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发问,色见方丈已对他竖起手指示意轻声,玄素屏息将内力聚于双耳,听到从洞穴深处还有数人呼吸的动静。

他扶着墙站起身,跟着色见方丈朝里面走了一段路,绕了好几转才看见洞穴最深处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余人,个个双目紧闭瘫倒在地,身上大多染血,若非胸膛尚有起伏,玄素几乎要以为这是遍地尸体。

再细细一看,玄素更是惊怒。

他虽然幼年疯傻,但自十岁那年被治好后,记性便是极好,几乎算得上过目不忘。因此这么一过眼,他就很快认出这些都是之前被关在渡厄洞里的人牲,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

洞里四十多人有半数出现于此,剩下的又去了哪里?被困洞中的西佛此刻又是怎般处境?

他越想越忧虑,心急火燎时被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握住,怒火便似被冷水浇熄,任色见方丈将他带出,回到了之前所在的地方。

玄素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他一时想着那些不知生死的人牲,一时想着端清和色空,随着身体的不适,将他昏迷前对无相寺情况的忐忑也勾引出来,汇成了千言万语,偏偏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在这一刻无端想起已故的师父,端涯道长纪清晏为人温润端方,性情更是乐观不失沉稳,玄素从来没在自己师父脸上看到过惊慌失措的模样,曾一度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天。

直到端涯道长旧疾复发卧病在床,他才明白天也是会塌的。

“生为凡人,也许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人立于天地间,便似蜉蝣寄于沧海,有无奈之时,有无能之事,故喜怒哀忧思恐惊乃人之常情,在所难免。”彼时已形容枯槁的端涯道长轻抚他的头发,轻言浅笑,“云舒,我并不是不曾畏惧,只是在其位思其责,纵惊惶也不可乱方寸。因为最难让人一败涂地的不是敌手,而是自己。”

“寺内遭逢大劫,方丈平安无事,实乃大幸。”玄素闭了闭眼,将心里头刚刚冒出头的恐慌脆弱悉数压下,先对色见方丈行了礼,这才开口问道:“里面那些人,可是方丈所救?”

“老衲自身难保,想救人于水火也是有心无力,将他们送至此处的乃是另一位施主。”顿了顿,色见方丈又道,“与带你来此的是同一人。”

玄素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情,他本以为自己落败之后就该被赵冰蛾血祭亡子,却没想到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在世上。

他跟赵冰蛾交了手,知道寺内怕是无人能从她手上抢回自己的命,再看看色见方丈,思及楚惜微之前跟自己分析的火烧藏经楼之事,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

“是赵前辈?”

“然也。”色见方丈颔首,“夜袭浮屠塔、火烧藏经楼,都是她自露葬魂宫马脚、激起寺内武林人士公愤,使得原本剑拔弩张的白道众人不得不将刀口对外,缓解了之前内斗恶况;之后她借赵擎之死发作赫连御,迫使葬魂宫提前动手,又在渡厄洞设下杀局,引其入瓮”

色见方丈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玄素不禁屏住呼吸,他听着这一桩桩的暗流疾涌,结合自己之前见闻与楚惜微、叶浮生的推测,从中窥出葬魂宫这场处心积虑的陷阱布局,更隐约感觉到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更令他惊疑的,是葬魂宫内部分裂之情与赵冰蛾的手段城府。

“赵前辈是要反赫连御,还是要叛葬魂宫?”

色见方丈赞许地看他一眼,却是不发反问:“何出此言?”

“若为前者,则应是利益冲突;若为后者,恐是恩仇报复。”玄素沉声道,“葬魂宫如日中天,赫连御权操在握,赵前辈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反他,不论多少部署都是胜算不够。能让她一意孤行至此,甚至牺牲自己的独子做饵,除了这两个原因,晚辈一时间难料其他。”

色见方丈静静地看着他,向来温和悲悯的目光在这一刻犹如雷电,却又很快柔软下来。

“这两个原因,都有。不过你说错了一点,赵冰蛾爱子如命,不会牺牲自己的孩子,那个赵擎只是她的一枚棋。”色见方丈轻声道,“她的亲生儿子早就死了。”

玄素瞳孔一缩。

“赵冰蛾是从母姓,她的本名该是赫连月,是上任葬魂宫主赫连沉的亲妹。因为赫连御跟赫连沉结拜为兄弟,所以他跟赵冰蛾之间还有姐弟虚名。”色见方丈盘膝坐下,“赵冰蛾自幼随母在关外生活,与父兄关系冷淡,只有在三十多年前葬魂宫建立之初,她看在血缘面子上领着母亲留下的死士助了赫连沉一臂之力,这些人就是后来‘五毒卫’中的‘魔蝎’,名义上归属葬魂宫主,实际只听她一人调遣,个个都是异族高手,不可轻忽。”

经过连日磨砺,玄素心思敏锐已非昔日可比,当即便察觉出一丝不对:“独断专行,手握重权,纵使有相助之义,赫连沉对她也必定是忌惮多于信任。”

色见方丈微微一笑:“那个时候,赫连沉最信任的人是结拜兄弟赫连御,他们一起成立葬魂宫,若非赫连御以年少做由头推却,也许那时候葬魂宫主之位应设双席。饶是如此,他也在葬魂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玄素眯了眯眼睛:“因为比起赵冰蛾,他更有办法控制赫连御?”

赫连沉连自己的亲妹都不放心,怎么会如此信任另一个人?再过命的交情,也比不过权力侵蚀,赫连沉敢放开如此大权,只能说明他有自信掌控住这个握权的人。

“葬魂宫的前身是关外大族赫连氏,他们原本扎根在西南境外,在前朝时候甚至与皇室有过姻亲,风光在西南异族中曾一时无两,势力也因此向中原侵入,甚至一度活跃于王都。”色空方丈枯瘦的手在地上画了一条杠,“然而六十八年前,高祖领兵起义推翻前朝暴政,前朝皇室在焚毁宫闱的大火中付之一炬,赫连家的人也退出中原重回关外,不过他们带走了一样东西。”

玄素直觉这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在脑子里飞快回想自己所知的前朝之事,搜肠刮肚地找出一个玩意儿:“罂粟?”

罂粟,更早之前被叫做“阿芙蓉”,是在前朝时期由远航而来的海外夷商带入中原,说是有疗伤治病、延年益寿的奇用,最先在民间流传开来。前朝王公贵族大行靡丽之风,士子文人听说此物还可助兴,更是推动阿芙蓉滥行,有世家入宫的妃子甚至将其作为香料,引得帝王愈发荒淫无道。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阿芙蓉根本不是什么神药,而是摧折人身心的毒物。

使用阿芙蓉的人陆续出现神智不清、癫狂痴傻的反应,半日离不得此物,前朝不少王公贵族与富商都受此物荼毒,不仅掏空家底大量购买此物,还沦为控货夷商的爪牙,心智都被阿芙蓉所夺,为此与亲近之人自相残杀的也不在少数。偏偏帝王也受阿芙蓉所惑,非但没有严令禁止,还大开东海国门,使得东海边境一时间陷入危局。

本该再延数十年的王朝,就这样输给了处心积虑的海外夷人和阿芙蓉。

“前朝因阿芙蓉败坏国之根本,损民伤财,引敌入境,使得生灵涂炭,故有志之士不忍国破家亡,揭竿起义,攘外安内,将夷人赶出东海国门,也推翻了风雨飘摇的前朝。”顿了顿,色空摇头叹息,“高祖打进王都之后,一面扫清前朝余党,一面搜刮所有阿芙蓉,连同皇庄里种植的也一并烧毁,甚至立下国法严禁此物。但是那个时候,退离王都的赫连家人带走了一包阿芙蓉的种子。”

玄素屏住呼吸,双拳不自觉地捏紧。

“赫连家本就擅长蛊术,有了这毒物之助,他们炼出了两种蛊虫。”色空闭了闭眼,“这两种蛊虫嗜血为生,极其凶戾,都能助人练功淬毒、延续真气保命,也能噬咬心脉、杀人于无形。其中,雌蛊为主,名唤‘长生’,赫连沉与赵冰蛾体内皆有此物;雄蛊为从,名唤‘离恨’,赫连御就曾为握权自请种下此蛊。”

玄素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长生蛊对离恨蛊有绝对的压制作用,哪怕武功再高也受制于体内的蛊虫?”

“不错。”色见方丈点头,“而且离恨蛊是由罂粟提炼的毒药喂养长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作毒性,只有长生蛊宿主的血才能缓解痛苦,因此赫连沉对赫连御十分放心。”

玄素只觉如鲠在喉:“可是赫连沉已经死了!”

十六年前葬魂宫易主,虽然说是赫连沉因病暴毙,可只要长了脑子的江湖人都知道其中必有猫腻,所谓病逝不过是一块遮不住丑态的破布,拿来做一个幌子罢了。

色见方丈抬头看着他:“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玄素脑子里念头闪过:“使他败亡之人必定是赫连御,但赫连御想扳倒他,得先悄然解决离恨蛊的威胁,那么是赵前辈!”

当年若无赵冰蛾之助,赫连御想要夺得大权绝不容易,但她素来与赫连沉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要这样做?

好在色见方丈不会卖关子,继续说了下去:“阿弥陀佛。世间最难,莫过于求不得、堪不破;最难求难堪,又莫过于情之一字。赵冰蛾性格乖张,一生纵情肆意,偏偏也在情上堕入魔障但是归根究底,也是老衲的错处。”

玄素只觉得脑子里全是雾水,再搅和一下就能变成浆糊:“这与方丈有何干系?”

色见方丈叹了口气:“缘来是劫。三十年前,赵冰蛾化名何怜月在中原武林游历,结识了我色空师弟和你师父端涯道长。那时候她还不似现在这般性情,三人脾性相投引为好友,本也算一桩美事,可惜”

玄素心头莫名一惊,忍不住追问:“可惜什么?”

“可惜”色见方丈的手指慢慢握紧,“她爱上了色空师弟,为此情生出偏执怨愤,甚至动武相逼,激怒了无相寺上下。”

玄素皱了皱眉,一个女人爱上一个和尚,听起来的确是荒诞无比的事情,但无论佛与道,虽有清规戒律,但都从心而持。若是一个人已经生出情爱凡心,斩不断放不下,纵使强据伽蓝夜雨也是无用之功。

因此,他难得逾越地问了:“那么,色见禅师又如何看她呢?”

岂料色见方丈道:“师弟如何看她,是我至今也不明白的事情,因为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听他的答案,他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为何?”

色见方丈声音微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虽说我佛慈悲,愿渡厄向善,但是置身于江湖就有不能迈过的界限,比如正邪之分。”

若她只是何怜月,那么不管色空作何抉择都是天命人心所定,但她是赵冰蛾,那就是天地不容千夫所指。

青山荒冢说:

关于前朝阿芙蓉的设定,来自于今天重温鸦片战争的突发奇想。毒品的恐怖是正常人难以想象,其流毒更是可怕。典型的“吸毒一时爽,转眼火葬场”,人生在世,还得自珍自爱。

第143章 蛇蝎

东方已经隐隐露出鱼肚白。

寒风如刀,刮得人衣袂飞扬猎猎作响。赵冰蛾坐在屋脊上,背后是一轮被乌云遮蔽大半的寒月,手里一方雪白巾帕正缓缓拭过掌中人头,随风飘落时已染飞红。

赵擎那颗面目全非的头颅已经被她擦拭干净,一双涣散的眼仍是不肯瞑目,仿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她。

“莫要这样看我,你现在死了,也算解脱了。”手虚虚阖上赵擎的眼皮,赵冰蛾喃喃道,“我知你可怜,但天底下谁不可怜?世间可怜人,多是可恨人你不过是个早该死的人,却做了我这么多年的‘儿子’,总该回报我一二吧?”

她轻声笑着,脚下是一片血色的演武场,留守寺内的白道众人大半都被烟花和事先安插的暗桩引过来,就像入瓮的王八,眼看就要被掀个底朝天。

留在寺内的人不少,她带来的人更多。赫连御这次是下了老本,葬魂宫过半力量都被带到了问禅山,一旦那人出了变故,大权就要落在她的手里。

赵冰蛾想要赫连御的命,但并不止于此。

眸中闪过一线冷色,赵冰蛾将人头放在屋脊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片修罗场。无相寺本就香火鼎盛又尚武,演武场更为了此番武林大会做了扩建,容纳千百人绰绰有余,现在底下一片厮杀混战,看着就像一群疯狗在乱咬。

她站得高,看得也分明——面对葬魂宫突如其来的围杀,各门派的人只慌乱了一刹便很快组织反击,他们来自三山四海,各自都身怀绝技,汇聚在一块儿的时候无异于筑成一道力抗刀剑的血肉城墙。

可是他们都下意识地跟自己门派的人抱团成队,就像原本应该严密的墙壁被砖石割裂开细密的缝隙,看起来纵横联合无懈可击,实际上只要将刀柄撬入裂缝,就能挖开一个可供趁虚而入的洞。

赵冰蛾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扫过,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她也还记得其中不少人的面目,不过已经被多年光阴磋磨掉当初锐气,只留下锦绣外表假充游刃有余,眼下又被血与火焚灼,半点看不出当年咄咄相逼的凌人盛气。

一个黑影从她所立的屋檐下爬了上来,那是个矮胖的妇人,一身厨娘打扮,动作却敏捷得像只壁虎,适才在屋檐下藏了许久也不见肢体迟滞,更没被交战中的双方发现。

妇人恭敬地跪在她身后:“主人。”

赵冰蛾淡淡道:“不相干的人,都清理干净了吗?”

妇人压低声音回道:“按照您给出的名目,该死的人都在这演武场里了,其他人要么事先被‘天蛛’料理,要么已经突围出去。”

“百鬼门那边,通知了吗?”

“刚接到线报,他们已经在山间跟暗桩们动上手,埋伏在那边的‘天蛛’死伤惨重,剩下的大半都在这里了。”

“找到赫连御了吗?”

“渡厄洞已经完全封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眉眼一寒,赵冰蛾收敛了笑容。

她费尽心机设下的杀局,甚至为此拿端涯的旧事引出端清,是要直打赫连御的七寸,怎么看都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

可是渡厄洞那边传来的动静,分明是火药才会造成的,这东西色空和端清都没有,那就只能是赫连御所用。然而要在顷刻间炸毁偌大一个洞穴,所需的火药必定不会少,赫连御就算在身上留了些备用的也决计不够,恐怕

现在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先毁了‘天蛛’和这些暗客,那么赫连御就算命大逃出生天,也别想安全走出这座山。

一念及此,赵冰蛾睁开眼:“传我命令,提前动手。”

妇人一点头,正欲转身离开,突觉脑后生风,双臂抬起格挡。奈何对方轻功过人,眨眼间足点臂膀翻身到她身后,一掌击向她的后脑。

也就在这一刻,赵冰蛾的刀如索命弯钩到了颈侧,他不得不撤手闪避,抬手与赵冰蛾一掌相对,连退了两步。

趁此机会,妇人已经窜下屋顶,转眼间就隐于黑暗,消失不见了。

赵冰蛾一刀横于其前,拦住对方想要追赶的脚步,笑靥如花:“萧殿主,眼下大敌当前,怎地来去匆匆?”

来人赫然是步雪遥。

步雪遥一身狼狈,虞三娘武功高强又布置周密,那张刀网落下时他左腿受伤势所制,险些就丧命其下,幸亏“萧艳骨”出手破网,才留了他性命。

从虞三娘手里逃出条命,步雪遥一刻也不敢停,眼见“萧艳骨”拖住虞三娘等人,他马上带着恒远赶回无相寺,可惜仍是晚了——在信号烟花炸响的那一刻,葬魂宫处心积虑布置在寺内外的桩子都倾巢出动,就连他的“天蛛”也必须听此号令依计行事。现在里里外外都乱成一锅沸腾的粥,看似葬魂宫掌握了主动权,实际上是自露马脚,反堕进陷阱里面。

五指紧握成拳,因为恨极怒极,指甲都嵌入掌心,步雪遥的声音都有些微颤:“左护法,你究竟想做什么?”

“步殿主何出此言?”赵冰蛾勾唇一笑,“今夜之事,不过是我为子报仇心切,又见宫主闭关所在出了意外,恐生枝节,不想坐以待毙,便下令众人提前动手。此事虽然鲁莽了些,却也是无奈之举,宫主若是要怪罪,赵冰蛾一力承当。”

她说得合情合理,也用这套说辞稳住了对提前行动有所非议的几个头目,在短时间里扯出了所有部署,看似是真的要把山上所有白道人士一举拿下。

然而步雪遥不是一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