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因如此,才、才要来见你最后一面。”魏长筠抓住他仅剩的左手,浑身都在发颤,“宫、宫主我用了秘法伤他气海,现在问禅山白道都在追杀他,可我怕他还能逃过此劫,到时候您就只能等死了。”

赫连御微微一笑:“他想要我的命,还没有这么容易,我想要的人,也不可能得不到。”

魏长筠望着那双平静眼底的暗涌,赫连御此时是前所未有的淡然,可他知道这个人终于疯了。

他从十六岁开始跟随赫连御,从此抛却了所有善恶是非,一心一意跟着这个疯子在腥风血雨里来去,到现在他终于穷途末路,赫连御却还执意要一条道走到黑。

魏长筠欠他的一条命,还了一辈子。

他真的累了。

魏长筠知道赫连御罪大恶极,知道这个人必定不得好死,然而魏长筠这些年殚精竭虑为其守住葬魂宫的基业,就是希望这一天来得能再迟一些,至少让自己能死在赫连御前面。

到如今,他终于能得偿所愿。

“宫主,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我自知不能劝你,只求、求你应我一件事”

赫连御抬起头,他的左手被魏长筠握着一路下滑,停留在对方的丹田上。

魏长筠凝视着他的眼睛:“趁我还有一口气宫主,挖了我的丹田吧,同、同是《千劫功》真气,应该能让您打、打破封禁。”

赫连御没有动,反而道:“我带你回迷踪岭,长生蛊虽然没了,但‘离恨蛊’还能为你再延几年。”

“您不必再试探我了”魏长筠苦笑一声,气如游丝,“当初您让我练、练《千劫功》心法,不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能派上这个用场?”

赫连御目光微沉,魏长筠道:“您从来没有真正相信一个人,以后也不要信了。”

赫连御眯起眼睛:“你怀疑萧艳骨?”

“她有野心,也聪明,而且够心狠,也识时务”魏长筠觉得自己全身越来越冷,用尽力气加快说话的节奏,“您对她可以重用,但、但不能交托心腹,聪明的人能在危急关头救、救您于水火,也能在紧要关头弃、弃您如敝履。”

赫连御的手指微微屈伸:“本座对她并无亏待,她既然识时务,就该知道自己做什么最好。”

魏长筠看了他一眼,忽然扯起嘴角:“当年,慕先生对您,也无亏”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血从魏长筠口中流出,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被破开的腹部,目光渐渐涣散,夜风带走余温。

“长筠,你是个聪明人,可惜你知道得太多,而且不想活了。”

喟叹一声,五指破开血肉,在丹田内舒展,赫连御闭上眼,感受着熟悉的真气顺着掌心透入手臂经脉,顺之渗入四肢百骸,调动体内残存的内力沉下丹田,冲击着那道盘旋不散的真气。

良久,赫连御抽出血淋淋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擦干了血迹,这才覆在魏长筠脸上,合上那双空洞的眼睛。

他这一生杀了不知多少人,却还是头一回为人阖目送魂,感受着掌下血肉从温软变得冷硬,消失掉最后一丝生机。

躯壳犹在,却只是空有其表。

赫连御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意识到,原来死亡就是真的没了。

冷风从背后席卷过来,弥漫开一丝冰冷的血腥味。

“当初您收我为徒的时候,赠了潜渊、百岳两把剑,我喜爱潜渊的轻灵诡谲却用不惯百岳的笨重势沉,后来遇到了长筠,就把百岳丢给了他我说‘今天是我救你一命,以后你拿着百岳要护我的命’,这么一句话,他记了一辈子。”赫连御没有回头,声音很低,“他不是好人,却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对我好的人了。我是真的想救他,可是他跟着我这些年,已经活累了,我别的给不了他,只好成全他这一次。”

惨白月光从上方稀疏落下,映亮雪寒剑刃,赫连御感受到颈边一线凉意,他似乎有些迷茫地问道:“您说,我真的错了吗?”

身后人没有回答他,赫连御又想起了什么,低低一笑:“啊,我都忘了,你说自己不是我师父,这句话你回不了,那我自己来答。”

他自说自话,慢慢起身,剑刃在他颈侧开了一条细口,但并没有再进一步。

赫连御转过身看着端清,白发道长一身血污,双眼已经不见了琥珀颜色,只沉凝了发暗的红,像凝固的血块。

他只是看着赫连御,脸上一丝表情也无,握着剑的手纹丝不动。

赫连御的嘴角慢慢上扬,勾起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我是错了但,就算是错,我赫连御也要一错到底!”

下一刻,两道人影交错,一双剑刃相接相震,端清握剑的右手虎口崩开,赫连御手中的半截断剑终于不堪重负,从剑柄开始猝然分崩离析,碎成了再也拼不回去的铁块。

“长筠的秘法,是我亲自教他的,一用此术则全身血气逆行,但中招的人也一样。”赫连御看着端清,左手五指收拢又展开,“道长,你一言不发,是因为气海受损,怕自己一开口就泄了真气使内力乱窜对吗?”

端清没说话,脚尖在地上一点,身如飞燕掠了出去,赫连御侧身一让,却不想端清人虽掠过,剑势却陡然回转。赫连御顺势旋身,剑尖几乎是与咽喉擦过一圈,他的左手一抬一收,眼看就要锁住剑身,却没想到扑了个空,只抓住一道残影。

来不及看清,赫连御凭着感觉飞身而退,同时左手飞快提掌,在身前打出无数虚实难辨的掌影,似风吹浮萍四散千里,掌影与剑影相交,发出刺耳锐响,仿佛有金戈铿锵。

连退十三步,赫连御背后忽然生出寒意,他右手曲肘一撞,正好架住了一道剑刃,刃身入肉,他脸色一白,几乎能感觉到冰冷剑锋切在骨头上的感觉。

“顾欺芳的好徒弟废我一只手掌,现在道长你要亲自废我一条胳膊吗?”他嘶了口冷气,左手屈指成爪劈头抓向端清面门,趁机拉开距离,看着道长剑刃淌下血线,竟然还笑得出声。

“你一言不发,那么在问禅山上面对千夫所指怕是也一字难提,这种有口不能言的感觉阔别三十四年,有没有让你感到怀念?”赫连御笑得开怀,“当年中原白道联合逼杀,却让你借着跳崖死里逃生,这一回可还有如此运气吗?”

寒光一闪,剑尖已经直逼眼睫!

赫连御可不敢拿自己仅剩的一只手去跟破云剑争锋,然而他背后是一棵大树,已经退无可退!

然而赫连御笑了。

端清的唇角溢出了血线,握剑的手依然很稳,却不能再进一步。

赫连御身后传来了人影耸动的声音,借着月光看过去,那是十多个小孩子,最大的还不满十岁。

不少孩子已经昏死过去,身上伤口日久流脓,俱被黑衣蒙面的葬魂宫暗客擒在手中,而站在他们最前面的人正是萧艳骨。

“奉宫主之命,下蛊毒之前带走附近村镇孩童十八人,灌下哑药,尽数在此。”萧艳骨迎着端清那双血一样的眼,背后生冷,十指紧握才勉强把话说完,“我等知道长剑法无双,要从您手下救命是绝无可能,但这里十八柄快刀十八名稚子,您想在一息之内救下也难如登天。”

端清依然没有说话,那双血一样的眼睛在那些孩童脸上一一扫过,最终收了回来,落在赫连御身上。

赫连御脸上很脏,笑得却很灿烂,仿佛从沼泽里开出一朵有毒的花:“道长,当年您常说‘罪不及无辜,祸不及妇孺’,我知道自己在你眼中死不足惜,能拿十八条无辜孩童性命垫背,说不定下了地府还能踩着他们过十八层地狱,落个无罪投胎,你觉得呢?”

他见端清不说话,又摊开手:“您有两个选择,舍小为大杀了我也看着这些孩子去死,从此成了斩杀大魔头的英雄,一洗昔年污名,他日就算有人置喙,那也不过是不通大局大义的庸人或者,您放下剑,跟我回迷踪岭,我放他们去问禅山。”

端清面冷如冰。

萧艳骨心里打鼓,赫连御其实也没底。

若是当年那个心慈手软的慕清商,他就算闭上眼睛也知道对方会怎么选,然而面对如今冷淡决然的端清,他就算把一双眼珠子挖出来也看不清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

赫连御还没想明白,端清却动了。

停滞的剑尖一顿之后继续向前,赫连御心头一跳抬手去挡,萧艳骨脸色剧变指诀立发,十八名杀手都落下了刀,还醒着的孩童睁大惊恐双眼,发出无声的惨叫和嚎哭。

一刹那,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血雾弥漫铺洒如雨。

赫连御的手扑了个空,端清刺向赫连御那一剑只是虚晃,实际上他脚下一错身形陡然变换,似云开惊雷动,电闪龙蛇走,几乎是在萧艳骨下令刹那落在了杀手面前,左手一震袍袖,以聚气揽势之法将跪在他们身前的孩童尽数扫得扑倒在地,右手掌中剑随身而动,剑与人化为破云长虹,快到了极致,厉到了巅峰!

十八杀手同时下刀,杀气密布,纵横成网!

一把利剑振袖出锋,寒光乍破,破空而至!

下一刻,十八柄快刀伴随十八条手臂腾空飞起!

萧艳骨只觉得眼睛都被这一道剑光刺痛,她本能飞身后退,同时双手连舞,十指之间迸射六支细如牛毛的长针,分别扑向六个扑倒在地的孩童。

她心里明白自己的长针破不了端清剑气,可是对方若想救人,就必得收起剑气免得误杀稚子,那便是可乘之机!

端清果然动了,他长剑一挽以“黏”字诀稳稳吸住了六支长针,然而一枚透骨钉如跗骨之蛆后发而至,算准了他的动作反应,恰恰打进端清右腿膝弯!

他连脸色也未变,右腿失力便以左腿为支点旋身,挥手一剑灌注内力横扫而出,被端清护住的孩子们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就传来接二连三的倒地声。

端清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也很沙哑:“还能动的,带上其他人,一路向西上问禅山。”

年纪最大的一个男孩被这声音一震,如梦初醒,抱起倒在自己脚边的小女孩,第一个扭头跑了出去。

有了开头,剩下的孩子接二连三反应过来,在这生死关头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相互拖拽着向西边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

他们面前是仿佛无尽的黑暗,脚下跨过十八具尚存余温的杀手尸体,都是断臂封喉,死不瞑目。

端清看着他们最后一个人的影子消失在山道尽头,这才转过身,看着缓缓走来的赫连御和萧艳骨。

他一身道袍裂开了十八道口子,分别落在肩头、臂膀、胸背、腰腹,其下皮肉未损分毫,脸上却连一丝血色也无。

“虚招为幌乱人阵脚,变步提剑直取刀锋,以人为阵化剑成影,道长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三十四年不见你用剑,却是更上一层楼了。”顿了顿,赫连御又笑了,“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做,比当年更傻。”

端清无动于衷,血从他的唇角淌下朱红一线,濡湿了衣襟领口。

“你来的时候将艳骨布下的一路埋伏扫了个干净,现在又拦住了我们,他们这下是真能逃出生天,可是你怎么办呢?”赫连御走到端清面前,握住他掌中的剑柄,轻轻用力,将那柄古剑夺了过来。

他抬起剑刃,轻嗅一口剑上血腥味,摇头叹道:“枉费纪清晏和色空洗涤此剑十三年凶性,现在又饮人血,看来它再也变不回那把清正无争的破云剑了。”

说话间,他将古剑插在脚边,手掌握住了端清的手。

那只手比他更凉,指腹探过脉门的时候,那脉搏轻低若无。

萧艳骨提起的一颗心没有放回去,反而更加忐忑,她仔细观察了一下,才发现端清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头也垂了下来,唯有身躯还未倒。

这个人,昏过去了?

“气海被创仍能从白道围攻中破开路径追我至此,一言不发连番战后断刀杀人,为了救人还开口提醒泄了真气,天底下没人再能做到他这一步了,可惜呀他要是再心狠一点,就真能杀了我了。”赫连御凝视着端清的脸,脸上笑容扭曲又满足。

他将那只手握在掌心,像握住了一个世界,“师父,我带你回迷踪岭。”

第195章 清商

关于“慕清商”这个名字,叶浮生和楚惜微都并非一无所知。

八大高手在江湖上盛名已久,“一剑破云开天地”的破云剑主慕清商更是位居榜首,不管是他早年的英名,还是后来的凶名,都是武林中人心头一块禁区,有的人恨之入骨,有的人扼腕叹息,更有人心向往之。

叶浮生从小到大听过多版传奇,楚惜微也在情报里翻阅过诸般说法,正因为众说纷纭,让“慕清商”已经在传说中失真,随着时过境迁人事全非,更无谁能说个分明了。

直到今天,他们从伊萨尔口中听到一个不为人知的“慕清商”。

伊萨尔带他们进入了一间密室,檀香博古架上摆着名贵的金玉和瓷器,楠木桌上规放了文房四宝,墙上还悬了几张文人骚客的笔墨和一支玉箫,怎么看都是中原书房的摆设。

叶浮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幅画上,那画纸乃是天山羚羊皮制成,以金轴玉宣细心裱好,只是因为年月太过久远,已经泛黄了。

画上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丝绸裹胸锦缎裳,水烟薄纱祥云摆,一头长发盘成繁复发髻,点缀玛瑙华胜和翠玉步摇,朱唇含笑,秋水眼眸却描涂了琥珀色,眼角一颗殷红朱砂痣。纵然画纸已经不复雪白,依然不损画中人的美貌。

叶浮生自然不是没见过雍容贵气的美人,在宫中的时候他负责护卫楚子玉安全,没少随其出入后宫,单单一幅宫装美人的画像还不足以让他失神。

他愕然的原因,是画中人面目熟悉得似曾相识,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楚惜微便念出了上面的题字:“鸿元十五年七月廿四。”

“鸿元”是前朝最后一个年号,但是前朝在鸿元十四年的时候就已经覆灭,何来十七年?

伊萨尔适时开口道:“画中人乃我生母赫连沙华,作画之人是她前任丈夫,慕泽宁。”

叶浮生脸色陡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