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客放下弓箭,说话虽然听着客气实则毫无敬意:“家主有令,小公子体弱需多多休息,无召不出院落。何况现在正清理外敌,十分危险,您还是随属下回去吧。”

慕清商的身体抖了抖,轻声问:“是前两日来的那些中都人吗?”

沈留心头一惊,暗客眯了眯眼:“是什么人在小公子面前多嘴?”

“是、是我听洒扫的下人说的”慕清商低下头,犹犹豫豫地去牵他的手,“我、我怕,你带我走吧。”

暗客似乎是嗤笑了一声,将长弓负在身后,握住了他的手,然而刚一触碰,他就发出一声闷哼,连退了两步。

沈留眼尖,看到暗客肉掌间多出一枚极细的针,手掌已经开始发黑,露在外面的针尾是倒钩状,熟悉得让他害怕。

这是沈留送给慕清商的七枚毒针之一,本来是沈乐给他护身之用,他自觉用不着,就把它当成小玩意儿给了这看起来像病猫一样的伙伴。

直到现在,虎崽撕破了猫皮,露出藏匿许久的锋芒。

毒针入体即发作,暗客屈指要吹哨示警,沈留已经回过神来,捡起一块石头用尽力气砸在了他头上。趁着对方倒地的机会,慕清商捡起了那名百鬼门下属手中的短刀,照着他的脖子狠狠捅了下去,一连三下,几乎捅了个对穿。

沈留被他这番突然暴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等到暗客没气之后,慕清商才对他说道:“帮帮忙,把那个人拖过来。”

沈留一点就透,两个孩子合力把那百鬼门下属的尸体搬过来压在暗客身上,让对方的手握住还插在暗客脖颈里的刀,伪装好了现场后不等松口气,慕清商就抓着沈留从小路跑。

沈留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我不走!我爹还”

“你爹死了,我看到的。”慕清商脚步一停,侧来的半张脸上满是血迹,在黄昏下无端显得惊悚可怕,眼里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冷静,“我来找你,结果发现岭中乱了,有人拖着尸体从家主那边出来,我看清了是你爹。”

沈留脑子里刹那时一片空白,他想哭想喊想说慕清商骗人,可是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用手死死捂着他的嘴,几乎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连拖带拽,把人带到了一个堆满血色麻袋的山洞里。

慕清商在他耳边说:“这里都是没用的死人,今晚子时就会被带走扔进外面的长河,你识水性吗?”

沈留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能愣怔点头,慕清商就继续道:“你找个袋子躲进去,记得打活结,别动也别出声,晚上被扔进水里后憋一会儿再出来走得远远的,别回来!”

沈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慕清商,认识他三天,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孩子都乖顺柔软得像只猫儿,从来不曾有这样冷静到可怕的地步,甚至连刚才捅刀的时候尽管手抖,也没失了准头。

他怔怔地问:“你到底是谁?”

“他们都叫我慕清商。”蹲在面前的孩子擦了擦脸上血迹,在怀里小心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沈留那六根毒针,自己只留了一支,剩下的一股脑被他塞回沈留怀里,“这个你拿着,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就动手如果你打不过,就杀了自己,总之不要活着回来,否则你会后悔的。”

沈留抓着他的手:“我爹真的死了吗?”

“家主杀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骗你。”慕清商轻声道,“你对我好,也没做错什么事,不该死的听我的话,活着出去。”

他说完挣开了沈留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一别就多年未见,慕清商虽然记得沈留,但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故也没设法联系。那夜他独居船上卧看朗月疏星,冷不丁有人爬上了船,狼狈地趴在船舷上喘气。

十五六岁的沈留生得狐狸眼风流相,哪怕被泡成水鬼模样,也好看得紧。慕清商本想把其扔回水里,却看到了他腰间悬挂的一个人头,瞳孔一缩。

迷踪岭赫连家御下极严,其中死士都在面上烙了黑色阿芙蓉,虽然没公明于世,该知道的人却都心里有数,绝不会认错。

赫连家的敌人慕清商眯了眯眼,长剑架在沈留颈边,没出声,握剑的手稳如磐石。

沈留此番杀了替赫连家主送信天京的暗客,一路上不知道遭了多少回难。此时他身上伤口被水杀得生疼,好不容易爬上艘船却没想到上面还有高手,眼下内力所剩无几,纵有饮血匕在手,也实在不好硬碰硬。

因此他一面悄然伸手探入腰封,一面举起右手卖惨赔笑:“这位兄台,小弟路遇歹人跳水逃命,借你的船喘口气,还请”

“你杀了赫连家的暗客。”慕清商打断了他的话,“此地临近西川,你挂着这颗人头还赶往此地跑,是在找死。”

沈留心头一惊,再不犹豫,右手一转推开剑锋,左手向后一扬,一枚细针迎面射来。

慕清商右腕一转,长剑横于面前挡下细针,附着其上的内力将针“黏”住,正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借着月光看清了针头那丑到别出心裁的倒钩——

“我跟你讲啊,这个针尾是我自己弯的,方便藏在衣带里,用的时候还顺手,是不是很厉害?”

沈留一击不成,正准备再跳一回河,冷不丁被人一把扯住了袖子:“沈留,我是慕清商。”

这个名字就像重锤打破了核桃壳,把里面封藏的东西重新暴露出来,沈留浑身一震,他下意识地回头想看个真切,脚下已经踏了空。但闻裂帛声起,慕清商只觉得手下一轻,那人已经栽回了河里,扑起老大的水花。

他丢掉破布,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看着沈留在水里扑腾也没急着去拉人,而是转身看向了岸边。

微带凉意的风吹来,略消减了夏日暑气,然而慕清商敏锐地嗅到一丝血腥味。

下一刻,有数枚弩箭破空而至,箭尾都绑着绳索,一半射向船舷,一半射向站在船头的人!

青山荒冢说:

《旧年》总共4章,明天我看看有没有空把剩下的写了

本章亮点——两个小包子的患难之交,以及年少断袖(???)的沈门主╮(╯_╰)╭

最后本章有隐晦伏笔,关系到最后一卷的重要设定,请发挥火眼金睛和脑洞自由寻找想象,猜对有奖23333

第159章 毒计

人的名树的影,孙悯风凭一手医术傲视杏林,“鬼医”盛名到底不是大风刮来的虚衔。

他将随身携带的布包打开,从中取出针药为那名性命垂危的百鬼门弟子逼毒,走奇穴下猛药,硬是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抢回了人命,正在努力让人清醒过来。

众人不愿枯等,纷纷对现在的情况各抒己见,都想找到最安全的出路,一时间吵得不可开交,幸亏有色空在场才没闹得太过分。楚惜微拧着眉头,心里快速把敌我双方的力量做了一番权衡。

这一次武林大会广邀各大门派,参会者多达两千余人,再加上无相寺内的诸多僧人,由于百鬼门跟赵冰蛾预谋在先,将之前那场厮杀控制在不伤元气的范围之内,现在就算粗略划去伤亡名目,剩下也有三千多人,再加上盈袖所带的人手,共计四千人,算得上人多势众。据恒明适才所言,落日崖方向冲出的异族骑兵约莫上千人数,纵有刀兵火器之助,对上这边也并不占什么优势,眼下要顾忌的唯有两点——落日崖那边是否还有异族后援,以及不在赵冰蛾控制内的诸多葬魂宫暗客。

从明面上看,武林白道胜算颇大,但是正因如此,楚惜微才不能轻举妄动,毕竟莽撞冲杀博一时痛快容易,行差踏错想力挽狂澜可就难了。

“叶公子这番沉思,可是有什么主意?”恒远那双眼机灵得很,硬是从楚惜微面上看出些端倪,遂开口问道。

不等楚惜微说话,那罗家主已经愤然道:“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真是妇人行径!不过上千异族,难道集我等之力不可杀之?我们练了这一身武艺,还比不上那些个蛮子的战马刀斧?”

这话说到不少人心坎里,应和之声纷纷而起,吵得楚惜微头疼,开口也就冷硬起来:“罗家主若觉自己有杀敌退军之能,我等也不拦着您身先士卒,请!”

闻言,盈袖也掩口轻笑,道:“是极,罗家主热血燃胜酒,不妨执兵斩棘,也好让我们见识一下华月山庄的风采!”

顿了顿,她又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众人脸庞,笑意微凉:“有人愿意以身犯险给大家做个前车之鉴,我等除了感念慈悲大义,何乐而不为?”

此言一出,罗家主咬碎了一口牙也把涌到嘴边的意气之言往肚子里吞,其他还有异心的人也不想平白拿自己性命去为别人试刀,一时间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色空眼虽不得见,耳朵却灵,心里头比谁都清明,听得这一番龃龉,暗自摇了摇头,忽然就明白了东道端涯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

“变不变之事,守应变之心,方为人之道也。”

满场之人曾也快意恩仇潇洒来去,到如今故步自封徒增累赘,除却世故之所累,更因人心之所变。

等闲变却故人心(注),色空曾以为自己已经明白,到现在才惊觉还不够明白。

就在这时,有人来到楚惜微身后,低声道:“叶公子,东山道三娘那边传来消息——尚无鬼祟,随时可以安排撤退。”

楚惜微瞥了一眼屏息侧耳的众人,开口问道:“南山道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萧艳骨将南山道把持得滴水不漏,若无赫连御及赵冰蛾、步雪遥贴身信物,任何人靠近俱杀无赦。”顿了顿,属下补充道,“我等前来之时遥遥望见赵冰蛾率人前往南山道,应是要与萧艳骨会合。”

恒远皱眉沉思并不急于开口,罗梓亭问道:“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从东山道借路离开?”

“从东山道离开容易,但是一旦我们从这边走了,就相当于把问禅山拱手让出。”盈袖淡淡道,“问禅山失守,葬魂宫和异族便可以此地为驻点,分道伽蓝城与边关,于前者而言是引狼入室,对后者来说是背后捅刀你们自诩侠义大半生,现在是想做千秋罪人吗?”

此言一出,哪怕是罗家主都没有出声,大是大非面前,无人能将一己凌驾于百姓家国之上,就算有诸般私心,也统统如阴沟老鼠见不得光。

片刻后,第一个开口的人是色空,他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忝为无相寺禅师,得佛门教导,受师长重托,如今豺狼横行、大难临头,纵造杀业亦为护生。累卵之下,当率我佛门弟子守伽蓝之地清正,护周边百姓之安然,身死无需祭,寸步不可离。”

恒远睁大眼睛,嘴唇翕动:“师父”

“恒远,你心为外物所牵,拿得起放不下,与我佛有缘却无份,到如今机缘已尽,你带上寺内沙弥,随各位施主下山吧。”色空向他所站方向侧过头,微微一笑,“愿佛祖保佑,长安无忧。”

薛蝉衣因站得近,在这一刻看见恒远的眼眶突然红了,他双拳紧握,喉头上下耸动,可惜千言万语都被哽住,一个字都没说。

以恒明为首的僧人们合掌诵经,原本浮躁的众人在这阵经文声里渐渐宁静下来,他们扫过身边每一张脸,无论齐整或是狼狈,握住兵器的手松了又紧,难得怔忪,又难得清明。

楚惜微不知何时到了盈袖身侧,轻声问道:“你的人还能拦多久?”

“若要保存实力,还能周旋近两个时辰。”盈袖皱着眉头,“我来的时候已经看过那边的情况,那些异族是从西岭借道过来,领头的是一名‘狼王’,虽说出现在山林中的只有千余人,但是”

她话还没说完,十来个人就踏着满地血滟携一身风尘匆匆而至,将沉思众人纷纷惊醒,齐齐抬头看了过去。

“少宫主!”玄砚第一个叫出声,太上宫弟子俱笑了起来,就算沉稳如玄晓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些人相互扶持,领头的一身道袍都被血染透,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脸上面具早不见了,发丝散乱虚掩了惨不忍睹的伤疤,只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

他手里握着染血铜箫,见到场内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长长地松了口气,是悲戚也是庆幸:“各位在此就好”

众人闻言心下初定,少数几个人仍是戒备,楚惜微跟盈袖对视一眼,一人手指搭上惊鸿刀,一人水袖微震,孤鸾短刀已悄然落入手中。

薛蝉衣惊喜道:“玄素道长,你跟端衡道长带人去了落日崖,现在可知那边的情况?”

玄素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近,点头道:“异族是从西岭而来,我与们赶到落日崖时只见这些人正趟水过河,人数颇广,披甲带兵百鬼门张判官率人把守落日崖,可惜寡不敌众,师叔布阵为局,集众人之力拖延他们的行动,张判官就带着死士将从步雪遥处夺来的火油炸毁山道小径,倾塌山石堵塞前路,将自己与数千异族都拦在了落日崖下,只有我等几人和一队先锋军在道路炸毁之前突入山林。”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滚烫热泪从眼中滴落,自入山以来便沉稳可靠的年轻道长在此时掩面而泣,是难过到了极点。

众人已听薛蝉衣和恒远交代了前因,如今又从玄素这里闻说后果,一时间唏嘘不已。

色空叹气道:“阿弥陀佛”

玄素已跪倒在他面前,泣不成声。随他前来的人也将所救伤者放下,会些岐黄术的人们纷纷上前,孙悯风本在为之前那名百鬼门下属拔针,不经意间回头一瞥,面色陡变:“闪开!”

话音未落,一名“伤者”突然暴起,伸手抓向正俯身查看伤情的玄英,只见他手背溃烂流脓,张口却是无声嘶吼,已经被人挑断了舌头!

玄英瞳孔一缩,此时要避已来不及,眼看那只手就要抓上他面门,一把轻薄短刀似飞燕出林,乍然划过面前,将那只手生生砍下,同时盈袖一脚把玄英踹开,避过劈头喷溅的血。

那血溅落在地,竟然是发黑的!这些所谓“伤者”都是在几日前被擒的白道人士,让步雪遥的药灌成“毒人”,活不过几天,却是浑身血水都带毒,一旦沾上就要被拉成垫背,此番若不是孙悯风在场,恐怕事情就糟糕了。

与此同时,那尚在悲泣的“玄素”突然出手,双手多出两把尖锐蝴蝶镖刺向色空,然而老僧仿佛早料到有这一招,提前侧身避开了这一刺,同时左手变掌为爪一提一带,将其生生甩了出去。

“玄素”人在半空头下脚上,却是顺势一转,蝴蝶镖骤然飞出,两人猝不及防被打中,当即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不等站稳,“玄素”双手如拨弦连弹,楚惜微眼睛一眯箭步而上,惊鸿刀自下而上逆势一挽,在千钧一发之际挽了个大周天,众人看不真切,只能听见“叮叮叮”数声连响。下一刻楚惜微刀势一变,被内力“黏”在刀刃上的无数牛毛细针如暴雨梨花反射回去,若非“玄素”反手扯下外袍当空一抛,似雨伞轮转挡了下来,恐怕人就被打成了筛子。

两厢惊变兔起鹘落,不少人还没回过神,玄砚不可置信地看着“玄素”:“少宫”

“那那不是玄素道长!”一个粗喘的声音打断了他,只见孙悯风收起最后一针,适才半只脚踩进阎王殿的百鬼门下属已经睁开眼,颤抖着伸手指向“玄素”,恨不能生啖其肉:“她、她是萧艳骨!她伪装成玄素道长的样子带人上落日崖,骗了判官和端衡道长那么多人,本来都有机会全身而退,就因为她从中作梗”

他双目血红,再加上随着“玄素”前来的人都翻脸动手,场面一时间陷入混乱,谁都不会再怀疑真相。

楚惜微心下一沉——如果这是萧艳骨,那么把守南山道的是谁?

薛蝉衣咬牙抽出赤雪练,当空一甩仿佛蛟龙出水,缠住迎面扑来的一名毒人,顺势抛了过去。

萧艳骨飞身而退,然而楚惜微已经算准其反应,提前到了身后,一刀“白虹”逆势劈来,这一次再退就来不及了。

血痕从左腰斜贯右肩,哪怕萧艳骨已尽全力护住心脉,也觉得自己差点被这一刀劈成两半。她喷出一口血,眼见偷袭未成,屈指吹哨,原本各自为战的几个手下连成一线挡下追击,萧艳骨则趁机翻身越过墙头,转眼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