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麒资质不错,但此子看似温和无争,笑容里却含了算计,分明是个还没修炼到家的小狐狸。

慕清商自问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只不过有粗浅的看人眼力,混迹江湖十年没被浪潮压下,不过是幸于所遇人事并非大奸大恶,算是老天开了眼给予眷顾,因此他对于徒弟要求也并不苛刻,只要心思端正就行了。

毕竟这世上勤能补拙,本性却难改。

他心里叹气,又看了赫连御一眼,适才腊梅明言拒绝,现在当着赫连绝的面自然不好再提,只能设法给这两人加些保障,好叫他们的日子过得舒坦些。

这般想着,慕清商伸手再摸了摸孩子的头,道:“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辞,敬请珍重。”

“谢大人通达。”腊梅低下头,用力按住赫连御,不敢让他哭出来。

慕清商随赫连绝他们离去,赫连御在腊梅怀里用力挣扎着,他鼻尖是熟悉的盥洗味道,眼睛还死死盯着慕清商逐渐远去的背影,嘴里残留的甜味也慢慢回转成淡淡苦涩。

腊梅的话还在他耳朵里回响,他年纪小,听不懂那么些弯弯绕绕,只在这刹那间明白了一件事。

年幼无能,势单力薄,就永远没有选择的机会。

三、

赫连御终究还是做了慕清商的徒弟。

那一日过后,慕清商跟赫连麒相处了几日,此子表现一如他所想,根骨不错,心思却重,难把心机用在正途上,看似落落大方,却尽是小家子气。

赫连绝看出了他兴致缺缺,倒也不急于施压,亲自接手了赫连麒的教养,请慕清商两月之后再回来看看。

慕清商不喜欢迷踪岭,如此自然不会久待,他离开赫连家的那一天,赫连御没有出现,他去小院里看了看,也没见到腊梅,便只好带着些遗憾走了。

可他没想到重逢来得这样快,也这样猝不及防。

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一路并不赶趟,只单人匹马悠闲自得,三天下来才到了一处边陲客栈,入夜时分正在客房歇脚,忽然有店小二来叩门,说楼下有个孩子来找他。

慕清商有些惊讶,下楼之后才看到赫连御灰头土脸地蜷在客栈门边,眼巴巴地望着楼梯方向,看见他的时候,好像满身灰尘都抖了抖。

赫连御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娘没了,她让我来找你。”

说完就倒了下来,慕清商一把捞住他,把了把脉才放下心来——太累,太饿,悲怒攻心。

短短几天的时间,发生了什么?

慕清商让小二烧了热水,再吩咐送了米粥小菜,亲自动手把小野狗一样的赫连御洗刷干净,等赫连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摘下了面具,正在吹凉一勺滚烫的米粥。

听到动静,他侧过头,轻声问道:“醒了?”

满室烛光似乎都被收在那张面容上,右眼角下的朱砂痣似有容华。

他还小,不知道什么是“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只知道慕清商好看,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然而这么好看的人,现在眼里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他。

他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结果让慕清商抓了出来,拿被子裹好身体,只露出个脑袋瓜,然后一勺一勺喂完了一碗米粥,这才问道:“你饿了好几天,发生什么事了?”

赫连御的手抠着被褥,半晌后却是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娘没了,她让我来找你,我就一路打听跟过来了你收我做徒弟,我什么都听你的,别丢了我,好不好?”

慕清商不忍心去逼他,决定自己去打听,眼下不再追问,道:“好。”

短短一个字,赫连御的眼眶便红了,可他这一次没哭,只是身子在瑟瑟发抖。

他这副样子,慕清商反而更担心了些,一步也不敢离。等到赫连御终于再度睡过去,他才拿了些银钱给跑堂,吩咐他出门去打听些事情。

自然是什么也没打听到,腊梅母子在赫连家是最低贱的存在,少了这两个人,还不如少了两条狗引人注意。

他不知道,其实在他离开赫连家的那天,赫连御正在被打。

赫连钊挨了父亲一顿教训,本来就心中有气,再听说这位贵客竟然没看上自己大哥,便把一切都迁怒在赫连御身上,那天趁着大家去送行,他就把赫连御拎到了后山,打了个半死。

他这次学乖了,打人不打脸,用的也是巧劲,管叫人痛得死去活来,外表却瞧不出多少端倪。打完之后,就施施然下了山,准备把那小兔崽子留在山林喂狼,回头死无对证,谁也不会因为这么个小贱种来触他霉头。

好在腊梅很快就来了。

她看着赫连御被带走,不敢拦,哪怕心急如焚也迈不出腿,直到看见赫连钊下了山,才敢进山去找赫连御。

赫连御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连疼都喊不出生了,像个奄奄一息的猫儿,腊梅忍住眼泪把他背回来,掏出慕清商当日留下的药胡乱给他擦涂,却听见孩子嘴里喃喃念着“带我走”。

刹那间,她捂住嘴,泪如雨下。

赫连御醒来,就看见腊梅一动不动地坐在身边,像一些不怀好意的下人故意唬他时所讲鬼故事里的尸体,直到他小心伸手去摸了摸,被反手攥住,吓得一抖。

“御儿”黑暗里看不清腊梅的表情,他只听见娘还带着哽咽的声音:“告诉娘,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位大人?你是不是想跟他走?”

他犹豫了一会儿,蚊吶般“嗯”了一声。

腊梅问:“小少爷打你,疼不疼?”

“疼。”

腊梅抽泣了一下,她忍住泪水,把一个小小的包袱塞到赫连御手里,把窗户打开,说:“那你走吧。”

赫连御一呆,就听腊梅絮絮叨叨地说:“娘给不了你什么,包袱里是两件衣服和今天没吃完的馒头,你拿着在路上吃衣服里面有两吊钱,是我攒下来的,不多,省着用,千万别让人抢了。御儿,你去找那位大人吧,他今早刚走,应该追得上,你要是找到他,就一定要紧紧抓住,别再放手了。”

“娘跟我一起走吗?”

“娘老了,走不动了。”腊梅亲了亲他的额头,柔声道:“趁现在天黑了,从小路跑吧,娘等你回来。”

赫连御犹豫了很久,最后被腊梅连推带搡地催走了。

他鼓着气跑了好远,可最后又神使鬼差地绕了回来,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夜,再回到赫连家附近时天已经蒙蒙亮。

他躲在后门旁的房檐下,正琢磨着怎么进,冷不丁后门大开,有两个仆人抬着一卷破席子出来了,其中一个骂骂咧咧:“真他娘的晦气!这贱女人死就死了,还要给我们找麻烦!”

“也不知道哪里想不开,居然跳井了,她那龟儿子也没见着,不晓得是不是被鬼捉了!”

“别说了,怪吓人的,走走走,抬去荒坟扔了吧。”

“”

赫连御呆若木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上去的,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两人都走了,自己跪在荒坟累累的山岗,面前的破席子散开,露出里面湿漉漉的尸体。

昨晚还对他温声细语的娘,现在已经双目紧闭,嘴唇青紫。

他抓着娘的手,却暖不回性命。

赫连御伏在腊梅尸体上嚎啕大哭。

有些东西,哪怕抓在手里也转瞬即逝;有些人,哪怕近在咫尺也旋即无踪。

四、

慕清商给赫连绝去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不会再收赫连麒为徒,作为交换,他签下了一个有求必应的条件。

不违道义、不涉无辜、无愧家国,只要是满足了这三点,今后赫连家再有所求,他绝不推辞。

赫连绝在腊梅自尽、赫连御出逃之后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强求也是无用,便干脆把梓颜和腊梅的骨灰送了过来,自此一诺相承。

那天落木萧萧,慕清商带着赫连御到了一处抱山环水之地,亲手挖开土地,让赫连御洒下了第一把泥尘。

他觉得自己没有欺骗赫连御的资格,便把当年旧事都一一说了明白,然后俯下身跟赫连御对视,诚恳地说道:“你若恨我,天经地义,只是要先给我补偿的机会,此后恩仇两清,愿你海阔天空。”

赫连御在新坟前痛哭失声,抓着他的手却用力很紧,半点也不放开。

当天晚上,慕清商把他哄睡了后脑子便是一嗡,等到第二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趴在了桌上,旁边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信纸。

自《归海心法》伤体之后,慕清商就很少再看到端清留笔,哪怕沈留说了他只是因功法缘故沉眠修心,到底是不能放心,现在见了这熟悉的笔迹,慕清商忍不住喜上眉梢,却在一阅之后沉下目光。

端清的性子孤冷直率,留书自然也是言简意赅,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此子能藏善忍,当心。

慕清商看了眼还在睡的孩子,摇摇头,将信纸丢进香炉里烧成了灰烬。

赫连御这辈子吃的第一颗糖是慕清商给的,过的第一天好日子,也是从跟了他开始的。

慕清商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慕燕安”,意在安宁太平,是对一个孩子最平淡也最深的祝愿,叫赫连御喜欢得紧,从此把原来的名字压了箱底。

慕燕安换上了新制的绸布衣服,头发被慕清商挽起髻,露出玉雪可爱的小脸儿,被慕清商牵在手里走过大街小巷,眼见迥异迷踪岭的风土人情,看着什么都稀奇。

他什么都没见过,慕清商就带着他挨个看清楚,从糖人面猴儿到琴棋书画。他看着看着,却生出了没见过世面的自卑,心里头的好奇高兴也渐渐淡了。

天下英才不知凡几,偏偏慕清商这般人物,却被他这个井底之蛙缠上了。

慕清商会不会后悔?他有没有一直留住他的本事?

慕清商感觉到那只小手动了动,于是低下头问他:“是不是累了?”

“我不累,但我不想看了。”他仰起头看着慕清商,“师父,你教我武功吧。”

“这么急?”慕清商一怔,揉了揉他的头,“也对,看热闹什么时候都可以,先教你些防身的本事才对,不然等我不在的时候,你遇到危险怎么办?”

慕燕安握着他的手一紧,半晌才“嗯”了声。

他看着慕清商,气度高洁,玉树临风,哪怕戴着银雕面具看不清容貌,也能引来不知多少人驻足顾盼,和他这个穿上金缕衣也不像高贵出身的贱种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连现在握着的手,也不知何时会松开。

他小小的胸腔里仿佛在这一刻翻江倒海,汹涌着莫名的恐慌和愤怒,下意识地深吸了几口气,活像吞进了锈迹斑斑的刀子,从嘴里到内脏都刮得鲜血淋漓,弥漫开让人既恶心又迷恋的腥味。

慕燕安缩在慕清商背后,慕清商轻轻拍了拍他,不见他出来,就当他是怕生了,弯腰将慕燕安抱了起来。

慕燕安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师父,你是不是很厉害?”

慕清商想了想,道:“保护你,应该够了。”

“那你会一辈子保护我吗?”

慕清商思考了一会儿,冰冷的面具蹭了蹭孩子的额头,声音从后面带着笑意透出:“说不好,我只能保证我死之前,你会活着。”

慕燕安不再说话,他抱紧了慕清商,把头贴着他胸口,似乎在听那埋藏皮骨之下的血肉跳动。

慕清商感觉怀里的小孩在瑟瑟发抖,他以为是冷了,就抱得更紧了些,抬脚往客栈走去。

他并不知道,慕燕安的颤抖不是冷,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没来由的战栗。

在知事起便惨遭虐待,他不是不怨,只是除了忍无能为力。

那些眼泪和鲜血很多时候不敢外流,只能往肚子里吞,久而久之,便仿佛有一颗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在见到慕清商之后,正慢慢从那颗满目疮痍的心中开出了一朵血淋淋的花。

红得发黑,黑得发亮,就像心头热血都凝固成一颗恶毒的种子,到如今终于抽枝发芽,怒放心花。

不觉欢喜,只生可怖。

他想,自己大概是烂了。