如无意外,再无寸进了。”

西川多崇山峻岭,除了边防一线,就只有七个大小城市错落在山地间,伽蓝城是最后一个。

城中郑太守,也是静王旧部之一。

叶浮生点了点头:“你怀疑西南异族能深入至此,有这些人的动作?”

“同流合污也好,坐视不管也罢,我们都不能放过任何可用的资本。”盈袖轻点绛唇,“如果他们没有谋逆之心,仅仅是对朝廷不满,那么放出‘楚尧’插手守城之事,联合这些人共抗外敌将是一股极大的力量;如果他们图谋不轨,这也能让我等有所应变。”

“但无论哪一种可能,待此间事了,‘楚尧’都必须消失。”叶浮生点出她未尽之语,“这样的手笔,不似出自你和雪姨,是谁呢?”

盈袖勾起嘴唇:“你教出的好弟子,却来问我?”

“子玉么?原来如此”叶浮生掀了掀眼皮,“看来上一次我跟你相见,若是松口愿意重掌暗羽,表露半点野心,恐怕就出不了赌坊的门了。不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暗羽不再蛰伏于黑暗了?”

盈袖垂下眼睑:“十年前。”

叶浮生一怔,继而苦笑;“归根究底,还是我拖累你们了。”

“我和师父要保暗羽,就得替大楚看住这些江湖乱流;可现在你要保你的好徒弟,就要跟我们为敌。”红袖里锋芒隐现,盈袖轻声道,“顾潇,人心都有轻重之分,我不愿害你,你也别逼我了。”

“我不逼你,甚至还会帮你。”叶浮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盈袖,当年在天京你信过我,这次再信我一回,可好?”

盈袖这次没有和他说笑的心思,道:“当年你做不到情义两全,以为这次还能一手回天吗?”

“我当然没这么大本事。”叶浮生摇摇头,“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帮你达到目的。”

盈袖脑子转得飞快:“要我帮孙悯风他们去问禅山?”

叶浮生道:“不,我要你跟他一起去。”

第134章 风起

这一夜风起云涌,转眼间人事无常。

楚惜微离开不久,端衡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盘坐原地,看似不动如山,实则关注着周遭动静。

布阵者,一草一木、一土一石俱可为陷阱。他把这片林子当成了棋盘,执黑先行布局,那些葬魂宫的桩子就成了被紧缠的白子。一方在明,一方在暗,这些桩子成了没头苍蝇,怎么都找不到出路,好几次从端衡身周走过,杀气凛然,却没发现这个近在咫尺的老道士。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人越来越按耐不住,端衡额头也见了汗。

随机应变,这四个字向来说得轻巧做起来难。端衡心知自己一人之力要困住这些亡命之徒整整一夜无异于天方夜谭,一咬牙,正准备变阵,突然听到断崖下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土地发颤,林中飞鸟纷纷惊起,从口中发出接连不断的锐鸣。

那是渡厄洞!

端衡心头一跳,紧接着又是两声巨响炸开,狂风席卷山林,差点把他掀了个趔趄。

就这么慌乱了一刹,阵法出现了漏洞,本就与他相距不远的部分葬魂宫杀手见得人影,顿时散开包围,各自摸出了暗器朝他投掷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端衡一扯身上道袍,就势轮转,将一件布衣舞得密不透风,把暗器尽数扫落。然而没等端衡松口气,四名杀手已欺身而近,两人砍头,一人断后,一人矮身砍腿,势要封死他所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