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远倒也干脆,不仅竹筒倒豆子般说尽前因,还将自己所知的葬魂宫部署悉数讲出:“眼下萧艳骨被百鬼门拖在山脚,一时半会脱不得身;魏长筠身在伽蓝城作为后手,埋伏了‘百足’作为杀招;步雪遥则在西边落日崖设下了火油陷阱,是要等赵冰蛾佯装撤退,引各位追杀过去直入陷阱,现在虽有太上宫端衡长老和玄素道长带人前往阻止,但求稳起见,此路不可行,赵冰蛾也不能放过。”

说话间,他的目光投向屋顶上的赵冰蛾,声音微冷:“赵冰蛾执掌‘魔蝎’,在赫连御失踪的当下已成葬魂宫此番行动的一把手,孰轻孰重,各位前辈心中当自有计较。”

“这话说得是真不错,就是不像出家人该说的话。”赵冰蛾微微一笑,“我想起来了,你是黄山派那命大的兔崽子。怎么?苟活了八年,现在想下黄泉找你爹了?”

“黄山派”三字一出,就像沸水浇进了热油锅,在场无人不知赵擎“血阎王”凶名的来历,却没想到黄山派惨案竟然还有幸存者。

“小僧俗名郭谓,家父是黄山派掌门。”恒远迎着赵冰蛾的眼神,“赵护法贵人多忘事,但是这世间恩仇因果都记于天地之间,冥冥中自有报应。”

恒远身份一出,对他尚存疑虑的人不由得放下三分警惕,多了几分怜悯之心。薛蝉衣皱着眉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和尚,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解了他的绳索,借此机会对屋檐上顶着叶浮生面目的楚惜微悄然打了个眼色,只手在喉间虚虚一横,犹豫不决。

楚惜微摇了摇头,开口道:“不论是非如何,有禅师当前,都还轮不到我等外人置喙。”

此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色空身上,哪怕老僧目不能视,也能感觉到这些如有实质的眼神。

他缓缓道:“事关重大,之间种种,以老衲片面之见不可以偏概全。老衲被困渡厄洞,的确是恒远串通步雪遥下药所致,但若无他在其中巧妙周旋,老衲也等不到逃出之时。”

顿了顿,色空又道:“葬魂宫暗中截杀提前离山的各派门人,也是恒远在步雪遥面前巧言设诱,硬将一部分人留下活口,虽遭了大罪,但并非无回天之力。谨以此事而论,老衲对他一如既往。”

薛蝉衣忍不住出声道:“可是他曾在步雪遥面前亲口承认,浮屠塔那夜是他派人送信将玄素道长引到浮屠塔,然后”

“然后赵擎死了。”恒远合掌颂了句佛号,“赵擎与黄山派这一笔血海深仇,小僧虽受佛经涤心八载仍六根难净,自然要跟他讨这番因果。当夜是小僧派人将玄素道长引到浮屠塔撞破赵冰蛾调遣属下劫囚之事,借刀杀了赵擎,但小僧也及时带了各位前往事发地,借此机会将葬魂宫的踪迹挑明。”

在场自然不乏那夜去过浮屠塔的人,回忆起恒远当夜表现,先是怒极此人曾煽动人心意图祸水东引,继而又细思深想,不得不承认他所言非虚。

薛蝉衣背后升起一股寒意,这个和尚年纪不大,说话七分实三分虚,看似坦荡得直白,细想却满是深不见底的城府,直教人分不清真假是非。

曲谨等人对视一眼,心里虽然对恒远仍存忌惮,却已经认同了他的看法——绝不能放走赵冰蛾。

可是演武场内那些人,该怎么办?

尽管他们心里都有了取舍,可是事到临头,谁也不肯去做这个注定会招惹骂名的阿修罗。

之前在山林中组织大家回援的中年美妇开口道:“赵冰蛾,今夜事关重大,我等的确不能放你们走,但是只要你束手就擒不再伤人,我花想容定保你性命无忧!”

赵冰蛾听了,却大笑起来:“性命无忧的阶下囚?你们想把一头狼养成一条狗,回头就多了导人向善的说头是吗?”

花想容脸色难看,双拳捏得死紧。

演武场内受制的人似乎也从这情况里察觉了什么,有的人闭上眼视死如归,有的人面露悲戚与愤恨。

“你们不是要救人吗?你们不是自诩正义侠士吗?为什么不救我们?”

“闭嘴!我等习武之人,当扶正灭邪,怎么能贪生怕死?”

“”

声音嘈杂,泣泪摧心,恒远却在这一刻双膝跪地,对着色空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师父,杀生也为渡厄,佛有不可渡的冥顽恶徒,菩提佛偈无用,便唯有化身怒目金刚!”

色空默然无语,恒远又是一个响头,这回却道:“师父,旧情不可累,世故不可染这是您告诉徒儿的道理,现在,是实践它的时候了。”

恒远这句话说得点到即止又十分微妙,“世故”自然是指演武场内生死是非的抉择,“旧情”却令人遐想。

薛蝉衣猛然想起自己趴在草丛时听到的那段陈年旧事,如今看着色空禅师的迟疑,他与赵冰蛾之间莫非真的是有过私情?

她本以为恒远是要诬陷二人将局势搅得更混,现在细细听来,恒远言辞虽然锋利,却都针对着赵冰蛾,不着痕迹地把色空禅师摘了出去,直到现在对方犹疑,才暗暗提醒了一句公私之分。

看来恒远对步雪遥说的话,也是虚实掺杂,至少对于色空禅师,他也许有怨,却没有那般恨意,只是想借此机会用色空禅师的手铲除赵冰蛾。

一场话语机锋,字字句句都暗中诛心,转眼间将僵持局势逼到不得不发的危险边缘,也让色空禅师面临不可挽回的选择,更使赵冰蛾站在了风口浪尖。

楚惜微将这种种在心头盘算了一遍,几乎都要忍不住为恒远抚掌赞赏。

然而这一次,赵冰蛾没有再等色空做选择。

她放声一笑,忽而弯刀出鞘,直斩色空头颅,被一拳迫开之后借力飞身后退,单脚在屋脊上重重一踏稳住身形,距离已经拉开三丈有余。

“凡事都要你们做决定,到底是哪来的脸面?”赵冰蛾冷笑,目光扫过下方众人,“什么交易,不过是骗你们罢了,别说色空一只手,就算他把头给我,也换不得这些人的命。我想杀的人,从来不能活!”

顿了顿,她手掌抬起,眼神对上演武场内惊恐看来的人们,嘴边还嚼着笑:“见闻至如今,当明伪善情!此生终于此,来世莫为人!”

她抬掌之时,楚惜微脸色骤变,与色空一前一后逼了过去。刀与掌各据长短,赵冰蛾挡下了他这一刀,却生生挨了色空一拳,嘴角顿时溢出血来。

此时近在咫尺,她盯着色空那双紧闭的眼睛,忽然破开一个笑容,低声喃道:“老秃驴,原来我是真的输了不是输给正邪之分,不是输给世俗偏见,只是输给你的阿弥,陀佛。”

七情六欲,万丈红尘,都不如四大皆空,六根俱净。

西佛色空,色即是空。

他肯为苍生舍命,敢为渡厄舍身,只是不为她动心,不为她回头。

三十年前就该明白的事情,是她一直不服,是她从来不甘心,到如今终于罢休。

她低声一笑:“好,你要成佛,我成全你这一次,我不让你选了。”

色空嘴唇翕动:“赵施主”

赵冰蛾受了他这一拳,五脏六腑都似翻滚了一遍,她把血吞回肚子里,一刀横起破开惊鸿刀势,另一手屈指在唇,吹出了一声尖锐的哨音!

这一声哨向如长针刺耳,饶是楚惜微和色空修为都忍不住胸口一滞。就在此时,埋伏于四下的弓箭手应声而出,铺天盖地的箭矢离弦而出,俱是向着演武场内射去!

乱箭纵横,色空飞身而下挡在受难者面前,将袍袖鼓风舞起,仿佛流云舒卷荡开箭矢,然而身周惨叫声不绝于耳,难免让他耳力受阻。楚惜微顾不得赵冰蛾,施展身法前去解决弓箭手,场外再度战成一团。

就在此时,赵冰蛾又是一声哨向,楚惜微眼见演武场内几名袖纹蝎子的黑衣人突然探手入怀,各自掏出了一颗黑色的珠子。

“众人后退!”

瞳孔一缩,楚惜微飞身过去一手抓住色空,用力向上拽去。那些黑色珠子被他们同时朝四面八方掷出,好几颗落在院墙外,顿时炸开火花尘霾,场面混乱不堪。

楚惜微刚带着色空飞出演武场,身后就腾起巨大烟尘火光,场内不管敌我都湮灭在火雷珠的爆炸中,果然如赵冰蛾之前所说的“不留活口”。

他想起那些黑衣人各自部署,终于明白赵冰蛾的打算——她要将“天蛛”连同里面的白道人质一同毁灭。

赵冰蛾还在笑,笑声越来越远,在下令刹那,她已经带着自己的心腹抽身而退,浑水摸鱼不知往何方去了。

惊慌之后,无人胆敢直视演武场内地狱之景,只觉怒恨不已,纷纷要去追杀赵冰蛾。然而下一刻,西边传来一声巨响,很快地面又传来轰隆之响,似地龙翻身前兆,震得人六神无主。

“出什么事了?”

地动片刻止息,楚惜微脑中转过念头:“落日崖!”

 

第151章 身世

“武功不错,可惜太嫩。”

轻笑一声,赫连御将头一偏,无为剑几乎擦着他的脖子刺了过去,左手顺势上抬,恰恰捏住玄素的右手腕,看似轻飘飘,却像被锁链禁锢般叫人脱手不得。但闻“咔嚓”一声,玄素的右手腕顿时脱臼,他脸色一白,却不为所动,右手肘屈起撞向赫连御,后者现在只存一手,不得不避他这一击,却不料肘击只是虚晃,下一刻便是一爪迎面而来。

在旁观战的萧艳骨当即脸色一变,赫连御目光沉下,左手也屈指成爪迎了上去,后发先至,兔起鹘落,十指骤然相交又刹那分开,彼此手背上都多出五道血痕,不同的是玄素伤口微黑,赫连御伤口流出的血仍是鲜红。

“修罗手”赫连御舒展着左手五指,面上神情有些遗憾,“招式熟稔,却少杀气,指上功夫练得深,可惜未曾淬毒。”

“贫道不知赫连宫主在说什么。”玄素借机将右手腕复了位,额头冷汗涔涔,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揣测赫连御言下之意,一双眼锁定对方全身,意图找到可以利用的破绽。

——赫连御此人,武功高强,出手狠辣,其身法鬼魅,招式更诡谲,与他交手不在于先发制人,而重于寻隙而入,以变制变,方有生机。

叶浮生临走前对他说过的话再度浮现耳畔,玄素此番下山遭了数次凶险劫难,前后交手不知数次,又亲身去试了赵冰蛾的挽月刀,本以为自己算是见识了天下高手,到现在跟赫连御数个回合缠斗,方觉惊心动魄。

交手之后,玄素更惊疑一件事。

赫连御右手已然半残,单凭双足一手占据方寸之地,与叶浮生口中提过的迅疾狠辣有所出入,颇有“以不变应万变”的稳重之风,硬是将战局牵扯在他身周三尺之内,见招拆招,后发制人。

玄素的目光落在他脚下,此地土壤松软,两人交战时难免脚力加重,然而除了自己留下的凌乱脚印,赫连御身边竟然只有八个印子,深浅相同,距离相等,恰好是八卦的排列。

“你怎么会我太上宫的‘八卦两仪阵’?”玄素惊疑不定,这并不是步法,而是阵法,乃太上宫不传绝学,习者不仅要有上好的轻功底子,还需得深谙两仪四象、八卦九宫之变,一旦学成便能以阵为战,化招为局,不但能在乱攻之中控场,还能攻守兼备、出奇制胜。纵然放眼太上宫,如今在此道有所造诣者寥寥无几,连玄素自己也是初窥门道不敢妄用。

他惊疑不定,赫连御低头看了眼脚印,微微一笑:“何必大惊小怪?勉强算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句师兄。”

玄素当即冷下面目:“家师生前未曾提过有宫主这样的弟子。”

赫连御笑意不改,却问了他另一个问题:“教你修罗手的人是谁?”

玄素瞳孔一缩,就连旁观的萧艳骨都能看出他眼中掩饰不住的茫然,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修罗手?”

“你已经把‘修罗手’练到了第四重,却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功?”赫连御抬起手露出被玄素抓伤的痕迹,“看来教你的人是无意告知,否则也不会只教武经未授毒经,平白减了杀力。”

玄素看了看自己右手背上的伤口,的确与他在赫连御手上所留如出一辙。

他心里顿时一沉,赫连御仿佛能知他心中所想,笑道:“想来想去,天底下除我之外还能教你这门武功的人,也只有纪清晏和慕清商了。不过以慕清商那样的性子,恨不能把他自己连我一起毁了,怎么会教你?那么,就应该是纪清晏了他为了治好你的病,当真是用心良苦,这样异想天开的事情,倒真的成功了。”

明知道现在情势逼人,容不得分心,玄素依然忍不住为赫连御的话所动,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武学与其他同门所修行的有所差异,因为他除了太上宫武学和心法《无极功》,还被暗中传授了另一套武功。

那套武功的招式与太上宫的灵变玄妙南辕北辙,走的是暴戾狠辣之风,招招不留情,式式皆夺命,只要出手便无余地,正是他带艺入山的武学,也是他身上唯一能追溯前尘的东西。

然而因为他年少疯傻背不下心法,这套武功学得不全,导致气血逆行、经脉受阻,疯病也日渐严重,初入太上宫时伤了不少人,若不是端涯带他出门云游求医,恐怕世上根本就没有玄素这个人了。

云游在外的两年,玄素疯傻不知详细,唯有端涯一手操办知根知底,却从未透露自己到底用了怎样的法子治好了他,哪怕同门都只能在暗地里揣测东道是否得了什么灵丹妙药,否则哪能治好这么个疯子?

此时听赫连御说来,似乎这一切都彼此联系,勾连成令人生惧的旧情。

赫连御垂下眼睑,笑意盎然,“你有没有想过,纪清晏到底是怎么死的?”

玄素脸色一白,喃喃道:“师父说,是旧伤复发”

“的确是旧伤复发,可伤从哪儿来?又被什么所伤?”赫连御盯着玄素,眼睛似乎成了两口深潭,下一刻就要钻出水鬼把岸边的人拖下去,“你好好想一想,否则你师父死得不值。”

玄素头疼欲裂,他拼命回忆往事,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从十岁之后充斥着记忆的也大多是习武修道,关于师父的旧伤只知道是在十三年前有人从山下送来急信,端涯道长匆匆离开山门,回来的时候他带着端清师叔,两个人都是一身伤。

那年玄素十五岁,第一次见到端清,匆匆一眼,只觉得那人浑身衣发被血染透,怀里抱着已经僵冷的女子遗体,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如寒冰覆棺般死气沉沉。

全身上下唯一的活气,大概就是端清那双眼睛,血丝密布,瞳孔都发红,仿佛禁锢了一头疯狂的凶兽,随时要挣脱囚笼择人而噬。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端涯道长如此疲惫,连句话都没力气多说,只摸了摸他的头,眼神是前所未见的忧虑。

当晚玄素和其他太上宫弟子都被禁入房中抄经不得外出,外头无风无雨,却有雷鸣似的巨响接连传来,他听见隔壁的同门窃窃私语,说“打起来了”。

次日,端清被关入忏罪壁,端涯道长盯着他抄写的《道德经》看了半晌,问:“玄素,你想学武功吗?”

彼时年少的玄素眨了眨眼:“想。不过,师父不是已经教我武功了吗?”

端涯道长叹了口气:“习武之道难走,江湖之路凶险,师父只想看你过得好,不忍心见你走在刀尖上。”

心思单纯却敏感的玄素听出了师父言下之意,背后陡然一寒:“您要废了我的武功?您不要我做徒弟了?”

“你就算没有武功,也是我今生唯一的弟子。”端涯道长摸了摸他的头发,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