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清这次行动,早就换下道袍,着一身与赫连御之前别无二致的罩衣轻袍,同样背负古剑,体型也与其相似,气度却伪装得极好。何况赫连御常年戴着银雕面具不露真容,旁人被他气势所慑也少有人敢逼视细看,此番端清虽因渡厄洞一战狼狈了些,身上残留的血气却萦绕不散,重新扣了张面具之后,竟然比先前更能以假乱真。

楚惜微都曾险被骗过,更何况是临时受命的卡伊诺?

然而身为首领,必然行事谨慎不可轻信他人,卡伊诺虽然止了兵卒,自己却也没冒然勒马上前,目光里满是打量:“赫连宫主您可不该在这里啊。”

话音未落,脚下马匹忽然向前跪倒,伴随着鲜血喷溅和背后士兵的惊呼——那匹马的两条前腿,竟然在无声无息间被人一剑斩断!

卡伊诺虽有提防,却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发难,更没看清他到底是何时出剑!

一惊之下,卡伊诺倒也不乱,单手撑地翻身落稳,然而他刚刚起身,两根冰冷的手指就按在了他的眼皮子上,看似轻若无物,用力之大却仿佛要把眼珠活活抠出来!

“任何人都不能居高临下地看我,更没资格对我品头论足”端清冰冷的声音从面具后透出,竟然罕见带上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即使那张面具下的脸连一个勾唇都没有,依然平静得像高山冰壁。

他的手指摁住卡伊诺的眼睛,轻轻歪头:“你出来之前,没被主子教好吗?”

卡伊诺眼睛生疼,却眨一下都不能,一股寒意在背后乱窜,士兵们围拢过来,却被他挥手喝止。

他跟赫连御见面也不过一次,对方正是这般打扮,如今看不出半点错处,然而装扮可以模仿,气势和武功却难。

卡伊诺对赫连御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那是月前,他和另一位“狼王”陪着萨罗炎将军秘密潜入中原,在迷踪岭内与这位合作伙伴见面。

萨罗炎叮嘱道:“赫连御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你们不可招惹他,否则我也保不住你们的命。”

他对将军马首是瞻,另一个却心高气傲不以为意,在见到赫连御的时候就是如此细细打量,带了些不以为意的轻蔑,下一刻就被活活挖了双眼。

卡伊诺记得那鬼魅身法和夺命指招,更记得云纹缎靴踩爆眼珠的声音。

这样一个恶鬼似的疯子,天底下绝不会有第二个了。

“是、是我鲁莽,以为有人假扮,还请赫连宫主恕罪。”卡伊诺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低头,萨罗炎将军对这次行动十分看重,若是因他一时不忍坏了大事,后果难以设想,“将军吩咐事关重大,我有些过于紧张,一时轻慢了宫主,下不为例。”

那两根冰冷的手指倏然收回,端清垂手在侧,这才回答了他之前的话:“我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有变故发生。”

卡伊诺看着面目全非的落日崖,脸色也很难看:“是何变故?”

“我手下出了叛徒,前山已经乱了。”端清冷冷道,“步雪遥我本以为‘离恨蛊’能让他收收心思,可惜他不知悔改,还私放信号烟花,若不是我及时赶来,恐怕这堆乱石之下就不止几具尸体了。”

狩猎军与葬魂宫事先约好以烟花为引,因此在步雪遥放出信号之后,卡伊诺才会带人出林渡河,却没想到迎来的却是阻截拦杀,甚至还有火油炸了落日崖,若非他下令果断,让先锋军急冲出去,自己带其他人向左右分散借周围山势躲避落石,恐怕伤亡会十分惨重。

卡伊诺本来就对此事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听到“赫连御”这样说,自然把事情都推到步雪遥身上,急忙追问:“那叛徒如何了?”

“我既然在这里,他们还能活吗?”端清瞥了他一眼,卡伊诺只觉得那露在面具外的双眼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一时间头皮都开始发麻。

“现在前山生变,道路又被堵住,我们该如何是好?”卡伊诺有些犯难,“我虽让先锋军将毒人带了出去,但仅凭这些恐怕不能伤其根本,宫主”

“既然已经乱套,我就去把水搅得更混,你们先设法将山道掘开,否则兵马不至,我就算有通天手段也是后继无力。”顿了顿,端清冷声道,“越快越好。”

“是!”

“”

这一厢拖延,山林内已经展开行动。

有端衡布阵为局,再有蝎子和张自傲两大暗杀高手设下埋伏锦上添花,当卡伊诺等人应对着“赫连御”之时,没想到自己背后一水之隔的退路已经变成了陷阱。

端清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掐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之后,便让卡伊诺吹号召集士兵,也以此给对岸林中的端衡等人报了警醒,自己则名正言顺地脱身,一路以轻功疾行,速去前山与楚惜微等人会合,正好赶上那场林中血战。

眼下赫连御被废,赵冰蛾交出“长生蛊”之后与西佛色空双双离去,问禅山之危有可解之法,但众人却没松一口气。

狩猎军仍在后山似芒刺在背,异族狼子野心已现端倪,若是不解决他们,莫说众人危难仍在,更会流害周遭危及边陲。

色见方丈回返寺内,有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方丈,就像一根主心骨终于归位,孙悯风带着会些歧黄之术的人去赶制蛊毒解药救治伤员,准备救助即将到来的难民,将蛊毒之祸控制下来,其余的人齐聚一堂开始了紧急议事。

最终,楚惜微一锤定音——各奔东西,兼顾两头。

虞三娘派人摆阵暂阻中毒灾民,玄素、恒远、薛蝉衣趁机带着伤者和战力不足的小辈从南山道往伽蓝城去,一来减轻山上众人的负担,二来赶去伽蓝城稳住后路,倘若问禅山失守,也得保证伽蓝城可去;

盈袖心系边关,点可用之人数十从南山道离开问禅山,从水路急向雁鸣城,剩下的暗羽人手则分为两路,一路留于山中协助色见等僧人护关守山,一路暂时并入楚惜微手下任凭调遣。

连番变故,散沙聚拢,众人奔赴落日崖,由端清伪装“赫连御”为饵,率伪装成葬魂宫暗客的暗羽手下佯作败阵退至此处,跟卡伊诺等人临危合并,双方正面抗敌,楚惜微就趁机带百鬼门人从绝壁包抄,潜于水下,布了洞冥谷内“水鬼吃人”的水下绳网秘术,待白道众人全力逼退狩猎军,端清且战且退故意将其引回长河,便收拢天罗地网,“水鬼”亮出獠牙,拖人入水,长河漂血。

卡伊诺吃了亏,这才晓得“赫连御”是假,自己事情败露,当机立断想暂避其锋,原路撤退,然而当他们回到西岭山林,藏身多时的端衡等人便启动阵法。

迷雾遮人耳目,他们一时间根本找不着路,长期在“死人林”讨生活的百鬼门人却如鱼得水,不仅借力打力冲开阵势,还能各自为战画地为牢,叫他们一时间难以相互照应集结。

看起来占尽上风,但楚惜微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卡伊诺身为“狼王”,能耐非同小可,一时失手却不代表他不能翻盘,且不提火器之厉,单单等他回过神来重新排兵布阵,就可能将局势翻转过来。

盈袖带来的消息叫他心惊肉跳,叶浮生替他奔赴边关顶下重压的事情更让楚惜微心急如焚,然而他越是焦急,反而越是冷静狠辣到极点。

叶浮生以“楚尧”身份去了边关,那么他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能跟盈袖一样直往雁鸣城,只能走暗线。

楚惜微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这支异族狩猎军永远留在西岭,然后取而代之借道“鬼哭涧”,天堑虽险却是最近的路径,不仅能让他以最快速度赶过去,还能绕到关外,配合雁鸣城和叶浮生的行动。

“你这法子虽好,若拿捏好时机便是一支奇军,但若是出了差错,下场就是变成敌后孤狼,被反咬围剿。”

盈袖为他的决定心惊,楚惜微却从未怀疑叶浮生能否制造出这样的机会。

楚惜微却道:“他向来谨慎,我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盈袖简直被这师徒俩气笑了:“他会算,你会搏,可是你们能算得尽人心,搏得过老天?”

楚惜微默然片刻,抬头盯着盈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信天,我信他。”

怀疑一个人,也许是一刹那的事情;

信任一个人,却可能是一生的决定。

纵然曾有背叛,哪怕遭受风雨,有些人初心依旧,有些事历劫不改。

不信家国千秋事,不计青史万载名。问君此心何所似,胜却磐石无转移。

虽说人算不如天算,但楚惜微现在别无选择,只能去赌一回人定胜天,哪怕是老天注定了祸福,也要从死途活活踏出一条生路。

因此眼下,他只能速战速决,没有拖延的机会。

军队之强,在于齐心协力;士气之盛,在于主将之身。

楚惜微亲自对上了卡伊诺。

卡伊诺是箭术高手,除了眼疾手快,耳力和直觉更是远超常人,哪怕在这片迷雾森林里也能闭着眼睛百步穿杨,不多时已经杀伤数名百鬼门人,就连蝎子亲自上阵准备偷袭,也在靠近他一丈之内时被发现踪迹,凌厉一箭穿过肩头血肉,箭尾犹颤。

楚惜微看得分明,卡伊诺箭囊中还有二十四支箭,然而对方下手太准,马术和刀法也不弱,对迷阵分战造成了极大阻碍。

蝎子被发现不是输于身法动静,而是他身上的杀气。

长期在关外游猎厮杀的异族“狼王”,无一不是部落里身经百战的勇士,他们与人争、与兽斗,对杀气的感应丝毫不弱于纵横江湖数十载的武林高手,甚至还要更敏锐一些。

他眸光一沉,惊鸿刀在手中无声一转,寒芒似乎都在刹那黯淡下来,随着他这个人一起化成了黑不溜秋的影子。

楚惜微抬足踏上树干,如履平地般一路踩了上去,于树梢枝桠上轻轻一点,片叶未动,人却已经轻飘飘落在了卡伊诺背后大树上。

他屏息凝神,将全身气息压到了最低,整个人都跟树木融为一体,双脚勾住一跟指头粗的细枝,身体倒挂下来,离卡伊诺头顶不足一尺的距离。

呼吸转为内息,心跳脉搏被内力干扰,楚惜微眼里没有杀意,身上自然也无杀气,然而卡伊诺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手已经握住腰间长刀。

就在这一刻,张自傲欺身而近,浓烈的杀气伴随着寒芒一闪直扑过来,卡伊诺毫不犹豫地弃刀挽弓,箭矢倏然离弦,两道骨肉破裂之声完美重合在一起。

一道是箭矢贯穿张自傲腹部的声音,一道却是刀锋划过的骨肉分离之声。

在卡伊诺松开弓弦的刹那,惊鸿刀已经从他颈项抹过,他只觉得喉间冰凉一片,冷风平地而起吹开身边迷雾,他被迫仰起头,看到头顶有一双森冷暗沉的眼睛。

瞳孔放大,倏然涣散,喉间发出“咯咯”怪响,话未出,已经气绝身亡。

断首之躯倒了下去,战马仰天嘶鸣,却被一只脚死死踏住动弹不得,楚惜微左手提卡伊诺的人头翻身落在马背上,右手还刀入鞘屈指吹出一声口哨。

哨声尖锐破空,刺耳生疼,暗处端衡会意,着人移开阵眼,狂风入林吹散迷雾,被困此间的狩猎军这才发觉身边已经尸横遍地,场中央那匹熟悉的战马之上坐了个不认识的中原人,手里却提着卡伊诺的头颅。

霎时,惊呼嚎叫此起彼伏,狩猎军惊骇万分,白道众人士气大盛,楚惜微嘴角划开一个冷然笑意,向再度潜伏的所有暗客打了个手势,一字一顿地道:“降者不杀,犯者不留!”

“叶大侠高义!”

“好!”

“杀!”

“”

刹那间,林中杀声再起,夺回长河要道的白道侠士也都入林相助,楚惜微将卡伊诺人头抛给端衡,自己却顺手扒下了对方的箭囊盔甲,面色阴晴不定。

有白道战力加入,暗客趁机脱出浑水,隐于密林之中,悄然无声,不留痕迹。

端清走到楚惜微身边,见他打量手中盔甲,道:“你想带人装成这支狩猎军,从‘鬼哭涧’直入关外?”

“道长认为此举鲁莽?”

“的确,但事急从权,并非不可取。”端清伸手入怀取出两样东西递过来,楚惜微定睛一看,其一是恒远从步雪遥处骗来的骨哨,其二却是一面他从没见过的黄金令牌。

他这一次连战赫连御两回,以自身《无极功》封了对方的《千劫功》内力,自己也伤得不轻,跟楚惜微他们奔赴关外于事无补,还不如留下来帮着众人坐镇问禅山,同时看守赫连御。

楚惜微对这些安排早有预料,却没想到端清还对他有所交待。

“关外异族既然与葬魂宫共谋,步雪遥又能以信号烟花召出狩猎军,可见他们彼此之间合作不少,‘鬼哭涧’处恐怕还有葬魂宫人把守,你拿着这支骨哨应是有用的。”顿了顿,端清将掌中令牌交到楚惜微手里,“至于这面令牌,若你到了关外陷于敌营,不要向雁鸣城硬冲,调转方向往‘九曜城’去,那里的城主见了此物会给你方便。”

九曜城,乃是西域三大重城之一,离关外异族军营驻地不远,其地位便如雁鸣城之于大楚,据说镇守的城主是位异族王室,位高权重,各部落族长都得在他面前低头。

端清久居中原,又是个避世清修的道士,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楚惜微心头惊疑,看向手中令牌,六角造型,正面刻了一条盘踞的九头蛇,后面却刻着一位女子半身像。此物应该年岁已久,哪怕保存尚好,刻痕也从清晰变得有些模糊,唯有镶嵌在眼睛部位那两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耀眼如昔。

他瞳孔一缩,虽然不认得这女子,却将这九头蛇雕刻与关外异族令牌上的五头蛇像联想到了一起,除却头颅数目不对,其他地方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是”

“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端清收回手,面上还是毫无波澜的平静,“前路艰险,谨慎珍重。”

楚惜微五指收紧,郑重其事地将骨哨和令牌都收好,看着端清提剑转身的背影和依然触目惊心的左臂,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哪怕顶着叶浮生的脸皮,他也学不来那人的花言巧语,更不会卖乖讨喜,一时间如鲠在喉,眼见端清就要走远,才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道长,等此间事了,能否带我跟他去拜见顾前辈?”

端清足下一顿,侧过头:“诸多隐患仍在,就要草率决定了?”

“危险是要面对,而不是畏于未知就止步不前,不管隐患还是麻烦,决定了的事就要承担”说到这里,楚惜微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一起。”

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楚惜微眼花,他看到端清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弧度很小又很快回落,快得就像一闪而逝的惊梦幻影。

白发道长抬步向前,只留下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