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楚尧听到这些骂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爬了起来,死死盯着牢门。

顾潇对这些骂声置若罔闻,将所有人抛在脑后,打开牢门走到了楚尧面前。

他看着这个在十天之内脱了形的孩子,轻轻唤道:“阿尧”

楚尧没有动,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顾潇勉强笑了笑,道:“我来跟你道别。”

楚尧默然片刻,问道:“生离,还是死别?”

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好像在这十天之内被消磨了所有活泼和单纯,此时看着顾潇的目光让他想起了黑夜里的鹰隼,纵然年幼未生双翼,皮毛之下已经初见骨之雏形。

他蹲下来,与楚尧平视,伸手去摸那张脏兮兮的连,道:“你会离开天京,过上新的生活”

顾潇的声音戛然而止,楚尧侧头咬在了他右手食指上,用尽了全身仅剩的力气,牙齿陷入皮肉,尝到血味也不肯放开,顾潇觉得那牙齿咬到了骨头上。

他动作一僵,用左手轻轻去抚楚尧的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恨珣儿,但是如果你不能好好活着,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

楚尧终于松了口,他嘴里都是血腥味,却半点高兴也无,扯了扯嘴角,并没有哭,只是道:“师父,我现在不想活了,你告诉我真相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好不好?”

“是你母妃说过,让你活着。”顾潇站了起来,“你知道真相又如何?不过是,无能为力。”

楚尧握紧了双拳。

顾潇低头看着他:“你恨我们无可指摘,但是你也要知道‘师为徒先’的道理,仇也好,恨也罢,你都记在我身上就行。”

“记在你身上?”楚尧抬起头,“师父,我杀了你报仇也行吗?”

顾潇笑了一下,看着手指上带血的牙印,道:“行啊,这个就算印记,十年后我这条命就给你了。”

楚尧瞳孔一缩,继而笑了起来,笑得撕心裂肺,咳得断断续续。

“给我呵,师父,你还想骗我吗?”楚尧的眼泪都被笑了出来,目光阴鸷,“顾潇,你口口声声说十年之后把命给我,可是人间生死无常,你以为自己是阎王爷能定祸福,说了话就一定能算数吗?你作朝廷的走狗,指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尸骨遗落在何处也不知道,我又该去哪里找你讨仇?”

顾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外面传来一声轻咳,是狱卒提醒他,时间到了。

最终,他想好的千言万语都没派上用场,顾潇只是弯了弯嘴角,凝视着楚尧的眼睛,轻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做鬼也要托梦去找你,此生不还你一命,来世不入轮回,只是阿尧你可别怕鬼啊。”

说完这句话,不等楚尧回神,他已经走了出去。

牢门重新关闭,楚尧这才惊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受伤小兽般的哭嚎,猛地扑了上去,却只是撞上冷硬的门栏。

“师父、师父!你回来!”

“”

“师父!我不要你的命,你回来!我求求你回来!”

“你们是谁?我哪儿也不去!师父!师父!”

“”

“顾潇——”

最后一声哭喊骤然拔高又戛然而止,顾潇已经走出天牢大门外,闻声脚步一顿,近乎僵硬地回了头。

可惜他看见的只有森然漆黑的走道。

他在这一刻有一种冲动,然而最终,他选择了转身继续往前走。

当身边再也没有人,顾潇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蓦然间,他的耳边回响起十岁初学惊鸿刀、不堪辛苦的那晚,端清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寒枝落枯叶,浮生碾轻尘;此身似惊鸿,转眼去无踪。总有一天,你将离巢独飞、振翼苍穹,失去岑天大树的庇护,迎来明枪暗箭的危险,甚至故园不再、沧海终化桑田,而你跨越万水千山,自此不见归途。

“然而,你将从雏鸟变成苍鹰,张开双翅与长空搏击,经风雨斗雷霆,也许会痛得不想继续,但你须得将苦乐都铭记,一往无前越过江山万里,才能找到一生所归心安落定。”

青山荒冢说:

宫变篇完结。

开《封刀》最后一卷——风云篇。

提醒,下次更新悄悄进村,嘘

第189章 结情

当叶浮生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屋子里已经静得落针可闻。

离他从昏迷中醒来不过第三天,气力还没怎么恢复,伤势也只好了一些。这三天来,叶浮生寸步不出房门,楚惜微也很少离开,外面的消息都靠手下密报来往,从这些情报中,他们得知西川战事僵持,异族主将萨罗炎落入雁鸣城守将陆巍之手,两军隔河对峙,谁也不肯退让,也都不敢轻举妄动,“狼首”赛瑞丹临危上位,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无暇他顾。

楚惜微将这个消息转告他的时候,就准备等叶浮生的伤势再好一些便启程赶回中原,正当他思量着要如何安排,叶浮生却忽然屏退了下属,把他拉到床畔坐下,缓缓说出了这些楚惜微欲知不敢的陈年往事。

此时,楚惜微迟迟没有开口,叶浮生也不再多说一句话,他还不能顺利行动,精神头并不好,强撑着说出这么多劳心伤神的事情已经尽力,到现在就像被游龙被抽掉脊骨,全身都松垮下来。

然而他骤然后仰却没有重重磕上床板,楚惜微身形一转坐到了叶浮生身后,用胸膛接住了他的背脊,双手合抱过来握住那人放在腹部的手,头缓缓垂在他的颈侧。

楚惜微一言不发,叶浮生却感觉到颈侧有一点滚烫濡湿了中衣领口,下意识地想转头看看他,可惜这人抱得死紧,叫他一点也挣不开。

叶浮生叹了口气:“阿尧,别这样,你说句话。”

“为什么”楚惜微把一双通红的眼睛埋在他肩头,不晓得是不愿意看他,还是不敢去看他,声音很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对我说这些?”

叶浮生沉默。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坦诚过往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很可能会将两人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平衡打破,不仅前情尽弃,甚至从此真正恩断义绝。

以叶浮生的心思,当然不会不知道说出真相的隐患,然而他终究还是将这些告诉了楚惜微,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再三思虑后仍然决定了推心置腹。

十年前他不说,是因为楚尧年幼无能任人宰割,因为对楚珣有十年之约,更因为静王之乱尘埃未定,对方知道得越多就越不能安然无恙。

然而如今十年沧海化桑田,无能为力的楚尧变成生杀予夺、心有沟壑的楚惜微,在皇位上如坐针毡的楚珣也成为今日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的桓明帝,就连曾经举棋难定的静王旧部也借着这一次西川战起有了新的转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就像一棵经年的枯木起死回生,长出了脆弱却坚强的绿芽。

他用伤痕累累的脊骨负重远行十余载,到现在终于可以暂停下来,回首不见山河万里,唯有一行脚印触目惊心。

一个人的路走得太久,钢浇铁铸的身躯也会破裂,幸而在叶浮生变成行尸走肉之前,有这么一个人能唤醒他心中那股“活着”的味道。

叶浮生今年已经快三十岁了,生平并非头一次心动,却是第一回 情生。

这感情有别于风月缱绻绮丽,不同于夫妻相敬如宾,陌生而熟悉,隐晦且涌动。十余载刀光剑影的生死一线,都比不上这短短数日的牵肠挂肚,仿佛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从十几年前蜿蜒至今,他在这一端跋山涉水,而长路尽头的荆棘落下,走来了一个楚惜微。

他看他一眼,就是不经意容华满目,一刹那春暖花开。

这是顾潇半生恩怨的牵挂,亦是叶浮生飘萍十载的归宿。

师徒,恩仇,爱恨,是非他们之间有太多难解难分的纠缠,绵延了岁月又跨越了生死,如今终于走到最后的岔路口,看擦肩而过,亦或者殊途同归。

叶浮生的性子像极了顾欺芳和端清,一时随性得潇洒,一时严苛得过分,而他天生了一副内敛的傲骨,虽然能屈能伸,却在某些时候无可转圜。

原则如此,责任如此,感情更是如此。

叶浮生是真的想跟楚惜微过一辈子,自然不能瞒他一生一世,倘若两个人在一起若是连最基本的尊重与信任都做不到,所谓的白首长久又将以何为继?

楚惜微许久没有作声,叶浮生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直到楚惜微的一只手缓缓上移,盖住了叶浮生的眼睛,不等他动作,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子忽然侧过头,在他嘴角落下一个滚烫又冰凉的吻。

滚烫是楚惜微嘴唇的温度,冰凉是那人眼中无声淌下的泪滴。

叶浮生感受着唇边濡湿顿觉心头一紧,然而楚惜微这次没有哭,抬手抹掉眼角湿意,伏在他颈侧像只猫儿轻轻蹭了蹭,声音因为哽咽而沙哑:“师父,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没有骗我。”

“”叶浮生一颗皱巴巴的心,在这一句话中软得一塌糊涂。

其实当年的楚尧并不傻。

那时候静王妃为了保护他,刻意将那些阴私密事都瞒下来,然而有这样心思敏锐的母亲,楚尧就算再天真无邪,又能愚钝到什么地步?

更遑论,八岁那年的半路截杀是他从头到尾亲身经历,纵然当时情急意乱想不清楚,等三年后年岁渐长,总也会后知后觉。

他只是年少,只是不愿意去深思细究,那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敏感,楚尧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伤害父母改变生活,自然就会下意识地避开棱角。

就像天底下所有不小心窥探了隐秘的孩子,楚尧以为只要不提不论,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自欺欺人终如水上浮沫,顷刻间泡影翻覆。

直到如今十年沧海化成桑田,世间物非人也非,顾潇变成了叶浮生,楚尧成为了楚惜微。

他本该恨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恨他,然而旧事之怨恩仇纠缠,是顾潇一肩担下了沧海;宫变之后祸福一线,是顾潇一力保了他免于罹难;静王之乱遗祸至今,是叶浮生替他奔赴生死关,代他收拾了旧年后患。

诸般种种,一点一滴,让他如何去恨他?又如何忍心,去继续苛责他?

楚惜微把叶浮生抱在怀里,如用双手圈住自己仅剩的世界,在无声无息中泪流满面。

当年顾潇就听不得楚尧嚎啕,如今叶浮生更见不得楚惜微哭,哪怕一声聒噪也听不见,却叫叶浮生不仅头疼心更疼。然而楚惜微的两只手用力极大,叶浮生不仅挣不出他的怀抱,就连眼睛都被遮在他五指之下,只看得见他掌中一片黑暗的天,瞧不得肩头的人此刻到底是什么神情。

叶浮生只能感受到背后所靠的胸膛剧烈起伏,不知道是疼得喘不上气还是心绪难平,他一时间也没了法子,便握住了楚惜微的手,把那紧扣掌心的五指一根根摊开,然后凭着感觉将那只手举到自己唇前,轻轻吹了口气,小心地哄道:“呼——痛都飞走,不哭不哭。”

一口微凉的气徐徐吹在被抠出红痕的掌心,楚惜微浑身都颤栗起来,他缓缓松开了捂住叶浮生面目的手,飞快抹掉了脸上泪痕,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依旧。

自从楚尧变成了楚惜微,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

一是他由娇生惯养的小皇孙长成流血不流泪的百鬼门主,哪怕千钧压得筋骨欲碎,也是刀锋胜过软弱;二是他在这十年间的无数次艰难险阻中,深刻地明白自己虽然还有哭的力气,却没有了会因为他哭而心疼的人。

蹉跎一世,本多欢场长笑广舞,最少几人同悲共哭。

除了叶浮生。

生死、恩怨、情仇、是非这个人身上一丝一毫牵挂着楚惜微的千种万般,未知真相前他怀揣着满心忐忑仍不肯放弃,到现在水落石出就像十年腐土长堤终于崩溃,泥水奔涌掩埋了那些时光残骸,只留下满地狼藉等百废待兴。

“师父,我”楚惜微闭了闭眼,“我心里乱。”

叶浮生弯了弯嘴角,将他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隔着衣衫皮肉,楚惜微能感觉到下面的心跳失了平日规律,乱得与自己不约而同。

一段路上的两个人好不容易披荆斩棘走到这一步,今后是擦肩而过亦或并肩携手都将在这一时楚汉分明,楚惜微会因为前尘后事乱了方寸,叶浮生难道就能无动于衷?

情之所至,意乱心动应如是。

楚惜微骤然哑了声。

叶浮生轻轻地问:“当初你想要的交待,现在我终于给了,那么阿尧,你是如何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