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远被尸体压住大气也不敢喘,只来得及匆匆一瞥记个囫囵,没看到月牙附于寒刃斩落飞鹰利爪的惊心画面,却在次日看到了山间野狗啃着那只熟悉手掌的惨痛场景。

“我上去跟她对拼,不到三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我央求师父替我报仇收了这个魔女,可是”恒远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师父拦下她的刀,却对她说‘别来无恙’。”

步雪遥笑了起来,他想起了葬魂宫里老人暗里传说的风言风语,又看着恒远愤懑的模样,就像在看一场好戏。

“我以为师父收我为徒是慈悲,可仔细一想,黄山派与无相寺素无交情,他救我已经是仁心,为什么要收我为徒?”恒远道,“天底下没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不是别有企图就是心怀愧疚,师父只是在替另一个人赎罪,他对我那么好却不教我《浮屠拳经》,也是怕我学成之后去向那个人讨仇。”

顿了顿,他嗤笑一声:“一个德高望重的和尚跟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有私情,还生了个疯疯癫癫的私生子,多可笑的事情!”

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像背后倚靠的城墙突然倒落,坍塌的碎石把他掩埋在下,砸了个粉身碎骨。

“我恨赵冰蛾,恨赵擎,但我更恨师父。”恒远抬头看着步雪遥,“可是无相寺还在一天,我就得被拘在这庙里;师父还安然一天,我就不可能向赵冰蛾讨仇。”

步雪遥笑道:“因此你不惜暂且放下仇恨跟葬魂宫合作,想借我们的手扫除障碍重得自由,伺机向赵冰蛾报仇。如果我没猜错,赵擎的死也该有你一份吧?”

“是小僧派人将太上宫的玄素道长引到浮屠塔,叫他撞破赵冰蛾的手下营救赵擎之事。”恒远神经质地笑了笑,“赵擎死得好,就是太便宜他。”

“我以为自己高估了你,现在看来还是小看了你。”步雪遥上前,俯身勾起他的下巴,“可惜你说出的真相,注定你要跟葬魂宫为敌。”

“冤有头债有主,小僧恨的是赵冰蛾母子,并非殿主。”恒远合掌颂了句佛号,“小僧虽是出家人,但也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赵冰蛾仗势欺人,事事压殿主一头,殿主就没有自己的打算吗?”

步雪遥的手指微微用力:“小和尚,聪明人往往早死。”

“装傻的人,更该死。”恒远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僧只要赵冰蛾的命,殿主想要取代她的地位。适才殿主若没有动心,也不会依小僧之言屏退‘魔蝎’,在这个紧要关头跟小僧浪费时间。”

步雪遥眼中精光流转,缓缓松开了手:“你能助我?”

“火油陷阱事关重大,殿主自然不可假于外人之手,但是赵冰蛾,未必可信。”恒远看着他,“她与西佛有私情,现在又为赵擎之死方寸大乱,葬魂宫的布置几乎被她全盘打乱,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我想殿主心中当有尺称。”

步雪遥冷哼一声。

他不是傻子,既然都能怀疑恒远,没道理不去怀疑赵冰蛾。只是他没有跟赵冰蛾对拼的实力,而赫连御失踪也让他失去了威胁赵冰蛾的倚仗,只能暂且放过。

“我的确有拿下她盘问的意思,可惜也只能想一想,这女人惯会耍手段,除了忠于她的‘魔蝎’,剩下的人也都被她所惑,现在乱成一锅粥。”

恒远道:“只要能证明赵冰蛾这些举动是有所阴谋,葬魂宫当然不会留下这个叛徒,纵使赫连宫主不在场,以您和萧殿主的手段也能借此为由头重新将人手组织起来,对上她并非毫无胜算。”

步雪遥嘴角一抿:“要让她自露马脚,谈何容易?”

恒远的声音微凉:“我们不行,就让别人来现在她和西佛共处寺内,那些个满嘴礼仪道德的白道众人也都在场,而我还是西佛之徒。”

他行事谨慎,又有葬魂宫桩子的渗透清理,寺里知道他暗通葬魂宫的人本就不多,现在色见方丈已死,一直对恒远心怀歉疚的色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说出这一点,让他没了活路。

“我要回去指正他们的私情。”恒远微微一笑,“赵冰蛾的反应,就是她有没有背叛的答案。一旦事成,她要么当场反水投向正道以求庇护,要么就跟西佛一起被同道所灭,无论哪一种都对我们有利。”

步雪遥死死盯着恒远,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年轻的僧人。

他向来是温和内敛的,相比恒明和玄素,恒远实在是太不起眼。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一枚棋子变成下棋的人,现在还要去咬人。

步雪遥勾起嘴唇,从怀中摸出一枚骨哨扔到他面前:“倘若事成,以此为凭!”

“是!”恒远低下头,乖顺得像条狗。

步雪遥从他身边走出老远,恒远才慢慢起了身,膝盖生疼,踉跄了一下。

也因为这样身体一晃,才让他躲过了凌空一记飞刀,然而下一刻有柔软细韧的火红缎带如蛇般兜转而来,用力勒住了他的脖子。

“咳薛姑娘?”

脖子一紧,恒远被带得躺倒在地,谢璋一刀抵在他面前。

薛蝉衣他们在混乱中突破山寺,本来是要去寻找被困在外面的白道众人以求回援,却不想沿途都有杀手埋伏,他们且战且避,渐渐就偏离了其他人,来到此处。

谢璋内力深厚,头一个听见了脚步声,薛蝉衣当机立断让所有人都匍匐暗处屏息凝神,才听到了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

薛蝉衣寒声道:“不管你有千般委屈万般怨,都得冤有头债有主,仇恨不是让你助纣为虐的理由!”

谢璋道:“蝉衣不必跟他废话,绑了此人押上山寺,也好叫众人警醒,设法从他口中撬出寺内剩下的暗桩!”

薛蝉衣收回赤雪练,挥手就让手下上前把恒远绑起来,年轻僧人倒是不抵抗,只是冲地上的骨哨努了努嘴,道:“请薛姑娘拿上这个。”

薛蝉衣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给你乱开口的机会?”

“非也。小僧好不容易从步雪遥手里骗出此物,姑娘若是弃如敝履,可就枉费了小僧苦心。”恒远被五花大绑,说话还不温不火,“这是步雪遥独有的信物,按照计划只要我带人到了他布置的陷阱周围吹响此物,他就会立刻点燃火油。此外,这骨哨还是他召集‘天蛛’的凭证,有了这东西,何愁不能用疑兵之计?”

薛蝉衣脸色一变,惊疑不定:“你——”

“姑娘大可不必信我,只要仔细想一下,也该有可用的手段。”恒远垂下眼睑,“血债深如海,恩怨自有主。小僧文武不成声名不就,一生不求修成正果立地成佛,只是想做个人罢了。”

人生于世最难,难在恩仇明了、是非相较,更难俯仰无愧、事在人为。

第147章 反水

晨曦初露,落日崖上却依然层云如铅。

崖下是一条长河,河对岸是一片苍莽连绵的山岭,其间幽深崎岖,飞禽走兽、绝路险途不知凡几,更有瘴气丛生,不论经验丰富的老猎樵还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都不愿意往里头走,不仅容易迷失方向,还很可能再也走不出来。

然而在这三十里西岭之后,却有天堑“鬼哭涧”,从此地借水路顺流而下,可于最短的时间绕到西川边陲。当年混战之时,大楚高祖便是请江湖义士组成一支奇军,从此路悄然潜入西南异族腹地,里应外合给了异族一记重击。

可惜那次行动虽然伤敌一千,却也自损八百,无论西岭还是鬼哭涧,都是天绝之路非常人可走,因此从那之后这条险路几近荒废,到如今隐秘更胜从前。

步雪遥带人从羊肠山路登上落日崖,一行二十余人都是轻功好手,他自己更是行步如霞飞,很快就上了半山腰。

这里有个天然岩洞,里头曲折回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步雪遥没点火把,只手在腰封中一摸,掏出颗指头大小的夜明珠,幽绿的光芒映在他消瘦脸上,像个形销骨立的鬼。

他们入了洞内,看到了十来个封口木桶,并没有胡乱堆放,而是错落有致地沿着两边洞壁摆置,此外还有一个黑色布包,从里头漏出了零星的黑色粉末。

二十余名“魔蝎”的脸色同时一变!

这队“魔蝎”的领头者乃是跟随赵冰蛾的老下属,无名无姓,向来都被称作“蝎子”。此时,蝎子上前一步,手指捻了捻那些粉末,确定是火药。

蝎子将此处地形仔细一想,对着步雪遥拱手道:“步殿主好轻功。”

要想在不惊动其他人的前提下将这些火油、炸药运到此处,唯有从西岭结道,横渡长河,再险攀落日崖,然而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放眼整个葬魂宫也只有步雪遥和赫连御两个。

若是赫连御暗中示意,步雪遥悄然潜行,再加上“天蛛”的幌子,难怪能瞒过赵冰蛾的耳目。

蝎子心里沉了沉,就听步雪遥轻声一笑:“好说。现在赶紧动手将这些火油都埋在山道上,用火药做引线,等左护法计成,那些个白道追至此处,便点火炸山,定要他们粉身碎骨!”

蝎子颔首,身后二十余名“魔蝎”四散开来,运力于掌托起火油桶,步履仍是稳当。步雪遥看得眼热,当初他以一人之力往复数次才将这些东西运上落日崖,只恨身边无可用之人,若是他能掌握“魔蝎”这支势力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转了转就被他打消,“魔蝎”是块令人垂涎的肉骨头,却不是自己能沾手的。步雪遥为赫连御打理“天蛛”这么多年,哪里会看不出宫主的意思?

他把这点心思藏好,自以为隐秘,却不知道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替,就已经把这份野心暴露在蝎子眼里。

眼见火油桶被陆续搬运出去,蝎子开口道:“仅凭这些火油,能炸塌落日崖,但难以将那些白道一网打尽。只要炸药一响起,顶多只能埋葬追在最前的一批人,后面的随时可以撤回前山,我们依然功亏一篑。”

步雪遥走出洞穴,看着“魔蝎”按照吩咐分散开去,嘴角忍不住一翘:“所以我们不能急,要等他们完全走过去方能点燃引线,才可以截断他们的后路,退无可退。”

既然要断后路,那就该保证前方也无生途蝎子下意识地看了眼西岭,眼睛眯了眯,没有多问,而是转口道:“属下去监督他们布置陷阱,殿主你”

步雪遥刚要说话,突然眉头一皱,听得下方传来动静,见是有一队黑衣人向这边过来,看打扮是葬魂宫的暗客,领头的还是“天蛛”中人。

他当然不肯把事情都交给“魔蝎”,因此在离开之际就留下了标记召集一支“天蛛”随后跟来协助,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会这么快。

领头者单膝跪地:“拜见殿主!”

步雪遥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挨个打了转,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开口:“那边情况如何?”

“回禀殿主,东边山道被百鬼门虞三娘控制住,萧殿主带人把守南边山道,沿途岗哨仍在厮杀,山寺内左护法以演武场众人性命为质对峙白道众人,情况焦灼。”

蝎子适时出声道:“百鬼门的出现打乱了我等部署,白道已经回援无相寺,大人在寺内孤掌难鸣撑不了太久,我等也该早做准备。”

西佛未死,百鬼门入局,白道众人回援哪怕赵冰蛾有通天本领,也的确是独木难撑。

步雪遥心里的毒水几乎要沸反盈天,面上还窥不出半点得色,只是沉稳下令:“尔等分成两拨,一拨去山口放哨注意来路动静,一拨留下随时待命。”

“是!”二十多名暗客得令散开,一去半数,剩下的留在步雪遥身后,将他保护在最安全的位置,也是最难以逃脱的位置。

蝎子跟领头者悄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错开目光。

步雪遥没发现他俩这一个眼神的交替,他一只手按上丹田,被植入体内的蛊虫总是在昼夜交替之时作祟,仿佛万蚁啃噬经脉,他虽然声色不动,背后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这么迫于收拾赵冰蛾,一来是得了赫连御暗示,二来也是为了自己身上的“离恨蛊”。

当日被端清灌下“幽梦”,步雪遥费尽手段也配置不出解药,却不肯去死,只能像条狗一样趴在赫连御脚下苦苦哀求。

赫连御答应用“离恨蛊”救他一命,代价就是把他从此变成自己手里一条翻不出五指山的走狗。

可是做惯了多思多疑的结网蜘蛛,怎么能甘心做一条狗?

步雪遥的乖顺从来只是表象,赫连御也从来没交付过信任,只是在利用他的野心手段达成目的,等到他没用的那天,就该被剥皮拆骨了。

可惜不管步雪遥有多少心思,“离恨蛊”都是箍在他咽喉上的枷锁,他尝试过各种药物,也拿人牲威胁过色空,试图以浮屠内力压制蛊虫,可惜都见效甚微,只能铤而走险将主意打在“长生蛊”上。

唯有“长生蛊”才能把“离恨蛊”从他体内引出来,也唯有“长生蛊”才可以为他的鬼蜮打算提供几分底气。他还没有冒犯赫连御的胆子,便动起了赵冰蛾的心思。若是这女人真被证实背叛,那么他要动手也名正言顺无可指摘,若是她未曾

有了恒远在,赵冰蛾就算未曾背叛,也别想甩掉一身腥。

眼色一沉,步雪遥一边强忍着蛊虫作祟的痛苦,一边盘算着千般计较。就在这时,有风吹来,他敏锐地嗅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火油泄露的气息!

“怎么回事?”火油当埋藏在地下,等猎物入瓮方用明火点燃火药引线,才能叫人防不胜防,可是闻着这味道,那些火油分明是被倾倒在地上,加上此地正处风口,怕是不等猎物进圈套,就先被这气味随风败了算计!

步雪遥惊怒交加,对蝎子喝道:“给我上去看看!”

然而,蝎子和他身后几名“魔蝎”站在原地,一个也没有动。

步雪遥脸色一沉,目光快速瞥了一眼暗客领头者,口中道:“怎么?左护法不在,我便指使不得你们了?莫非,你们忘了左护法的吩咐?”

“正是有大人的吩咐,我等才要听命行事。”蝎子轻轻挥手,“火油陷阱事关重大,殿主既然将其交付出来,便可以安心上路了。”

他身后的四名“魔蝎”分占四角围住步雪遥,连同蝎子在内构成了一道人墙。

得到步雪遥目光示意的领头者也带人上前,却不是要制敌解围,而是错落开来,抽出兵刃将整个包围圈又加了两重。如此一来三重围杀,俱都是刀口舔血的好手,步雪遥是真的插翅难飞。

脸色阴沉下来,步雪遥森然看着领头者:“你想做什么?”

“在下张自傲,奉尊主之名送步殿主上路。”只手在脸上一抹,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领头者顷刻从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变成了面孔苍白的年轻文士,袖中一支判官笔滑落在手,笑意温和,眼中寒如春冰。

那时楚惜微在林中的匆匆安排,就是让这支百鬼门下属装扮成已经被他们杀死的葬魂宫暗客,趁乱混入敌手之间随机应变。无相寺内,步雪遥面对白道回援匆匆离开,楚惜微虽然被赵冰蛾拦下,这些人却顺势跟了过来,到现在终于按照计划与事先谈好的“魔蝎”碰头合作,一面将火油收入己手,一面准备拿下步雪遥以免夜长梦多。

“百鬼门连‘鬼笔判官’张自傲都出动,看来这次是真要下本跟葬魂宫拼个高低了。”双手慢慢紧握成拳,指节发白“咯吱”作响,步雪遥毒蛇般的目光落在蝎子脸上,“尔等跟百鬼门合作,那么赵冰蛾果真是要反了。”

他这句话有些惊怒,更多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蝎子道:“葬魂宫本也轮不到赫连御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