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都到西川路途遥远,沈无端怕是不知为何走得急,一身锦缎掩不掉风尘仆仆,眼下更隐现青黑。

秦兰裳以前总不觉得祖父老了,在她心里无论沈无端、楚惜微还是孙悯风,都是从不变改的模样,永远都会强大如斯,然而她忘了人生血肉之躯,岁月总是锋利。

她离家月余,经历的事情多了,能看进眼中的东西也不再虚浮表面,顿时鼻子一酸,却没哭也没闹,反而不着痕迹地掩去涩意,故作娇气道:“您要出门走走,也该早些告诉兰裳一句才是,现在小叔也不在场,否则我们爷仨还能凑个三代同堂呢。”

沈无端喝了口茶,嗤笑一声:“你跟那酸书生一去月余不回来,我这做祖父的再不过来看看,怕是四代同堂都要有了!”

秦兰裳脸上飞红,毕竟还是豆蔻年华的姑娘,平日里怎么娇蛮不逊都是对着外人,面对长辈,又提起心有好感的男子,到底还是厚不起脸皮,干脆祸水东引:“祖父你胡说什么?我还未及笄,您要想抱孙子,还不如让小叔加把力气,跟我婶儿抱个乖孩子回来养着!”

沈无端闻言,手指轻敲桌面:“他们也快回来了。”

第198章 端清

楚惜微与叶浮生是在三日后回到了伽蓝城。

此时玄素和恒远早带人回了问禅山,薛蝉衣也在日前带着宋炜上山作证,然而“端清勾结葬魂宫放走赫连御”这一消息依然不胫而走,使得刚到伽蓝城不久的武林各派援军各自犹疑,议论纷纷。

陆鸣渊心知这背后必有人煽风点火,他一面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引导舆论,一面让秦兰裳联系二娘,在伽蓝城展开了大规模的暗网搜查,短短三天内拔出了好几处钉子,可惜都没能顺藤摸瓜抓到大鱼。

他这厢焦头烂额,却有新的传言尘嚣其上——慕清商未死,破云剑再现江湖。

这个消息就像巨石滚入湖泊,打破了勉强维持的镜水表面,掀起了惊涛骇浪。

年轻一辈对破云剑的印象唯有在口耳相传中渐渐失真的传说,可年长之人永远不会忘记三十多年前的那人那剑,更不会忘记那场震惊江湖的千里追杀。

慕清商曾立于武林穹崖,又倒落泥沼,其剑破云惊世,其人牵涉万千。因此,纵然当初有人对他所犯罪行心怀疑虑,在那大势所趋之下也不敢去做与世相对的锋芒,等到慕清商坠落深涧之后,朝廷要追查他背后来历,恰逢那时“秦公案”风头未过,不会为这未下定论之事徒增动荡,便由官府和武林心照不宣地封口灭迹。

随着时过境迁,慕清商已经成了一个徒留其名的虚影,直到这一刻死灰复燃,他们才恍然惊觉,破云剑依然还横于头顶,三尺之遥,是终生难以逾越的鸿沟。

两个消息皆来势汹汹,时间相差无几,纵然未曾言明,有心人却都能猜到其中必有联系。一时间,各派之内暗流疾涌,前来太上宫门人落脚之地明询暗探者更多不胜数。

此次带领门人前来助阵的乃是端仪师太宋绮微,她是太上宫前任大师姐,就连已故掌门端涯道长都要对其礼敬三分。端仪师太早年辅佐掌门师弟打理门派内务,后来就闭关静修道经和武学,直到这回问禅山大劫消息传出,她才怒然出关,广发诛魔帖邀群雄齐聚西川,势要联合共诛葬魂宫。

没料到出师未成先起波澜,端仪师太本欲严令弟子决口否认,却又临时改了主意,众弟子虽不明真相,却也知道在此关头要紧随宗门行事,任谁旁敲侧击都果断否认,玄诚更是带着师兄弟们在短时间内无师自通了何为“插科打诨”,叫刺探之人悻悻而去。

当楚惜微与叶浮生匆匆进门的时候,就看见端仪师太和沈无端在院中对坐,一人翻阅着泛黄书卷,一人正提笔作画。

“义父?!”楚惜微一怔,沈无端将自身行踪掩饰得极好,就算到了伽蓝城,也只在暗中统筹,明面上的事情都交给了秦兰裳去处理,就连太上宫弟子也只当这是与师长交好的故友,没谁往百鬼门老主人身上想。

沈无端搁下笔,笑眯眯地看过来:“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

这一路自然是坎坷,纵有伊萨尔大开方便之门,要在边关僵持的情况下渡过封锁线抵达西川内地也并不容易。幸亏楚惜微临行之前,玄素将那只泗水帮少主曹清轩的长命锁给了他,那人虽在渡厄洞里遭了大罪,好歹留了性命,他日有名医良药为继,总还有些念头可活。

泗水帮是西川水域霸王,曹帮主已知问禅山生变,对独子安危心急如焚,连番派人却都铩羽而归,楚惜微在此时带来的消息和信物可谓天降甘霖。

弃阳关,走水路,还要提防沿途岗哨以免徒增麻烦,楚惜微在这几天里逼出了好几根白头发,为叶浮生的养伤时间增了“拔毛”这一消遣。

一路风尘仆仆,此时见了沈无端,楚惜微却把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吞回了肚子里,他只是抽走沈无端手边酒壶,仰头喝了个干净,这才道:“鬼医给你开了长期稳养的药,就不要多饮酒了。”

“兔崽子还管到老子头上了!”沈无端笑骂一句,将目光投向叶浮生,上下打量了一番,“总算看着有点活人样了。”

叶浮生摸摸鼻子,他如今解了“幽梦”之毒,又正是与楚惜微情浓之时,似枯木起死回春,哪怕萧瑟秋风也挡不住新芽吐蕊,哪是当初那浑噩等死的模样能比的?

然而上次见沈无端,叶浮生还进退自如,此时被他目光一扫,却莫名生出“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那张八百年没红过的老脸此时有点发烫,险些走了个同手同脚。

好在他心头还记挂着正事,尴尬只在一瞬,转眼就恢复正形,开门见山地问起端清此事的始末。

“问禅山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却只找到魏长筠和一干葬魂宫杀手的尸体,玄英传信说是剑伤毙命,应是端清师弟的手笔。”端仪师太放下手中书本,年事已高的她不见佝偻,身躯依然清瘦挺直,花白的发规规矩矩束成道髻,露出风霜面容上一双清明眼睛。

叶浮生这一路提心吊胆,现在听了这句话也没松口气:“那么,他人在何处?”

端仪师太定定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上依稀看见当年红衣快刀的女子残影,心底蓦地一酸,叹气道:“恐怕,是跟赫连御在一路。”

叶浮生的脑子里顿时“嗡”了一下。

楚惜微恰到好处地扶了他一把,手臂揽过这人的肩头,目光看向沈无端,沉声道:“我们来的路上,听到了一些有关道长的传言。”

沈无端嗤笑一声:“你信这些东西?”

楚惜微道:“不可尽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你们从关外回来,应是去了趟九曜城,想必听到的‘传言’不止于此,中间是非曲直如何也该自有考量。”沈无端抬起眼,“这里没外人,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叶浮生目光微沉:“我师娘真的是慕清商吗?”

他声音很轻,却让端仪师太神情一凛,好在沈无端来时已经清空院内闲杂人等,外头也有心腹把守,不担心谈话泄露出去。

沈无端笑了笑,道:“端清是慕清商,不过慕清商不只是端清。”

叶浮生提起的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不只是?”

端仪师太适才没来得及阻止沈无端,现在将一双眉拧得死紧,后者见了便道:“师太,沈某适才说过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不可言的?何况,这些事情已经瞒了三十多年,难道还能瞒一辈子?”

叶浮生闻言看向端仪师太,向她抬手弯腰认认真真行了后辈礼,道:“晚辈叶浮生,昔名顾潇,乃上任惊鸿刀主顾欺芳之徒,与端清道长亦有师徒之情,在此见过师太。当年种种,面目全非;而今风雨,不乏余波。眼下强敌出诡计,诸人陷危局,皆有旧年恩怨留影作祟,若师太得悉内情,还望告知一二,晚辈在此立誓只为一解危局,绝不法传六耳!”

楚惜微没说话,目光落在沈无端身上,两人对视片刻后各自移开。

半晌,端仪师太摇了摇头,亲手将叶浮生扶起来,道:“不必如此,贫道告诉你们便是。”

她将那本泛黄书卷递过来,叶浮生和楚惜微翻开一看,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连串人名,乃是记载了太上宫亲传师徒的名谱。

他们一页一页翻找过去,终于在靠后的部分定格:太上宫第四代掌门肃青道长,亲传弟子端涯道长纪清晏、慕清商、端衡道长荆斐。

“慕清商”三字一列末端,被人用同样的笔迹添上“端清”这个名字,而非“端清道长慕清商”。

叶浮生瞳孔一缩,楚惜微抬起头:“从此名谱来看,道长与慕清商应有关联,却不是一个人。”

“我十六岁那年,九岁的清商师弟被师父带上山门,怯生生的,安静乖巧叫人疼。”端仪师太回忆着过去,嘴边慢慢有了笑容,“那时候,他是门派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就算不愿意入道门,掌门师伯和我师父也都疼他,端涯师弟更是少年心性,把他看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带在身边然而,我不明白掌门师伯为什么要教他《无极功》。”

叶浮生皱了皱眉:“我听云舒说过,《无极功》是太上宫历代掌门才能修行的至高武典心法,难道那个时候端涯道长还没有被内定为下任掌门?”

端仪师太摇头道:“端涯师弟乃掌门师伯一手带大,视如己出,早在幼时就是少宫主,因此掌门师伯说要把《无极功》破例传给清商师弟的时候,遭到了多名长老的反对,可我那个向来严守规矩的师父竟然站在了掌门师伯那边最后也不知道是如何说服了长老们,清商师弟从十岁开始跟随掌门师伯修行这门心。他悟性奇高,又狠下苦工,掌门师伯更是竭尽心血,因此清商师弟十五岁下山历练的时候,已经是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一顿,叶浮生屏住呼吸,看见端仪师太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

“当时,掌门师伯年事已高,早年行走江湖留下的暗伤也逐一发作,我们这些小辈看着心急,他却一面不准我们发信通知清商师弟,说‘任何人不得告之以哀戚怒恨之事’,一面又让下山的弟子时刻注意清商师弟动向。”端仪师太笑容渐渐回落,“我本以为他是放心不下,害怕清商师弟担忧,便不好违背命令,只能干着急,好在几个月后清商师弟送来飞鸽传书,说要带友人回太上宫暂住一段时间。”

她说话时看向沈无端,后者接口道:“那个时候百鬼门内乱,我背负追杀到南地,好在被慕清商救下,就随他一起去东陵。”

端仪师太深吸一口气:“接到传书的时候,掌门师伯并不见喜色,跟师父在非道阁谈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和端涯师弟去送药汤的时候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发现他们说的是‘长生蛊’、‘无极功’,还有‘魔根’。”

——“慕清商先天不足,本该短命早夭,是赫连家用长生蛊给他续了命,那年他两岁,种下此蛊便如植命根,一生不可解脱。”

叶浮生顿时想起了伊萨尔所说的这句话,脸色顿时变了。

楚惜微问道:“何为‘魔根’?”

“我们道家,自古便有‘一念道魔’的说法,人的本性除了在世故里磋磨出的是非,还有先天落下的善恶根本。”端仪师太道,“你们既然去了九曜城,就该知道清商师弟的来路,他自幼被人种下‘长生蛊’用以延命,然而此物乃是‘蛊王’,嗜血残杀,性极凶戾,身怀此蛊的人虽可长寿,却也会被其影响,逐渐变成那般凶狠的性子,极难斩除恶念,故被称为‘魔根’。”

“我八岁那年就在迷踪岭认识了慕清商,他比我小一岁,平素安静得像个瓷娃娃,然而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他已经会杀人了。”沈无端突然出声,“虽然当初年纪小,可我永远都记得他杀人时候的冷静狠辣,完全不像个七岁孩子,后来阔别重逢,他又一次为救我杀人,十几个杀手几乎在顷刻间成了死人动杀念的时候,慕清商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如同羊皮底下伸出了狼的爪牙。”

叶浮生心头一跳,楚惜微想起后来慕清商在南地犯下的累累血案,皱紧了眉。

他思及跟端清的几次会面,难以想象能如此透彻冷暖是非之人满手无辜血腥的模样,可当楚惜微想起白发道长拿下赫连御时显露出来的冷厉,又忽地觉得鲜血再适合不过他。

一念道魔,当真是如此存在吗?

肃青道长破例教慕清商《无极功》心法,是看出幼子虽稚,已被蛊虫影响极深,平时还好,一遇生死悲怒之事就容易引动蛊虫作祟,兼之在迷踪岭那样的环境下成长,渐渐养出了迥异常态的第二个性子。

长生蛊是慕清商的命脉,肃青不想伤他性命也不想毁他未来,便以《无极功》心法强行令他修心养性,施之以温良,教之以纯善,希望慕清商能早日达到“无情”境界,从此在那“魔根”之外浇铸出“道体”,哪怕做一辈子清心寡欲、断情绝爱的无求者,也比成为造杀作孽、万劫不复的魔头要强。

可惜,人算总不如天意。

眼见慕清商初窥“任情”境界,肃青本该欢喜,然而那被功法压制多年的“魔根”却也随着心境变化再度出现,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双刃剑,而肃青已经没有了看顾他的能力。

当时放眼太上宫,了解《无极功》的人唯有他和纪清晏,可自身病重、后者不及,等到肃青死了,谁能保证慕清商的“魔根”不会借“任情”境发狂?

他根本赌不起。

端仪师太闭了闭眼:“清商师弟带沈门主回来之前,下山的弟子就带回了有关师弟杀人的消息,掌门师伯的情况越来越差,等到在他们到达的前一天,师伯说‘功败垂成,废绝后患’。”

叶浮生呼吸一滞,他下意识抓住了楚惜微的手,后者用力回握,在这一刻给予最真实的存在和倚靠。

然而,端仪师太睁开眼,话锋忽然变了:“可是,掌门师伯错了。”

两人一怔,沈无端接过了话头:“那天往客院走到半路,端涯道长就匆匆告罪离去,我心里好奇,琢磨着必然有变,就仗着轻功摸了过去,在非道阁外偷听,正好赶上肃青前辈跟端清动手。”

叶浮生蓦地一惊:“您说‘端清’?”

“嗯。”沈无端点了点头,“我听见打斗声闯进去,发现肃青前辈毕竟病重体弱,而慕清商下手迅疾狠厉,只看那双眼睛,我就知道他又变成了每到杀人时的那副模样。原本我想着太上宫就要出一场欺师灭祖的惨事,打算拦上一把,却没想到他停手了。”

那一刻长剑已经向肃青咽喉刺去,刻刀才刚刚离指而出,眼看生死将判,剑锋却生生停在了半寸之前,反而是刻刀洞穿了血肉。

“我以为是慕清商自己清醒了,可当我看到他捂着伤口转身,才知道自己猜错了。”沈无端只手按住眼角,“那样的眼神,慕清商是没有的。”

天性凶戾的“魔根”,竟然也会对人手下留情吗?

道家常言“魔本无心”,是因为无善恶是非之观、无恩义情爱之思,如果他是“魔”,怎么在生死关头留人伤己?

沈留叹了口气,他很少这样伤春悲秋,但每次想起这段往事都不禁为端清叹息:“当时慕清商不明其里只当自己遭遇怪诞,而肃青、肃音两位前辈一直将他看作是长生蛊催化出的‘魔根’,却忘了就算生为蛊祸,他也是肉骨凡胎的一个人,会因人情感化,会被时间动容。”

蛊虫造就了一人两念,杀戮冷戾是他的天性,肃青却用近六年的心血为他戴上名为‘心’的枷锁。

如果说慕清商是人之纯善的极致,他就是人之是非的极端。

可惜肃青教化了他,却没有信他。

那枚刻刀穿过小臂之后,目光冷漠的少年再也没回首,从窗口一头冲了出去,追上他的只有一个沈留。

那天夜里,沈留终于在山溪旁边见到了他,那人胡乱裹了伤口,因为不想被人找到便没生火,用剑刃片下生鱼肉,一块块僵硬地吃下去。

他目光冰冷,指尖嘴角还有血腥,可沈留无端地觉得他在难过。

沈留放下了兵器,蹲在他面前把那碎布条拆开重新包扎,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问:“八年前在迷踪岭杀人救我的,是你吗?”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沈留的脸庞。

沈留嘴角勾了勾:“救命之恩挂在嘴边就成了空谈,现在我们都无家可归了,搭个伴一起走吧,我该怎么叫你?”

他的嘴唇翕动几下,却是道:“你们,都叫我慕清商。”

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从出现便如树干横生的枝节,不被谁认可,只被人忌惮。

可他本也该是慕清商。

沈留看着他垂下的眼睛,忽然道:“这样叫也没错,你们都是‘慕清商’,是我沈留的救命恩人和好兄弟。以后行走江湖可方便了,要跟人交往结好让他上,要用到阴谋诡计由我来,遇到十恶不赦死了活该的,你就替天行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