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惜微看着他深锁的眉头,忍不住伸手去抚平:“你若是担心道长,不如我再带你走一趟,以你我二人的轻功,一扰一入,当是无虞。”

“办法是不错,不过”当指尖即将触到眉心之前,叶浮生抬眼看着他,“不过从萧殿主口中提出的办法,在下可有些不敢信呢。”

话音未落,“楚惜微”指尖一点寒芒吞吐,若非叶浮生将头后仰就要被刺破皮肉,然而他搭在对方肩上的手也顺势一动,饶是“楚惜微”退得极快,左肩也传来“咔嚓”一声,被他卸了关节。

萧艳骨抬手复位,却没有去掉伪装,连声音都未改,只将两道眉一挑,眼角低垂,便是委屈模样:“真是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啊。”

叶浮生欣赏了一下那副熟悉眉眼变得委屈的模样,诚恳道:“换了他本人在这里,我都心疼死了。”

萧艳骨:“”

叶浮生微微一笑,惊鸿刀还在腰间没出鞘,锋利的刀气却已透骨散开:“可惜萧殿主并不是他,所以还请有话直说吧,我这个人有时候耐心不好,伤了殿主事小,撕了这张脸可就不美了。”

萧艳骨的声音冷了下来:“叶公子是个妙人,不知道是不是一个狠人呢?”

叶浮生道:“怎样的狠人?”

“我这个‘百鬼门主’虽是假,刚才的情报却是真。眼下艳骨在此,楚门主自然是在迷踪岭,既然叶公子对他怜惜心疼,为何不去助他一臂之力?”顿了顿,萧艳骨道,“端清道长在我葬魂宫作客,与宫主相谈甚欢,难道叶公子不想去见见师长是否安好?”

叶浮生摊开手:“难道我想了,萧殿主就会带我去?”

萧艳骨笑道:“有何不可呢?”

叶浮生道:“那是赫连宫主的意思,还是萧殿主的意思?”

萧艳骨反问:“有何区别?”

叶浮生耸了耸肩:“区别就是,赫连宫主喜欢看我的尸体,萧殿主恐怕是想带我这个活人去。”

“看来叶公子不仅不是个狠人,还是个妙人。”萧艳骨轻轻拍掌,“我这次前来,的确不是宫主的意思。”

叶浮生一抬眼:“端清道长现在如何?”

萧艳骨道:“不算好,也不算不好。”

叶浮生皱了皱眉,就听见她道:“失去半身功力,自然不算好;可他还有余力离开泣血窟,自然也不算不好。”

五指握拳又松开,叶浮生眯了眯眼: “萧殿主来这一趟,不会只为了有问必答吧?”

萧艳骨轻轻拍掌:“我对你有问必答,可是希望你有求必应呢。”

叶浮生道:“萧殿主如今手握大权,在葬魂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厉锋也比不上你,若是连殿主也做不到的事,求在下也是没用的。”

“一人之下的位置虽高,可对于踩在自己头顶的人来说,她什么也不是。”萧艳骨冷笑一声,“可我动不了他,你们可以。”

叶浮生沉下目光,再开口却是问道:“楚惜微在哪里?”

萧艳骨这身打扮跟楚惜微离开之时一般无二,说明她至少在迷踪岭遥遥见过对方一眼,现在天都快亮了,萧艳骨伪装前来,楚惜微却不见踪影,容不得叶浮生不多想。

萧艳骨忽然笑了笑。

“宫主今早入关,道长傍晚脱身,而我在亥时于山牢下遇到楚门主,他问我道长下落,我说‘在泣血窟’。”萧艳骨轻轻道,“叶公子,你说楚门主会在哪儿?”

她话音未落,惊鸿刀已经点在颈间,刀尖再进一分就是入肉断喉。

叶浮生看着萧艳骨的眼神,让她后颈发冷。

他深知楚惜微不是轻信之辈,也非莽撞之人,更何况萧艳骨眼下立场不明,对方就算为救人铤而走险,也不至于一声不吭就往泣血窟里去,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泣血窟”三个字,是顾潇十三年刻入骨髓的梦魇;楚惜微这个人,是叶浮生此世放在心头的赤血。

由爱故生忧怖。对楚惜微,他永远赌不起。

“说你的目的。”

刀锋在前,萧艳骨取出一只小锦囊抛了过来,入手还有点分量。

锦囊里是一小堆翡翠玉碎,叶浮生瞳孔一缩,哪怕这东西已经面目全非,可他依然认出这是顾欺芳当年佩戴的护身符。

昔人已去十三载,黄土掩去旧风流。叶浮生没想到还会再见到此物,若有谁会如此珍重地保存一块碎玉,除了端清之外别无他想。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叶浮生晓得端清的性子,哪怕其人被《无极功》淡化了七情,可不想舍的统统放不下,要想拿到这锦囊除非两种可能,一是那人死了,二是他亲手交付。

锦囊上有干涸的血迹,看得叶浮生心头发紧。

萧艳骨不再废话,将与端清在泣血窟中的一番谈话都转达给他,然后道:“你我之间敌对日久,艳骨并不奢望能得你们的全盘信任,但蛊毒之祸事关重大,端清道长孤身一人又折损功力,我不可能把胜算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叶浮生眸光一沉。

如今萧艳骨虽掌大权,却有厉锋与其僵持,葬魂宫里还有不知多少赫连御的死忠,她底蕴不够自然不能把事情做得太过明显,而端清以功力为饵绊住赫连御,只能争来三天时间,其中余地实在太少。

何况白道联军约莫还有一日余就要到达此地,他们必须先稳住迷踪岭内部,否则逼得狗急跳墙,就是大难临头了。

叶浮生收起了刀,一时间默然无语,萧艳骨声色不动,心里却急得像热锅蚂蚁。

片刻后,叶浮生哑声道:“端清道长和楚惜微到底在哪儿?”

萧艳骨一惊,这次实话实说:“我解开玄铁链后,道长就从后方密道脱身,要去寻找蛊洞所在,因此我并不知详情;至于楚门主,我的确在断魂崖下与他相见,他假装换班的暗客混入了山牢,那里有‘蝮蛇’暗中守卫,我只能装作没有发现,否则反而给他招祸。”

叶浮生徐徐吐出一口气,忽而一拽她的手:“走!”

此地是他调息处,叶浮生自己耳力过人又武功高强,与其留下守卫不如放他们各自寻找据点,因此两人这番谈话可谓法不传六耳。萧艳骨被他一拽,只能运起轻功跟着叶浮生穿林而过,终于在一处荒草萋萋的水沟旁看到了盈袖和孙悯风。

水坑里沉着一具尸首,浑身浮肿溃烂也不知道死了多久。盈袖环臂在后神色厌恶,孙悯风找了根木棍将其叉上来,这才注意到脚下多了两个影子,搁下尸体回头一看:“主子,叶公子。”

萧艳骨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再加上叶浮生有意把他挡在身后树荫下,就算以孙悯风和盈袖的眼力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她学着楚惜微的嗓音口气:“鬼医觉得这人死得有蹊跷?”

“是水有蹊跷。”孙悯风向那处水沟扬了扬下巴,“这里地形凹陷,前方有大石阻路,这条溪水从上游流至此处就成了一滩死水,但是这其中别说臭鱼烂虾,连虫子青苔都不长,未免‘死’得太过彻底。何况旁边的荒草几近枯败,淤泥中的根部发黑,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萧艳骨心里“咯噔”一下,叶浮生眯了眯眼,接过孙悯风的匕首从尸体下巴颏顺势划过,肿胀溃烂的皮肉被他一刀割开,剩下三人凝神看来,脸色顿时一白!

开膛破肚之后,发现这人的五脏六腑千疮百孔,残留的心肺胃肠上还有几只大小不一、形态诡异的虫子在蠕动,乍一看像极了蜈蚣,却色彩斑斓,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在场除却叶浮生,剩下三人都经历过问禅山后来那场蛊毒之变,孙悯风更是亲手从毒人尸体内剖出蛊虫和卵,眼下怎么会认错?

叶浮生快速将还活着的蛊虫捅了个稀巴烂,好在这人已经死去多日,蛊虫的养分早已不够,现在都半死不活,否则在皮肉翻开刹那便要窜出咬人。

盈袖看着叶浮生扯下碎布将匕首包裹,脸色铁青:“这个人起码死去了十日。”

孙悯风点了点额角青筋:“尸体上只有脚踝一处破口,蛊虫应是从此而入。然而我看这人体内的蛊虫大小不一,最大的已有小指粗,最小的才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就是说这种蛊虫一旦咬破皮肉就会钻入人体,以血肉滋养生长,而且是雌雄一体,产卵破壳的速度很快,恐怕只需七日不到就能将一个人的内脏吃空,非常凶毒。”

叶浮生起身道:“我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件事阿尧,你来说说在迷踪岭发现了什么。”

萧艳骨向来机灵,叶浮生开了头她就反应过来——这些人不会相信萧艳骨,却会信楚惜微。

她立刻接口道:“我带人潜入迷踪岭,赫连御已经闭关在断魂崖泣血窟,本打算伺机暗杀,却没想到发现了”

她隐去了一些细枝末节,只将蛊毒之祸着重提出,然而这件事已经足够让盈袖和孙悯风惊悸。

叶浮生适时道:“赫连御虽然闭关三日,但葬魂宫大权暂时旁落萧艳骨和厉锋手中,端清道长孤身寻找蛊洞依然险象环生,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与阿尧带人先入迷踪岭,把葬魂宫的水搅浑,才能为找到蛊洞增加胜算。”

盈袖皱着眉:“可是我已接到线报,联军还有两日不到就要至此,来得及吗?此番各大门派齐聚,势要诛灭葬魂宫,眼见迷踪岭就在眼前,仅凭你我之言能让他们驻足?”

“软话不听,就只能设法把他们阻上一阻。”叶浮生难得冷下脸,“这次白道联军声势浩大,魔道各大势力也蠢蠢欲动,不管是想趁火打劫还是联手抗击白道,都会在这两三日间赶向迷踪岭。”

孙悯风闻弦歌知雅意:“你要借他们一用?”

叶浮生望向盈袖,后者颔首:“离此地最近的一波魔道教众约于两日后到达。”

萧艳骨道:“赫连御日前发疯,杀了不少其他魔道门派的来使,本想把人头各自送回敲打背后掌事者,但因为时间匆忙来不及,就扔在了距此不远的山沟里,现在正好一用。”

叶浮生点点头:“盈袖,劳你派人带这些人头去拦截那波魔道教众,自立白道探子,将他们引向联军前来的方向,提前在是非之地外发生冲突,以战拖战。”

盈袖考量得更多:“这样做不难,可是两边都不是傻子,最多只能阻上一时,待他们撞面恐怕就生端倪。”

“因此,还要请你快马加鞭去通知玄素他们,毕竟蛊祸事关重大,有他们的配合才能将情况引向预料之中的地步。”叶浮生看向她,“一天,只需要你多拖一天。”

今日是赫连御闭关的第二天,明夜子时他就要出关,到时候不管是成是败都是巨大变数,一天的时间足够迷踪岭内风云转过。

说罢,叶浮生不着痕迹地踩了萧艳骨一脚,她立刻看向孙悯风:“鬼医,这片水域现在没有葬魂宫的岗哨,但是入迷踪岭的必经之路,你虽不精武艺,却擅长医毒,顾好这里方是进可攻退可守,明白吗?”

孙悯风会意:“属下会让‘水鬼’扼住要道,于林中布下毒瘴,若无你们的信号,不管葬魂宫暗客还是白道先行,都别想从此全身而过不过,你们要怎么办?”

叶浮生看了萧艳骨一眼,道:“我去宰了‘蝮蛇’。”

第204章 破梦

比起刀劈斧砍,要让一棵岑天大树死去,莫过于从根系内部开始腐烂蛀空。

楚惜微带在身边的两人一是张自傲,一是蝎子,前者武功高强经验老道,后者手段狠辣熟悉情况,才让他们从全面戒严的迷踪岭中找到可趁缝隙,如三条毫不起眼的鱼混进了浑水,转眼消失在泥潭里。

赵冰蛾筹谋多年,如今虽已命殒,手下却还有不少没暴露的桩子插在葬魂宫老巢,蝎子很快从他们口中得到了消息——赫连御闭关泣血窟,岭中大小事务都交给萧艳骨与厉锋。

张自傲对着青龙殿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厉锋在古阳城的时候被谢无衣砍了条胳膊,虽然他左手还堪一用,到底不是全盛之时,与萧艳骨争权已是不利,他若聪明就会暂避其锋。”

萧艳骨与赵冰蛾的师徒关系极为隐蔽,就连蝎子这样的老人也不得而知,然而他谨记前主生时之言,对楚惜微道:“从明面上看,萧艳骨是四殿主中对赫连御最为敬畏之人,可大人生前已经发现她在北疆镇守白虎地宫时借地利之便,发展军需走私和南北商队,从‘金蟾’口中夺了不少食,是个极有野心又善于掩藏的狠角色。”

楚惜微会意,眼下白道联军将至,赫连御却闭关不出,迷踪岭内暗流疾涌,萧艳骨必定心生二意。因此她不会希望赫连御安然出关,甚至到了必要时,连葬魂宫也可成为断尾求生的代价。

一念及此,他垂下眼睑:“蝎子,你去联系葬魂宫里可用的桩子,设法将他们调往各处要道岗哨,为后来者做好开路准备;自傲,你潜进白虎殿盯住萧艳骨,若有可能争取到与她这次合作。”

事急从权,纵然与虎谋皮也得险中求进,至于她会不会反咬一口楚惜微的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冰冷如刀。

同是夜下暗行的妖魔鬼怪,谁还怕谁演《聊斋》?楚惜微不怕萧艳骨动手脚,就像等着野兽为猎物的腥气张开爪牙,然后一头栽进陷阱。

张自傲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向来沉默寡言,不会质疑楚惜微的任何命令,因此他爽快地领命,与蝎子一左一右分头行动,很快隐入迷踪岭常年不散的阴云中。

楚惜微抬手扭断了一名葬魂宫守卫的脖子,沉肩缩骨套上对方的外衣,掏出一只指头大的小瓶子,在脸上熟练地涂抹几下,五官都无甚变化,只是肤色暗沉下来,于眼窝、鼻翼、额角三处地方晕开些阴影,就似被一个灰不溜秋的影子附了身,半点也不起眼了。

他朝着断魂崖的方向赶去,成功混入一队前去换班的暗客中,在山牢门前他见到了萧艳骨。女子与他擦肩而过时突然转头,四目相对的刹那,楚惜微掌中已经凝了一股气劲,却没想到萧艳骨脚步未停,又继续往前走了。

然而楚惜微从那个眼神里已经知道,萧艳骨认出了自己,毕竟这一点微末技艺诓骗他人绰绰有余,在号称“易容圣手”的萧艳骨面前着实班门弄斧。

她没有揭穿楚惜微,要么是自忖不够实力将他一举拿下,想要先行离开去召集人手;要么就是她知道楚惜微想做什么,乐于做一回大开方便之门的睁眼瞎。

无论哪一种,楚惜微都不可在泣血窟久留。

泣血窟实在不是一个能让人放松的地方,一入此间就像半只脚踏进棺材,所见所闻都充满死气,偶尔能听到指爪拍打抓挠山壁和铁栏杆的声音,他原以为是圈养在此的野兽,结果借着壁上灯火一瞥,才发现那些都是已经快没人形的人牲。

带着血腥和腐朽味的空气沉入鼻腔胸肺,带得怒火无端升腾,楚惜微心头一凛,眼角余光瞥见身侧之人已经双目泛红,分明是这里的空气有问题,常人在此待久了就会沉沦神智甚至发疯,难怪会顶下三个时辰一换守卫的规矩。

空气的来源应是各处通风孔,那么能做手脚的地方楚惜微的目光落在那些依次错落的油灯上,目光渐沉。

连同他在内,一行暗客二十八人,分别看守十四个关有人牲的洞窟,当楚惜微与另外一人脱离队伍转入甬道后,发难就在片刻之间。

人未回身,反手一掌已经拍在那人胸膛上,刹那时肋骨尽断插入心肺,可惨叫痛呼都被一只手死死捂在嘴里,只能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面前之人,然后悄然无声地软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